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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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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河湾》连载

第八十三章 东北虎恶意伤人 小半斤死里逃生

小半斤在玉玺坪上的“碎尸事件”,由于老夫子向老师们严肃申令“不许外传”;白铁锤、东北虎当天一无所知。然而世上到底没有不透风的墙;没多久,不知哪个喜欢唆舌的女人把这事送到白铁锤和东北虎耳里。两人听了恨得又咬牙又攥拳头。从此他们夫妻时时刻刻,处心积虑,伺机复仇。

离春节越近,天气越冷;天气越冷,柳书凡心里越紧张急迫。小囡子背上的字条,让他看到野崽的后代的可怜处境。小半斤大闹杨家岭,“碎尸”玉玺坪,让他看到野崽因“做人”不得而喷发出来的不灭怒火。单峰驼父子日重一日的逼迫,也让他看到小半斤处境的险恶。而龙液池边的促膝长谈,又让他看到了老、小半斤团聚之路的曲折及曲折中孕育的希望。现在的关键是谁给力小半斤,将他推一把,投进老半斤的怀抱,促成他们父子团聚,全家团圆。这个问题天天在他的脑海里打转。主观的力量已经使尽,现在只能靠客观、靠外力了。这把力,这个使力的人,成了小半斤正名,老、小半斤团聚,全家团圆的关键!但是这个人到底是谁呢?是要他去寻找,还是他会自己跳出来?带着这样的焦虑,一连数天,他茶饭不思,十分苦恼。他如置身寂寞的荒原,束手无策。这个人,这把力,成了他一块难以治愈的心病!他天天逡巡踟蹰,一筹莫展。

时已隆冬,天气奇寒。今年的冬天,寒气更重。无论怎样设法抵御,人们都冻得缩成一团。早就养成天天洗澡习惯的柳书凡,为防感冒,今天也不得不打破常规,改洗澡为热脚。

这天傍晚,他在“抽屉”里,端上澡盆,摆上凳子,倒上热水,脱下鞋,准备热脚的时候,门外突然进来了四个人,其中一个女的还抱着一个幼婴。四个人一进来就有三个人跪在澡盆前,几乎将澡盆围了个半圆。柳书凡仔细一瞧,不是别人,竟是小半斤、竹美人,还有囡子!昏黄灯光下的父、母、女,面目都惨不忍睹。

小半斤和竹美人并肩跪着,小囡子跪在小半斤身边。后面还有理发师陪同。他们一跪下就喊得惊天动地:“爷爷,救救我们吧!再不搭救,我们只有死路一条了!”喊声撕肝裂肺,悲情感动天地。

柳书凡被这突如其来的呼救惊呆了。倾听这惊心动魄的呐喊,细瞧几张熟悉的面孔,再看他们满身满脸的惨象,他惊愕之余,猛然醒悟:小半斤夫妻在拜我作爷,求我伸冤!他进而又想,拜我作爷,不就是认老半斤作父吗?啊,这不等于告诉他,小半斤已经铁心“认‘贼’作父”了?尽管他柳书凡不是“贼”,但是他是这个“贼”的叔父呀!不光如此,还是一个在这个“贼”的面前有一点点威望的叔父兼老师呢!这不是野崽认父的另一种表达方式吗?是谁突然给了他这份勇气,这把力量?他又惊又喜又意外,真是百感交织。

一直在后面悄然作陪的理发师看出,柳书凡一时明白不过来,便凑到他耳边轻轻说了句:“已经到过我家,哭哭啼啼叫过我们作爷爷、奶奶了。”

听了理发师的提示,柳书凡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判断。再仔细一瞧,发现竹美人披头散发,头上、发上、衣服上还残存着被人揪扭过的痕迹。脸上也青一块,紫一块;额头上还肿了个酒杯大的包。两个凤眼一般的眼珠,泪水正簌簌而流……昔日的美人已被这突如其来的灾难蹂躏得面目全非。

小半斤呢,双手揿着肚子,一脸的痛苦;额上鲜血直流,整个脸儿也血肉模糊,就像一个血淋淋的大拳头。往日的英俊面容,如今已经被糟蹋得惨不忍睹。他们身上时时散发出类似猪粪的臭气。小囡子也哭得泪眼婆娑。沾满泪水的手把头发也抓乱了;她因此更加显得可怜。连小妞子也惊魂未定似的,一副呆相。

惨像实在不忍目睹,呐喊尤其惊心动魄。柳书凡目睹小半斤一家人的惨状,顿时悲愤填膺。

是谁如此心狠手毒,如此惨无人道?他必须探个明白,还要伸张正义,为小半斤一家伸冤雪恨!

他哪里还有心思热脚?他连忙把正要下水的双脚趿进鞋里,大声喊:“三媛,快来!”

童三媛正在给丈夫热烫壶,听见呼唤,应声而出。她走进“抽屉”一瞅,见了这番惨像,也大吃一惊。

小半斤和竹美人马上又移步童三媛,在她面前跪下,又是哭天叫地:“奶奶,救救我们!”小囡子也跟上来跪着,呜呜直哭。

小半斤和竹美人面前,眼泪和着鲜血,立刻湿了一地。

童三媛虽然也像祝希娟,但却没有祝希娟扮演的琼花那样意志坚定,泪不轻弹。她是个容易动感情的人。何况今天惨遭毒打的人中有一个还跟她一样,都是童家人?她只瞧见惨象,来不及问清是怎么回事,已经泪水簌簌地往地上滴,地面也很快就湿漉漉的一片。

“到底是怎么回事?”柳书凡趿着棉鞋,端开澡盆,边搬凳子边问。童三媛抹去泪水,忍住悲痛,一边安慰,一边请他们坐下,慢慢细说。又要取下脸帕,替他们擦去污血。柳书凡连忙挥手阻止:“这是最好的‘现场’,是如山的铁证。三媛,在事情没有弄清之前,不能‘破坏’!”小半斤和竹美人自顾身上太脏,不敢就座。贤慧的先生娘子逐一圧着他们的肩膀往下揿,他们才勉强坐下。

父母女儿先后坐下后,柳书凡又看见小半斤双手还在紧紧摁着腹部,脸色十分难看。他看得出,小半斤显然在极力忍受剧痛的折磨。

柳书凡一直琢磨不透:是谁对他们行凶施暴?

小半斤见“爷爷”没吱声,以为他在犹豫什么。于是他摁着肚子,突然离开凳子,第二次在柳书凡面前跪下去,接着又痛哭连天地呐喊:“爷爷,再不给我们做主!我们就没法活了!”喊着,眼泪淌着鲜血,无声地往脸颊、往颈脖间流淌,有的又默默地滴到地面。

差不多在同一个时候,竹美人也抱着小妞子,跟着跪下,脸上早已涕泪滂沱。

小囡子见父母又跪下去了,也梭下凳子,麻利地跪下去。竹美人也抱着妞子,叫着“爷爷”。小囡子还叫着“公公”、“婆婆”。连嗷嗷待哺的小妞子,也用惊异的目光打量着眼前的公公和婆婆。

柳书凡根据小半斤和竹美人的血泪判断,老木屋里发生了惊天的血案。小半斤一家已经陷入了生死存亡的关键时段。联系最近老木屋里发生的一切,自己也忍不住泪水盈眶。

他们的举动,无异于给沉寂多年的戈壁大漠,投下了一颗原子弹,或维苏威火山的突然喷发,其声震山撼岳,令人毛发倒竖;其光刺人眼球,直射长空;其烟其尘其埃,遮天蔽日,满天弥漫。这声音惊落了老人的泪花,这光辉照亮了柳书凡夫妇的心田。这烟这尘这埃呛得他们老两口也痛心疾首,泪水汪然。

柳书凡早已心如刀绞;面对处于水深火热的这一家人,他果断决定:义不容辞,先搭救,再申冤!他迫切地想知道加害于他们的凶手是谁,但是看到他们的痛苦,他实在不忍多问——救人要紧啊!

小半斤悲痛欲绝,忍无可忍。他几次起身要冲出去,呼唤着要报仇雪恨。

柳书凡每次都使劲拖住他,厉声制止,耐心地劝告:“你这是鲁莽行为。想用鲁莽报仇泄恨,不是上策。你要伸冤,就要取证;你要取证,医院是必经之道。此去诊所,不仅可以进行急救,同时可以取证,一举两得,岂不方便?还犹豫什么!”

竹美人认为柳老师说得对,她忍住悲伤,劝告小半斤要冷静,听话。小半斤觉得老人家说得有理,也忍住悲痛,诚心依从。这时小妞子已经昏昏欲睡,囡子也来了睡意。柳书凡吩咐童三媛,将囡子姐妹放到自己床上去,同时照顾好她们;自己加了衣服,掏了钱掬进衣袋,就掐上电筒,与理发师一道,陪护小半斤和竹美人,冒着凛冽的寒风,向柳湾村卫生室的所在地——龙家庄奔去。

临行,只图方便的理发师提出:“是不是先去柳宝明家?他是草药郎中,又善治红伤。”

柳书凡听见,觉得是个办法。仔细一想,又觉得不妥。一来他是我们大房人,不便作证;二来,小半斤似有内伤,没有仪器,简单的探问解决不了根本问题。于是婉拒了堂兄的好心建议。于是两兄弟,四叔侄,一路同行,奔向龙家庄赤脚医生家去。

时间慢慢延伸,气温越来越低,天气越来越冷。路边的茅草开始凝结冰凌子,朔风一吹,冰凌子就就摇铃子似的,窸窸窣窣地响。刚上路,柳书平借故野外太冷,需加衣服,提出要回去一转。柳书凡熟悉他的性格,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赶忙给他卸包袱。柳书凡小声告诉他,他有代付药费的现钱在身,请他放心。其实钱才是是理发师最担心的。他不好再推却,不得不打消了退缩的念头。

由柳河湾去龙家庄,除了中间的杨柳庵,其他的路段尽是田间小道。在路上,小半斤一直在痛苦呻吟,竹美人也声泪不止。声音震荡凄冷的旷野,杨柳庵四周越加显得冷寂可怕。田间小道,路不好走。人多电筒少,哪个都有跌倒的危险。因为要注意道路,说起话来总是时断时续。柳书凡只能从理发师嘴里断断续续地获得惨象的一星半点。

乡村卫生室,还是往日的赤脚医生担纲,只是由“公营”变成了“私营”。室内除了镊子、剪刀、听诊器,再没什么设备和器械可言;因此只能看看简单的皮伤。医生也是从“赤脚”时代走过来的,技术水平有限。赤脚医生先给两位伤者作了个整体的观察,然后按照先重后轻的原则,逐一诊治。他先给小半斤洗去污血,测量伤口,足有四十毫米长。再检查胸腹,发现一块有二指宽三四寸长的伤痕。胸腹内部,是好是歹,不得而知。竹美人也鼻青脸肿,额上高高隆起,像扣上了半个小皮球。医生给小半斤的头伤验了长宽、深浅并做了文字记录之后,又给他进行了包扎。童妃竹因为没有伤口,只有伤痕,诊治起来要快些。诊治手续完毕,医生又如实地给他们夫妻出具了验伤证明。柳书凡还给代付了药费。

临行,赤脚医生建议最好连夜去乡医院复诊。柳书凡告诉他,还没向村里报案。理发师、柳书凡兄弟又陪小半斤和竹美人顺便到龙秘书家一趟,以示尊重。龙兴旺除了表示同情外,也不敢挑硬担,建议马上回去报告村主任仙鹤草。柳河湾不是他的“责任田”,他还是少吃咸鱼少口干的好。柳书凡听完,知道秘书先生在企求明哲保身,并不勉强,就率了小半斤夫妻和理发师返回柳河湾,往仙鹤草家报案去。

半路上,柳书凡又想起龙液池的事。上次因为稍有疏忽,小半斤就丢了被窝。现在龙液鱼丰收在望,龙液鱼不能再有闪失,不能有丝毫放松。今夜小半斤伤成这样,是无力去守护龙液鱼了。他要理发师代班。理发师自度没那个胆量,要他去叫船老板。柳书凡又告诉他,村级卫生室不是法定的验伤单位,公信力有限,如果仙鹤草坚持这一条,还得去柳河乡卫生院验伤取证。到那时候说不定还得要船老板陪护小半斤和竹美人一齐去。柳书凡就要理发师陪护小半斤夫妻去仙鹤草家,他自己去龙液池为小半斤代劳。理发师自度陪人要跟仙鹤草打交道,觉得自己不是这种陪人的料,不得不硬着头皮答应前往龙液池代班守鱼。

柳书凡陪小半斤夫妻到了仙鹤草家。小半斤胸腹依然非常疼痛,说话也很吃力。竹美人似是只有外伤,疼痛感轻了些,头脑也清醒些。小半斤吃力地取出验伤证明给仙鹤草看了,自己揿着肚子断断续续诉说了自己被东北虎和白铁锤殴打的前半段,就再也说不下去了,于是令竹美人代他继续申述。童妃竹这才噙着泪水一一道来。

原来迟迟没有“滚蛋”的小半斤一家,已让白铁锤和东北虎坐卧不安;得知小痞子被小半斤“上了一课”,还差点命丧玉玺坪。他们更是恼羞成怒,天天在寻找复仇机会。

古人云,天有不测风云;又说,祸不单行。就在老木屋上空阴霾密布,东北虎剑拔弩张的时候,桐木冲传来噩耗:老石匠去世了。这让竹美人的忧伤雪上加霜。她痛不欲生,几次哭得死去活来。父母双双过早离世后,爷爷成了她唯一的亲人。她随小半斤回到柳河湾以后,只想尽快把家建起,再把老人家接过来,让他过几年安静日子——老人家这辈子生活得太累了。她没想到创业这么艰难。如今,他们的家业,八字还没一撇,爷爷就匆匆走了——连祖孙诀别的话都没说上一句,她怎能不悲痛啊!当天,竹美人令丈夫请船老板代为守护龙液鱼后,夫妻俩不顾天黑路远,不畏严寒,带着两个女儿,急匆匆地踏上了奔丧的征程。送走了爷爷后,竹美人想着龙液鱼,当天就打发小半斤带上囡子先回柳河湾去,自己抱着妞子留在桐木冲处理后事。

小半斤带着囡子回到柳河湾,已是一更。他几夜未眠,精神恍惚,把猪喂了之后,没去叫回船老板,就躺在床上睡了个囫囵觉。准备第二天再接手船老板,守护龙液鱼。

第二天天亮,小半斤就赶到龙液池,接过船老板的班。学校已放寒假,小囡子独个儿在家学习。这天父女俩过得安闲自在。

老天爷快黑的时候,小半斤回到老木屋,准备喂猪。他先叫囡子洗澡,自己动手喂猪。他家屋窄,调潲也常在晒谷坪上,即使冬天也没法例外。今天还是外甥打灯笼——照舅(旧)。柳河湾人喂猪,多数人依然因袭传统的喂养方法,一瓢糠,两瓢水,三瓢潲,再用搅潲棒胡乱搅几下就成。柳书凡戏称这种极端原始的喂猪方法为“一二三饲喂法”。小半斤也因袭着这种陈旧的饲喂方法。他先热潲,再剜潲入盆,最后撮糠。撮好糠,就把潲盆端到晒谷坪上,再倒进水去。他虽初为主妇,类似徐娘学炊;仍然干得认真尽职,不敢马虎。他把潲调好,又插进食指试试冷热。待“潲温”适宜了,才收起潲瓢、撮箕放进茶堂去。准备转身回来再调和几下就端起潲盆喂猪。

如前所述,白铁锤的猪栏设在堂屋里,原来就很简陋,现在更是破烂不堪。如今除了几根东倒西歪的木桩,什么也没有了。加上白铁锤从不过问家务,东北虎又懒得操持;他家的猪总是潲不饱肚的时候多,潲足肚饱的日子少,每头猪都瘦得像篾片一样。饿狼一般的瘦猪不仅在老木屋内外撒野,在柳河湾也到处奔跑。电灯亮起的时候,小半斤准备泡潲喂猪。小半斤拿起调潲棒搅拌猪食的时候,这些“饿狼”就已经虎视眈眈;等小半斤调好猪潲,就进屋放调潲棒去。“饿狼”见人走了,就“哄咙哄咙”窜出来,冲到潲盆边,毫不客气地“哚哚哚——”,你争我抢,狼吞虎咽起来。小半斤见势不妙,立即返回来驱赶。猪儿又饥又饿,不顾一切,拼命抢掠;哪里赶得开?就是勉强赶开,没几秒钟,它们又窜了回来。如此往复,收效甚微。小半斤赶得筋疲力尽,无奈地骂了一句“发瘟的”,同时伸出巴掌拍了几下,以示警告。

东北虎在小半斤开始泡潲的时候,就坐在房里透过壁缝,注视着小半斤的一举一动。这下见小半斤居然“殴打”她的宝贝,侵犯她的“猪权”,自觉复仇机会已到。她暗暗狞笑两声,立即扇开房门,冲了出来。她横眉怒目,对小半斤视如仇寇。她一边诅咒小半斤“吃了豹子胆,敢打老娘的猪”,一边掐起一截断砖,运用投篮的特技,照着小半斤的脑袋猛击过去。

小半斤一抬头,还没反应过来,断砖已经飞到头上,正好击中他的额角,顿时鲜血直流。他被这飞来的横祸击得晕头转向,等他醒悟过来,发现凶手竟是东北虎!而且她已回到房门边,站在房门口,仍然横眉竖眼,毫无所惧。小半斤见状,悲情难遏,怒火难忍。他不管男女有别,捞起搅潲棒就向东北虎冲去。

东北虎佯装往东头逃跑,小半斤就往东直追。岂料早已埋伏在第二道防线的白铁锤,半路杀了出来。他捏着拳头,站得铁桶一般。小半斤一出现,他马上对着他张开双臂,狠心阻拦。

小半斤怒火难抑,大声喝令白铁锤:“给我滚开!”

白铁锤却岿然不动,还恶语伤人:“请撬正你的歪嘴,说清楚该滚的是谁!”

小半斤听到这话,火气更大。他又扬起潲棒以示警告。

白铁锤年纪虽没小半斤大,个子却比小半斤高大结实,力气更不亚于小半斤;又自恃有单峰驼撑腰,更加有恃无恐,哪里吃小半斤那一套。他唯恐天下不乱,轻蔑地瞪小半斤一眼,夺过潲棒揎掉,掐住小半斤的双手,抬起穿着皮靴的腿,照准小半斤的肚心,狠狠地一脚踹过去。干这号事,他跟单峰驼一样,心狠手毒,动作残忍。不等小半斤反应过来,又猛力一,随即又是一脚踹去,再次击中腹部。小半斤连遭猛击,哪里稳得住?他踉踉跄跄退到晒谷坪上,再打个趔趄,揿着腹部“哎哟”一声,就瘫倒下去,随即蜷成一团。衣上、裤上,到处沾上了猪粪。

恰在这时候,竹美人背着竹篓回来了。背篓里妞子已经沉沉入睡。昏黄的灯光下,她看到丈夫被打得鲜血淋漓,痛得喊天叫地,知道横祸天降,大惊失色。她赶忙冲进房去,把妞子放在床上,又打开锁把行包掬进皮箱锁上,就马上跑了出来。她正要询问是怎么回事,东北虎又铁着冬瓜脸,横眉怒目地冲上去,抓住竹美人的头发,不分青红皂白,就是一顿拳打脚踢。她人高马大,势大力沉,三几下功夫,打得竹美人披头散发,鼻青脸肿。爷爷的去世已让她痛不欲生,东北虎的毒打更让她悲痛欲绝。她喊天号地,五内俱裂。房里的小妞子也被惊醒了。被这可怕的场面吓得躲进房里的小囡子,赶忙去叫“爷爷”、“奶奶”抱妹妹。

双六早闻声而出。她见此惨状,不由得呼了声“啊呀”。单峰驼则慢吞吞从偏屋里走出来。他怒目而视,一言不语。一副斥责竹美人“活该”的样子。他非但不予同情,反而鼓着牛眼恫吓双六早:“兄弟吵嘴,家常便饭,不管你妇道人家的事!不许多嘴!”

竹美人听了,泪眼圆睁,怒不可遏。她破例鼓起勇气,指着单峰驼的脸,厉声质问:“人都被打得皮开肉绽,头破血流了,还仅仅是吵嘴吗?”

东北虎听见,又狗仗人势,冲了出来,厉声呵斥:“想必刚才老娘轻揍了你!”一手揪起竹美人的头发,一手抓起她的衣领,凭借人高马大的优势,使出运动员的本领,恶狠狠地提起竹美人,往晒谷坪去。童妃竹无力自制,一个鸡公躜,也扑倒在地上,只差没有嘴啃泥。她衣服被撕烂,头发被抓成了一蒲乱麻。额头也被东北虎铁锤一样的拳头击肿,当时就蒸笼包一般,高高隆起。

小囡子看见父母伤的伤,倒的倒,爷爷奶奶还为叔叔婶子捂盖子,推责任,更急更悲;她也被吓得面色惨白,忍不住号啕大哭……

单峰驼见小囡子跟着哭闹,又助纣为虐。他抡起拳头威胁小囡子:“再敢乱叫,小心提到小柳河浸死!”骇人的牛眼里,迸射出凶狠的杀机,吓得小囡子捂着泪脸,浑身发抖。

有了单峰驼的铁心撑腰,白铁锤更加狗仗人势。他趁机再发驱赶令:“这边年不给我滚出去,我要你们全家哭天无路!”说完又顺手捞起一把挂在壁上的锄头,捶得木壁嘣嘣地响。

竹美人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天是农历戊寅年(即公历一九九八年)十二月二十七日。

竹美人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诉完,已是林黛玉一般,成了一个泪人……

柳书凡听着,不住地感叹:“惨无人道,实在是惨无人道,比单峰驼剁牛脚有过之无不及!”

仙鹤草表面上在洗耳恭听,脑子里却在盘算着怎样去向东北虎传递信息,给她开脱罪责,为自己邀功请赏。

竹美人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说完东北虎夫妻的行凶经过,又补充了一句,她和小半斤是换了衣服才出来讨公道的,为的是怕臭了各位。原来的衣服,都撂在屋里,沾满了血与粪,可作物证。在没有讨回公道之前,她将长期保存。最后她又声泪俱下地倾诉:“现在看来,我错了!我全错了!我先鼓励他办厂修桥,后又支持他筑坝,以为只要干出番事业,小半斤就会得到柳河湾人的认可,他就不再是野崽,不再是柳河湾的二等公民;我也不再是野崽兼二等公民的妻子了!谁知桥修好了,坝筑好了,钱也亏了,他照样是野崽一个,二等公民一家!我也依然是野崽的老婆一名!我万万没有想到,柳河湾人踏着平坦的柳河桥,蹲在绿水悠悠的柳河坝上,居然毫不思念拓桥工,筑坝人!老天真是瞎眼了!看来小半斤头上野崽的帽子一日不去,我们一日不得翻身!我们一家子也难以在柳河湾立足,在柳河湾为人!哎呦……”

她终于说完了。她泪已哭干,人已憔悴。她“嘭”的一声,屁股扽在凳上,神色痴呆,像突然成了个木人。

仙鹤草默默地听着,柳书凡也忍着悲伤凝神静听,只是彼此的心情迥然而异。“无屉居”堂屋里悄然无声。

这时,仙鹤草家里已经来了不少看热闹的人。他们看到小半斤血肉模糊,痛苦不堪,都很同情;看到昔日如花似玉的美人,现在变得伤痕累累,痛苦万状,更觉可怜;听了竹美人的叙述与倾诉,好多人都巴出了眼泪。

远在他们进屋时,仙鹤草看见是柳书凡陪着小半斤前来,就有几分诧异。小半斤和竹美人叙述了事发的经过后,小半斤又请求村委主持公道,当务之急是敦促白铁锤拿出钱来给他们治伤。

一说到拿钱,仙鹤草就装得悲观失望:“现在就想要药费,怕是去问老和尚要篦梳——冇得希望。”

小半斤忍痛申言:“无伤养有伤,轻伤养重伤,古今同理。现在共产党执政,更应该如此。老支书处理柳湾村类似的矛盾纠纷的时候也是这么做的,难道他老人家走了,这个理在柳河湾就行不通了?”

说到共产党,仙鹤草马上声明:“我不是共产党员,请你不要打起共产党的旗子吓人!”但是他马上悟到这话说漏嘴了:不是共产党员就不给共产党办事了?因此他显得有点尴尬。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他装得很无奈:“你别霸蛮好么?现在的问题是两个:一,他有钱;二,他肯拿。”

小半斤继续忍痛争辩:“请允许我也问你个一二:首先,你不是他的管家,你怎么知道他家无钱?其次,你还没去做思想工作,怎么能肯定他不肯拿钱?你一村之长的职责与权威放到哪里去了?你要仔细自己的屁股,坐端正了再说话!”

柳书凡在一边静心倾听。他发现小半斤理是抓住了,但是方法太僵硬,暴露了老半斤在他身上的遗传因子,得罪了仙鹤草,对后面的处理不利。于是他马上进行“冷却”处理。他语重心长地提醒仙鹤草:“贤弟呀,此事确实要郑重其事,妥善处理,要继续保持和发扬老支书用几十年心血营造出来的平安柳湾的优良传统啊!”

仙鹤草听着,表面上颔首称是,内心却在想方设法搪塞:“书凡老兄说得对,我们要继承老支书的优良传统。他老人家生前喜欢按章法办事,我们应该向他学习。今天你们在村级卫生室出具的验伤证明就不合章法。因为它不是合格的伤病鉴定单位,由这种单位或个人出具的任何证明当然没有法律效力。所以你想凭它去向白铁锤要钱,为时尚早。书凡老兄,你说呢?”他自鸣得意,早已忘记了柳书凡搭救他父亲免于牢狱之灾时的大度,还把球往柳书凡面前踢。

小半斤被仙鹤草说得哑口无言。竹美人清楚仙鹤草在有意为东北虎、白铁锤开脱。柳书凡也明白,仙鹤草在为东北虎、白铁锤暗中帮忙。乡村医生的证明怎么啦?他们没有“合格证”,小半斤与竹美人的伤就不存在了?他们的伤就不要治了?他看得分明,仙鹤草是在拿“合格证”做挡箭牌,把事情拖下去。企图也靠一个拖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时近年关,此关一过,就是另一个年头。新年一到,万象更新,那时说不定又是新文章、新做法了。这可是他仙鹤草给白铁锤夫妇立功赎罪,将功补过的好机会呀。

柳书凡看透了仙鹤草心怀的鬼胎,本想当场揭穿;考虑到他毕竟是大房人,又是包片村干部,是小半斤回归可以争取的力量,稍有不慎,就会把他推到单峰驼、老野狗那边去了,不值。于是他来了个绵里藏针:“小叶贤弟说的似乎成理;不过眼前的严峻现实是,小半斤的伤,得不到及时诊治。现在我们不妨暂且把法律放一放,讲讲人道。站在人道主义立场,我们也不能见死不施救,见伤不给治呀!作为领导,动员动员当事人拿点钱出来,救治伤者,既是责任,也是善举嘛——贤弟,你说呢?”

仙鹤草被这位仁兄说得一时语塞,不过他毕竟反应并不迟钝,想了想,马上以退为进:“尊兄,恕我直言,讲到人道主义,您老兄不如带个好头,做个榜样——你就代为垫垫,也算是尊兄的仁爱之举嘛。你们教书的,工资高,这点钱,九牛一毛呀!”

柳书凡终于发现,仙鹤草根本没有解决问题的诚意,还把担子往他身上撩,心里好火。不过为了大局,为了小半斤,他还是尽力忍住,不予回击。他也将计就计,来了个反唇相讥:“俗话说,狗瘦毛长;其实人也如此。我干麻槁一根,毛却多而且长。我再拔几根也没有什么不可,而且我已经拔过了,不信你问问受伤人。但是,作为直接责任人或者领导干部呢?可以看着别人救死扶伤,自己却金蝉脱壳,一毛不拔,甚至推三拖四?”说到后来,他还是提高了声调。

仙鹤草知道这位仁兄快要发火了。马上搬出了“灭火器”:“兄弟之间。不动肝火。我们不是在商量吗?”

“伤者得不到救治,已是摆在眼前的事实,何谈商量?”怒火已经冲到柳书凡嘴边,他不能不说了。他甚至想质问,是谁为凶手开脱?不过他还是引而不发。

一直在旁边看他们唇枪舌剑的小半斤等得不耐烦了,他揿着腹部警告仙鹤草:“不管你如何推诿拖宕,我既然告诉了你,有两个责任你是脱不了干系的!一、我的伤势;二、龙液池的安全。我的伤势如果恶化,龙液池如果失盗,我都唯你是问!”

柳书凡听了,觉得是硬道理,于是催促仙鹤草表态:“贤弟,你是村里的主要领导之一,又包了柳河湾的平安;你又是柳河湾人,还是我们大房的人,一旦有个意外,两个责任都是要你承担的!”

然而,这时的仙鹤草孜孜追求的是东北虎的称心如意,哪管大房、满房,柳河湾里外?他照样施展“拖”的伎俩,虚与周旋::“长话短话都不讲了,一夜没有两夜久,这时候再去白铁锤家敲门已不是时候。这样吧,我身上还有十块钱,拿去垫垫。龙液池那边,看船老板能不能去代班。”说完,假惺惺地掏出一张“拾圆”券,还特意瞟了竹美人一眼。

小半斤看见这张钱,就火冒三丈,想抓过来撕碎,但刚伸腰又弯下去了——他依旧痛得太厉害,忍受不了。

竹美人见了十元券,把身子侧到一边,以示不屑。

柳书凡见了,也想发火,但他再一次忍着。时间的天平在向不利小半斤那边倾斜,不能再拖——看来小半斤必须尽快到柳河乡医院去。他问竹美人:“囡子、妞子怎么办?妞子也抱去吗?”竹美人告诉他:“孩子要紧,我只有点皮伤,估计没伤筋骨,暂时不去算了。再说妞子才几个月,天气又冷,路上容易感冒。”

柳书凡想了想说:“也行。不过你要随时注意自己伤情的变化。你去抱妞子姐妹吧。我去叫船老板陪小半斤去乡医院验伤取证。”安排完毕,没忘记招呼仙鹤草“贤弟,这个大‘拾’,你就自己留着,另外派个大用场吧。”说完,送小半斤夫妻回他家抱囡子姐妹去了。顺便又叫了船老板陪小半斤到柳河乡医院验伤取证。他本来也要亲自作陪的,只是小半斤和船老板执意不准。小半斤还坚持说:“您老人家长期患高血压症,绝对不能去。如果您真的要去,我宁可痛得哭天叫地,也不去验伤!”

柳书凡拗不过他们,只得依了。临别,他又没忘记让船老板代带药费。自然这药费还得由柳书凡垫。

这夜,柳书凡上床已是三更过去,外面寒风刺骨,天气更冷。他辗转反侧,久久未眠。最先令他震惊的是亓亦容。他原以为她是来柳河湾传播文明的使者,后来他才发现自己高估了此人——仅仅是只狡猾的狐狸或贪婪的狼,现在看来她还真是只凶狠的夜叉!是少见的北方悍妇,是名副其实的东北虎。得提醒童三媛她们小心提防。第二个令他震惊的是白铁锤。他与小半斤虽不是一父所育,到底是一母所生。同室操戈,如此无情,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现象在他身上发生,只能有一种解释,那就是耳濡目染——单峰驼的狠毒在他脑子深处已经潜移默化。第三个令他震惊的是单峰驼。他不仅对小半斤切齿痛恨,还迁怒于小囡子,实在令人齿寒。这三个人都是小半斤当前的大敌,是三只站在小半斤他们面前的猛虎。他们根本没有能力,也没有本钱事去擒拿这三只猛虎,战胜这“三大敌人”。唯一的办法是逃走,是离开。怎么个逃法?第一个最佳选择,当然是回到老半斤身边。以老半斤的敢作敢为,只要站在他身边,无论是单峰驼,还是白铁锤和东北虎,都不敢动他们一根汗毛。东北虎的恶行除了增加了柳书凡对小半斤及其一家的担忧,同时也给了他惊喜。而最令他惊喜的是小半斤和竹美人已经异口同心喊出的“爷爷”。这说明他们已经丢掉幻想,决心“认父”了。这才是真正的原子弹啊!它把柳书凡震得简直心花怒放。

如今,老、小半斤父子的团聚,水已到,渠已成,接下来就只有几桌酒席,一纸协议了。他感谢东北虎,感谢白铁锤,是他们“给力”,是他们狠狠地把小半斤推了一把,才使小半斤的思想有质的飞跃。尽管这是东北虎和白铁锤根本没有想到的,不过到底产生了客观效果。真是“天工相助”啊!从这个意义上说,今晚发生的“柳河湾惨案”,至少在客观上把坏事变成了好事!在实际上帮了他柳书凡的大忙!想到这里,他才美美地进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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