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70年代末,泱泱神州,天上愁云密布,地上死气沉沉,人间民不聊生,怨声载道;特别是广大农村都跟柳河湾一样,千疮百孔,满目疮痍;在饥饿与死亡线上挣扎的农民,也跟柳河湾人一样,饔飧不继,奄奄待毙,仿佛又陷入了“三年困难”的深渊。然而,面对如此严重的局面,有眼力有责任心的有识之士不能不冷静思考,“三年困难”还有三分自然灾害;公社化后的中国农村,十几年来,除了一九六三年的北方大涝、南方大旱,一直风调雨顺,虫灾也少,为什么老是饥荒不断,饿殍遍野呢?
暂时跳出了苦海,争得了一些自由的柳书凡,每当课余,站在玉玺坪上,眺望柳河湾山水的萧瑟荒凉,目睹柳河湾男女的瘦骨嶙嶙,再低头想想十几个娶不到老婆的“老男人”们、差点饿死冤埋的小木头,几乎因饥饿毙命的瘦猴们……他就忍不住潸然泪下。他就痛心疾首,质问苍天:柳河湾往何处去?柳河湾人的生存之路在哪里?
中国有远见卓识的领导人看到了民族的苦难,国家的衰微,人民的痛苦,更看到了中国农村已经走进死胡同,农民已经陷入饥饿的绝境,死亡的边沿。自然也看到了柳河湾的凄凉和柳河湾人的苦难。为了民族的复兴,国家的强盛,人民的生存、温饱、发展与富裕,他们挺身而出,砥柱中流,向全国人民吹响了改革开放的号角,给广大农民指出了摆脱饥饿与死亡,寻求温饱,奔向小康的大道,也给灾难深重的柳河湾人指明了寻求生存和发展的新方向。
公元一千九百七十八年冬,执政的中国共产党在北京召开了志在扭转乾坤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全会向中国人民和世界人民庄严宣告:中国要改革开放,中国农村要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到人的新经济制度!会议公报一发表,无论在城市还是农村,人人欢欣鼓舞,个个精神振奋。忧国忧民的有识之士,仿佛又看到了民族复兴与国家强盛的旭日。在饥饿与死亡的烂泥坑中挣扎的柳河湾人仿佛也看到了复活的曙光。
随着时间的推移,公报内容逐渐深入人心,中国人慢慢熟悉了改革开放这个字眼,柳河湾人这才开始相信可能有土地承包这回事。他们对希望开始萌生信心,对前景开始有了憧憬。当他们从老支书口中打听到“还真有这么一回事”之后,不等老实人表态,就纷纷造访大木屋,请求“皇上”格外“开恩”,允许他们承包这,承包那。
次年岁末,灶旁已无打猫柴的柳河湾人,试探着向老瘾客恳求,将一些不毛的山林承包给他们,植树造林,造福子孙;同时解决他们烧柴的燃眉之急。老瘾客不相信中央的土地承包政策,不相信被他箍得铁桶似的柳河湾会散架。他看到柳河湾的滥砍滥伐、偷砍偷伐现象日益严重,无法阻止,已成了他的一块心病,一个包袱。为了治好这块心病,甩掉这个包袱,他轻易地答应了“臣民”们的恳求。不几天,伏龙山上,小龙山顶,龙颐湾两旁的牛軛山和镇獭岭上,到处出现了柳河湾人的身影:植树的,整枝的,砍柴的……个个欢声笑语,人人喜笑颜开,把个沉寂了几十年的柳河湾山林闹得个鹊笑鸠舞,生机盎然。
然而,解决了柴火危机的柳河湾人,并没有因此沾沾自喜,自满自足。他们还想获得更大的自由空间,得到更多的自主权力。于是第二年早春,他们又跃跃欲试地向“皇上”提出了旱地承包到户的请求。旱地投入多,收入少;老瘾客视旱地与山林一样是包袱,是累赘;但旱地到底是耕地,要纳农业税的;若把它承包给他的“臣民”们,集体只管种水田,轻是轻松多了,简也简单多了,不过它到底是集体经济的组成部分;把它无偿地赐给这些贪心不足的愚民,蠢货,好像有打破社会主义的缺口之嫌,对他的权力也是一种削弱,甚至构成威胁。不过一想到包袱与累赘,他又犹豫起来。他仍然坚信:社会主义不会倒退,柳河湾不会散架。所以面对“臣民”们的迫切请求,几经踌躇之后,他还是勉强地作出了让步。
得到了旱地种植权的柳河湾人喜不自禁,奔走相告。从此,“臣民”们一收工,就争先恐后地往自己承包的地里钻,那阵势简直就是战士们从一个战场奔向另一个战场,坡坡沟沟,漫山遍野,到处是忙碌的身影,到处是歌声,是笑语,好不热闹。老瘾客从来不进旱地干活,无论是承包前还是承包后。因此,当他的“臣民”们三三两两,有说有笑地往旱地奔去的时候,他就独个儿扛着锄头,提着象征着他的权力的马蹄钟,耷拉着驴头一般的脑袋,独个儿往回走。他回家从来不伺候灶台,把锄头一挂,将马蹄钟往柜台上一放,就往自己的凉椅或“长凳”上“摊尸”去了。泉儿娘灶前灶后,屋里屋外,天天忙得团团转。老天不负勤劳人,汗水付出多的得到的回报也多,汗水付出少的得到的回报也少。到了秋天,家家户户,玉米像棒槌,红薯菜碗大。屋里屋外,玉米、红薯堆得到处都是。而老瘾客家仅仅收了几个鸭蛋大的玉米棒子,几个酒杯大的瘦红薯,可怜而又可叹。老瘾客是个度量如海的人,对承包地里的歉收,他毫不懊悔。他心知肚明:你在山上收得再多,也不如我在仓里撮现成的容易!我老瘾客只要向银菩萨递个眼色,仓里的稻谷就会流水一般,络绎而来。他真正懊悔的是,自从两个“承包”之后,那些愚民,那些蠢货,越来越不听话,越来越难以管束。他开始感到权力严重衰微,权威严重下降。
柳河湾生产队的权力结构很简单——一个几乎等边的三角形。坐在上方角尖的是队长,是柳河湾的土皇帝,在目前就是老瘾客。站在底边两端的是副队长。两个副队长分管东、西两湾,工分分开计,决算统一做。象征这种权力结构的运作的是三个马蹄钟,正副三队长各掌管一个。它们的作用,形似虎符:三个钟每天对照一次时辰,只许差秒,不许隔分,出工与收工的时间由正队长具体掌握,遥控指挥。两名副队长则阿斗一般,任其差遣,听其摆布。坐在塔尖的正队长老瘾客是这样行使他的权力的:他每天都把它的马蹄钟放在床旁的柜台上。早晨,估计规定的出工时间一到,他就伸出一只赤条条的胳臂把马蹄钟提到被窝里,若东、西两湾在这时同时响起哨声,他就用仍然赤条条的手把马蹄钟放回原处,自己则缩回被窝,照旧安然睡觉。若哪边的哨声迟响了一两分钟,他就披上衣服,黑着驴脸,睁着驴眼往那个方向奔。哨子吹迟了的副队长则小学生听老师训话一般,垂手低头,接受“皇上”的训斥。训完之后,他就愤然而归,撂下衣服,仍旧睡他的舒服觉。自从连旱地也包产到户之后,湾东和湾西虽然不乏哨声,但听哨声的人的地理位置却发生了明显变化。过去在湾里,如今呢,已经移到山上或地里——你把哨子吹烂了,他们还在那里干他们的私人活。两名副队长都是老实的庄稼人,见哨声失灵,就纷纷抓着哨子,提着马蹄钟去向老瘾客请辞,说什么宁肯死去也不干了。每当这时候,老瘾客就真如专横跋扈的封建君主一般,滥施淫威,把他们骂得狗血淋头,直到他们乖乖听命。然而这回不同了,不管老瘾客如何软硬兼施,两个副队长都横着一条心,拒绝复命。反了,真的反了!连他们都不听使唤了!这还了得!老瘾客嘟哝着,深感大厦将倾,自己无力回天。他虽不甘心就此罢休,却又拿不出更好的招数,只得故伎重施。他敛起乌黑的驴脸,眯着灰色的驴眼,苦口婆心,好心劝慰。大约两位副队长已经尝过多次哨声失灵的苦楚,这回无论老瘾客怎样巧舌如簧,说得多么天花乱坠,他俩仍然死心塌地,坚决不干。老瘾客不信他的权力与权威同时衰落得这样快,这样严重。于是毅然接受两人的辞请,自己“御哨亲吹”,御驾亲征,指挥起生产来。
从此,每天,他披着衣服,口衔哨子,从湾西吹到湾东,又从湾东吹回湾西;但是,“臣民”们照样不听不理不睬,照样在地里山里,或劈柴,或耘地……好像根本没有听到。他唇焦口燥,无可奈何,只好默默地瞪着那个仍在叮当作响的马蹄钟发呆。他暗自叹息:权力实在衰落得太快了!权威实在丧失得太严重了!他老瘾客的权力和权威真的从此江河日下,不可收拾了吗?他耷拉脑袋,摇头叹息,还是半信半疑!
与老瘾客的颓废失望相反,尝到了承包甜头的柳河湾人毫无止步之意。他们听说有些地方连水田也包了之后,又亲耳听得,亲眼看到,锁龙桥和望龙铺等村人的承包热情,于是抖擞精神,向老瘾客发起第三次冲击——要求“皇上”把水田也承包给他们!水田是他老瘾客的命根子,现在是他的权力的唯一基座。谁敢砍他的命根子,撬他的基石——太岁头上动土——他就豁出老命跟他干一场!他如丧考妣,勃然大怒。不过这回,不管老瘾客怎么愤怒,怎么辱骂,都阻挡不了“臣民”们的承包热情。他们纷纷掐上锄头找上门来,聚集在晒谷坪上,誓死承包。那阵势,无异陈涉、吴广揭竿而起。
首先向老瘾客发起冲击波的是以仙鹤草为首的大半斤、杨癞子一干人少劳多的人。大半斤和杨癞子,众所周知,还是两条光棍。仙鹤草虽然比他们多个妻子,但他们结婚多年,膝下无子无女,究其原因,据说他的妻子至今还是“不育系”的;因此,尽管他们两人桌前是男女一对,床上是夫妻一双,效益仍然与零相伴——与大半斤、杨癞子他们无异,真是寂寞死了。他粗略计算过,除去上交的农业税,一个劳动力至少能养活两个孩子,十几年来即使按柳河湾最低的劳动报酬计算,他们夫妻已经给别人养大了四个十几岁的孩子。他们亏惨了!他们不想如此默默无闻地再给别人养人,他们要“独立”,要单干;而眼下,正是“独立”、单干的好时机,可谓千载难逢!因此土地承包的消息传到柳河湾,他就拍手叫好,发誓要大干一场。为了壮大声势,他又去联络了更多的人少劳多的人,给他们作“战前”动员。大半斤和杨癞子在队里自由惯了,起初并不热心,经仙鹤草细账一算,才恍然大悟。于是同意“揭竿而起”,也要求“独立”。这样风足帆满之后,仙鹤草才率领他们的那一帮子人昂首向老瘾客家走去。大半斤、杨癞子坚定地跟在后面。大半斤还掐了锄头,一副要与土地共存亡的架势。
这是一个暖和的冬天。其时,老瘾客正将凉椅搬到他的晒谷坪上晒太阳。他躺在凉椅里,撒开身架,尽情接受阳光的赏赐,全身已经晒得暖融融的。
“我们柳河湾什么时候才能把水田也包产到户,老队长?”仙鹤草牠们来到老瘾客的晒谷坪,仙鹤草率先质问。他一向称老瘾客为“仁爷”,今天他要改变称呼了,其中当然不乏兴师问罪之意。
老瘾客看见他们冷眼而来,又厉声质问,心里暗惊:“他们跟我叫板来了!”但是他毕竟是老于世故的狐狸,深知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道理。于是他也驴眼冷对,“要想承包水田,你们找迟县长去!”老瘾客也搬出他的尚方宝剑。他敢于这样说,绝不是空隙来风。他听在县里工作的两头蛇说,迟县长在不久前一次干部大会真的这样说过:“谁想分田单干,谁就坐牢!”他坚信迟县长的话,铁桶似的人民公社决不会如此轻易爆箍,柳河湾不会因此散架。
仙鹤草也听说过,迟县长的确说过分田当拘、单干坐牢的话,但那是今年早春,当时改革开放的口号还没有深入人心,政策也没有落实。如今时隔已近一年,形势已发生了明显变化,相信迟县长早已收回了成命。因此当老瘾客举起迟县长这柄“尚方宝剑”迎面劈来的时候,他不仅毫无所惧,而且能沉着应对。等腰三角形似的脸上,镇定自若:“老队长,中央的文件早已规定,土地承包,合理合法,举国上下,如火如荼;柳河湾东西南北,早已行动起来,谁想逆转,无异螳臂挡车!时至今日,你一直把自己当皇帝,把大家当愚民,还用迟县长的‘尚方宝剑’欺人压人,只怕有点不识时务!老实告诉你,到时候,迟县长派人来‘请’的,不是我们,而是你!”他振振有词,斩钉截铁,真有压倒一切的气势。
大半斤也竖起浓眉睁大眼,及时推波助澜:“今冬不把水田包产到户;明年我若还无地可耕,我就把你的晒谷坪翻转来种水稻!”说完还把锄头扽在晒谷坪上,以示决心铁定。
杨癞子也昂着白色铜盆似的脸,跟着助威:“我也算一个,决不落后!”
老瘾客的晒谷坪仅次于柳家小苑的那个大晒谷坪,在柳河湾居第二位。他不仅宽阔而且平整。若真的改成水田,只要在四周加点田径就行,真是轻而易举。这块坪地,原是他们兄弟仨的共同资产,自从大兄柳是为被赶到镇獭祠,二兄柳是好去了台湾,它就成了他柳是仁一个人的不动产了。它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仅次于大木屋。大半斤和杨癞子说要在这晒谷坪上种水稻,可谓击中要害,撬动中枢。这话给老瘾客以巨大的震慑,比仙鹤草的话打击力更大。老瘾客也知道这号人的厉害,他们人一个,鸟一条;讲得出,做得到,与亡命之徒无异。听了两条光棍的铿锵誓言,老瘾客脸色陡然变得惨白,全身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杨癞子的话更加刺痛了老瘾客的神经,此人下到柳河湾都三十年了,作为“司令”,他可以高高在上,傲视一切;作为一条老光棍,他也可以有恃无恐;作为外姓小姓,有时又不得不夹着尾巴做人,不随便张扬;今天他却一反常态,居然在“皇上”面前说三道四。他也敢如此“犯上”,可见他的“皇权”已经衰落到何等地步。所以他战栗,气愤之余,又加了一层莫名其妙的悲哀。但是他也是个善于耍赖的人,他认为自己仍有余勇可贾:“好,你们来我屋门前挖吧,种吧,我这就去坐牢,毫不用你们押送!”说完恶狠狠地搬起凉椅往堂屋里一搡,撞得堂屋门咔嚓咔嚓地响。经过好一番折腾他才把凉椅勉强了进去。进了堂屋,他又狠狠地将凉椅往地上一扽,哐啷一声关了堂屋门,继之又关上了房门。他身子一横,倒在床上,连连大呼:“反了!全反了!”
向老瘾客发起第二个冲击波的,是以超强人为代表的一些人多劳少的人。单就人口而论,老瘾客家与超强人差不多;但老瘾客多少得到点会计、保管员暗中给他的好处,因此,集体化以来,自家的粮食问题,钱的问题,从来就不是“问题”;所以这些“问题”从来不在他的考虑之列。他只需驴脸一沉,驴眼一瞪,银菩萨们就心领神会,谷子也好,钞票也好,就会流水般地进柜,明晃晃的钞票也会络绎而来。依靠这至高无上的权柄,外加兜底胡子不时送来的回报,他锅里不愁饭,壶里不愁酒,袋里不愁香烟,不愁钱,甚至窝里可以不愁女人。他高高在上,何乐而不为?干嘛要与他们一般见识呢?平心而论,这些人多劳少的人大多受过集体的利益,得过集体的“养育之恩”;他们应该感谢“皇上”才对;不过他们在接受恩惠的同时,也受过别人的气。那时生产队的分配办法分两大块:一半是基本口粮,一半是劳动分红。人口越多其基本口粮也越多。超强人膝下还有二子一女,子女都在读书。妻子有严重风湿,一年到头挣不了多少工分,充其量算半个女劳动力。再加上他本身一个全劳动力,一个五口之家才个半劳动力,挣的工分有限,分的基本口粮却多。因此吃的“剥削”也多,被“养”的成分也多。对此,他超强人心里是清楚的,一些被“剥削”的诸如大半斤、杨癞子也是清楚的,甚至连他的儿子仙鹤草也明白,只是哑巴吃黄连,有口难说。因此每到称口粮时,人少劳多的,因年年拿不到进款,“自己劳动出来的”粮食却被别人“剥削”去了,他们就在仓门前发泄怨气:“我们的力气都喂猪狗了!日他娘的!”还说他们是“吃施舍的”等等。这样的话,站在仓门前等候称谷的超强人等是听得一清二楚的,但是对方没有指名道姓,又不敢直面回击,只好忍气吞声。因此月月称粮,回回受气。光基本口粮当然养不了一个人!受了气还养不大孩子,还在受穷;他们自然也有气!人都是父母养的,哪个没有二十四根肋条骨?谁怕谁呢?若是分田到户,我照样可以养活一家人,还少吃人家的“怄气饭”!因此超强人也极力主张分田,主张“包产到户”。在柳河湾,人多劳少的,除了他超强人,还有柳书平等十几户。程半仙一连生了三女一男,最后又给理发师生了个“满伢子”,三女一男变成了三女二男,变成了超强人他们的“同类项”。因此他家也是典型的人多劳少的困难户。为了壮大声势,超强人想暂时抛开阶级界限,动员柳书平滥竽充数,但是理发师有他的顾虑:超强人只是只能啄死老虎的鹰犬,是老瘾客的帮凶,不是呼风唤雨的英雄;他是地主子女,是“另一类人”;因此他不敢跟他为伍。那时阶级斗争的阴魂还在柳河湾上空萦绕没散。理发师担心弄得不好,又要像柳书凡一样挨批受斗。超强人的“阶级觉悟”一旦高涨起来,比饿蚂蝗、老瘾客还厉害!为了“少吃咸鱼少口干”,柳书平婉言谢绝了超强人。其余的人家,不是他瞧不起别人,就是别人瞧不起他,都难扯到一块。想来想去,才想到老瘾客,因为他也有三子一女,李泉儿“走了”以后,娶回了杨小兰,仍是六口之家。古人云,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把老瘾客划入人多劳少的一群,他俩就是一条船上的人,就会有共同语言,就能风雨同舟,还多个“权威发言人”!他何乐不为?想到这里,超强人就有了勇气,也有了信心,可以“超强”。于是他昂首阔步,往湾西走去。
“是仁叔,老侄子跟你聊天来了!”一天早餐后,超强人还在晒谷坪就亲切地喊,还恭敬地论资排辈起来。
老瘾客屋子里外,没有应声传出,超强人的心凉了半截。堂屋门、房门、茶堂门都关得紧紧的。仔细听,才听见茶堂里有碗盏的磕碰声,他估计有人在家。
“老侄子跟你聊天来了,是仁叔——!”超强人见没有回应,以为主人没有听到,没走近几步又喊,而且拉开了嗓门,提高了声调。就像唱歌的人从“1”升到了“¡”,提高了整整八度。
这回,正在洗碗的泉儿娘听出是谁在外面喊,她顾不上把碗洗完,就穿过堂屋,来到卧房,细声问老瘾客:“超强人来了,见还是不见?”
已经把“横觉”改成“直觉”的老瘾客回答得很干脆:“讨厌,不见!”说完,吩咐妻子把门闩好,将被头子往脸上一拉,翁头翁脑地装起病来。
超强人曾经打过泉儿娘的主意,只是话不得体,人不超强,被泉儿娘婉言拒绝。她是个很会推己及人的女人,初一不见十五见,为了不把超强人的面子扫尽,她依然打开堂屋门,歉意地笑笑,声气平和地说:“真的对不起,你叔今天‘做狗’(小孩生病的滑稽说法),你改日再来吧。”说完,微微一笑,把门一关,又洗她的碗去了。
超强人接连吃了老瘾客夫妻和理发师的闭门羹,心里很不是味。他恨恨地想:“我这辈子不能超过你,下辈子不一定不能超过你!我不能超过你,我的儿子不一定不能超过你!你等着瞧吧!”先是失望,后又心满意足地回家去了。
向老瘾客发起第三个冲击波的,是柳鲁班为代表的一些能“自食其力”的“能人”。这些人家,论人丁,大多是一人养一人,在集体是保本人家——不欠不收,或所欠不多,所收亦微;但是他们大多有一技之长,倘能单干,完全能自己安排——农忙在家务农,农闲外出挣钱。这种人家,一旦分田到户,不仅能很快解决温饱问题,而且还可以做到,当别人还在为温饱苦斗的时候,他们已经得意洋洋地奔小康了。因此,他们认为是集体捆住了自己的手脚,视集体为羁绊为桎梏;要想先富起来,只有包产到户,责任到人,分田单干!这样,当改革开放的春风吹到柳河湾的时候,他们心里也痒痒的,看到人少劳多的也好,人多劳少的也好,都积极行动起来,他们也深受启发与鼓舞,于是也吆三喝四,向老三瘾要田去!其中最积极的当然要算柳鲁班。柳鲁班掐指算了一下柳河湾的“手工业者”,发现真正能靠一技之长一年内解决温饱,紧接着就能奔小康的并不多。柳书平理发技术首屈一指,但他家人口多,出身又不好,不便吆喝。超强人虽算是木匠一个,但他自恃手艺高强,与人寡合,而且在外面饮食要求也太“超强”,太“超高”,一般农家都不愿雇请他;所以,十几年来,他一直处于“失业”或“半失业”状态;所以他也不打算去吆喝他。另外一个是饿蚂蝗,他是一个全失业者。他是祖传的鲁班弟子,柳鲁班还是他父亲的徒弟,因此他们是师徒兄弟一对。不过,他也知道饿蚂蝗的严重缺点:懒而且饿。由这两大缺点派生出来的新毛病就是做事马虎,所以柳湾人有木工活也很少有人雇请他。解放以后,特别是集体化以后,他已不是以手艺出名,而是以懒出名,以“吃社会主义”出名;所以他是越吃越饿,越吃越懒,也越吃越马虎,家里也越吃越贫穷了。社会主义到底填不满他越来越大的胃口,他全家已经饿得死去活来。过去脸面苹果一般的龙四娘,现在已经面色蜡黄,今非昔比了……尽管鬻侄有获,还是好景不长,如今他又饿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了。即使如此,看在师父面上,柳鲁班还是打算去吆喝他一番。谁知得到的回应却令他十分吃惊:“想分田单干,想开社会主义的倒车,除非中央出了修正主义!”每当这时,柳鲁班总是耐心启发他:“中央不是出了修正主义,而是出了英明设计师,令叔再不发奋图强,只怕坐吃山空,社会主义怕也是悬崖上打洞——险得很!”他还想用“鬻侄图存”的前车之鉴提醒“师叔”,然而饿蚂蝗依然信仰坚定:“现在人民公社正像铁箍一般,把全国人民箍得紧紧的,想搞垮社会主义的铁桶江山,那是黄鼠狼吃天鹅肉——妄想!我不信!”柳鲁班没吆到同仁,有点气馁,但是强烈的先富愿望,在刺激着他,鼓舞着他,因此尽管单人独马,他照样毅然而行,为了避免给人以“孤军作战”之嫌,他再一次去叫了理发师柳书平。柳书平考虑到柳鲁班是正式中农,阶级观念没有超强人他们那么明鲜,强烈,同意作陪;但他为了防止引火烧身,行前他郑重申明:只奉陪,不发表任何意见。迫于无奈,超强人勉强同意,毕竟他避免了单独作战的尴尬嘛。
再说老瘾客,自从受到以仙鹤草,超强人为首的两次冲击后,深感权力受到威胁,尤其是仙鹤草那咄咄逼人的架势,让他噤若寒蝉;因此他心里更加烦躁不安。现在柳鲁班又来了,他感到更加恼火。愠怒之下,他顺便捞起澡巾往头上一缠,杜门谢客,装起病来。他刚躺下,又坐了起来,把泉儿娘叫到身边,慎重叮嘱泉儿娘:“不管谁来求见,一律谢绝——连半点门缝都不许打开!”泉儿娘不敢违抗,时时把大门小门都关得死死的。
柳鲁班和理发师来到老瘾客的晒谷坪上,见大门小门都关得严严的,室内却有锅碗瓢盆的磕碰声音,好生奇怪。
柳鲁班正要请屋里的“响声”开门,后面传来了另一个人的声音:“你们两人莫不是来要求包产到户吧?”
两人抬头一看,不是别人,是老实人——老支书。
理发师微微而笑,但不作声。柳鲁班心情迫切,直言不讳:“正是呢,我们是专门为此才登三宝殿的。等会还想向你讨教呢,宝梁兄。外面好多地方不仅包产到户,连牛场、猪场、谷仓都已经作价分给了私人了!”
柳宝梁依然是柳湾大队的党支部书记。此刻正要来与老瘾客商量水田承包的事。搞了几十年集体生产,现在突然说要分了,他也接受不了。面对全新的课题,他也忧心忡忡,愁容满面。不过他与老瘾客的担心,内涵是完全不同的。老瘾客担心的是自己的权,以及随之而来的利;而老支书担心的是人,是分田到户以后,人是否出现两极分化现象,是否又有人卖田、卖地、卖儿女?有关这方面的会议已开了多次,第一次还开了两三天。但是大多数干部与他一样思想不通,偏偏上头又抓得很紧,看来已无法拖延。现在要想的是两全之策,既可顺应中央政策,又能确保乡亲们不致因此返贫受穷。今天他正是为了跟老瘾客商讨这个两全之策,才放下架子,破例登门的。所以他一听说两个“手工业者”也是为此而来,就开导他们:“包是要包的,分也是要分的,大势所趋,形势逼人嘛。但是我们不能操之过急。因为解放前,就是因为土地归少数人掌握,才出现两极分化,才出现卖地、卖田乃至卖儿女的现象。解放后,穷人分得了田地、房屋、粮食,但是没几年,又有人卖田、卖地——他们又返贫了。我们不能重蹈这样的覆辙呀!现在我们要想个两全之策,既要包产到户,又要杜绝乡亲们返贫受穷……”
老支书不说还罢,一说呢,他话犹未了,老瘾客家的堂屋门“哐当”一声开了:老瘾客随即破门而出。他听到连老实人都说什么要包要分,内心火起。他忘了刚才定的禁令,梭下床,披上黄皮大衣,接连“哐”开房门和堂屋门,横着驴脸和馿眼,气冲冲地冲了出来。令他们三人哭笑不得的是,这回老瘾客头上缠着的居然不是往日的白澡帕,而是泉儿娘的花澡巾;那形象,无异于旧戏台上扮丑女的男旦角登台亮相。
他们三个人都惊呆了:老瘾客为何突然换了这种打扮?以前他感冒咳嗽,也有缠澡巾的习惯,但那是他自己常用的,是块白澡巾呀;虽不十分干净,到底分得出黑白的!今天怎么缠起花澡帕来了呢?泉儿娘听到门响,也心里一惊:不是说得好好的,杜门谢客,谁也不见吗?怎么突然改变了主意?她于是又放下洗碗功夫,走出茶堂往外察看。
其时,花澡帕缠头的老瘾客正站在屋檐下挥动手臂,怒发冲冠似的警告来人:“谁想分田单干,除非共产党不存在!”说完,折转身子,气冲冲地转回房里去。
恰在这时,泉儿娘出来了。夫妻差点撞了个满怀。她见丈夫头上缠的竟是她的专用洗澡帕,先是大惊失色,后又以双手捂面,又气又恼又无奈。
柳河湾有句俚语:男缠女巾,这辈子莫想好运。泉儿娘是深信因果报应,迷信兆报的,见丈夫一副狼狈模样,一反平日的贤惠,捶着胸脯惊呼:“造孽呀,倒霉的日子到了!”说完一把抓下丈夫头上的花澡帕,还举到老瘾客眼前,狠狠地示意他睁开眼睛看清楚:这是谁的洗澡帕!
老瘾客不看则已,一看沮丧得快要哭了。他这才记起,刚才听到老实人他们在外面说什么又要包,又要分,顿时心中火起,冲出房门就要跟他去理论;还没出门又想起,刚才他嘱咐妻子,逢人就说他在家“做狗”的,如果光着头出去,岂不露了马脚?他夫妻俩的洗澡帕是晾在一起的;情急之下,他不管三七二十一,顺便捞了一块缠在头上,狠心把门扇开,冲了出来。没想到急中出乱——拿了妻子的!他自取其辱,后悔不已。
老实人目睹老瘾客的狼狈相,估计已经错过了商量的时机,向柳鲁班和理发师招呼了一声,掩面忍笑而去。
柳鲁班也觉得现在已不是向老瘾客提出要求的时候,提醒理发师“改日再来”,也各自回去了。
老瘾客见来人接连不断,难以对付,便气急败坏地重新关上堂屋大门,又拉上房门,一头倒在床上,直捶自己的脑袋,直骂自己“无能!太无能!今天我怕是碰到鬼了!”
面对接二连三的“请愿”,要挟,或请愿夹带要挟,老瘾客深感势孤力单,大厦将倾。老婆澡巾在他头上的出现正在预报他大祸即将降临。他的儿子们,大石头虽与杨小兰早结良缘;但是他们没有把握好自己,双双和弟弟小石头他们进城鬼混去了。满石头虽未成年,鬼名堂特多。他过早地辍学,现在都在吴同县城,跟在大哥、二哥屁股后面捞点油星子抹嘴。为此,夫妻没少吵嘴。泉儿娘责备老瘾客管教不严;老瘾客则怒斥泉儿娘:“你能干,你管嘛!”夫妻俩互相推诿,耽误前程的还是孩子们。老瘾客在无奈之余,想把大、小石头叫回来给他呐喊助威,企图煞一煞柳河湾的承包“歪风”,但是大石头已在县城听到消息,他告诉老瘾客,土地承包,在全国农村,已如燎原烈火,不可扑灭,也不可阻挡,因此兄弟俩只捎回了同一句话:“水推沙子由命去吧,你就不要螳臂挡车了。”他听了,更加情绪低落。他常常独个儿在家里恶狠狠地发泄:“狗娘养的,自己的人也靠不住了,可恶!”“内援”无望,他就去找“外援”。“外援”者谁?当然是指反对土地承包的人。谁会反对?当然是靠社会主义过日子的人。柳河湾谁吃得最多呢?当然是柳特困和饿蚂蝗。柳特困还是住在柳家小苑,与他同是满房人,自然先去找他。谁知柳特困听他说明来意后,态度暧昧,他既不明言支持他反对承包,也不声明同意承包,而是淡淡地回答:“这种事,我也没把握,看来只有骑驴看唱本——走着瞧了。”老瘾客听了,虽不像听了儿子的口信那般气愤,依然非常失望。他喋喋不休地骂金算盘:“墙上草,真是墙上草!哪边风大哪边倒!”又往他最忠实的“盟友”——饿蚂蝗家去了。
饿蚂蝗与柳特困只隔着一个天井和一个过厅,因此老瘾客抬腿便到。这是最后一根稻草了,而且是唯一的,如果连这根稻草也捞不到,他可能真要变成孤家寡人了。因此他越走近饿蚂蝗的家,心里就越忐忑不安。饿蚂蝗还是住在土改时分到的柳家小苑的正堂屋里。一井茶堂半间住房,外加正厅的四分之一。跟柳宝光兄弟一样,当时他是分得最理想的,是真正的彻底翻身。但是随着儿女的陆续出生,住房渐渐变得拥挤起来。最后他只好把茶堂也腾出来供儿女们居住,茶堂则跟其他人家一样,移到堂屋里另起炉灶。女儿出嫁后,儿子讨了媳妇;不久媳妇又生下了孩子,住房就更加显得拥挤了。他的儿媳,很大程度是被“挤”出去的。堂屋里本来就灶多,现在又增加了,因此连灶也很拥挤。一到做饭时间,满堂屋青烟袅绕,呛人眼鼻。老瘾客来到的时候,龙四娘正被柴火熏得双眼流泪。她吩咐饿蚂蝗把老瘾客吆到房里去坐,谁知房里也没好多少。由于靠近正厅,长期烟雾熏陶,木床、蚊账、被子……什么都是黑的,就像杨家岭的煤炭窝,比单峰驼家也没好多少。龙四娘也渐渐地变懒了,变马虎了。好在老瘾客能随遇而安,他见木床底下有条跛脚矮凳,便掐了出来,连灰尘也顾不上抹,就一屁股坐了下去。
依仗鬻侄得来的巨大纯利,饿蚂蝗家的夏荒度得顺利、舒畅。有时候还能买一包香烟抽抽。龙四娘脸上的菜色也得到了缓解。小把戏们脸上也现出了些微的血色。但是到底是权宜之计,没多久又穷得现口无粮。
“你今天来,想必是为了土地承包的事吧?”饿蚂蝗首先说,掏出了一包香烟,撕开口子,抽出一支,笑嘻嘻地给了老瘾客。在那个时代,在柳河湾,能买包香烟抽,是表示“发”了,是够奢侈的。饿蚂蝗虽然又穷得现口无粮,但是还没穷到现口无烟。今朝有酒今朝醉。过好初一再说十五吧。
老瘾客神色沮丧地点点头,接过了这位隔房兄弟的赏赐。
“你放心,我支持你!”饿蚂蝗说,他已经听人说过,这几天,老瘾客正
在因为分田的事,被逼得很惨,他很同情。因此见老瘾客气色不佳,他也一诺千金,“想分田,除非共产党不存在!”
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老瘾客也是这么想的。饿蚂蝗的话在他心里引起强烈的共鸣。他终于找到了难得的知音,找到了可靠的盟友,吃了这位难兄难弟的定心丸,老瘾客脸上的乌云驱散了不少,他也感恩似的说:“常言道,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老兄,你就是这样的劲草,这样的忠臣……”说完激动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接着他又假仁假义地说,以后政府如有什么好处下来,第一个就要发给他。饿蚂蝗也谢恩似地点头,直到日头落山,老瘾客才依依不舍地从柳家小苑走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