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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6/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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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河湾》连载

第八十五章 两头蛇奔走呼号 单峰驼狠曝隐私

小半斤因为伤势过重,昨夜在去柳河乡医院的路上,走走停停,非常吃力,花去的时间不少。因为是夜诊,很费周折,所以在乡医院也花去了不少时间。他们回到家里,已经天亮。又因为到底是乡村医院,设备还是不周全,内伤的准确诊断依然是个未知数;医生建议立即去县人民医院进一步诊治。经过乡医院紧急治疗,小半斤的外伤有所缓解,腹部却一直疼痛不止。小半斤本应连夜直赴县人民医院;但是家里的事千头万绪,桩桩件件,那样都离不了他,他只得忍痛抱伤回家。龙液池后天就要放水捕鱼,而捕鱼秩序的维持,捕鱼师傅的雇请,都还没着手进行,时间又非常紧迫。他本想早餐后去请动几个村干部,如果伤势迅速好转,他还想去乡政府请动派出所,顺便下朝珠塘去把谭师傅的专业捕鱼队也搞定。但是,他实在体力不支,腹部还在时时作痛,因此不敢动步。柳书凡来到的时候,他正躺在床上休息,见“爷爷”来了,马上就要爬起来迎接。柳书凡见他痛苦、疲惫到这个程度,马上把他按下。柳书凡瞧瞧老木屋东西,见两头人家都不在家,他放心了些。他怀着激动的心情把老半斤铁心认子和他们兄弟准备设宴敲定他们父子关系的情况详细地告诉了他。小半斤听了,一直揣在怀里的石头终于快落地了,十分欣慰。柳书凡不敢过多打扰“侄孙子”养伤养神,只问了病情,看了验伤证明,安慰了几句,就告辞回家,准备吃早餐去了。临行柳书凡又问小半斤去县城验伤的时间怎么安排。小半斤两手一摊:“我的好爷爷,哪里还有时间呀?我扳成两半都忙不过来,只好等捕了龙液鱼再说了!”

柳书凡听了,仰天长叹,又无可奈何,只好言不由衷地再安慰了几句,就告别了小半斤,回家吃早餐去。

小半斤“认父”的消息一经传出,不仅像原子弹爆炸,惊天动地;而且像原子弹爆炸后产生的冲击波,飞快地往四处扩散。不仅传遍柳河湾、柳湾村,连柳河镇也被惊动了,甚至吴同县城里也波及到了,比“倒牵牛”事件还激动人心。

消息传进柳宝秋耳里,他坐卧不安,惶惶然不可终日。柳宝秋,外号双面人,又有人叫他变色龙,更有人说他是两头蛇,说到底是个典型的两面派角色。经过时间的洗涤,熔炼,最后柳河湾人把他的外号定格在“两头蛇”这个框框里。毕竟,只有柳河湾的小龙仙洞里,才有它的同僚嘛。无论从历史旧怨,还是从现实新恨,两头蛇都不愿意眼睁睁看着小半斤,从单峰驼的老木屋逃出来,迈进老半斤的“柳杨豪府”;从他柳宝秋身边溜走,凛然站到柳书凡面前;从满房人身边窜出去,投进大房人的怀抱里。

好在事情还没有最后定局。亡羊补牢,或许还来得及。于是他使出浑身解数,决心挽狂澜于既倒——阻止小半斤回归,阻止他们父子团圆,毁掉他们父子的团圆美梦。但是他也有跟柳书凡一样的劣势和弱点,甚至比柳书凡更严重。因为改革开放以后,他借着进城的东风,卖光了在柳河湾的所有不动产,举家迁进了吴同县城。当时他的确高兴了一阵子,还在柳河湾人,尤其在柳书凡面前显摆了一番。以为自家人进城了,就是城里人了,就比乡里人高一等了,全家人都比柳河湾人高一等了;他自己也比柳书凡高一等了。然而随着岁月的流逝和形势的发展,城里人开始怀念农村了;生活在城乡两栖的柳书凡,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绿色食品,悠闲生活;反而比他碌碌庸庸的生活得更潇洒,更有滋味。柳书凡,历经磨难,终于冲出了“柳河笼”,现在又回到柳河湾呼风唤雨,大显身手;不动产也固若金汤,还写成了长篇巨著。反观自己,除了弄到个可怜的饭碗,一事无成,在柳河湾已一无所有。再无立足之地,成了小柳河上的浮萍,难得找到落脚之点,歇息之地。他又一次感到眼光不如柳书凡,又一次输在柳书凡手里。他不甘寂寞,决心重新超越烂秀才。他又有自知之明,要超越,就要扩充实力,寻找依靠,甚至不惜抱人大腿;因此他必须找一个替“天”行道的人,帮他力挽狂澜。找谁呢?抱谁的腿呢?论亲疏,他该先找他哥哥柳宝春的儿子柳二棍;因为柳二棍是他唯一的亲侄子。柳二棍,柳河湾人现在已经叫他柳恶棍了。因为他已成为柳河湾的一大公害,一条疯狗,到处咬人,无论亲疏。例如,两头蛇的儿子通过读书,弄到了文凭,在吴同挣得了一个饭碗。这事本来无可厚非。他却移花接木,借题发挥,走到县供销总社大门口,指名道姓,破口大骂他柳宝秋。还龇牙咧嘴,质问他为什么只给自己的儿子搞铁饭碗,不给他柳二棍安排工作……闹得供销总社不得安宁,柳宝秋也颜面失尽。从此,叔侄俩形同陌路,不相往来。这是“煞有介事”。其实就是没事,他也无风起浪,寻衅滋事,极尽辱骂,污蔑,恐吓之能事,没完没了。闹得柳河湾毫无宁日。柳河湾无人不对他咬牙切齿,痛恨之至。这样的下三滥他当然不能去找。其他人呢,岁月依稀,他一时又悟不起来。想来想去他觉得还是找老瘾客算了。不过他也许还不知道,老瘾客虽没改“性”(姓),却已经改“名”——自从捕获了双六早这只“老骚鸡婆”,柳河湾人早就叫他“老野狗”了。断了“酒路”、“烟路”的老瘾客,已经名不副实;只有“嫖瘾”还勉强能给柳河湾人提供一些茶余饭后的谈资。所以“老野狗”这名字予他更贴切,更生动形象,也叫得最响。避开柳二棍,再论亲疏,他也该先找柳鲁班或单峰驼,但是柳鲁班根本不是这方面的料,那次“捉野”就是证明。单峰驼呢,他们之间也有旧恨新怨,一向貌不合,神也离。犹豫再三,觉得还是老野狗最适合,他毕竟是柳河湾第一人嘛。于是他不顾年关在即,不顾天寒地冻,毅然踏上了返乡的征程。临行,在车站旁边的一个小店买了一些廉价烟酒,就登上了去柳湾的农村短途班车。 

在车上,他坐立不安,心事重重。

他家与柳书凡家一样,在柳河湾势力弱小,也有“人丁危机”。又听说“半斤父子团圆”这事是柳书凡在实际运作,才把小半斤“运”到他大房人身边去的,他心里更加不是滋味。在柳河湾,远在他们的父辈时代,因为父亲柳是清少读了几句书,高利贷剥削也过于厉害,文化、人缘、威望、财富都不如道德先生,他家在柳河湾的地位才一直在柳书凡一家之下,才没有住进柳家小苑。对此他父亲一直耿耿于怀,临死都没忘记叮嘱柳宝春要使劲送他柳宝秋读书。柳书凡在柳河湾的“二等公民”的囚笼里艰难求生的时候,他柳宝秋不仅早已家成业就,他的孩子也早已入校读书。勉强称得上薪火有传,且不愁衣食。柳书凡已没法跟他比肩。他以为,柳河湾人从此无人敢望其项背,得意之情溢于言表。虽然柳书凡家有其兄名扬海内外,但那是外面的世界,与眼前的柳河湾关系不大。不想后来柳书凡起死回生,后来居上,事业中兴,儿女们不仅都考上了大学,而且考的都是神州名牌,全国重点。他仅有的一个孩子却只读了专科。相比之下,他家难免相形见绌,觉得现在自己反而难望柳书凡的项背了。他愤懑不已。现在眼看柳书凡不仅事业中兴,而且又要在柳河湾呼风唤雨了,他更加彷徨。故而他想借此“运动”一下,挫挫柳书凡的锐气,为满房人争口气,也让自己再在柳河湾扬眉吐气一阵子……

他惶惶然在柳河桥头下了车。他驻足桥头,举目四顾,又一次陷入了腿不知往哪里伸的尴尬。刚刚打定的主意又动摇了;因为老野狗的名声实在今非昔比;但是他已别无选择,只能枯草权当硬木烧,烂船把作龙船划——硬着头皮径自往老野狗家走去。虽然他知道老野狗已经日薄西山,气息奄奄;权力也跟他生命一样,一天天衰微,不过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壮。

两头蛇来到老野狗家屋檐下,跨过阳坑的时候,不慎踢上了一个什么东西,差点跌倒。冷静一瞧,原来踢上了个水桶,桶里还有几勺水。他猛然想起,到过吴同县城的柳河湾人告诉他,老野狗早已无力去柳河井打水,只能靠张屋檐水度日了。当时他不肯信,现在看来,那人没说假话。吃水如此,钱路更惨。兜底胡子那边,他应该还有些外快;但是对方多年没来音讯,这笔外快可能也没多少指望了。几个孩子又不施舍分文给他,他的钱柜(假如他有这样的柜子的话)早已像旱田的枯井——滴水不存。为了弄几个小钱,他不得不当起“脚夫”——给湾子里一个儿子在外打工已经小富,自己却严重偏瘫的鳏夫买盐买烟什么的从中渔利,乃至“巧取”……触景生情,他心头不由得泛起一阵酸楚。

柳宝秋不仅是条两头蛇,还是一条变色龙。要你的时候,五体投地,三跪九叩首,他都烂熟于心,动作做得极其标准、利落;不要你的时候,两眼向上,昂首望天,哪怕擦肩而过,也不瞧你一眼,俨然路人一般。今天回到生于斯、长于斯的柳河湾,自己又为求人而来,他必须包装一番。因此一言一语、一举一动他都表现得格外谦恭,格外亲热。

“多年没回来看望老叔,现在回来了又只提了两瓶淡酒,实在不成敬意,还望您老人家笑纳。”他一进屋,就抓住老野狗的两只已经老马鞭一洋的瘦手,笑嘻嘻地说,又弓背又屈膝,极尽屈膝卑躬之能事。

随着年岁的增大,生活水平的下降,老野狗的健康也一日不如一日。他已经开始与拐棍为伴,粮荒、酒荒、烟荒也接踵而至。柳鲁班,舍命王他们正在起劲地率先往小康路上狂奔,他却反其道而行——接近赤贫,接近乞讨。他看见亮丽的久违的红酒,口水马上溢到了嘴角边。他赶忙丢脱拐棍,一边接酒,一边接连不断地“怎么要得,怎么要得……”,把这位贤侄迎进只设有煤灶的茶堂里就座。尽管他早已看出两头蛇提的是劣酒甚至假酒,还是舍不得拒绝——时至今日,“假有”总比“没有”强啊!

两头蛇趁机打量老野狗。他发现眼前这位老叔,驴毛枯了,驴脸瘦了,驴眼也变得灰暗起来,整个头脸都露出一副死人相;让人见了最容易产生“蜡泪将尽,人生苦短”的凄凉和悲哀。帽子、衣服、裤子和鞋都脏兮兮的,好像从来没有洗过,更让人见了恶心。若在吴同县城见了这样的柳河湾人,他早就躲到阴暗的小巷子里了;但今天不行。这不仅因为他现在在柳河湾,更因为他现在急于乞求柳河湾人,尤其是老野狗;所以不得不做点忍耐,不得不乔装打扮一番。

自从泉儿娘“走”后,老野狗的茶堂也很糟糕。他每天只围绕烧煤的四合灶前打转。高大气派的柴灶早已闲置,灶面尽是灰尘,仿佛从来没有打扫过。满地的灰尘,满壁粘尘,天面还吊着一绺一绺的尘丝。只有煤灶边的板凳上有两个坐得发亮的屁股印子还算“干净”。两头蛇跟烂秀才一样,是个极爱干净的人,见了这番景象,犹豫了好一阵子,才勉强坐了下去。接着就掏出了湖南农村普通农民常抽的软装“白沙烟”。柳宝秋曾经是个“烟鬼”;为了延寿,他已经戒烟多年。今天“荣归故里”,又要求人,更不能例外。但是他仍然只舍得买“软装”,舍不得购“硬货”。其实软货与硬货,差价每盒只有5毛钱.

老野狗见了软装白沙烟,就在心里嘀咕:你用这样的烟款待长辈,像话吗?不过表面上他仍然装出一副客气的样子:“伙铺臭虫——吃客了。怎么要得?”其实两头蛇掏出烟盒,他闻到烟香的时候,他的烟瘾就已经发作,灰暗的驴眼,早就盯上“白沙烟”几个字了——他连软装白沙都买不起呢。

“贤侄不顾除夕在即,不管天寒地冻,毅然赶回老家,不会没有要事吧!”老野狗点燃香烟,猛吸一口,咽下喉去,回味了老半天,才吐出一团云雾,笑嘻嘻地问。

“听说单峰驼的大崽要‘认贼作父’了,真有这事?”柳宝秋也不兜圈子,直奔他的主题——他要赶回城去吃中餐的。

“啊,真有这事,只怕这边年就要成事。”老野狗如实回答。语气显得有点沉重、紧迫。

“你老叔怎么看这件事?”狡猾的双面人把球踢给了老野狗。

“我能有什么看法?说句你老侄子不爱听的话,老叔已经是脑壳头上敲得鼓,耳朵旁边锄头响(行将就木)的人了!”

“不要谦虚嘛,您还硬朗着呢,年高德劭,您不照样是柳河湾的槽门土地(守护神)吗?”

“不行,不行了,不中用了!”到底有人送来许久没有听见的恭维,老野狗心里特高兴。他表面上佯装摇头,心里却美滋滋的,灰暗的驴眼里也泛起了亮光。

“恕侄直言,这事非同小可啊,老叔!”两头蛇认真地说,“大而言之,它涉及柳河湾的名声;小而言之,它关系到我们满房的面子,更重要的是关系到咱们满房的人丁呀?”两头蛇一边说话,一边打量茶堂的冷清,灶上的灰尘,凳上的尘埃,鼎上的污垢,心早凉了;再微微侧脸眄视自己的衣角衣边,都已经沾上了灰尘。他拍又不便,不拍又不忍,真是左右为难。因此,他只想尽快走出这个灰尘世界,尽快回城去。

“想必贤侄是专门为此才回老家的,何处为梁,何处为柱,贤侄一定早已成竹在胸。何处为梁,何处为柱,你就直说吧,老叔听你的!”老野狗拍着胸脯,果断表态,大有甘为老侄子马前卒的雅量。有了烟酒他不怕低人一等——毕竟今非昔比了嘛。

“令叔过奖了,我只听到点风声,连事情的根由都还没弄清楚,哪里就有主意?更不用说为梁为柱了。”两头蛇这回倒是襟怀坦白,实话实说。

“那我也实话告诉你,根子在单峰驼身上,他只认白铁锤,不认小半斤。不仅不给小半斤屋住,他还限期要小半斤一家从老木屋滚出去。听说最后的期限就在这两天。”

“你说的白铁锤是不是他的小儿子?”

“正是。”

“听说他大病之前就没有生育能力,大病之后难道能死灰复燃?我还听说他的小儿子也像另一个人呀?”

“这倒不假,只是没有如老、小半斤那样酷肖。你没听出他那李莲英一般的女人声?那本来就是没有生育的表像嘛!”

“还有没有挽回的余地?”

“估计很难。相信你还记得,远在你给老祖宗立碑的时候,单峰驼就已经露出了他的司马昭之心。随后,他与小半斤的关系越来越远;相反,小半斤与老半斤的关系却越走越近,眼看就要在同一个屋檐下,同桌吃饭了。小半斤的离去,只怕很难扭转。”说到这里,老野狗后悔自己说得太死,于是顶着逆风也转舵,“要不我陪你去跟他谈谈,贤侄面子大,单峰驼或许会买你的账。”老野狗这话,只有一半是实,另一半是想借此把两头蛇推到单峰驼家去——今天送年货的儿子还没回来,他坛里无米,罐里无盐,甚至吃水、用水都要靠老天恩赐——他款待不起这顿午饭,这位贤侄呀!

“他家我就不去了。”两头蛇说,连连摇头。他没有忘记童年时候,单峰驼为剁伤他家的牛脚,彼此都心存芥蒂,至今挥之不去,“能不能着一个人把他叫到这里来,我想跟他推心置腹地谈谈。”

老野狗听了,搔头挠耳:年关在即,各人都忙,自己权威早已衰微,我去支使谁呢?他没有直接响应,只吩咐两头蛇稍稍等候,就自己“御驾亲征”了。

两头蛇与单峰驼是同龄人,在学唱板凳戏时还是“同仁”,那时还是“上下级”关系:单峰驼是“领班”,两头蛇跟烂秀才一样是领班的下属,是喽啰。不过今非昔比,现在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倒过来了。两头蛇的父辈几代单传,除去那个无赖侄儿,就数单峰驼和柳鲁班最亲。说明了,就是彼此共着一个什么辈分的老祖父。

单峰驼很快就来了。两头蛇马上起身,笑脸相迎,忙不迭地递烟。一阵并不投机的寒暄之后,两头蛇很快把谈话切入正题。“听说你对小半斤有看法?”待单峰驼吸燃,两头蛇问他,态度很认真,面容很严肃,让人觉得他是一个处世极其严谨的人。

 “不是看法,而是事实。你看他身上哪根毛像我?”单峰驼喷出一口烟雾,埋着排球脸回答,毫不隐瞒。作为父亲竟说得如此直露,两头蛇感到十分意外。

“你说得很直爽,很痛快,我很欣赏。”两头蛇使出善于巴结的伎俩,“这说明你把我当成一家人。既然如此,你也别见怪,我也说句家丑不可外扬的话:听说白铁锤也并不十分像你呀,你为什么单单认同他呢?为什么一定要选一个弃一个?这不公平呀!”

“我不敢肯定白铁锤一定是我的血脉。但他至少能欺瞒一部分人的眼光,还可以用‘外甥像舅父’这张假牌封堵别人的嘴巴!小半斤呢,他能吗?”

两头蛇没想到单峰驼如此无情,说得如此刺耳。他意外之余,心里直打颤。他从中推断,单峰驼不认小半斤,已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死硬只认白铁锤,也是板上钉钉——确定无疑的了。要想撼动它,无异蚍蜉撼大树,很难很难。但是,他专程而来,就这样扫兴而归,又不甘心;因此,他不打算就此放弃。

“既然两个都不敢肯定,为什么就不能一视同仁,一齐包容呢?两个儿子不算多呀。从古至今,也只见过野崽认‘真爹’,不闻野崽认野爹呀!你是知道的,我们这个大家,无论你我,还是其他几户,都人丁不旺,后继乏人呀!”

“若是真的,一百个都不算多;若是假的,一个都感到多余,讨厌!”单峰驼说得斩钉截铁,眼圈却开始泛红,“你知道小半斤的生命是怎样形成的吗?那时我正处于肉体半死不活,神志却还清醒的非常时期。他们做那种事的时候,四只脚一齐伸到我耳边、肩膀边,两个人一齐动作;先是剁猪草似的,后又切葱似的,那样的动作,那样的声响,那样的节奏,那样的加速度,再加上那把别在床架上的闪着寒光的菜刀,这一切都发生在我身边,在我眼前。”单峰驼如数家珍。说到激动处,泛红的眼眶还噙上了泪水。他强忍着悲哀,继续说下去,“现在我且问你,假如这事发生在你身边,在你眼前,在你的耳朵旁,你会有什么感觉?你能忍受几时?”他说得情真意切,几乎声泪俱下。他抹去泪水,停了好久好久,才话锋急转,“老兄弟呀,小半斤的生命就是在这种撕肝裂肺的响声中,在寒光闪闪的菜刀下育成的!你听说柳河湾人的闲话吗——双六早‘狂欢’——四脚齐动!刺耳呀,更刺心呀!”他说完了,捶着胸晡,简直在呐喊。新的泪珠,豌豆子一般噙在眼角,闪着泪光,摇摇欲坠。

两头蛇听了,见了,的确有点不好意思,脸上更不自然,连瞧单峰驼一眼都感到心寒:没有切腹之恨,抽骨之痛,是不能说得如此震耳发聩的。

老野狗听着,也似有所思;思的当然就是跟双六早苟欢的情景。

他俩以为单峰驼说完了,正要安慰他几句,谁知单峰驼又睁着比牛眼更凶狠的鹰眼,厉声反问两头蛇:“你别见怪,请允许我做个假设:你妻子——我嫂子,若有个男人在你身边与嫂子如此为所欲为——一次,我只假设一次!你容得了,忍得住吗?即或能忍耐于一时,又能忍这么长的时间吗?”单峰驼鹰眼圆睁,泪珠峥嵘,摇摇晃晃,令人恐怖。

两头蛇一时不敢再看他,也不敢吱声,只默默地把头压低。

老野狗则心驰神往,脸泛春色。裤裆里居然发起热来。

“可是,在我,是整整一千零九十六个日日夜夜呀!”单峰驼几乎在呐喊,在狂嚎。目光如炬,大如豌豆的泪珠终于溢出了眼眶,悄然掉了下去。

两头蛇被单峰驼惊人的记忆力征服了,被他的非凡胆量震慑了,被他那如炬的目光和那滴比豌豆还大的泪珠吓得目瞪口呆。

看来单峰驼对此是刻骨铭心的,要改变他这种根深蒂固的记忆模式,抹去他内心的切腹之恨和抽骨之痛,实在无异于撼动铁桶一般的降龙台,或杨家岭!太难太难!

老野狗为了冲淡气氛,掩饰自己的尴尬,假惺惺地说:“你们兄弟好好聊,我煮饭去,今天兄弟俩都在我家里吃顿便饭。”说完,走到柴灶前,揭去满是灰尘的鼎盖,提了满是尘垢的饭鼎,装模作样地撮米去。

两头蛇瞧见那个脏兮兮的鼎罐,差点要吐。他马上起身抓住老野狗的臂膀,连声说:“不麻烦了,我一双空手,不敢劳驾;叔侄仨再聊几句,我马上就走。真的,一家人等着我回去吃团年饭呢!”

其实,老野狗也无非是做做样子而已——巧妇难做无米之炊嘛!何况行将就木的他?他不仅难做无米之炊,也难请无肴之客!见老侄子态度坚决,说话也果断,他就来了个顺水行船——他把刚提起的饭鼎放回了原处,并且将顶盖也重新盖上,说:“那……那就恕我怠慢了你们兄弟俩!”

恰在这时,两头蛇想起欧基米德的一句名言:只要给我一个支点,我就能把地球撬起来!他兴奋起来,暗自琢磨,欧氏敢于撬动地球,我为什么连撼动降龙台或杨家岭的勇气都没有?他暗暗摩拳擦掌,内心跃跃欲试:“即便如此,也不能怪小半斤,他是无辜的呀!从法律上讲,他有生的权利。你这不是吃了救兵粮,屙不出‘猪屎铁’ ——寻粪缸出气吗?”

单峰驼听了更加不服:“那么,我去寻哪个出气?找老半斤?他人一个,鸟一条,毫无所畏;他气壮如牛,力可拔山;我驼子一个,脊梁成了肩膀,挑几个红薯都脊背磨出生血。鸡蛋碰石头——是他的对手吗?”他仍然睁着令人恐怖的牛眼兼鹰眼,重拳出击,奋力反击,严肃自卫。

两头蛇又被反问得无言以对。只好拿出烟来缓和气氛。他给老野狗和单峰驼各递上一支。他看得分明,两人接烟的时候,手上都有反应。老野狗的手有些打颤,单峰驼的手抖动得更严重。

“老兄弟呀,我还是想讲两句话,”趁传递香烟的空隙,两头蛇想起了下文,“给你算个细账吧。我祖父到我,三代了,到宝字辈,才几个男丁?——两个。到‘书’字辈呢,我一个,我哥一个,还是两个!从祖父到你呢,也是两个男丁,如果不算小半斤,也是你一个,你哥柳鲁班一个,还是两个!——人丁不旺,有薪火失传之危呀!我们已经变成柳河湾的珞巴族(注)人了,你还要拱手送人,这正中了大房人的下怀。你灭了满房人的志气,长了大房的威风呀!知道吗?”他又指着灰暗的神龛,自认理正词严:“孔老夫子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现在你得好好忖度,自己的行为对得起神龛上的列祖列宗吗?”柳宝秋终于和盘托出自己的底线,希望以此为撒手锏,最后将单峰驼猛击一拳,让他清醒过来,改弦更辙,跟小半斤重归于好。

谁知单峰驼也不甘示弱,他牛眼睁得像灯笼,气势更加咄咄逼人。他决心毕其功于一役,继续自卫,绝地反击:“可是,你也不要忘记柳河湾的开山祖留下的丹书铁券!它印在谱里,刻在碑上,并且至今还躺在半边柳下:‘非姻育,无为柳’!”

兄弟俩唇枪舌剑,你来我往,既像公鸡相啄,又像野牛相斗;倒让老野狗于无形中摆脱了尴尬。斗到后来,单峰驼觉得根本没有跟两头蛇舌战的必要,就梭下凳去,照样弓着身子,怒气冲冲地愤然而去。边走还边喋喋不休:“种坏阳春只一年,讨错老婆一辈子。我若不是讨错了老婆,比哪个都不差!”说完,愤然丢掉烟蒂,就弓着与地平线平行的脊背,愤然离去,步子越走越快,就像抛开了盛红薯的畚箕——一身轻松。

两头蛇目送着单峰驼越去越远的背影,心想,他人虽驼了,但少年时代那股心狠手辣的锐气,那种不甘屈服的潜质,依然存在,而且根深蒂固,很难动摇。只是由于条件限制,这种锐气与潜质,一直被埋在深处,没有显露。今天机会来了,他才淋漓尽致地发泄出来。两头蛇后悔自己打错了算盘,小看了人;自己目的没有达到,反而给单峰驼提供了一个发泄的好机会。他懊悔不已,情绪及其颓唐。他满怀信心而归,却要大失所望而去,他不能不颓唐、沮丧。他怏怏哀叹:“看来我们满房人要唱赢这场戏,只怕是张家人捶大锣——汪(无望)了!”

老野狗却并没像两头蛇那样心灰意冷。他目送单峰驼,安慰柳宝秋:“你别灰心,我去杨家岭走一趟,或许会有挽救的机会。”

两头蛇听了,马上转忧为喜,并拍着老野狗的肩膀褒奖:“生姜就是老的辣!我相信你神通广大,一定有妙法扭转乾坤!那么,我静候您的佳音!”

老野狗正要向这位贤侄泄露天机,讨这位贤侄欢喜;不料远远地看见柳书凡来了,便只简单吩咐了一句:“你以后听我的信就是了。”准备迎接乘兴而来的隔房侄孙烂秀才柳书凡。迎接这位昔日极好拿捏,摆弄,折揻;如今已变成猛虎,甚至蛟龙的烂秀才。

(注)珞巴族。生活在我国西藏南部的一个少数民族,人口约 2300,是五十六个兄弟民族中,人数最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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