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暂时逃出柳河湾这个烂泥坑,哥哥依然陷在这个烂泥坑里不能自拔。
弟弟“逃出”了柳河湾,他卸去了一个包袱,当然高兴;但是李泉儿的殉情让他精神受到严重打击,肉体受到严重创伤。之后几天,柳宝明给他连敷了几口草药;又过了几天,伤口终于成功愈合。但是失去心上人的柳书凡,精神的伤口一时却没法愈合。他日日思念,夜夜梦见,真是魂牵梦绕,还是痛不欲生。弟弟曾经的悲惨遭遇更令他深思,说不定哪一天,他又会大祸降临。
美国佬虽然走了,但是没有美国佬的美国佬“决议”还是有人执行。它的坚定执行者就是小诸葛,还有他的得力干将老瘾客。小诸葛依然认为,美国佬的主观意图并没有错,只是考虑不周,方式欠妥。说明了对烂秀才只宜批,不宜斗,所以烂秀才还得继续批下去。但是老支书坚决不同意再批再斗。他据理力争,毫不退让,就是丢乌纱也在所不惜。他始终认为,既然批斗不起来,理应停止再批再斗。小诸葛无奈,退而求其次——改造——把柳书凡“充军”试验场!老支书考虑到那里正需一个有文化的技术人员,柳书凡去那里或许更安全,更能发挥他的所长。于是放言同意柳书凡“充军”。柳湾大队试验场的场长是老支书亲自提拔的,比较可靠。
老瘾客除了附和小诸葛,还提出此次去全州,全是因柳书凡而起,因此他们的所有费用,理应由柳书凡全部负担;但是老支书坚决反对。他理直气壮地申言,寻人是你老瘾客主动要求的,车费什么的,也是你主动提出自己负责的,与柳书凡何干?你如此出尔反尔,行不顾言,意欲何为?顶得老瘾客牙齿咬得咕咕响。就这样,柳书凡不仅没有负担他们的出差费,还顺利地去了柳湾大队试验场。
柳湾大队的试验场办在李家园背后的杉木冲。那里有一股三指大的山泉灌溉着十来亩梯田。山腰之上,遍植绿茶,层层叠叠,弯弯绕绕,非常好看。虽少绿水,却多青山,是一个看似与世隔绝,环境幽静的避风港湾,算得上半个桃源世界。
肉体上的伤口恢复了,精神上的创伤依然无药可治。泉美人的毅然殉情,俯仰动天地,沉浮泣鬼神,使柳书凡震撼。如果说,“稻香老农”的离去只是令他遗憾的话;那么泉美人的永别,给他造成的是无法弥补的损失。虽然他天天带“伤”出工,但是总是精神恍惚,食不甘味。这实在是近乎毁灭性的打击,杉木冲的幽静环境也没法让它尽快摆脱,重新振作。
当时,袁隆平院士发明的杂交水稻,已在全国农村各个试验场推广制种技术。柳湾大队跟全国各地一样,积极响应,认真制作,热忱推广。暮春已去,初夏已临,制种在即,场长正为缺乏一个有文化的技术员着急。柳书凡的到来恰好缓解了他的燃眉之急。场长征得老支书的同意后,让柳书凡权当临时技术员。他不管临时还是长期,立即走马上任,准备“戴罪立功”。紧接着就是公社开会,县里学习,场里浸种,他忙得不亦乐乎。回到场里,农事接踵而至。浸完种,就是育秧,测水温、泥温,记录叶龄,他更加忙得不可开交。杉木冲十几条弯弯曲曲的田径上每天都有他忙碌的身影,场里斗篷大的窗下每夜都亮着他耕读的灯光。有时大队革委还把生产队长叫到冲里来,由柳书凡给他们讲授杂交稻种植和制种技术常识。这给一般戴着有色眼镜的人自然又找到了嚼舌头的机会。最典型的仍然莫过小诸葛和老瘾客。
摆脱了柳河湾人的冷眼的烂秀才,是情人眼里的美男子,仇人眼里的瘦丘八。他原本眉清目秀脸一张,白面书生人一个,只是回到柳河湾,被人整得太惨了,才成了戴色镜的人眼里的瘦麻槁,腊丘八。不想杉木冲不但没有成为柳书凡的地狱,反而成了他的广阔天地。随着时间的推移,条件的好转,特别是杂交制种技术的吸引力,更是成了治愈他精神创伤一记灵丹妙药。没多久,他肉体和精神的打击和创伤奇迹般地痊愈了。从此,他如鱼儿得水,鸟儿入林,工作起来,心情特别舒畅;全身上下,仿佛有使不完的劲。若是杨家岭的瞿师傅回来了,还可以在夜晚爬上岭去与他谈天说地,真是其乐无穷。
瞿师傅是从吴同县城第一批下放的知青,现在可以算是杨家岭的老知青了。在柳湾大队,柳河镇公社都为数不多。他年龄跟柳书凡差不多。他不甘杨家岭的寂寞与艰苦,尤其看不惯小诸葛的胡作非为,便自筹资金,为集体养蜂。他因此暂时摆脱了杨家岭这个牢笼的束缚。
令老瘾客没有想到的是,笃哑巴的离去让他非常落寞;柳书凡的“充军”,更让他怅然若失。他为身边接连走了两个可供使唤的活工具而百般苦恼,更为这个烂秀才的死而复生胀红了眼。他认定这是柳宝梁在打“发配”之旗,行保护之实。小诸葛对瞿师傅本来就颇有微词,这下发现他居然与柳书凡交上了朋友,心里更加嫉妒。在小诸葛的唆使下,老瘾客又一次向柳宝梁发难:他必须要回柳书凡!柳宝梁不同意;他就以辞职相要挟。柳宝梁不是不知道老瘾客在柳河湾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只是慑于他太大的活动能量,柳河湾目前又无人敢与他抗衡,更不要说制服——他只得再一次作出让步——把柳书凡打发回柳河湾去。
大半斤发现柳书凡突然归来,很意外。他料想必是老瘾客所为。他当即来到大木屋,踩着老瘾客的门槛质问他,这又是为什么!老瘾客深知大半斤的牛脾气,不敢跟他眀斗,只敢跟他暗磨。他总是满脸堆笑,虚于周旋。大半斤因为没有拿到真凭实据,只好数落了他一顿了事。
刚刚做了几天“自由人”的烂秀才,又回到了苦难深重的柳河湾,又一头栽进了老瘾客的魔掌里。站在杨家岭上的小诸葛,望到柳书凡又扛着锄头出没于柳河湾的田垄和山野,又成了他的好朋友随意拿捏、摆弄、折揻的对象,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柳河湾人也觉得失去了泉美人的柳书凡从此“死”定了!因此更加瞧不起他!不仅领导瞧不起,一般社员也都冷眼看他,甚至连“二等公民”也敢欺侮他,辱骂他。就连“改嫁”给金算盘的条半腿,也动不动就拿他说事,把他当作发泄对象。柳书凡仰望苍天,欲哭无泪,又一次栽进了苦难的烂泥坑。又一次陷入了可怕的地狱。
金算盘见龙颐湾田肥墈也肥,就见缝插针,在墈坡上种了不少南瓜苗。这是损公肥私的行为,作为政治队长的老瘾客理应旗帜鲜明地予以制止。可是他却睁只眼,闭只眼,任其私心发酵,危害集体。龙颐湾无论是田还是墈,都是肥得流油的。地肥苗长,没多久瓜藤就越过田墈,爬到了禾苗上。
有一次男人们在龙颐湾薅田。柳书凡见瓜苗绊住了禾苗,顺手把它撩了回去。不想瓜秧太嫩,秧梢被撩断了,那上面有个指头大小的南瓜崽。恰好这天条半腿在给瓜苗除草。柳书凡这才第一次亲眼看到条半腿的真实面目。他发现,她白白的面孔方方的脸,若单单取其头像,她称得上是名五官端正的窈窕淑女。再瞧她的上半身,依然能与头部相称;不过一瞧到她的下半身却陡然变小了,活像一个发育不全,头重脚轻的畸形儿,更像漫画中那种故意夸大了头部缩小了双腿的畸形女。那条短腿尤其短得可怜,要把脚板伸直,大拇趾才能够得着地面,她才能一拐一拐地走路。顶多算得上半条腿,称她条半腿实在名副其实。柳书凡只打量了一眼,就敛起目光暗想:谢天谢地,幸亏她没有嫁给我,不然我不知道该怎么伺候她!条半腿却不管柳书凡怎么打量她,她只见烂秀才糟蹋了她的瓜秧,连小瓜崽也未能幸免,认定机会来了。她立即拍着巴掌,跺着那条短腿辱骂起来。她骂柳书凡是腊麻蝈、瘦泥鳅、干麻槁,假积极,真无赖……或指桑骂槐,或指名道姓,或含血喷人……污言秽语,甚嚣尘上。
柳书凡听见,悲愤难忍;想回敬几句,又不敢。条半腿是美国佬的堂侄女啊!他已经尝过美国佬无中生有的苦头,若再被颠倒是非,或栽赃陷害,他就真的死定了。因此,面对条半腿的嚣张气焰,他除了忍耐,就是泪水。他只能把一把又一把的泪水往食管里咽,往肚子里吞。旁人听了,也都只在心里为柳书凡鸣不平,谁也不敢站出来为他伸张正义,甚至说几句公道话都不敢。
这是公与私的斗争,柳书凡分明在维护集体利益,领导理应旗帜鲜明地支持,制止条半腿无理取闹,为保护集体利益的人彰显正义。作为政治队长的老瘾客当时也在现场,亲眼看到,亲耳听到;但是他还是看到当作没看到,听到当做没听到,内心里还挺幸灾乐祸。
条半腿见无人敢为柳书凡撑腰,连老瘾客都保持沉默,胆子更大,气焰更嚣张。龙颐湾里只听见她的骂声闷雷一般令人窒息,让人反感,有时还能听见从回音壁返回来,荣绕在龙颐湾上空的袅袅余音,尤其令人不寒而栗。
条半腿几乎骂了一下午都没有停止的意思。太阳下山了,条半腿还在无休无止地狂吠。男人们都听见她的巴掌越拍越响,都看见那条短腿像踏碓似的不停地踏下抬上。柳书凡听见,声声似针,字字如刺,扎满了双耳,真想再次跳进龙液池里了结此生。
条半腿见烂秀才不敢回敬半句,劲头越骂越足,气焰越蹿越高。她骂他风雨龙液池,是假积极;携手李泉儿私奔,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痴心妄想。还骂他这辈子别想讨老婆,要像这个小南瓜崽一样,绝子灭孙……一字字,一声声,如针似箭,直刺他心底。柳书凡真想不通,他跟她前世无仇,这世无冤;你不嫁给我也就罢了,凭什么谩骂别人,侮辱别人的人格呢?你也是柳河湾的二等公民,竟也欺侮起我来了!你依仗的是什么呀?不就是阶级成分的优势吗?看来在今天,在柳河湾,有了好的成分就有了一切。他柳书凡成分不好,就理当被人谩骂,遭人侮辱,受人践踏与蹂躏。在这种时候,你叫天,天不应;你呼地,地也不灵。他脑海里又一次浮起不再为人的念头。他叹息龙液池的生还。三十年前的死而复生,不仅没有给他带来幸福,带来腾达,反而招来一连串的不幸。不久前的第二次复活,不仅没让他过几天安静日子,还又一次落入老瘾客的魔掌,招来条半腿的辱骂。就连李泉儿的殉情也成了他们含血喷人的把柄——知有今日,当初不如死了干脆!如此,他更后悔自己那天没有去老瘾客家效法蔺相如,毅然撞柱……但是,这回,他没有趴下,没有再走父亲的老路。他一想到死,眼前就亮起了一道绚丽的光环——李泉儿的不朽形象。黄泉路口,李泉儿的真诚劝告和舍命搭救给了他勇气;从小龙仙洞开始的私奔更为他增添了力量;他一定要用自己活生生的形象告慰心上人的在天之灵。他决心誓不觅死,矢志要活个样子给老瘾客、小诸葛他们看看,也给美国佬、条半腿他们瞧瞧,即使沉入了小柳河的水底,龙液池的泥底,柳河桥的深渊……甚至沉过了地狱,陷进了炼狱,他也要顽强地活下去!
这天晚上,他噙着泪水,又一次彻夜不眠。他觉得眼前的柳河湾不仅是他的泥坑,还是他的囚笼,他的炼狱。他无论如何要摆脱这座炼狱,冲出这个囚笼,做一个自由的人,哪怕是一天也好!朦胧中,他想起了他的新朋友瞿师傅。瞿师傅为人直爽,乐于助人。从跟瞿师傅的闲聊中,柳书凡得知现今的中国大陆,居然还有三种人可以自由行动,只要持有公社证明,就不加阻挠:狩猎,捕鱼,养蜂。放蜂天地尤其广阔,东起福建(其实还可以穿越台湾海峡直到宝岛台湾),西到新疆;南起海南岛,北至东北漠河,都可以追花夺蜜。一群蜜蜂万多只,百群蜜蜂上百万,是真正的百万雄兵。他若养蜂成功,就真能统率“雄兵百万”,纵横驰骋天下,放眼冷瞧世界。真是惬意死了,自由死了!他认为这才是做人的本质;这种人才是真正的人;才是真正潇洒的人!才是真正自由的人!测字先生说,他的八字不是比柳半斤还大吗?大在哪里?不就大在这里吗?他理应是这样的“自由人”嘛!他下定决心,排除一切艰难困苦;他要“招兵买马”,当“统帅”去了。
“养蜂去!”他一骨碌从“席梦思”上坐起来喊道,差点把睡在隔壁的聋子母亲也惊醒了。
怀着这种美好的憧憬,第二天清早,他就爬上杨家岭,拜瞿为师,向他讨教,请朋友兼师傅指点路津。恰好,这时瞿师傅的蜜蜂迁在五岭山脉中的大南山准备越夏,他刚从大南山回来。他热情地接待了柳书凡,并积极为他谋划,热情为他排忧解难。瞿师傅告诉他,要想养蜂,有三着棋必须走好。第一,要打好集体这面旗帜,因为按照当时政策规定,私人最多只能养四群蜜蜂,超过规定,就是资本主义,就要清算;成分不好的,还要批斗。第二,多备粮票,这不仅是自身生存的需要,更是购买蜂种的“硬通货”,比钞票还吃香。南山脚下,不愁没有蜂种,但极度缺粮,其程度比柳河湾更严峻。粮票比金条还俏。有蜂种可卖的人,喊价的时候,往往不讲要多少钞票,而是多少粮票——粮票成了直通货。第三,搞好自己与生产队、大队的关系,争取他们放人。他还感同身受地小声提醒:还要防止小诸葛从中作梗,因为他掌握大队的印把子,与老瘾客也臭味相投,是同一个粪坑的蛆——从来就臭味相投,沆瀣一气的。柳书凡频频点头,心里却在不停敲鼓。头两着棋,天大的困难他能够克服;唯有第三着,他实在没有把握。因为明里暗里,小诸葛都在算计他,还在拿他姐姐的事向他发泄;但是他决心既定,就要毅然前行;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都在所不辞!至于小诸葛那边嘛,一步一步地去克服吧。柳河湾人说得好:爬上哪座山,再唱哪支歌嘛。
一天中午,收工之后,柳书凡抱着试试看的心理找到老瘾客,还极不情愿地给他掬了一包香烟。这是他生平第一次,也唯一一次“行贿”,还极不情愿地称了他一声“爷爷”。老瘾客与往日不同,他已把他的乘凉之所搬到了过道里。“长凳”代替了凉椅——他嫌蜗居凉椅不舒服,要腆起肚子睡“长觉”(死)了。他看见香烟,听见少见的尊称,高兴不已。他一屁股从长凳上坐了起来,虚着驴眼笑眯眯地问:“老孙子,什么好事?”
柳书凡看见老瘾客今天格外高兴,知道“行贿”取得了实效,信心也足了许多。他如实禀报,侃侃而谈。禀报完毕,又郑重强调,蜜蜂如果养成功了,一定全部归集体所有;万一失败了,责任自负,不要队里赔一分钱。他本人也不欠队里一分投资。
这对老瘾客自然是个意外之举。他缺乏这方面的经验,抹了下驴脸,犹豫不决:“这么重要的事情,待我好好想想,还要与其他领导商量,明天答复你吧。”说完,满身欢喜撕开烟盒,抽出一支香烟点燃猛吸了一口。然后又转过脸,慢慢躺下去,从此不再瞧柳书凡一眼。只有烟雾在“长凳”上空不绝缭绕。经验让柳书凡知道,老瘾客“受贿”之后,也只有三分钟的热情。今天他又在用这种极端的方式“送客”;可见放不放他出“湾”,还是个未知数。他又不安起来。他识趣地悄然离开了大木屋。
“老瘾客办事从来独断专行,今天怎么突然想到‘商量’二字呢?其中必有奥妙!”回家路上,柳书凡又变得忧心忡忡。凭他对老瘾客的认识,可以肯定,想当“统帅”,纵横天下,只怕又是一句空话,一场南柯梦。
令他意想不到的是,第二天早晨,这位平素用蒲垫都拜不来石头城的爷爷,现在却满面春风地出现在“石头城”下,“礼仪门”前;并且还隔老远就喊:“老孙子,商量好了,就照你说的办!大队我也替你联系好了,你只管去杨秘书那里开证明就行!”老瘾客破例变了个人似的,眉宇生辉,和蔼可亲,热情极了。昔日的驴脸形象,今天荡然无存!
柳书凡马上转忧为喜,只恨没有再备上一包香烟感谢这位“好爷爷”;但是对小诸葛同意放行,则半信半疑——毕竟他的姐姐没有委身于他,贪心没有得到满足呀。
这天早餐后,柳书凡怀着忐忑的心,爬上杨家岭,来到“诸葛茅庐”前。
柳书凡瞧见杨秘书的真正茅屋,心里好笑。历代文人雅士崇“草”崇“茅”,仅仅作为谦词用用,得意一番而已。没有几座真用茅草盖的“庐”或“堂”。小诸葛要住真茅屋,并以此自比诸葛孔明,实在令人捧腹。不过他今天不是为嘲笑小诸葛而来,而是为求生存,争自由而来,无心嘲笑杨秘书的无知。所以他只扫了一眼秘书先生的茅庐,就毫不犹豫地迈了进去。
让柳书凡意想不到的是小诸葛——这位扼杀他的升学前程,造成弟弟患上“哑喉症”的始作俑者,今天忽然强盗收心做好人, ——他居然没有阻拦。柳书凡走进“诸葛茅庐”的时候,证明已经开好摆在桌上,只等他来领取了。小诸葛呢,厚厚的脸皮仿佛早就在笑,肥肥的眉宇间仿佛也充满了笑意,连老厚的嘴皮子仿佛也在笑。真是热情周到到了极点。这让留书凡感激涕零——须知,想当“百万雄师”统帅,这是他最难迈过的一道坎呀!有了这个证明,迈过了这条坎,他又熟悉郑书记,去公社开外出介绍函就轻而易举了。真是天随人意,顺风顺水。他真的要鸟飞树林,马放南山——当真正的“统帅”,做名副其实的“自由人”了!他第一对杨秘书有了好感。他好欢喜!接着他又把准备给自己或弟弟娶老婆的几百斤余粮换成粮票,又请远在京城的胞兄柳书生(这时的柳书生已是北京某大学著名的历史学教授)电汇了一笔不菲的现钞,又加上不久前送派购猪的所得,就搭上几对蜂箱,兴致勃勃地登上了南山的第一站——风车口,来到了城步的大南山。
地处潇湘西南的大南山,是横亘南国的五岭山脉的一支,作为此山脉五大主峰之一的越城岭就耸立在苍莽无际的万山丛中。越城岭下的大坪,曾经是红军长征宿营的地方,其中的老山界还是红军长征爬过的第一座高山,都留下许多可歌可泣的故事。这里气候温和,雨量充沛;山峦起伏,绿意盎然。站在“风车口”上,放眼眺望,大山小岭,像海岛一般,尽在眼底。南山,原来是一个波涛汹涌的“大海”!这里散居着苗、瑶、侗等少数民族同胞,还有南山牧场、南山哨所。南山是兄弟民族的赖以生存的所在,牧场是知识青年战天斗地的阵地,哨所是人民战士监视敌人来犯的眼睛,都是中华儿女,尤其是年轻人创造奇迹,为国效力的疆场,又是他们欢乐的天堂。一到礼拜天,战士们还走下哨所与牧场的体育爱好者赛球。柳书凡也是个篮球爱好者,是校队的中坚。他一到这里,就被南山牧场委以重任,打上了中锋,成了个别具一格的南山人。哨所的解放军战士都对这个新南山人刮目相看,对他的球技赞赏有加。他在球场上呼风唤雨,纵横驰骋,所向披靡,真是其乐无穷。每当这时候,他就禁不住想起他的恋人泉美人。他佩服她为他们设计的生活道路,依存天地。南山真的是人间天堂!他想,她若健在,说不定他们真的可以在这里成家立业,干出一番事业来!她若能一睹这天堂一般的美景和在这仙境里生活的人,不知道多么兴奋,多么自豪!可惜这一切都肥皂泡影一个——一去不返了!说遗憾也真遗憾,说悲伤也真悲伤啊!
忽然对面山寨中走出了身着苗族服装的姑娘,接着就传来了他们悠扬的苗歌声音:
出了寨门唱山歌,寨门菩萨笑呵呵。
请问菩萨笑什么,哪年轻个不快活!
歌声圆润、悦耳、动听,令人心旷神怡。他想,若是泉儿在身边,她一定能回一支更加嘹亮的壮族山歌,甚至可以摆上擂台,赛歌一场。那又是一场多么别开生面,和谐团结的民族歌会啊!只可惜他心爱的泉美人再也不能亲临大南山,跟他一起栉风沐雨,与兄弟民族姐妹同展歌喉了!想到这里,柳书凡不由得泪水盈眶。好在他在悲伤中没有滞留多久就很快走了出来。
从此,摆脱了热恋的纠缠与世人的冷眼的柳书凡,就像到了真正的世外桃源,到了埃菲尔铁塔下的马尔斯广场,到了纽约自由女神铜像的脚下,到了超凡脱俗的人间仙境——蓬莱仙阁。他仿佛觉得,这里的天特别蓝,云特别白,山特别青,水特别清澈,人也特别亲热。这里似乎看不到阶级和阶级斗争,更看不出阶级斗争新动向。世界是真正自由的世界,人也是真正自由的人。他在这样美好的天地间生活着、快乐着。人与人之间,也和和谐谐的,甜甜蜜蜜的。他仿佛一夜之间,从炼狱突然登上了天堂,幸福无比!他还觉得,这里不仅不分阶级,也没有二等公民,人人平等相待。一遇突发事件,不分彼此,全部出动,打的是真正的人民战争。他们还有一个动听的口号:本地人,外地人,都是可爱的南山人!在那个天天喊“阶级斗争一抓就灵”,日日讲“反修防修”,人人自危的年代,敢于提出这样的口号,真是“修”到家了。柳书凡在这样融洽的人文环境中工作着、劳动着,甚至战斗着,真是其乐无穷。他与瞿师傅一道,迎着朝阳“走泥丸”——下老山界;第二天又挑着蜜蜂,背着旭日爬上老山界。有时一爬到半山,碰上大雨,师徒俩都淋得个落汤鸡一样。尽管如此,他还是感到幸福,感到自豪与满足——因为他真正自由了!李泉儿真是独具慧眼,可惜她……不然……想到这里,他又旧情勃发,泪水不由得潸然而下。
南山是湘桂黔三省(区)联防的重点防区之一,平时有联防大队坐镇指挥,一遇战事或突发事件,就组织当地军民巡逻或搜山。这年九月中旬,神州大陆发生了震惊中外的“九·一三”事件,为防止林彪死党潜逃或藏匿,南山哨所奉命搜山。牧场职工个个动员,人人参战,不光把瞿师傅,把柳书凡这个柳河湾的“二等公民”也叫上了。他也成了一名搜山战士,真不知道有多高兴!听到召唤,他顾不得多披衣服,就冲出了住房。上级命令严密搜山,不许一个坏人漏网!柳书凡与哨所战士和牧场职工一道,严格执行命令。他们手拉手,结成长蛇阵,不管荆棘与蛇蝎,从山脚一直踩到山顶。南山大小山包成百上千,他们从入夜搜到晨曦,才踩完十几座。虽然一无所获,但是个个喜笑颜开;虽然划破衣服和皮肤,但是谁也没有叫苦。南山露重,一夜下来,头发、衣角都滴水;但是大家一抹一甩,就算了事。南山昼夜温差大,柳书凡没经验,走得又急;夜深以后,气温陡降,他冻得直打哆嗦,但是他忍耐着、坚持着,与大伙齐头并进,直到天亮,搜山结束。他因此患了感冒,好几天高烧不退,但是他无怨无悔,心里坦然。事后,联防大队还嘉奖了他这个“外来的战士”——柳河湾的二等公民!他深深地感到了久违的做人的自由、幸福、自豪、伟大。
精神好了,事也能遂人愿。南山脚下的山民们见了粮票,就像看到了久违的白米,纷纷出售蜂群;蜂种的购买特别顺利。不过旬日,十来个蜂箱就装得满满的。眼看大功即将告成,眼看自己梦想即将变成现实,他也即将成为拥有“百万雄兵”的“统帅”,他每天夜里在梦中都笑声朗朗。
精神好了,游兴也来了。购买、巡查蜂群之余,柳书凡跟瞿师傅一道上越城岭登高,去风车口看日出;多么轻松、多么惬意!在越城岭,他第一次看到军犬;在风车口,他真的看到了壮观的日出。南山军犬,比野狼还高大。风车口地势又高又险;屹立“口”上,真有“手可摘星辰”的浪漫感。他望到,天上五彩斑斓,如孔雀开屏;脚下乳雾茫茫,大海一般;大小山包“浮”在“海”上,真像星罗棋布的海岛。蛋黄似的旭日从遥远的“水”天相接的地方冉冉升起,射出万道金光……他如入仙境,亢奋不已。他因此诗兴大发,纵情吟唱:
日自云海出,山在海上浮。
蓬莱今何在?五岭有奇观。
他由此想到在南山的美好生活,因此又唱:
人无分阶级,都在斗天地。
自由在何处,南山有真谛。
南山,几乎成了柳书凡的人间仙境,他自己也仿佛成了大南山的太白仙翁。
然而好景不长。一个月之后两封加急信件不期而至,把他这个还没编好的美梦撕了个粉碎。这两封信,一封寄给瞿师傅,一封寄给柳书凡。寄信的人呢,前者是瞿师傅在杨家岭的朋友,后者就是柳书凡的弟弟笃哑巴。瞿师傅的朋友告诉他,队里怀疑他损公肥私,把部分蜂群私自卖给了柳书凡,从中中饱私囊,队里不日就要派人来调查。“笃哑巴”的信是从五七大学寄出的。在信中,他破例“开口”,用另一种方式直言相告:老瘾客和小诸葛的“热情”中暗藏杀机!他们两人正在沆瀣一气,狼狈为奸,织成一张大网,向漫漫南山撒来……大网一旦收拢,你和瞿师傅都死无葬身之地!最后,“笃哑巴”还紧急呼吁:为了生存,必须丢掉幻想,立即卷起被铺回家!
刚刚做了几天“自由人”的柳书凡,看了这封信,顿觉冷水泼身,直打哆嗦。他又一次站在十字路口,甚至又面临生与死的考验。弟弟是个典型的务实派,决不会危言耸听。为了生存,他不惜哑喉,以示抗争;现在破例“开口”,可见事情多么严重。这点柳书凡心里清楚。问题是事业刚刚开始,做人也刚刚尝到点甜头,应招的百万“兵马”还不到一半,“统帅”也还处在“预备期”,如此半途而废,未免太可惜了。继续按既定方针走下去呢,又前途多舛,险象环生,甚至又是死路一条——何去何从,柳书凡实在难做抉择啊!
瞿师傅则一言九鼎:“决不就此打道回府!你的蜂子只只有来路,箱箱有出处!我们行得正,坐得端,什么也不怕!”
柳书凡却摇头叹息:“我们本是一根藤上的苦瓜,死了我无所畏;连累了你,我于心不忍呀!”泪水又快溢出眼眶了。
正在为难之际,笃哑巴的第二封加急信又飞上了南山。这信依然发自五七大学。这次他“说”得更具体:老瘾客正告,队里不要蜂子,只要投资款。你外出月余,不见分文,到底意欲何为?月底不归,台上是问!我的天,蜂种还没买足,已经买回的,才刚刚开始发展,就催着要投资款,这不是向我开刀,要我杀鸡取卵——要我的的命吗?柳书凡读到这里,像突然遇到超级寒流——牙嗑直打架。台上,不就是指柳湾小学大礼堂的那个舞台吗?他已经在那里“亮相”过一次。那简直如入炼狱,太恐怖,太阴森可怕了!要不是柳半斤及时解救,他不知要被批到什么时候,斗成什么样子!要不是老支书从中施计搭救,他也可能再一次被揪上台去!现在,那个舞台又等着他去再次“亮相”,好可怕啊!
“这分明是在下最后通牒呀!”柳书凡看后惊叹,手一哆嗦,信纸都掉到地上去了。
瞿师傅见措辞如此严厉,揣摩其中必有阴谋!他领教过小诸葛的厉害,如果再加一个老瘾客,后果实在不堪设想。他不敢再执意挽留新朋友。柳书凡也备尝老瘾客的阴险与狠毒,不敢继续坚持,权衡再三,他无可奈何地放弃“统帅”美梦,准备卷起被褥,尽快运蜂下山。
临行,瞿师傅送他至风车口上,师徒俩才恋恋不舍,挥泪而别。柳书凡肩挑蜂箱,驻足山顶,又想起李泉儿:她幸亏没有随我上山,不然……他哽咽了,又泪水长流……。风车口上,尽管“海上日出”美景再现,天上孔雀斑云更加夺目,地上海岛浮云胜景更加壮观;可是,再也看不到心上人,也告别了自由,又要陷入炼狱的他,再也无心欣赏这样的绚丽景观了。他挑着蜂箱,垂头丧气走下岭去。
瞿师傅的估计没有错,老瘾客与小诸葛在合伙策划一个大阴谋。老瘾客在台前挥枪舞棒,杀气腾腾;小诸葛在台后指手画脚,精心策划。两人臭味相投,一前一后,合演双簧,玩弄柳书凡这只柔弱的羔羊于股掌之中……
原来,远在柳书凡上山之前,老瘾客那个要“商量”的不是柳河湾的几个毛头领导,而是杨家岭上的狗头军师小诸葛。小诸葛不仅依然想着书凡姐,尤其痴想养蜂,几次示意瞿师傅,“匀”几箱蜜蜂给他;但是,瞿师傅明白他的司马昭之心,没有上当。小诸葛无奈,就改变方向,把魔爪伸向柳书凡。小诸葛告诉老瘾客,他正在为没有在瞿师傅那里得到他梦寐以求的蜂群而苦恼万分,这下柳书凡竟找上门来,自投罗网,正中他的下怀。小诸葛还告诉他,这正是欲擒故纵的好机会——先把柳书凡放出去,待到他事业将成的时候,再把他拉回来。到那时,我们就有资本主义可打,你也有投资款可催,烂秀才的蜂群我就探囊取物——唾手可得了!如此,即使他柳书凡有孙悟空一样的本事,也逃不出我如来佛的手心。
“好老弟,咱们慢慢拿捏吧!”小诸葛摆出旷达的姿态,得意洋洋地结束了他的话。
老瘾客听了,恍然大悟,连连称是。于是依计而行。为了感谢这位老朋友的苦心指点,走下杨家岭的时候,他还不忘献媚:“到时候,我一定亲自派人把烂秀才的蜂群送上杨家岭!”
小诸葛正踌躇满志,听了老瘾客的热捧,喜滋滋地回应:“你看着办吧,最好是烂秀才亲自挑上来。”
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更兼屋漏偏遭连阴雨之说。柳书凡回家路上,蜂群接连被盗,到家的时候,损失过半,只剩下了四个可怜的小蜂群!因祸得福的是,没有超过政策规定,不算资本主义。小诸葛的资本主义没有打成,柳书凡也没有戴上资本主义分子的帽子。小诸葛阴谋落空,恼羞成怒,指使老瘾客借催投资款之名,行鲸吞柳书凡剩余蜂群之实。这仅有几个蜂群是柳书凡的生命,是他的命根子,他哪里舍得,哪里肯就范?他东腾西借,又请远在北京的柳书生再次解囊相助,才把投资款如数交到老瘾客手里。老瘾客无奈地接过,心里说不出是啥滋味儿。小诸葛一根稻草没有捞着,在“诸葛茅庐”里跺着脚咒骂:“我怎么又小看了这个烂秀才,这个腊麻蝈呢?”
几天之后,趁柳书凡独个儿在家长吁短叹之时,老支书走进“礼仪门”,如释重负地告诉他:“幸亏你回来得及时,投资款也交得及时,不然……”他频频摇头,再也说不下去了。喘息了好久,他像才冲出了激流险滩,来到风平浪静的港湾似的,平静地说,“现在总算平安了。我一直在为你提心吊胆——捏着一把汗呢!”接着又告诉他,就是昨天,小诸葛还在狂吠:烂秀才的投资交了没有?
这天是星期天,笃哑巴从五七大学回来了。柳书凡跟老支书谈话时,他也在场。他站在一旁,时而指指柳书凡,时而指指老支书,用他的哑语证实:“为你的事,支书老叔急得好几天茶饭不思呀!”
柳书凡听了,更加感动,他悲哀地哭诉:“我在外面,让您提心吊胆;回来了,更让您寝食不安。我成了您甩不掉的包袱了!老叔!”竟泣不成声。
老支书则语重情长地劝慰:“老侄子呀,凡事要想得开些。常言说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老叔没有别的能耐,不能让你去当‘统帅’;也不能让你跟李泉儿永结百年之好;但是只要你不自寻短见,保你不死的本事还是有的。你安心活下去,继续读你的书,写你的文章,不要灰心就是了。尽管眼前荆棘丛生,但我相信你一定能劈开它,斩除它!以你的智慧和毅力,你的前程不会逊色于你哥柳书生的!”
得到老支书的安慰和鼓励,柳书凡的悲观情绪有所减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