宝贵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备齐了奇缺的祭品,到头来却连股祭品香气都没闻到,心里实在不是滋味。当杨癞子和柳半斤的身影快消失的时候,她在晒谷坪上跺着粽子脚悄声骂道:“死癞子,比饿蚂蝗还饿!”
这时的柳河湾,跟中国广大农村一样,正处在“三年困难”时期。农村饥荒遍野,万户萧瑟。农民们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人人在死亡线上挣扎。不少人因为撑不住这漫长的饥荒岁月,活活饿死。幸存者为了能继续活下去,已经采尽田里的野菜和地里的野草,聊以充饥。野菜、野草毕竟有限,他们又爬山越岭,剥起树皮,捣成皮粉,制成“树皮粑”,权且填塞干瘪的肚皮;但是树皮的营养到底有限,因此隔三岔五,又有人撒手人寰。如此,柳河湾,没几天就要增加一个饿死鬼;小龙山腰,也没几天就要增加一冢饿死鬼的新坟。柳湾大队的其他地方的景象也一样,哀鸿遍野,触目惊心。
有一天,饿不死的杨癞子突发奇想,想起了黑土岭、降龙台等山岭上的救兵粮。这些山岭上的救兵粮比比皆是。它是天赋柳河湾人的优质饮料,是柳河湾人引以自豪的四大特产之一;但是柳河湾人一直只把它当饮料看待,谁也没有想到它居然是“粮”,真是熟视无睹。杨癞子听说过,救兵粮还帮助楚军大败秦军!这时的杨癞子,除了弄到假妹子家那升良米饱了两天肚子,没几天,又饥肠辘辘,肚皮贴着背皮了。他不仅肚皮饥饿,精神也饥饿。自从双六早跟他“拜拜”以后,就没有哪个女人跟他好过。于是他挖空心思想了个两全之策,企图将两个饥饿一举解决。他是这样思忖的:救兵粮既然是粮,而且是能够救兵的粮;那么它就一定能够拯救奄奄待毙的柳河湾饥民,其中自然包括他自己。他又想,如果能把双六早也骗上黑土岭甚至降龙台那边去采摘救兵粮,不是就可以一举两得吗?尽管两个饥饿都在威胁着他的生命,但是精神饥饿时间实在太长久了,因而更严重——他不知“饿了”好多年好多月了。妙,实在妙!自然,妙计成功的前提是柳半斤不在柳河湾,不在双六早身边。又有一天,柳半斤告诉他,他要去柳河镇下边看他的表弟谭师傅,杨癞子听了暗暗高兴。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待柳半斤走出柳河湾,才到杨柳庵,他就跨上柳河桥,站在桥板上,面对柳家小苑,向柳河湾人振臂高呼:“摘救兵粮去!”就率先走出柳河湾,越过龙液池,奔向黑土岭。柳河湾人听了,个个如梦初醒,纷纷走出家门,也奔往黑土岭去。不过一袋烟的功夫,黑土岭上,降龙台下,就爬满了男男女女。他们或背笆篓,或提藤筛,像饥饿的非洲饥民,突然发现米饭或面包一样,兴奋不已。双六早是喜欢凑热闹的。她听到喊声,也精神大振。她破例撂下她那双永远纳不满的鞋底,也提着藤筛,扭着牛婆腰,爬上黑土岭跟大家摘起救兵粮来。
杨癞子在桥上呐喊时,柳半斤才走过杨柳庵,未到龙家庄。杨癞子的呐喊他也听到了。他听见喊声,也恍然大悟,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调转身子返回柳河湾。他见柳河湾人都没命地往黑土岭跑,他也加快脚步,穿过家门,屋也没进,筛也不提,直取“牛路”,盯着双六早,飞身上岭。等双六早登上降龙台,他也像苍鹰落窝一般,欢欢喜喜地落到双六早身边。
柳河湾办公共食堂时,柳半斤母亲在食堂煮饭,要么能从食堂里悄悄弄点吃的给他;因此他的肚皮没有像其他柳河湾人那样饥饿,精神自然要好得多。有时还能“节约”一点悄悄塞给双六早。这样双六早也没像其他人那样饿得慌,精神自然也要好一些。两人调笑没几分钟,双方淫欲又发,柳半斤使尽力气把双六早抱到一个石窝里,两人在光天化日之下,赤身裸体,尽情地野欢起来。一顿歇斯底里的发泄之后,两人才穿裤扣衣,慢慢摘起救兵粮来。因为有柳半斤的加盟,双六早摘粮“产量”大增,成了首屈一指的“丰收户”。
杨癞子万万没有料到,今天的一举两得,或一石二鸟者,不是他杨癞子,而是双六早和柳半斤!他像发现即将到手的“野味”,突然被强悍的饿狼叼去了一般,怅然若失。他捶着胸脯,后悔不已:太不应该!怪只怪自己求爱心切,不然,等柳半斤过了龙家庄再呼唤该多好啊!
早已饿得面如菜色,且已饥肠辘辘的宝贵娘跟其他柳河湾人一样,从来只知用救兵粮烧茶,没想到居然也能救命,她也有说不出的高兴。今天媳妇破例如此勤劳,收获如此丰厚,她眉毛尖都笑空了。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大把大把地生吃起来。她边吃边寻味,她觉得救兵粮既没有野菜野草那么苦,也没有树皮那么涩,还多少带点甜味,真是天降甘霖啊。我怎么就没想到呢?她吃饱了,又把剩下的加上茯苓用碓捣成粉末,跟树皮一样制成糍粑,给奄奄一息的宝贝儿子假妹子也尝一尝,还侥幸希望能救他个起死回生。
值得庆幸的是,假妹子不仅尝了救兵粮糍粑,竟然一连吃了好几个。吃了之后不久,他眼睛也能睁开了,还好奇地打量起这个好久没有端详的世界来。这使宝贵娘格外高兴,格外开心。她的宝贝儿子能有今天,全是小媳妇的功劳。她第一次对双六早有了好感。
然而好景不长,此后一连几天,母子俩屁股里像塞着一筒猪屎铁,怎么也屙不出来。她这才悟起这东西吃多了是会引起大便秘结的。吃得越多,秘结得越厉害。她又后悔不已,又埋怨起那个骚货媳妇来。后来她膨胀得全身出汗,两眼流泪,腿也蹲僵了,可那筒“猪屎铁”就是死硬不肯出“门”。百般无奈之下,她不顾肮脏,自己狠心用手指往屁眼里抠。如此这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清早抠到别人吃了早餐,抠得满脸生汗长流,人也筋疲力尽,膝盖也伸不直,才一点一点地抠了出来。她低头瞧粪缸,粪便又黑又硬,真的猪屎铁一般,真是后怕。
后怕归后怕,她到底轻松了不少。这件事给她的教训很大,她感触很深。后来,每当有人提起吃救兵粮,她总是不断摇头,总是谈“粮”色变。
母亲身上的危险化解了,儿子身上的痼疾却怎么也化解不了。尽管她不顾一切如法炮制,怎奈那“猪屎铁”在肠胃里面滞留太久,已经变得生铁那般坚硬,钨钢那么坚实,颜色也越变越黑,真的猪屎铁一样了。假妹子早已无力自救,全仗母亲帮忙。宝贵娘从清早开始,直到早餐过后,都没抠出一星半点。她已抠得满头大汗,假妹子也痛得喊娘叫爹,还是劳而无功。假妹子已经足足憋了一个星期,她深知长期下去的严重后果——假妹子有被活活“撑”死的危险!于是她改用筷子给儿子撬;这回她自己撬得长发流水流,假妹子也痛得喊天叫地;结果呢,除了增加假妹子的痛苦,连指甲大小的“猪屎铁”都没有撬出来。长此下去,她的宝贝儿子迟早有一命呜呼的一天。宝贵娘好着急,好悲伤,几乎想动用铁夹甚至钢钎给儿子动“内科手术”了!
宝贵娘抠得实在累了,想歇一会儿。她一边洗擦那只脏兮兮的手,一边恳求双六早也来帮帮忙。可双六早脸一偏,牛婆腰一扭,睬也没睬一眼,又插针撩线,掐上鞋底串门去了。宝贵娘气得不行,指着她的背影怒骂:“你个死没良心的骚货,你个千人恼,万人嫌的丧门星,下辈子都不得好死!”
咒骂归咒骂,假妹子屁眼里的“猪屎铁”就是出不来。“救兵粮”变成了“要命粮”!呻吟又增加了呼救,甚至呐喊,假妹子的病一天比一天严重,人也一天比一天接近鬼门关。宝贵娘的心情也一天比一天沉重,悲伤,甚至绝望。。
先前,为救儿子一命,她宝贵娘想方设法,先求各种医生救治;后来又祈求各方神仙保佑,但都无济于事;现在儿子又因吃了救兵粮而雪上加霜。看来命运早已注定,她无论怎样搭救,都是燕子衔泥——枉费心机!看来,她的心肝宝贝,真的生命难保了!世上只有青丝送白发,哪有白发送青丝啊!一想到这一层,她就仰望蓝天,质问上苍,悲痛欲绝,泪眼模糊。
的确,假妹子的病非但没有丝毫好转;恰恰相反,随着时间的延伸,还在一天天严重下去,眼看即将呜呼哀哉。没过多久,他就缩腿蜷身,真的气息奄奄了。宝贵娘见了,何等悲伤,何等痛苦!她忙这忙那,又忧又悲,眼睁睁地看着儿子离阎王殿只有一步之遥,她就忍不住一声心肝一声儿,哭得死去活来。她整日噙着泪水,一边为假妹子准备落气纸钱,一边吩咐柳鲁班拆楼板,置木盒,准备假妹子的后事。棺材已没法买起,木盒总得给他置一个吧。
柳鲁班这时已是柳河湾的能工巧匠,干这号简单的粗活,轻而易举。只是弟弟死得太年轻,又是母亲未老他先去,难免也有伤心之感。他借梯上楼;楼上也一团漆黑,有块楼板也看不见。他侧眼望天,原来天也不作美,阴沉沉的,仿佛就要掉下来把他的弟弟压死。这更增加了他心里的悲哀。他好不容易找了四块楼板卸下来,一拿起斧头劈下去,喉头又不由得一阵哽咽;才挥起锉斧劈了几下,泪水就无情地流出来了。有几滴还滴在斧头上。他因此更加悲伤。是啊,亲生兄弟,情同手足嘛!
宝贵娘一听到柳鲁班的斧头一下又一下地劈在楼板上,就像一下又一下地剁在自己的心坎上,五脏欲裂。她放声号哭,声震老木屋。假妹子虽然也茫然地感到自己行将就木,但神志却还清醒。他听到拆、递楼板的响声,听到哥哥劈楼板的斧声和母亲的哭声,想到自己来得如此仓促,去得如此迅速,也不由得悲从中来。他也泪水盈眶。他更想到,自己如果不是娶了杨家岭的这个骚货、烂货,柳河湾的克夫婆、丧门星,日日夜夜要他加快频率,提高“功效”;他或许不至于如此之快地离开人世。真是一拳打死了好老婆——后悔莫及啊!
柳河湾人常常说,种坏阳春只一年,讨坏老婆是一世。现在看来这不仅是经验的总结,也是至理名言呀!他的感受太深,太切腹了。
只有双六早例外,她不伤也不悲,天天无忧无愁。除了应付队里几个小时的农活,天天装模作样地捏针搭线纳鞋底,骨子里却在千方百计寻找与柳半斤接触的机会。她照样走东家,串西家,整天喜滋滋,乐陶陶的,女神仙一般悠然自在。
一天中午,双六早收工回来,扒了几碗宝贵娘做好的现成“饭”——其实都是给假妹子的“专供”,其余的人还吃不上——就掖起那只现成鞋底又串门去了。宝贵娘只得自己又去给儿子喂饭,当“贴身护士”。她走到门边,发现病房惊人的寂静,顿生不祥之感。走到床边一瞧,柳宝贵竟死尸一般;她暗吃一惊。她将手伸到儿子鼻孔前,感觉告诉她,儿子已无气息——他死了!她一下子感到天崩地裂,随即号啕大哭。她边哭边走,进到里头自己房里拿了一簇上次捉鬼用剩的纸钱,又马上返回儿子房里。她边走边哭,边哭边撕纸钱。回到假妹子床前,她马上划燃火柴,给儿子烧起落气纸钱来——奈何桥上过桥费,阎王殿前见面礼,这些都是孩子去阴曹地府少不了起码应酬呀!她一边往火苗上添纸钱,一边悲伤地数落。她先感慨“世上只有儿给母亲尽孝道,不见娘给满崽烧纸钱”的悲哀,接着哭诉她的老满崽命途多舛,英年早逝的不幸,最后她抱头哀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娶了杨家岭上那个骚货,那个丧门星,那只烂草鞋……杨家岭上人太野,是不能跟他们结亲的!祖宗的遗训实在天经地义啊!她泪水带着哭声,哭声和着泪水,震动了整个柳河湾。谁听了见了,都不能不蹙眉抹泪。
无独有偶。恰在这时,双六早听见哭声赶回来了。在路上她多少有几分悲伤,回来听见宝贵娘如此这般地数落她,胸间立即升起怒火:“谁是骚货、丧门星?谁是烂草鞋?”双六早踩着门槛厉声质问宝贵娘。她把鞋底揎在病床上,横眉怒目,钩子眼变成了利剑,团鱼脸几乎变成了长马脸。
宝贵娘是个胆小怕事的老妇人,知道自己一时没注意,不慎说漏了嘴;但是她到底死了人,死的还是亲生儿子呀!人胆小到极处也会有胆大的时候。她悲愤填胸,拼着老命,哭天号地:“死了人都不管,还要兴师问罪,天理在哪里?良心在哪里?哎呀……”真有点动天地,泣鬼神的大悲大哀。
双六早也毫不示弱,圆睁双眼,“一”字眉已变成倒八眉。她大声反诘:“好,你讲天理,你讲良心!现在你就把他唤醒来,你跟他睡去,你跟他同床共枕,做他的老婆好了,我马上走!”她装得怒气冲冲的,“钩子”和眉毛都变成了双刃剑,团鱼脸也拉成了长冬瓜。
宝贵娘见双六早嘴巴如此龌龊,如此秽语伤人,心肺都气炸了。她悲愤交加,哪里承受得了?她无力自控,一阵晕眩,倒在假妹子的病床脚下,并且伸直了手脚,脸色也变得苍白,似乎已经猝死。
双六早见宝贵娘也倒下去了,知道大事不好,要尽快躲开。她一转身,走出老木层,越过晒谷坪,就沿石级而下,往柳河桥方向疾奔,企图去娘家躲避一时。老木屋里突然死了两个人,而且这两个人的死都与她有关;弄得不好,自己还会横祸加身的!怎么得了?她不仅要去杨家岭避难,还要去杨家岭搬兵,请娘家人给她申冤,免得别人说宝贵娘是她气死,甚至害死的;柳宝贵的死她也脱不了干系!
柳河湾人听到哭声、骂声,都纷纷赶来看热闹,探究竟。他们刚到老木屋的晒谷坪,看到双六早往杨家岭奔去,知道不妙,七手八脚地拖住她。
恰在这时,天也变得越来越沉重,还刮起了飕飕冷风。时已初冬,冷飕飕的西北风刮在人们的脸上,像冰一样涼。
正在堂屋里给弟弟劈楼板制木盒的柳鲁班听见母亲的哭声,又瞧见这号鬼天气,更加悲哀。后来又听见母亲跟双六早相互龃龉,已从悲伤变成悲愤。不一会儿,母亲的声音突然戛然而止,又见晒谷坪上也突然聚满了人,知道不妙。他无心再剁下去,撂下斧头就拐进弟弟的病房。他进门一看,龌龊的病床上,弟弟死尸一般,没有半点活气。床脚边母亲倒在地上,伸直手脚,也一副惨相。他睁圆双眼,大惊失色。再瞅床脚,纸火还没有完全熄灭,知道母亲已经给弟弟烧了落气纸钱,他更加悲伤。自己差点也气倒了。但是,在外面的多年闯荡,使他慢慢冷静下来,多年在外的广博见闻也让他很快地找到应对的办法。他蹲下去,用手背贴近母亲的鼻孔,感觉母亲还有点气息,知道老人家是气愤过度而休克,便叫来妻子如此这般地按这按那;自己则走到病床前,弯下身子,辨别弟弟是否真的死去。他照样把手背放到弟弟的鼻孔前。手背上的毫无感觉让他顿生不祥之感,他心里更加沉重。他又往被窝里伸进一只手去,贴在弟弟的胸脯上,企图获得他是活是死的最后一点信息。让他喜出望外的是假妹子还有心跳;尽管很微弱,但是到底还没死呀!他的悲伤才有所减轻。
小小的半间老木屋里停摆两具“死尸”是不便于救治,更不利于“死尸”复活的。柳鲁班有这方面的经验。他赶忙叫来妻子把母亲抬到他那边去,让老人躺在他们床上,静心养气,慢慢调理,企图死而复生。假妹子则任其自然,原样不动。他到底不是医生,下一步,只能让时间来验证弟弟的生死。
双六早家突然“死了”两个人的消息很快在柳河湾传开。
在柳河湾,一天之内同时死两个人的事,年过耄耋的老人都没见过,也没听说过,是奇事,更是不幸的事。现在,一家之内同时死了两个人,而且是母子两人,这就更加令人意外。人们一边打探音讯,一边根据自己的理解,发表各自的见解或感慨。
“母子一同去地府,实在太惨了!”多数人表示深切的同情。
“只怕是虾公精接去的。想想看咯,双六早在半边柳下跟别人干那种事,它容得了吗?是七仙姑劝得走,杨癞子赶得走、剁得死的吗?”有人探求深层次的死因。
“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娶了杨家岭那只烂草鞋!柳河湾原本就不应该打破‘杨不下岭’的铁规矩!从前的柳河湾有过这种灾难吗?绝对没有!”有人把责任一股脑儿往双六早头上推,仿佛她就是造成这场灾难的罪魁祸首。
被众人在半路拉了回来的双六早,在晒谷坪墈边独自啜泣。她听见人们的议论,顿感无地自容。
只有两个人听到这个消息后,待在家里,没有动步。一个是饿蚂蝗柳是正。他在想:“这回该有顿丧伙饭吃了!”另一个是老三瘾柳是仁,他在琢磨:“听说柳鲁班最近在外面做木工,搞到了几斤米酒,这回该把它掐出来了!”
不管观点如何,情感怎样,人们还是自觉或不自觉地往老木屋走去。假妹子家的晒谷坪上不久就人满为患,连狭窄的屋檐下也站满了人,胆子大的还跨进左右两个临时“停尸房”里看究竟。一时间,破旧的老木屋里外,拥挤不堪。停着两具“死尸”的“太平间”里,空气更是令人窒息。经验告诉柳鲁班,这对“死人”的复苏是极不利的。于是他强忍悲伤,好言相劝,把两个房里的围观者请出去。只留下他们夫妻俩分别镇守老木屋东、西两头,守候在母亲或弟弟的身边,等待他们的苏醒。
屋檐下,晒谷坪上,围观的人们还在七嘴八舌,窃窃私语。多数人的脸上露出不安的神色。
肮脏的晒谷坪上,担心假妹子母子死去的人们个个愁容满面,人人低头不语,一片悲伤与哀愁。
老天也赶来凑数,漫漫天空,阴云低愁,没有一丝活气。
由于鲁班家的严格遵循丈夫的简易抢救法,一丝不苟地按丈夫吩咐的去做,十几分钟后,宝贵娘双眼终于睁开了一条线。又没多久,还轻轻地嘘了口气。
鲁班家的见了,喜不自禁:“娘醒过来了!”她站起来,跑过去,眉飞色舞地把喜讯告诉丈夫。
柳鲁班听见,也惊喜异常。他丢下弟弟,往自己的住房走去。见母亲真的是休克,心情轻松了许多。他又嘱咐妻子别急,让老人家继续休息、静养,等一会儿待老人家神志清醒了,再慢慢扶起,然后给点水喝。在场的人见老人家真的苏醒了,也都松了口气。毕竟,老木屋里避免了同时摆放两具死尸、两副板木的厄运。柳河湾也避免了一场同时抬起两具死尸出槽门,上小龙山的星灾;双六早见老家伙到底没有死,心里也轻松了不少,不再像先前那样放着泼,死活要上杨家岭搬兵去。
待老母亲神志完全清醒后,柳鲁班亲自将母亲轻轻扶起,又拿枕头给母亲垫在背上,尽量让老人舒服些。他又吩咐妻子打碗水来,给老人喝喝。自己又回到弟弟的房里,专心致志地注视着弟弟的每一个细枝末节的变化。令人沮丧的是,弟弟邋遢不堪的床上,乌黑的被子不见半点动静;油邋片一样的枕头上,弟弟的那个煤炭佬一样的脏脸,也看不出半点活气;就是最能揭示生命迹象的两只牛眼,也没有发现半点起死回生的蛛丝马迹;连柳半斤别在床架上,平时寒光闪闪的菜刀今天仿佛也死了似的,暗淡无光。好心的人们或用眼睛,或用嘴巴向他征询假妹子到底是祸是福,他也只能用不断的摇头来表示他的“无可奉告”。
晒谷坪上,老屋檐下,人们屏息凝视,又为假妹子的生死担起忧来。
晒谷坪上又陆陆续续来了一些打探消息的人。双六早见来的人多了,不装点兔死狐悲的样子不像,就猫儿哭老鼠似的干哭起来。
柳鲁班听见哭声,心里更急;尽管他明知双六早在装模作样,但是,毕竟给他施救带来干扰。
围观的人听见哭声,不明就里的,以为假妹子真的没法挽救,心情越加沉重。眼泪浅的,女人扯上衣角,擦拭泪水;男人则干脆伸出手指,拈去聚集在眼窝的泪珠。
前面说过,柳鲁班有鉴别死活的常识,也有这方面的抢救经验;但是面对众多的眼泪,他还是心里发毛,甚至连信念也有点动摇。他再一次来到弟弟身边,伸进手去再探究竟。没错,弟弟的心跳还在继续。这多少坚定了他有点动摇的信念。他又打弟弟的手脉,感觉又告诉他,弟弟的脉搏也还在跳动。他信念更坚定了:弟弟还有生的可能!为了给大家一个安慰,他走出房门不无忧虑地告诉他们:“弟弟可能有复活的希望。”自己也走到晒谷坪上喘气去了。
围观的人这才又松了半口气。家务忙的,开始搬动腿脚往回走。
柳鲁班在外面喘气了一会儿,又一次走进病房去。他刚走到房门口,就听见弟弟分明在谴责双六早:“我……还……没死,你就……猫儿……哭鼠了?”尽管声音很小,甚至带着呻吟,他还是十分惊喜:“弟弟真的没死!”他好高兴。他还没高兴个够,第二个奇迹又出现了:假妹子一直紧闭的眼缝里出现了一条光明的线缝。就像刚出生的婴儿吃力地睁开双眼打量这个新奇的世界。
“他真的复活了!真是起死回生呀!”柳鲁班喜不自禁,叫了起来。他这才彻底地松了口气。再瞧瞧床脚,又埋怨母亲落气纸钱烧早了。
在东头渐渐缓过神来的宝贵娘听见柳鲁班的惊叫,也振作起来,在大媳妇的搀扶下,步履艰难地走到西房。她看到自己的心肝宝贝眼睛慢慢睁大,呼吸步步增强,也忍不住感叹:“我的心肝没有死……”这才深深松了一口气。
她蹒跚地走到儿子床前,先摸摸假妹子的手,又探探假妹子的眼,不时喃喃自语:“啊,我的心肝到底没有死,没有死……”
屋檐底下、晒谷坪上,尚未离去的几个人,听到假妹子母子双双复活的消息,看到柳鲁班夫妻脸上露出笑容,也彻底地松了口气,然后放心地回家吃饭去。
坐在家里期待着丧伙饭和丧伙酒的饿蚂蝗与老三瘾,听到假妹子母子双双死而复生的消息,不胜感慨:怎么会一个也没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