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半斤的故事说得够多了,现在说说烂秀才柳书凡。
“烂秀才”这个词,现行的《词源》《辞海》和《现代汉语词典》等“正典”类词书都没有收录。可见它还没有入流,也可见它的历史与社会地位之低。不过在《柳河湾辞典》里,却说得一清二楚,而且在不同的时代赋予它不同的含义。说得时髦一点,它能与时俱进。例如在解放前,在柳河湾,无论读汉书,还是读洋书,只要考不上学校,落魄而归的都是烂秀才。解放后,时代不同,它的含义也在不断发生变化。例如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凡是考不上初中而回乡的高小毕业生,就可以算是烂秀才。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后期,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的,也算是烂秀才。到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学生受教育的水平提高了,只有没考上大学,落魄而归的高中毕业生才算烂秀才。按照这种“动态”的解释,柳河湾解放后出了两个“烂秀才”——柳宝秋与柳书凡。
按照“阶级分析法”,跟柳书凡的父亲是大房的两户地主之一一样,柳宝秋的父亲柳是清也是满房的两户地主之一。柳宝秋大颅大脸大眼珠,如果能长出一对大弯角,简直就是一个牛头。不过他远没有牛儿那么憨厚老实,而是像蛇一样,肚子里弯弯极多。他又擅长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所以柳河湾人都叫他做“两头蛇”。他年龄跟柳半斤相仿。他父亲因剥削过度,引起民愤,土改时被打入土牢,死在牢里。他是靠胞兄柳宝春把他培养成人的。柳宝春比一般人看得远一点。他在田地被没收,家产被抄尽,全家陷入如水洗过一样的困境中,不顾弟弟年岁已大,自己和老婆终年挑柴卖炭,送弟弟上学。到柳宝秋初中毕业,哥嫂脊背都压弯了。柳宝秋不忍,毅然回乡,当起了农民,成了烂秀才。这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后期的事。那时候,国家正致力于大力发展经济,急需有文化的人才。即使成分不好,只要本人历史清白,能写几个字,会打算盘,都能招纳。所以柳宝秋没当几个月“烂秀才”,就帮政府挑货郎担跑供销去了,没几年就被正式录用。正式录用以后,他慢慢学会了钻营。在随后的岁月里,日渐把钻营的伎俩发挥到了极致,所以又没几年,他调进了吴同县供销合作总社,从此不仅进了“保险箱”而且仕途一帆风顺。所以,严格地讲,柳河湾的第一顶烂秀才的“桂冠”戴不到他头上。
真正称得上柳河湾第一个“烂秀才”的要数柳书凡。他在“三年困难”的末期落第而回。这时的他已是二十出头的青年人。少年时代的瘦毛鸡形象早已荡然无存。如今的他,高挑个儿,“目”字脸,五官端正,面孔白净,是标准的白面书生,且身板挺直,笔杆一般。无论在校还是在家,他都是数一数二的帅哥。不过比起仙鹤草来,他虽显得更白净却也显得稍矮一些。这时的他,他的求学生涯与柳宝秋有异曲同工之妙,但是命运却坎坷得多。他落第回乡的时候,国家恰好陷入了“三年困难”,开始了疯狂抓阶级斗争的时期。他不仅没有碰上比柳宝秋更好的时机,还差点跟父亲一样,魂归镇獭坝,命丧小柳河。
如同柳宝秋全仗胞兄而求学一样,柳书凡也是全靠长兄柳书生的全力支持才得以走完艰难的求学之路的。不同的是柳宝秋之兄靠的是体力,柳书凡之兄凭的是脑力,智力。全国解放那年,柳书生恰好在吴同师范学校毕业,因成绩优异,留校任教。次年他就排除一切困难与阻力,把柳书凡接到县城读书。后来他考上大学,自己要花钱,都没放弃对柳书凡的支持。柳书凡天资聪明,品学兼优。小学、中学都以优异成绩考上重点学校。在小学,他任过少先队的大队长;在中学,他当过学生会主席。学业成绩更没说的。是真正的品学兼优的好学生,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然而正是这颗冉冉上升,前途无量的朝阳,考大学的时候,却意外的坠落了。成绩考得好好的,还超过了重点本科分数线,怎么会落第呢?他想不清,摸不透!他极度悲伤,痛不欲生。十年前,他朝气勃勃走出柳河湾,十年后他踏着原来的足迹,垂头丧气又回到了柳河湾。路还是那条原路,方向与命运却截然不同了!从此他栽进了柳河湾,陷进了柳河湾这个烂泥潭里,名副其实地成了柳河湾的第一个烂秀才。
与这个“烂”字相辅相成的还有一个“穷”字。土改时,原来的房屋、财产全部被没收。农会给他家“留下”的是柳家小苑槽门口右侧的稻草房和土灰房。这“两房”原是就着柳家小苑的保护墙而建。保护墙全用六面体青石头砌成,所以后来柳书凡戏称它是“石头城”。“石头城”外墙长约三丈三、四,高约五尺左右,是柳家小苑保护墙的组成部分之一。墙内自然就是“石头城”了。石头城低矮、破旧,简陋,根本不是人居住的地方。柳书凡一家人被“请”进来的时候,“石头城”里除了几把稻草,几担土灰,及从墙顶灌进来的风,什么也没有。柳书凡落第回乡时,跟一无所有的“石头城”一样,除了一支笔和几本书,本身什么也没有。家里先遭土改抄没,后遇“大跃进”荡涤,真的一贫如洗了。连菜碗都是母亲“破除迷信”,悄悄从柳家小苑正厅的神龛和土地神那里“借”来的香炉钵。加之全家毫无经济来源,因此他落第回来时,不得不样样因陋就简,就地起灶。没有床,他就在“城墙”的内侧用两条破凳支起一块被农会抛弃的大谷柜板,就算是“铺”,是“床”了。柳书凡还噙着泪水戏称自己睡上了“席梦思”。没有书桌,为了读书和写字,柳书凡又把一张还是爷爷在世时用过的,扔在草屋墙角的只有三条半腿脚的烂饭桌洗刷一番,再给它“嫁接”上一只脚,安置在“席梦思”旁的石墙边,就成了一张啥也不像的“书桌”。好在“窗子”很长,几乎与“石头城”的长相等,可能是世界上最长的窗户,可以申报吉尼斯纪录的。所以不愁“窗”不抢光。只是冬天够呛,北风大把大把地灌进来,冻得你不得不又缩头又跺脚。面对如此简陋的住房兼书房,柳书凡除了苦笑就是泪水。唯一得到的一点安慰是他矢志文学,立志成家。作家、文学家的源泉不是生活吗?落第还乡恰好解决他的“生活问题”呀!他何乐不为呢?因此他没有被生存的困难所吓倒。熬过了落第带来的阵痛后,他重整旗鼓,振作精神,发奋读书,笔耕不殆。他日夜相继,锲而不舍,企图一举成名。
柳书凡刚回乡那阵,柳河湾人以为他比柳宝秋更有文化,至少会像柳宝秋一样,待不了多久就要“走”的;所以没人把他当地主子女看待,连时任生产队长的老瘾客都在他面前花言巧语:“我不把你当一个劳动力看待,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天真的柳书凡得到这样的“厚爱”,成名成家的决心更大了。高考落第的阴霾,从此一扫而光。倾慕柳书凡的姑娘也比比皆是;但是柳书凡全不在意她们,只顾读书写文章。这使姑娘们很失望。柳书凡自知虽有成名之志,却无成家之才。唯一的办法是笨鸟先飞,以勤补拙。因此每天劳动之余,他夙兴夜寐,孜孜不倦;严寒酷暑,笔耕不怠。似乎作家、文学家的桂冠已经在遥远平线上向他挥手了。
乘1958年大跃进的东风,柳湾大队在玉玺坪办起了柳湾小学。恰在这时,柳湾小学调来一位如花似玉的女教师,是位城市姑娘。她姓李,长得也跟《红楼梦》里的林黛玉一样漂亮,因此柳书凡就称她作“林姑娘”。但是李姑娘自己并不认同。她自认,就气质而言,她更接近李纨。她尤其喜欢李纨的别号——稻香老农,还常常在同行中以“稻香老农”自诩。有人告诉她,李纨是个寡妇,她也大大咧咧,并不避讳。“稻香老农”热爱艺术,尤其喜欢绘画。她对柳书凡的远大抱负和坚强毅力非常钦佩,两人一见钟情。真正堕入爱河后,“稻香老农”还戏言,将来柳书凡大作问世,如不揣粗劣,一定给他插画,作封面设计。为了表示她的真心,她还送了一张好看的照片给柳书凡。照片背面的落款真的写着“稻香老农”四个字。放学没事,她也不嫌柳书凡居室的简陋,造访“石头城”。有一回还有幸吃到龙液鱼。她对龙液鱼的极佳味道赞不绝口。碰上礼拜六,她就邀柳书凡回吴同城看电影,蹲图书馆;柳书凡还在她家里吃住,真是幸福死了。那时进城没有班车,连公路都是“大跃进”时期修的“毛坯马路”,所以进城全得靠步行,但是他们不怕步履的艰辛和路途的漫远。每到周末,放学之后,他们就肩并肩地在马路上悠哉游哉,信步而行。他们信马由缰,谈笑风生。柳湾人看到,都羡慕死了,哪里还敢歧视他,或者奚落他?哪位姑娘还敢接近他?有了“稻香老农”这张名片,这份期待,作家,文学家的桂冠似乎离他越来越近了,他的前途似乎更加明朗起来,他成名成家的信心更足了。
解放前,中国农民的贫富标准主要用土地占有量的多少来衡量。因此解放时,中国农村搞土地改革,划分阶级成分,更加看重田地的拥有量。柳湾村自然也不例外。柳书凡家与柳书平家在他们的祖父时期开始发家。他家跟柳书平家分开后,都继承祖业,继续买田,发家致富;因此他们两家正处于上升期,拥有的田地不多,就二十来亩。不过柳河湾没有大地主,柳湾村像他家那样殷实的也不多。他家田地虽然不多,但是剥削方式相对齐全,地租、雇工、高利贷都有,把土地的拥有量稍稍忽略一下,还可以算是比较典型的小地主。土改那年,柳书凡家的长工因使役的一时疏忽,把那头难以驯服的青毛水牯冲水死了。那时上头三申五令,耕牛是农民的第一宝贝!要保护耕牛!这怎么得了?土改干部追查责任时,这位长工已是农会的民兵。他为了表示“立场坚定”,矢口否认自己的失职。责任自然落到道德先生头上。这下道德先生的问题就严重了。农会立即以破坏土改为由,向道德先生问罪。还声言要道德先生背起血淋淋的牛皮游村;一辈子在汗牛充栋的书山中默默耕耘的迂儒,思想哪里斗争得过?加之他在此之前,已经领教过农会斗地主时,给他“吊半边猪”、“背石磨”等酷刑的厉害,他早就不想活了。他走投无路,悲观绝望,噙着泪水悄悄来到小柳河上游的镇獭坝下,在那里投河自尽。可怜巴巴的青毛牛,过去把柳书凡拖入龙液池,淹得半死;现在又把他父亲的生命也断送了!从此一家的重担落在柳书凡的母亲身上。父亲死后,母亲马上接下父亲的“班”,戴上地主分子“桂冠”,成了新的斗争对象,还因此被斗得又聋又瞎。她又裹过足,虽不是柳书凡奶奶那样的小脚女人,繁重的体力劳动还是不能胜任。他家的亲戚,也都是“地”字第一号的高成分,都在为自家的生存苦苦煎熬,哪里还顾得上柳书凡家?因此他们全家生存堪忧。为了活命,母亲不得不带着瘦毛鸡一样的柳书凡,轮流挑小半担煤炭,进城兑米。雨天不能进城,柳书凡又学着编织草鞋,目的还是为了换米,为了生存。更令人担惊受怕的是,就是换得几升米也不安然;因为有民兵隔三岔五进“城”查夜,发现有来路不明的大米什么的,就强行没收,毫不客气地带走。有一回,柳书生悄悄给他们买了一斤肥肉,缓解油荒。回到家里,母亲把它煎了,把油舀进香炉里。煎得的油不多,五六两罢了;但是母亲却把它看得十分珍贵。为了防止被民兵搜索去,母亲把香炉带油藏进阴沟里。谁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母亲的一举一动,早已被一个贫农透过石墙洞瞅得一清二楚。这个贫农立即报告农会,农会马上派了两个民兵把香炉和油端走了。一家人目睹余温尚存的香炉和猪油被活活抄走,个个气得眼泪长流。第二天早晨吃水泥花,他们不仅没有闻到油香,连盛水泥花的香炉都见不到了。从此以后,他们只敢摘水泥花充饥,不敢再存闻油香的奢望。从此以后他们只敢摘水泥花,靠水泥花度日,救命;因为民兵到底不没收水泥花。或许是天无绝人之路吧,那几年,现龙坡那边的水泥花特别多,柳书凡姐弟俩几乎一有空就去那边摘。直到柳书凡铩羽而归,期间整整十年,全家都无人饱过肚子。柳书凡回乡前,他的弟弟柳书笃早已被柳河公社农业中学遣送回柳河湾。弟弟在校遭批,回家被斗,成了哑巴,命运更惨。兄弟俩回家以后,家里劳力增加了,分的粮食也多了,可是天灾连着人祸,还是填不饱肚子。经济就更加困难了。除了母亲养几只母鸡下几个蛋能换回几分钱买盐,根本没有其他钱路可言。名义上虽有劳动分红;可是这个“红”是多少?每个劳动日才 9分钱——仅够买一个普通信封和一张普通邮票!就是如此可怜巴巴的几分钱,还拿不到现金!生活实在是苦到了极点。这时候,也只有在这时候,柳书凡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赤贫,什么叫穷!这还可以忍耐,更困难的是没有可供他挑灯夜读或挑灯夜“耕”的照明用油。大跃进砍光了黑土岭上所有的油桐树,桐油时代被迫彻底结束。“洋油”供应又少得可怜,每月凭票才能购得一二两。这对夜夜要挑灯苦读苦战的烂秀才,无异杯水车薪!不过他并不因此气馁。伏龙山上有的是松树,有松树就会有“松屎”,柳半斤不是用松屎解决了草龙灯的照明吗?它为什么不能成为柳书凡挑灯夜战的照明用“油”呢?烂秀才从柳半斤那里得到启发:白天工余上山掘松屎,回到家里马上把松屎铸成猪屎铁一般的筒状体,晚上再把“猪屎铁”扽在瓦片上,再把瓦片搁在“书桌”上,点燃照明。他照样读书写文章。松屎虽能照明,就是烟尘太多。点燃没多久,就满“城”烟雾。从此烂秀才在烟尘弥漫的“石头城”里,在“猪屎铁”的陪伴下或读或“耕”。常常的,一夜下来,人成了个“黑人”,两个鼻孔也成了两个小黑洞。有人因此笑他“昨夜到杨家岭挖煤炭”。他听了,虽有苦笑,也不以为耻。有一回,因为熬得太久,垫“猪屎铁”的瓦片都烧红了。连它“屁股”下面的桌子都青烟直冒;而他照样孜孜不倦,笔耕不殆。他把瓦片移了个地方,并且又加上一片垫底,继续潜心“苦斗”。那张桌子现在还在,只是被烧坏的地方,出现了一口“小塘”。这口“小塘”就是柳书凡苦读和苦耕的有力见证。
公元一千九百六十三年,百年不遇的水灾旱灾席卷中国农村。北方大涝,有名的大寨连窑洞都冲垮了;南方则大旱,柳河湾与中国南方其他地方一样,没法幸免,小柳河第一次断流,龙液池放了屁股朝天也满足不了龙颐湾那一弯良田的需要,出水涵洞的口子天天袒露,毫无堵塞的必要。水旱无忧的柳河湾,第一次受到旱老虎的威胁。盛产贡米的龙颐湾也干得屁股开坼。这下可有让杨家岭人说风凉话的了。他们站在放牛坪上,俯览柳河湾干枯的禾苗,个个幸灾乐祸:今年柳河湾人该跟我们“同艰共苦”了!让他们像杨癞子一样,爬上杨家岭讨红薯吃吧!柳河湾人也的确“望岭兴叹”。然而,毕竟天有不测风云。正当柳河湾人与旱魔斗得筋疲力尽的时候,老天爷终于发了点慈悲,在一天夜里给柳河湾降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甘霖。雨儿淅淅沥沥,下了好久。那不是下在旱地上,简直是下在柳湾人的心田里!柳河湾人梦里都在笑。柳书凡也与乡亲们一样欢喜,一样地笑在梦里,喜在心田。但是欢欣之余,他忽然想起龙液池的涵洞没有堵塞。这对住在镇獭祠的瘦猴和丹凤兄妹来说,本是举手之劳的事,但是他们性格孤僻,思路狭窄,想不到龙液水的宝贵,自然也就想不到给龙液池堵洞蓄水。不过如果不把它堵住,这场难得的喜雨就毫不留情地越过龙颐湾的圳沟,流进小柳河,宝贵的龙液池水就会白白流失掉。那多么可惜啊!他真想冒着风雨奋然而往,把涵洞堵住;但是窗外黑沉沉的,除了偶尔有点闪电,多数时候伸手不见五指!他刚刚回乡不过年多,没有任何经济收入,连手电筒都买不起;再说龙液池传说是妖魔鬼怪兴风作浪的地方,他从小就听裹足奶奶说过猴獭精吃人的故事。几年前他真的看见一个同龄人在这池里活活淹死,死者的形象至今还常常在他脑海里出现。还有人说,那人不是淹死的,是猴獭精把他拖到水里,吸尽了他的血才把他的尸体放了。他第一次放牛时就曾经被青毛牛拖到池中心,如果不是柳宝梁及时搭救,他早就葬身鱼腹,或者也被猴獭精活活吞噬了……想到这里,他一阵瑟缩,肉都麻了,哪里还敢去堵涵洞?但是一夜雨,半池水;半池水,就是半仓稻谷,就是柳河湾人的半年粮食呀;想到这里,柳书凡抛弃了一切顾虑,一骨碌从“席梦思”上梭下,穿上草鞋,戴上斗篷,掐上锄头,毅然走出“石头城”。他关上“礼仪门”,冒着风雨,就往龙液池奔。“城”外真的伸手不见拳头,一时还难辨东西南北。他站在与他几乎等高的屋檐下,尽快让头脑清醒过来,才将锄头当拐棍,借着天上偶尔的闪电,走走停停,艰难地往龙液池方向跋涉。
雷大,闪亮,雨也不小。出门没走几步,就打了个鸡公躜,差点跌倒。又没走多远,一阵疾风,斗笠就不知吹到哪里去了。从此他光着脑袋,冒着大雨往前奔。诚如前面所说的,去龙液池有“牛路”和“人路”两条道可走。“牛路”旁边还有条“小人路”。他该走哪条呢?当然直取“小人路”。但是小人路崎岖狭窄,荆棘横生;走起来高一脚,低一脚的,有时还被荆棘绊住,没法脱身。雨水泡烂了路面,草鞋驮满了泥巴,两条腿就像驮着两个大秤砣,他不得不甩掉草鞋,赤脚前行。告别了泥泞,又被荆棘绊住……真是一路坎坷。有时闪电半天不来,他东西难辨,南北难分,他只好孤零零地站着,任凭大雨倾泻,人被淋得像光溜溜的锄头棍一样。被雨水洗涤的汗水流到嘴角,渗进嘴里,说不清是咸是涩还是苦。有时脚踩空了,一骨碌梭到高墈下,墈上的泥沙直往头上撒,往嘴里塞……真是苦不堪言。他真想半路止步,收兵回朝;但是“半池水半仓谷半年粮”的强大信念支持着他,激励着他,更鼓舞着他!闪电一亮,他又毫不犹豫地迈开了新的一步……不知走了多久,不知跌了多少次跤,也不知承受了多少次暴雨雷电的袭击,他终于来到龙液池,登上拦水大堤。恰在这时,闪电又来了,而且比哪次都强烈。白炽灯一样的闪电下,柳书凡苍鹰一般昂然屹立在龙液池的大堤上。广漠的夜空,雨儿就像硕大无朋的帘子挂在天边。大雨之下,伏龙山、落凤坡,黑土岭……历历在目。山涧流水哗哗,就像在演奏欢快的乐章。它们争相奔涌,一个劲地向龙液池倾注。在闪电的照耀下,柳书凡望见,十几条坑沟都变成了小涧,变成了十几条小柳溪,都争先恐后地流向龙液池。龙液池的水位在缓慢上升,水面也在渐渐扩大,变宽。柳书凡见了,心里更加激动。此时此刻,老天爷下的不是水,简直是稻谷,是白米!在大堤尽头的镇獭祠,祠门紧闭。很显然瘦猴兄妹真的没有想到要堵洞蓄水。他想唤醒他们兄妹,一则给自己壮胆,同时免得他们意外受惊。权衡再三,他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区区举手之劳的轻松活儿,何必惊动他们?
电在闪,雷在鸣,大雨在倾泻。他全身湿透,真正成了只落汤鸡。他壮着胆子,借着闪电,索性把池里池外看个透,看这里到底有没有妖魔鬼怪,有没有猴獭精。他看得真切,望得清楚,龙液池里外什么也没有。他也俯览曾经悬浮过他的身子的中心水域;那里也静悄悄的,什么也没有。他终于毫无所畏,彻底放心了。电还在闪光,雷还在滚动,雨点汇成圳涧,也还在向龙液池倾泻。这是令他兴奋的倾泻。他恨不得去助老天爷一臂之力,让它倾盆而下。闪光,雷声,雨声搅和在一起,仿佛在演奏《黄河大合唱》!他头顶隆隆的雷声,冒着狂暴的雨水,撑着湿漉漉的锄头,凭借偶尔的闪光,小心翼翼梭下大堤。几经挫折与摸索,他终于来到了涵洞边。
电频闪频雷也频。他环顾四周,发现雨还在下,池水还在默默地通过涵洞往外流去——多宝贵,多可惜的龙液水呀!柳书凡一边寻石堵洞,一边恋恋不舍地感叹。好在堵涵洞的石板是现成的——大约是看水员柳宝春的“备用石”吧。这石就在涵洞旁边,堵塞起来并不费力。石板放正后,柳书凡在上面堆上几块草皮,草皮上面再堆上一层厚厚的软泥……小小涵洞被堵得严严实实,像忽然变成了一座小山。他扎扎实实地做完这些以后,才站直身子,如释重负地嘘了一口气。他不敢久待,爬上大堤,再望涵洞出口,涓涓流水已经戛然而止;回顾龙液池,池水也在缓慢上升,上升,水面也在慢慢扩大……。
封涵蓄水,大功告成!他越加欣慰。这才心安理得地往回走。
柳书凡、柳书平两家都住“石头城”,不同的是柳书平家住“东城”,柳书凡家住“西城”;二者隔着新槽门,东西两城近在咫尺。“城”外的大草坪,小柳河边的垂柳,有幸没有被大跃进毁掉。因为靠近小柳河,又有绿荫,因此无论是草坪还是新槽门口,都十分凉爽。每天出工前或收工后,一时难去沙滩坪乘凉的柳河湾人常常到草坪上或槽门口小憩。他们或喘一喘气,或闲聊闲聊,于是这里就成了柳河湾人的另一个临时的“休闲中心”。
第二天,天亮不久,副队长还没喊工(老瘾客只抓政治不喊工),柳书凡就听见看水员柳宝春在槽门外的草坪上激动地惊叫:“啊呀,不知哪个做的好事。昨夜,他给龙液池蓄了半池水!”
“你是说,昨夜有人到龙液池堵塞涵洞?”柳书凡听得出来,接腔的是大队支书老实人。
在这时,柳书凡又听见从龙液池方向传来吧嗒吧嗒的脚步响,接着就听见柳半斤的声音:“还有哪个,十有八九是烂秀才!你们看,他的斗篷都丢失在柳河边!”跟叫别人一样,柳半斤对他这位比他年小的“叔弟”也常常出言不逊。
柳书凡没去计较这位侄兄的失礼。他听了,有所醒悟:他昨夜被风吹走的斗笠上的确写着“书凡记”三个字。
紧接着他就听见老实人的喟叹:“他若是出身好一点,光凭深夜冒雨堵涵洞这一惊人壮举,就可以马上加入中国共产党!”
柳书凡听了,先是大喜,接着是大悲。喜的是党和群众对他昨夜的行为给予了充分的肯定;悲的是支书的话实际上已经告诉他,他的政治生命早已画上了句号,任你怎么奋斗都无济于事。因为,他的话外音分明是:你出身不好,再傻干也没用!想到这里,他的心不由得沉重起来。
柳书凡的判断没有错,一年以后,柳宝梁的话就得到了印证。
第二年,柳河湾搞面上“四清”,驻队干部要求每个社员以学“毛著”为统帅,人人要背“老三篇”,而且只有背了“老三篇”才能评“五好社员”。柳书凡是柳河湾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背完“老三篇”的人,他学习好,劳动好,又爱社如家,还能风雨龙液池,因此评选“五好社员”的时候,几乎是全票通过,连老瘾客都没法表示异议;但是,到后来此事却毫无音讯。最后还是老实人在安慰了他一番之后,向他透露了评“五好”的底线:“老侄子,‘五好’的前提是贫农和下中农呢,你懂么?”这话给他的震动更大。他明不清,初中、高中都有政治课。课本上写得清楚:存在决定意识。课堂上,政治课的授课老师不厌其烦教导他们的也是“存在决定意识,是马克思主义三大最基本的原理之一”。作为地主阶级的经济基础的田地、房屋,甚至赖以生存的粮食……早已全部、干净、彻底地没收了,他们已经一无所有。至少他们的子女应该是新的“无产阶级”了,为什么还把他们当成专政对象,还死死地揪住他们不放呢?这分明违反了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理呀!这件事,在他纯洁的心灵里第一次投下了一个浓重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