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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5/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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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河湾》连载

第七十章 遵妇命半斤拜父 起私心特困惜命

竹美人没有忘记爷爷临行的嘱托,送回爷爷没多久,就提醒丈夫,要去老半斤家表示谢意,以此加深父子感情。拓改柳河桥,老半斤为“儿子”排忧解难;重修柳河坝,他又为“儿子”舍生忘死;这回整修龙液池他已经是第三次热忱相助了;还不叫声爹,表示表示,太不象话呢。

小半斤听了,却还在犹豫:“是应该去表示一下;不过,到底怎么表示呢?去了说什么,该怎么称呼呢?这是个难事呀!”

竹美人听了,又忍不住了,真想发火。好在她心地善良、宽阔,有海的容量。她没有发泄。她依然耐心开导:“论理,这样的起码应酬,你应该早有主意,不必我来多嘴;现在你既然提出来了,我不妨啰唆几句。父亲不是亲戚,而是自家人,所以去父亲那里,是不需提什么礼物的。一家人嘛!不过我们的情况有点特殊——到底还没有共鼎吃饭,同桌呷菜。我们还处在准备阶段,甚至孕育间段;所以还是备点礼物的好。这个我会去操办,你放心好了。至于称呼,这有何难?实事求是嘛,不叫‘爹’,就叫‘爸’。”

“你说得轻松!”小半斤还是没有勇气,“倘若我叫出来,他不应答,或者犹豫起来;甚至羞得红了脸,迟迟没有回应。老半天了,才支吾其词,“我怎么办?我……我的脸往哪里搁?”

竹美人没有料到,在看似如此简单的小事面前,小半斤居然想得挺细致,挺复杂;而她还只想到就汤下面:“你就叫第二声呀!”

“若叫了第二声,他还在犹豫,甚至还在红脸呢?”

“那你就鼓起勇气多叫几声呀!”

“不行,不行……”小半斤频频摇头,连连摆手。

“那你就诚心下跪嘛!你见过世上有几个蛮子不在跪字面前,改变初衷,热情相待呢?”竹美人到底不是毫无个性的人,她真有点不耐烦,真想发火了。

“那更不行!”小半斤还是又摇头又摆手,“现在哪里兴这套礼数!”头摇得像拨浪鼓,手摆得像在挥小旗子。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走了你就行了!”竹美人终于上气了。她眉角、眼角同时上扬,仿佛利剑一般;脸也变得铁青。说完,跨出房门,就要往龙液池方向奔去。

这可把小半斤吓坏了。他深深知道,在柳河湾,负气去龙液池的人意味着什么。一想到可能出现的可怕场面,还隔老远,他双腿一软,不由得跪了下去。他苦苦哀求:“我这就去,这就去!还不行吗?”他茫然无计,只顾诉苦,“你呀,真把我吓死了!”头也点得像捣蒜似的。他自己也没有想到,一个堂堂男子,竟然未曾拜父先跪妻!

竹美人一瞧见丈夫这副狼狈相,有点忍俊不禁。他也第一次感觉到小半斤这么离不了她。她不由得停住了脚步。但是她依然装得竖着眉眼黑着脸,挺严肃。许久,她才数落小半斤:“你不讲孝道,不知感恩,毫无诚信可言。看来你以后对我也可能如法炮制;我得早做准备,我不再上当受骗了!”接着又抽噎着长叹:“哎,知有今日,何必当初!”说完,“啊呀”一声,抽抽噎噎,又要冲出房门去。

小半斤被竹美人的异常举动吓得魂不守舍。他来不及站起来,就用膝盖“走”到妻子面前,双手一把抱住她的大腿,又点头又赔罪,再次郑重承诺:“我真的就去好吗?——马上去!”接着就信誓旦旦似的,站起来,膝盖上的灰尘也忘了拍,就欣然前往。

这下,反而把竹美人急坏了。她忘记了刚才的悲伤和愤怒,严厉叫住小半斤:“你就这样空手而去?你不要脸,我也不要脸了?”

听了这句话,小半斤知道,一时半刻,妻子不会去龙液池了,他如释重负,心里轻松了许多。但是,他到底是男子汉,是大丈夫,因此只梆硬站住,却决不回头。

竹美人见丈夫站住了,心里又升起新的希望。她马上转身进房去,不一会儿,就提了一瓶带星的“邵阳大曲”和一袋“黑牛麦片”走出来交给小半斤。

小半斤急中生计,拒绝接受。还大大方方地说:“不用交给我,就劳驾你算了——你也陪我走一趟吧。”不仅显出少有的从容和大度,简直有点像个拗相公。

这下反倒把竹美人难住了。她踟蹰踌躇,好久都打不定主意:去呢,你去干啥呀?总得有个理由嘛!不去呢,小半斤又在将她的军——哎!她暗暗跺脚:该死的青毛牛,居然也会支怪招,让她左右为难!她抹着眼泪,犹豫再三,最后把心一横,果断回答:“陪就陪!又不是上刀山,下火海,有什么可怕的?好吧,你走前,我殿后——正像酒席前人们说的那样:舍命陪君子!不过,到时候,你得拿出君子的风度和胆量来给我瞧呦!”

小半斤听了,只点头,还是不言语。

夫妻俩于是一前一后,结伴而行,往湾东走去。

老木屋在湾西,“柳杨豪府”在湾东,距离较远。类似从西半球走到东半球;不过就高低而言,两者大致在一条水平线上。只是由于“龟背”隆起的缘故,彼此之间形成一条不规则的弧——又像半个大桶箍。这又像半条回归线。由于柳河湾的建筑都在有一定坡度的“龟背”上,路也因此曲曲折折,坎坷不平,这半根箍线也起起伏伏;人们走起来要蹿上跳下,有点不便。

小半斤原来料想竹美人不敢去“柳杨豪府”的,这样他“认父”的事就可以拖一拖,缓一缓,他也可以松一口气。没想到竹美人真有这样的勇气,自己反而为起难来。他愁眉苦脸地暗叹:“真到了‘柳杨豪府’,叫我怎么称呼他,我跟他说什么好呢?”

竹美人见小半斤认父决心仍不明朗,估计丈夫还没最后拿定主意.于是她在后面戳着他的脊梁骨告诫:“他是长辈,是父亲呀!难道你连这点灵性都没有?万一不行,就向他请教龙液池养鱼的事嘛!龙液池到底适合投放哪些鱼苗,各种鱼苗的数量怎么搭配,我们不是还一无所知么?再说柳书文承包,头年盈利次年亏,失败的原因之一,不就是鱼瘟的肆虐吗?怎么治鱼瘟,向他请教呀!他或许不能为你排难解惑;不过我听说过,柳河镇下去不远的什么朝珠塘,他有个什么亲表弟——他舅父的亲儿子,是个有名的养鱼把式,你让他给你去请呀!……这样还愁没话说?”她越说越激动,也越说越起劲,几乎想跨上去拧小半斤的耳朵了。

竹美人的“耳提面命”让小半斤猛然醒悟:“父亲的表弟谭师傅,的确是个远近闻名的养鱼把式!我怎么就没想到呢?”他一拍大腿,马上来了精神,他迈开步伐,又恢复了刚才的神气;内心里则连连赞叹:“‘一把手’就是一把手,不佩服,还真不行——我服了!”叹完,步子不由得加快了。

没想到,他刚迈开腿,又听见竹美人在后面着急地喊:“慢点,慢点,一讲风就下雨!兴致一来,就丈地一般,走得风快。也不考虑自己是男人一个,人家是女人一名,肚子里还载着个宝宝,这样坎坎坷坷的路,人家跟得上跟不上。”

小半斤听了立即醒悟,马上站住。他回头一瞧,这才发现妻子提着礼物气喘吁吁。这些东西,虽然不重,但是对于一个孕妇来说,要提着它赶路,走快了,还是感到吃力的。这些东西,虽然不是双份子,但是在当时的柳河湾已经算得上是大方而时髦的礼物了。

小半斤见妻子这么大方,全身马上一热:看来“认父”这事,她比我更迫切!

老半斤与杨癞子合住的“柳杨豪府”,大小、高矮、宽窄以及外观,都跟单峰驼的老木屋差不多,也跟老槽门相差不远。从风化的严重程度看,三者修建年代可能也相差无几。由于两个光棍都只打算做天和尚撞天钟,堂堂“豪府”,很少翻修。如今的柳杨府第跟老木屋一样,已经风雨飘摇,破烂不堪,急需维修。好在它不像老木屋那么斜得厉害。竹美人瞥一眼如此的破屋及周围的空坪闲地,心里感慨:“这里,修座四排三间的大正屋,都绰绰有余啊!”

恰好这天杨癞子往杨家岭“娘家”玩去了。“豪府”里只有老半斤一个人在家。他正坐在堂屋门边的秃凳上,倚着门框打盹。老半斤仿佛早就晓得小半斤要登门拜访似的,昨夜就换上“儿媳”给他买的唐装。小半斤夫妻瞧见,发现颜色挺适宜,大小也蛮适合;夫妻俩打心眼里高兴。老半斤听见脚步声,马上睁开了双眼。发现出现在眼前竟是小半斤夫妻,有点意外。再仔细瞧,竹美人还提着时兴的礼品,他越加高兴。脸上马上“来了”猪肝红。他们“父子”之间虽有一些接触,但都在理发师家,在石头城。夫妻双双如此亲热地携手而来,亲自登门,还是头一回。他尤其高兴。他浓眉高高扬着,国字脸眯眯笑着,欢喜得心儿嘣嘣直跳,脸上的猪肝红也快飞上了眼圈。他揉了揉发红的睡眼,老半天了才悟起阿庆嫂的话:来者都是客——至少要给“客人”搬凳坐。但是他家只有两条秃凳,一条自己坐着,另一条还在房里放着衣服。“土地灶”前,也只有一个常当凳用的木砣;搬动它来招待“客人”,显然太显得寒酸。他就赶忙将自己坐的让出来给他们,又从住房里搬出另一条。还无意间跟原来的排在一起。自己恭敬地站着,以示迎接。

小半斤不客气,马上欣然坐下。童妃竹手里提着东西,不便就座,又见“父亲”没有就座,就更不敢。她笔直地站着,头不低,背不弯,显得落落大方。那绰约的风姿最容易想起降龙台上的俏竹——灵气得很。

老半斤见“媳妇”这么懂礼节,打心眼里高兴;又见“媳妇”这么大方洒脱,更加欢喜。

小半斤刚坐下,又想起应该给“父亲”递烟,于是又站起来掏烟盒。

老半斤接过“儿子”的烟,小半斤又马上给他把火对燃。

待老半斤点燃烟,竹美人才把礼品递过去,笑容可掬地向“父亲”致歉:“我们回来得仓促,没有买到象样的东西,谈不上什么礼物,还望您老人家不要见笑。”至于夫妻俩孝敬给老人的衣服,他只字不提。

不知是“儿子”的烟香,还是“儿子”的意厚,老半斤吸得兴味盎然。“媳妇”把礼品递过来了,他也只知满脸笑容地搭腔:“我生得手好,就不客气了。你给我放到房里去吧。”一副老子吩咐儿媳的样子,自己继续吸得津津有味。

竹美人有点犹豫,但到底是“父亲”的“将令”,不能犹豫;而且是第一次“派差”;所以她没迟疑多久,就真心遵循老人的吩咐,把礼品送进房去。竹美人知道,按照农村习惯,“老爹”应该住在东头。因为老半斤的爷爷比柳老师的父亲大。兄弟分家,陈安人和柳河湾人的“天条”从来就是“长子居东次子西”,只有居心不良的单峰驼才心怀鬼胎打压小半斤,贬低小半斤——反其道而行之。她跨进东头房门,驻足打量,顿生几分凄凉,还有三分惊讶。地面凹凸不平,四周鼠洞成排。虽有间壁,却又窄又黑,跟他们居的老木屋没好多少。整个房子,摆了一张无架的旧木床和两个旧木柜就所剩无几了。而这些就是老人的全部家当。床上更窝囊:盖被起床后不仅没折好,而且依然保持着人从被窝里拱出来的原样子,活像一个大狗窝。两个木柜上面,一个放着碗盏筷子,算是“露天餐柜”。用过的碗筷,都在“柜”上,既零乱又不干净。虽是早春,饭蚊子已经孵化,在碗里找吃的了。竹美人见了,直在心里摇头。堂屋里分明挂着碗栈,他却弃之不用,实在太懒散了。另一个则纯粹是“露天衣柜”,现在正撩了几件刚换下的冬衣在上面,显然是老人家刚才腾秃凳时撩上去的。睹物思人,童妃竹在心里感叹:老人家急需一个帮手给他料理家务呀,哪怕是女儿媳妇!她自觉不能待得太久,在“父亲”撩放衣服的柜面上挤出一点“空坪闲地”,把礼品轻轻放上去,就尽快退了出来。

竹美人从房里出来,见老半斤已经坐在木砣上,马上把秃凳送到“父亲”面前。自己避烟去了。她有个毛病,见烟就呛。老半斤受宠若惊,红着脸坐了上去。从此他装得怡然自得地抽着“儿子”赐给的好烟。

老半斤吩咐完媳妇以后,又有些后悔,恨自己说话太欠考虑:“媳妇”今天是头一次登门,是真正的贵客稀客,自己应该礼礼性性接过,彬彬有礼地表示谢意才是;哪有让客人自己提礼物进房的道理!他实在大错特错,愧疚死了。倘若“媳妇”把礼物放好马上出来还好,不幸的是她好一阵没有出来!他立即心有所悟:“媳妇”一定在打量他狗窝一般居室!过去,他曾经认为,自己并不是个马虎人,只是由于岁月的无情,他渐渐变懒了。他真后悔自己迟迟没有成起这个家。今天这个“狗窝”不慎被“媳妇”看了个透,他真有点汗颜。他企图用烟解除自己的尴尬,谁知越想解除就越不得解除。烟雾在无声地萦绕而上,他的心却惶惶然,十分不安。

待烟雾少了,稀了,竹美人才回到堂屋。她没去留意“父亲”神色的不安,她把全部精力集中到对两个“半斤”的比较上。她只瞄了一眼,就在心里感叹:“太酷肖了!丈夫简直就是‘父亲’的复制品!如果不是年龄反差太大,一定以为是孪生兄弟!”进一步观察,她还发现,两人都是方中带圆的脸型。老半斤,黑发浓眉;小半斤,浓眉黑发。眼睛呢,老半斤,黑云白珠;小半斤,白珠黑云。下巴上方呢,老半斤,鼻高嘴圆下巴微翘;小半斤也鼻高嘴圆,下巴上扬。此刻,大约“父子”都有些激动之故,两人眼圈周围都微微泛红。唯一的区别是脸皮的颜色:老半斤是典型的成熟的板栗色,小半斤则是未成熟的板栗色。这可能是双六早在小半斤身上留下的唯一看得见的遗传因子了。另外,就身架而言,小半斤略高于老半斤。

在竹美人比较“父子”异同时,小半斤就开始“补讲”他的礼性。把刚才那包才抽出第一支的湖南名牌“白沙烟”,整包递给老半斤,并坦然申明:“我平时并不抽烟,所以难得抽到我的烟。这包烟,你老人家抽去吧。”

“儿子”的意外孝心,让老半斤也多少有点“意外”;他因此动作有点迟钝,两手不停地哆嗦。老半天了才悟起是“儿子”的烟,于是又一次欣然接过。

其实,递烟的瞬间是最好叫爹叫爸的。竹美人见丈夫虽有“画龙”之意,却无“点睛”之声。她不满地向小半斤瞪了一眼。

小半斤感觉到了妻子的眼神,有点局促不安。好在他不失时机掏出打火机,第二次给“父亲”点火去,才缓解了自己的紧张与尴尬。

老半斤是有烟瘾的,尤其是睡后初醒。有人对这种现象有过形象的描绘与概括:醒来抽袋烟,赛过活神仙。大约是由于孔方兄的作弄之故,老半斤平时只能抽毛烟。他已经好久没抽到香烟了,正闹烟荒。小半斤的这包烟,可以说递得恰逢其时,简直是“及时烟”!火也对得及时,称得上是“及时火”!如果能马上叫一声“爹”或“爸”,那可是真正的“及时雨”,“父子情”!可惜小半斤没有延续自己的旷世奇举,致使自己在成功“画龙”之后,没有立即挥起神来之笔,顺势“点睛”;因而造成眼下甚至终生的遗憾。

老半斤也似乎有所期待。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浓烟,闭着双唇,老半天不咽下去,也不吐出来,像在专心地等候什么。后来他估计没有多少指望了,才低下头,颓然吐出。没有风,吐出的烟雾在堂屋里慢慢潆绕,渐渐淡化。

竹美人见烟就呛。可是由于过分专注、过分期待丈夫尽快“画龙点睛”,来不及第二次防备烟雾的突然袭击,直到烟雾呛鼻了,她才捂着它,急急忙忙站起,第二次走出堂屋,装作透气去。尽管如此,她还是边走边咳个不停。

老半斤生来不注小节,明知“媳妇”被呛了,依然只顾自己吞云吐雾。堂屋里很快就“硝烟弥漫”。今天没风,烟雾更是久久不散。

小半斤呆呆地瞪着慢慢升腾弥漫的烟雾,心里在嘀咕:“我该说什么好呢?”

竹美人见丈夫的狮子大口迟迟不开,等烟雾稍轻,转过身来,竖起见剑眉,睁大凤眼,频频向小半斤“示警”。

小半斤更加惶惶不安.出门时妻子的提醒早让他焦急万分。此刻又见妻子已近乎横眉怒目,他更加神色不安;但是他仍然没有勇气向老半斤直呼爹或爸。

“我想承包龙液池,投身养殖业,但是不通门道。今天特意向您老人家请教来了。”老半天了,小半斤才压住内心的彷徨,郑重启齿,向老半斤吐出了第一句话,并且大着胆子“扫描”了一眼“父亲”。这也是他生平第一次正面打量自己的生身父亲:他跟镜子里的“我”是何等的酷似啊!其实,这段话,若用“父亲”开头,可谓天衣无缝,恰到好处。是父子团圆的美好序幕;可惜小半斤再一次丧失了拉开这个序幕的机会。

小半斤吃惊地发现,眼前的“父亲”,像察觉出了“儿子”的彷徨和不安。老人家不仅脸眼绯红,耳根也微微泛起红来,是典型的喜形于色;不过表面上,他仍然摆出副宠辱不惊,十分和悦安详的样子。这跟整天凶神恶煞的单峰驼迥然而异,是截然不同的冰火两重天。

“好嘛。”老半斤果断同意,但是马上又设定时限:“不过,只许承包一年!”显示出作为父亲,一锤定音的大将风度。

“为什么?”小半斤有他的长远规划,竹美人也有它的宏伟蓝图。夫妻俩早已取得共识。为此,他向“父亲”作了简单的说明。

老半斤依然毫不以为然:“我是看到龙液池去年水草满池,泉水变清;今年草儿更盛,水也更清,才同意你包一年的;不然,我一年都不允许你承包!——你没看见柳书文?赚了头年,第二年就赔了!”老半斤摆出一副老子教训儿子的架势,严颜厉色,语气铿锵,俨然已经是小半斤名正言顺的父亲了。

竹美人聚精会神地听着,心里大发感慨:他老人家一直在关注龙液池的变化,一直在为“儿子”操心劳神啊!她担心小半斤言不由衷,赶忙替丈夫申明:“这正是小半斤今天要向您老人家请教的呀!您老人家有何见教?不妨直说。我们正求教无门呢。”

这回小半斤并不甘心示弱,他也趁机插话:“柳书文第二年亏本的原因,我曾经向柳老师讨教过,他还亲自陪我到龙液池做过现场考察,认为可能是龙液池尽头墈上的几丘稻田所致。因为稻田要施化肥,要打农药;它们都是污染物。而稻田的污水都是流向龙液池的。这就说明,是稻田农药和化肥把龙液池给污染了,所以才发生死鱼的现象。只要将稻田改制,遏制住农药、化肥的污染,不就能养成功么?”还把亲自陪柳书凡到龙液池里面察看的过程,大略说给老半斤听了。

前面忘了介绍,柳书凡小时候放过牛的龙液坪,解放以后经过垦复,早已变成良田了。土地承包的时候,仙鹤草划给了理发师。因此这良田的责任人,现在是柳书平。说明了,柳书平是柳书平的主人。

“他没养过鱼。他这是纸上谈兵,并不完全可靠。依我看,充其量只是龙液池死鱼的原因之一。”老半斤并不迷信学问比他高,经验却没有他足,年龄也比他小的“叔弟”柳书凡,“要想在龙液池顺利养出龙液鱼,还得去朝珠塘请我那位表弟谭师傅。他有自家的十几口小鱼塘,又长年养鱼,贩鱼,却很少听说过死鱼的事。他的经验值得我们学习。”依然没有忘记摆出一副为人之父的姿态。

小半斤与竹美人也听说过,老半斤跟许三妹离婚后,这位表弟不仅不介意表兄抛弃了表妹,还多次向老半斤引荐过几门“半路亲”,仅仅因为当时老半斤跟双六早打得火热,假妹子又濒临死亡的边缘,双六早还向老半斤作过许诺,他才没有接纳。如今自己承包龙液池,正需要谭师傅赐教,而这位师傅,竟是“父亲”的至亲,我何不乘此之便,请他把谭师傅请来,现场指导?

竹美人也认为机会来了,想趁热打铁。于是两人不谋而合,异口同声:“我们想麻烦您老人家把这位表叔请来,给我们指导指导。”

老半斤见他们夫妻称自己的表弟为表叔,很高兴。马上答应:“好嘛!我明天就去!”

小半斤和童妃竹看出了老半斤为何高兴,后悔“表叔”叫得过早,双双害起羞来。又见“父亲”口气如此利落,应答如此爽快,马上又乐开了花。于是又不约而同地称谢:“那么,我们就麻烦您老人家了。承包龙液池的事,全仗——”两人几乎同时叫出“父亲”二字;但是还没叫出声,夫妻俩脸就红了。小半斤第二次,竹美人第一次丧失了“认贼作父”的机会,夫妻俩都在心里懊悔。为了掩饰各自的尴尬,话没说完,两人就匆匆忙忙起身告辞。

老半斤款待不起儿媳一顿像样的饭,又不喜欢讲“光面话”,只好任他们夫妻俩往回走,不过仍然把他们送出晒谷坪才停住。

夫妻俩刚刚迈上晒谷坪,不想迎面走来了舍命王.他满脸堆笑,像有什么好事有求于他们.两人都有些意外。

“承包龙液池的事,我也参一股进来,好么?”舍命王笑嘻嘻地说。他龇着胡茬,咧着宽嘴,露出黄白牙齿,装出格外亲热的样子。水厂参股未成,他还没死心。

又是参股!小半斤一听见就在心里犯怵。他在心里骂道:我一想做事,你就瞎参和!你不是在故意捣蛋吗!不过他在嘴里没有这样说。

“那天,柳河湾人召开龙液池承包大会,你到哪了去了?”小半斤厉声质问。

“那天,我抱新嫩伢去龙家庄看医生去了,事前又不知道,所以——”舍命王心虚,结结巴巴地说。他没有忘记小嫩伢的死与龙液池有关,甚至说它小嫩伢夭亡的罪魁祸首都不为过。龙液池成了他的伤心地,有事都尽量避免去那里,无事就更不用说了;因此他对龙液池的变化一无所知。其实他是知道龙液池开承包大会的,只是把“死”去多年的龙液池和死去的小嫩伢一样抛到脑后去了;所以并不知道龙液池“死而复生”,返老还童,甚至青春焕发。明知组里开承包会,他也懒得去参加。小半斤承包后听人说及龙液池的“生还”,他才猛然醒悟,还特意到龙液池察看了一遍。耳闻目睹,他终于“化悲痛为力量”,对龙液池产生了勃勃野心;再经过认真思考,他觉得今年承包,一定有利可图。他真想抱这个金娃娃,但是,为时已晚——龙液池已经被小半斤包去了!他后悔不已。他的贪心促使他在脑海打圈子。他灵机一动,就有了主意。他想,上次小半斤建水厂他参股不成;这次他承包龙液池,他一定要参一股进去!于是马不停蹄地就往老木屋走去。半路打听到小半斤去了“柳杨豪府”,又马上折了转来。

夫妻俩对舍命王的贸然出现就感到突然,不由得对视了一下。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想:“不早不迟,偏偏在这个时候!可见他的嗅觉之灵!不愧是个人精。”

大约是慑于老半斤的威严,舍命王并不急于盼望小半斤立即回答,又接着说下去:“不急,我们边走边聊。”还率先往回走。

“为什么要边走边聊呢?这晒谷坪又宽又平,上对天,下对地,正大光明,不是正好商议吗?”小半斤最不喜欢舍命王的鬼头鬼脑,于是喝住他。

舍命王紧紧瞪着“柳杨豪府”,老半天不言语。见老半斤进房去了,才期期艾艾地说:“这么说你们同意了?我的好侄子,好侄媳!”他眼光犀利,早已看出竹美人在小半斤这个家中的地位,所以不失时机地把竹美人一齐捧出。

在柳河湾居住已有三四个年头,实打实也超过三年了,竹美人对舍命王的为人处世,有一定的了解。面对这个人精的热捧,她头脑冷静,处之泰然。她不跨越丈夫,包办代替,随便表态。

舍命王见这个年轻的女人,如此娴静,暗暗叫吗,还悄悄咋舌:这个女人可能不好对付。

小半斤见了舍命王就讨厌;今天他又要找缝插针,心里更烦。他生性只知胡同赶猪——直来直去:“你说得漂亮!照你的说法,水怎么分,草怎么分,鱼苗怎么分开投放,年关捕鱼又怎么进行?”

他放起连珠炮来。他哪里知道,舍命王的醉翁之意不在鱼,而在搅局?搅局成功之后,他再趁机浑水摸鱼。

其实舍命王不是不清楚龙液池不能分开承包;他自己也明白,在这个家里,内当家,外当家,家里家外都是他,本身根本没有承包的能力;但是这么好端端的龙液池竟被一个野崽包去了,让他坐收渔利,他又不甘心!于是他继续蛮缠:“为什么不能二一添作五?春天我出一半投本,冬天我分一半龙液鱼。龙液池从来就是坐地等花开,只要留心池水不被人放干就能赚个盆满钵满。简单得很!我看,不是不行,而是你不想!你想独吞!”他言辞尖刻犀利起来,企图一举降服小半斤。

“简单也好,复杂也好,独吞也好,反正合同规定,‘即日生效,一包三年’!你若硬是想包,三年以后你早做准备吧!”小半斤说完,就要跨出晒谷坪往回走。

舍命王是有牛皮糖的缠劲的。他见硬的不行,又来软的。他笑容可掬地说:“我的好侄子,气什么咯!生意不成仁义在嘛!”一把拉住了小半斤,还把竹美人也拦住了。

小半斤只想着龙液池,只想尽快摆脱舍命王的胡搅蛮缠,不耐烦地喷出一句:“我没有你那么大的缠劲!”又要往回走。

舍命王见软的真的不行,又来硬的。他也振振有词:“纸上的东西算什么?柳河湾人从来就是先进庵堂为长子。谁先投放鱼苗谁就是承包人!你若一半也不匀给我,我马上就去吴同城买担鱼苗回来,当众倒进龙液池。冬天放水捕鱼,我吆喝所有柳河湾人都来捉鱼,看你能拿我怎么办!”

小半斤见舍命王如此蛮横无理,也上了三分火:“你敢挑鱼盆上龙液池,我不捣碎你的鱼盆,就算你日出我!”

舍命王听了,知道机会来了。他也借机大做文章:“不光我无本事日出你,单峰驼也不一定有本事日得你出!”

一直在旁保持沉默的竹美人听到这话,心里大惊:“这不明明在恶语伤人吗?筹办矿泉水厂,拓改柳河桥,柳河坝合龙,不也是因为父亲、儿子都沾着个“野”字而或胎死腹中或一波三折吗?现在刚刚承包了龙液池,舍命王又跳出来借野崽肇事。在柳河湾,野崽到底有没有做事做人的权利?”一想到这,不尽的泪水就汩汩而出,差点又成“颦儿”了。不过他不愿意让人瞧见自己的眼泪,于是扭到一边,悄悄拭去。

小半斤也听出舍命王在有意伤人,火气更大。他一面愤愤不平地怒斥舍命王:“单峰驼不行,我就请你——请你去阎王那里报了到,再回来承包龙液池!”一面顺便捞起晒谷坪边的一块柴片挥到空中,就往舍命王头上劈去。舍命王的脑袋眼看就要开花!

竹美人眼见大事不好,赶忙迎上去,夺过丈夫手里的柴片。同时好言劝慰丈夫:“我们有合同在,受法律保护,不怕!”与此同时,又不失时机地镇住舍命王这位“老叔子,不是我们做晚辈出言不逊,您的话也太难听了。有道是‘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呀!你以为说那样的粗言秽语,公理就乖乖地站到你那边去了?当这样的粗话脏话从你口里喷出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你也在丑化自己,矮化自己?”

舍命王被竹美人一席有理有节的好心话说得满脸羞涩。他在心里摇头,同时也在心里佩服。但是,他也不是一块柴片或两句好话就能降服得了的人。他见软的硬的都奈何不了小半斤,就使出了牛皮糖的绝技。他跨到小半斤面前,伸长脖子,指着自己的脑袋,示意小半斤:“来吧,请你帮忙,让我的脑袋开朵‘大红花’!”

小半斤想重新夺回柴片,但竹美人严肃阻止。他又捏紧拳头,几次跃跃欲试,但瞧瞧妻子严肃的面容,又迟迟不敢下手。

双方都陷入了僵局。天上白云不飘,晒谷坪上灰尘不扬,连瓦楞上的麻雀都不敢作声。

舍命王的死皮赖脸,一直站在房内窗底下的老半斤看得一清二楚。舍命王的恶语也刺伤了他的脑门心;小半斤的心慈手软,更让他产生恨铁不成钢的愤懑;竹美人的惊人冷静尤其让他着急。他猛然想起,舍命王居然在自己的地盘欺负他的儿子儿媳,不由得怒火中烧。他红着脸,粗着脖子,跨出房门,来到土地灶前,不声不响地掐起灶边的大铁夹,跨出堂屋,迈上晒谷坪,然后直指舍命王;嘴里同样愤愤然:“小半斤没让你脑袋开花,我让的脑袋开条大坼!”说完挥起铁夹就向舍命王头上劈去。如前所述,这把铁夹足足有三尺长,四五斤重,抵得上半把大刀。若真的劈在头上,不仅有开花之险,更有开坼之危,开“大红花”之危险也不能完全排除。

竹美人清楚“父亲”的脾气,看到了这种危险可能酿成的严重后果。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陈安女子方显巾帼本色。她不顾有孕在身,毅然挺身拦住“父亲”,同时凛然喝令舍命王:“还不快走,真想脑袋开花开坼开朵‘大红花’?”

舍命王不止一次见过老半斤敢于吃铜吞铁的情景,至今想起,仍打牙嗑。今日眼见他又要动真的,来硬的,更觉毛骨悚然。为了生命他不敢再犹豫,急急忙忙抱着脑袋,落荒而逃。

就这样,在半斤“父子”的威逼下,在竹美人的有力斡旋下,舍命王的参股闹剧刚敲了开台鼓,就响起了台锣。但是洞若观火的竹美人却没有被暂时的“胜利”冲昏头脑,感同身受,她忧心忡忡:今天要不是“父亲”及时出面,镇住舍命王,丈夫不知要被舍命王缠到什么时候,缠成什么样子。

在回家路上,童妃竹地对丈夫说:“今天搭帮他老人家及时解围,要不然,后果不堪设想!这样的好父亲,走遍天下,难找到第二个啊!”

小半斤也有同感。他也吐出自己的肺腑之言:“好,实在是好!敢怒敢骂,敢作敢为,痛快淋漓,大快人心!就是不知道他“底”有多深,心有多宽啊!”

竹美人没忘记刚才千载难逢的认父机会的丧失;她责备丈夫:“什么底不底,宽不宽的,尽胡思乱想!我且问你,刚才那样的绝好机会,为什么没大胆使用?”

小半斤感到为难。面对妻子穷追,他既无招架之功,又无还击之力。只好无可奈何地诅咒:“我今天不是专奉你的‘圣旨’去拜父认父的吗?我样样都依了你呀!还要怎么着?你不是一样没有叫吗?为何老拿着电筒照别人呢?”

竹美人没想到丈夫也会反唇相讥,心里又恨脸也露笑。她也暗暗感叹:叫爹叫爸,实在不易!因此,她不仅没生气,反而挺高兴——毕竟丈夫嘴巴子有点长进了。她又想,老是这样穷追不舍,也不是个办法;于是让他一步:“我等着那一天,我希望那一天早早到来!”把“那一天”说得特重特响。

小半斤没有“响鼓”,但心里却响得厉害。

因为快到家了,单峰驼和白铁锤都出现了,夫妻俩的对话也就暂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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