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双六早没想到的是,自己的身孕不仅在柳河湾,在杨家岭也引起了强烈反响。
杨家岭的掌门人是小诸葛杨秘书。此人吴同解放之前,曾在道德先生门下读过几年经馆,能拿起笔杆子写几个字。吴同解放后,他报名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到十万大山剿过匪,还因此负过伤,据说还是要命的内伤。他被土匪吓坏了,借着有伤,没待多久,就退了伍,回到了柳湾村,回到了杨家岭,并且很快就当上了柳湾村的文书。这时柳湾村正在分“胜利果实”。他的父亲没多大出息,只给他留下一座典型的茅草鹏子。按照他简陋的居住条件,他也完全可以步下岭去,昂然住进柳家小苑。但他装得很积极,很能舍己让人——住着自己的老窝——自诩为“诸葛茅庐”的茅棚不动。还沾沾自喜地向人夸耀:学习老实人,舍己让人嘛。他哪里晓得,古代文人墨客,将自己的雅居冠以“草”或“茅”,不是因为穷得没钱盖瓦,而是有意自谦一番,骨子里仍然是为了显摆,故作清高。此人最擅长口蜜腹剑。他肚子里名堂多,连老实人都称他是诸葛孔明。他能掐会算,很少失误。
小诸葛得到双六早怀孕的消息时,起厚眉头,射出凶眼光,恨不得立即下柳河湾去给双六早扇两个耳光:这太败坏杨家岭人的名声了!这种事要是发生在隔山隔水的其他地方还好说,可它却偏偏发生在近在眼前的柳河湾,发生在杨家岭人的眼皮底下!柳河湾人咳声大一点的嗽,杨家岭人都能听得到!更不能容忍的是,双六早怀上的还是一个野崽!这是一个极富轰动效应的坏消息!据说,柳河湾人不愿跟杨家岭人通婚,就是因为杨家岭人太野!现在,开禁了,柳河湾人首次娶进了杨家岭人,可是这第一个破例下岭,下嫁柳河湾的人却怀了个野崽!你说杨家岭是野,还是不野?杨家岭人还有什么脸面见人?如今,关于双六早和柳半斤之间不光彩的故事,不仅在柳河湾和杨家岭家喻户晓,连整个柳湾大队都妇孺皆知;就是在柳河公社,有几个不知道双六早的真丈夫早已病入膏肓,好几次就要去阎王殿前报到?有几个不知道他们离奇古怪的夫妻模式?有几个不知道双六早怀的是个野种?想到这里,他真是暴跳如雷。然而冷静一想,又有点缩手缩脚:原因不是别的,就因为自己也是这类野货,是杨师公的野种。情况尽管不尽相同——他的养父杨疤子是出于无奈,才“示意”妻子“请”杨师公“帮忙”的!而杨应莲肚子里的这个几乎是柳半斤踹着假妹子的肩膀强行育成的!不过不管怎样,无论是小诸葛本人,还是双六早肚子的那个野种,都搬不掉,擗不开一个“野”字。他们不仅同“种”,而且同“宗”——都姓“野”,都是“野氏家族”的一员。他皱着厚眉,苦苦思索,想出了一个两全之策:让他老婆出面向双六早的母亲传达他的旨意:勒令双六早把肚子里的野货立即做掉!方式不管,他只要结果,只要不出杨家岭人的丑就行。
这回秘书娘子倒也顺从积极,马上去葵花坡传达了丈夫的旨意。
双六早的母亲得到杨秘书的“圣旨”,有些犹豫。毕竟她也是过来人,深知眼前的儿女也是“舶来品”。只是不像小诸葛那样,酷肖杨师公。不过慑于秘书大人的威严,她还是把双六早叫上了杨家岭。
“怀上了?”娘问。
“怀上了。”双六早答。
“谁的?”娘又问。
“这还用问吗?柳宝贵早就只剩一口气了。”双六早并不隐瞒。
“赶快打掉!族上说的。”
双六早懵了:柳河湾人早就把她看成是“公母人”,是寡婆,与“不育系”同列,取笑她在杨家岭就搞坏了坯子,嗤笑她这辈子别想生儿育女。现在她正好用事实来回击他们,她高兴还来不及呢。打掉?说得轻松!她果断回答:“我决不去打!我要大大方方地生下来,让柳河湾人看看,我杨应莲屁眼里放得出“屁”,能生出孩子!”
“你这张脸还要不要?杨家岭人的脸还要不要?”娘恼怒起来,严厉训斥。
“泼出的水,卖出的兵。如今我嫁的是柳家人,死去是柳家鬼——杨家人还管得着吗?”双六早显示出从来没有过的巾帼大气派。说完,连茶也没喝一口, 就愤然下岭,径直回柳河湾去了。
一直专心注视的小诸葛目睹双六早愤然下岭,知道他的威逼没有奏效,又气又恼,几乎是咬着厚嘴皮,捏着大拳头狠声臭骂:“婊子养的!若再上杨家岭,小心你的那两条贱腿!”但也只好咬咬牙,捏捏拳头而已。
从此杨家岭人偃旗息鼓,再也没人提及双六早打掉野崽的事,柳河湾人也只好怀着好奇,眼睁睁地看着双六早的肚皮一天天胀大。
一年以后,双六早肚子里的野崽呱呱落地了。她生下的是一个男婴,国字脸,稍圆。黑发黑眉窄眉心,简直就是柳半斤的翻版。唯一的点点不同是面皮比柳半斤白净些。尽管如此,比之于杨家岭的杨师公与杨秘书,还是有过之无不及。见了这样的野崽,柳河湾人无论平时观点多么不同,甚至水火不容,但在对这对野崽野父的看法上都众口一词:可能是世界上最酷肖的一对“野父子”了!
大约也是由于父子的酷肖而约定俗成吧。从此柳半斤的名字又发生了变化,柳河湾人称柳半斤为大半斤,称双六早生的野崽为小半斤。十几年后,随着大半斤的变老,小半斤的长大,他们的名字也发生了变化。人们改称大半斤为老半斤,小半斤的外号则依然如故。
公社化的时候,柳湾大队又在柳湾小学的两栋教室的东头建了个大会场兼大礼堂,平时归学校使用,大队举行群众大会的时候就把这里作会场。礼堂内有舞台;舞台对面有住房。柳湾大队的办公室就设在舞台对面,彼此遥遥相望。如此,这玉玺坪不仅成了柳湾大队的教育基地,而且成了它的政治中心。
“文化大革命”的先声是破“四旧”。在柳湾大队,它的主力是柳湾小学的师生。但是已开始突破学校这条战线。起初,他们由老师带队,逐村逐队地毁神龛,砸香炉,烧族谱……他们还想砍掉半边柳,砸烂砸碎柳戒碑,但被柳宝梁制止了:“柳河湾人乘凉的地方也要砸?还是算了吧!”
一位老师声称:“是破‘四旧’,还是护‘四旧’?这是检验干部立场的分水岭。我们破坏的不是凉亭,而是封建势力活动的场所,是为封建势力树碑立传的顽石!请你把脚跟站正,把屁股坐正!”
柳宝梁正要与他们理论,柳河湾人拥了上来:“在这里祭神祭鬼的是杨癞子,有本事你们砸杨癞子去!”
柳河湾人之所以敢拉杨癞子这张癞皮作大旗,是因为这时“文化大革命”已走出校门,波及社会,杨癞子已经是柳湾大队造反派组织的“司令”。
杨癞子,燕子窝一般的头皮,白铜面盆一般的脸;与小诸葛只有颜色的差异,没有形状的区别。头上的癞皮白白的,像个烂燕子窝。他身子又肥又胖,却缺乏力气。所以跟人斗架,总是输的时候多,赢的时候少。那次在玉玺坪成了柳半斤的败卒,就是实例。
为了给师生们留一点面子,柳宝梁做了个折中:“我回头告诉你们的文教支书,说柳河湾那块象征封建势力残余的石碑也被你们砸碎了,行吗?下午我一定叫人把它砸掉。”师生们当时人人执着棍棒,却又个个手无寸铁,见这么大这么厚的家伙他们实在无法奈何,只得默认了柳宝梁的意见,悻悻而去。
“文化大革命”的第一炮是横扫一切牛鬼蛇神。这时候它已完全冲出了学校的范畴,各生产队都出现了造反派,柳湾大队还成立了统一的造反派组织,名曰“送瘟神战斗队”,杨癞子就是司令。从此无名司令有了名。他们首先“踢开党委闹革命”,柳宝梁在破“四旧”立“四新”中就被他们认定为保皇派,如今又成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不久就被他们夺权了,接下来就把他当做瘟神予以批判。他的第一条罪状保护牛鬼蛇神,保护“四旧”。接着造反派又掘地三尺,斗垮斗臭一切隐藏在每个角落的阶级敌人。对“四类分子”家庭逐一搜查。柳书凡在柳湾大队文化最高,他家的成分又最典型;因此首当其冲。
柳书凡虽然感到一场疾风暴雨已经来临,但是还是沉浸在成名成家的美梦中,一面读书,一面写作。他孜孜不倦,艰苦奋斗。为了明哲保身,他严格约束自己:读书只读毛主席的书,文章只写社会主义光明面。他有一些在县城工作的同学曾经忠告过他:要做好充分准备——冷静面对抄家的危险。他们还告诉他,按上级“规定”,除毛主席著作和一些科技书籍,其余都在搜抄之列。他听到这个消息,马上把这两类书籍以外的书都烧了。但是同时,他又苟存侥幸,天真地把“稻香老农”的玉照小心地藏在毛主席的著作中,企图躲过一劫。为了保证抄查的彻底性,造反派安排易地搜抄。到柳河湾来抄家的是杨家岭的人。杨癞子虽是柳河湾人,心却仍在杨家岭,经过小诸葛一番指点,他以“司令”的身份破例参加柳河湾的抄家行动!小诸葛出此毒计,原因就在于杨癞子久居柳河湾,知道柳河湾的底细,特别是四类分子及其子女的底细;他还叮嘱这位“贤弟”,对柳书凡还要予以“特别关照”。令柳书凡意外的是,他们不仅抄走了毛主席著作,连几本农业技术类书籍也悉数拿走,女朋友的玉照自然在劫难逃。他很气愤,当即跟杨癞子理论。
杨癞子摆出白铜盆一般的脸,《沙家浜》里的吴司令一般。他冷笑一声,反问:“你一个地主崽子也敢跟革命的造反派作对?”不容分说,马上向喽啰发令:“箩索伺候!”
真是祸从天降!柳书凡万万没有料到,这就是“文化大革命”!他这么快就成了“文化大革命”的对象!他实在想不通。他只切切实实地感到,突然间,眼前天地倒转,邪恶横行。他怎么也想不到,灾祸说来就来。捆人或被人捆,竟这么轻易。人的尊严怎么这么容易被剥夺!神圣的法律怎麽这么容易被抛弃,被践踏!这不叫横行霸道,无法无天吗?
杨癞子土改时候看见过金算盘、银菩萨如何捆绑地主分子,“倒牵牛”的时候,他又再一次目睹捆绑后的柳半斤和双六早是啥模样,斗争“笃哑巴”时,他还亲自实践过一回;他又天生视捆人为乐事;喽啰们把柳书凡捆好后,他还不满意,又咬着牙齿进行了一番十分认真的“调整”“加工”和进一步“加固”。
经过杨癞子一番“调整”、“加工”和“加固”后的柳书凡,顿感身上突然加了数道铁箍,多处关节被捆得喳喳地响。周身就像有尖刀在剜,在剐;有针在扎,在刺!全身上下就像拧衣服或榨油似的不住渗汗。他痛苦不堪,无法忍受,终于喊出了生平的第一声痛苦的呼唤:“哎哟……”但是杨癞子并不因此满足。他又指挥他的喽啰们给柳书凡脖子前后分别吊上一只水桶、或一块土砖。水桶里盛满水,土砖也有十几斤重。柳书凡转眼之间成了个戴着重枷的囚徒。
一个从来身体单瘦的文弱书生,痛苦再加重荷,比戴了脚镣手铐的囚徒还沉重,还痛苦,他不堪负担,身子快要被重枷压弯了。他再也坚持不住倒了下去,眼看就要变成一摊软泥。
杨癞子还是不满意,他见石头城上有根横梁,马上狂吠:“一个烂秀才,居然地钹道人一般,妄想遁入地门?想得美!我要你直升天庭——见玉皇大帝去!”说完,一挥手,吆喝喽啰们:“把他吊起来!”
喽啰们得令,将箩索往横梁上一抛,再从另一边拉下,与捆柳书凡的箩索连接起来。杨癞子又命令喽啰用力拉箩索。没多久,柳书凡双脚离开了地面,人也乖乖地“离开”了地球!马上,他全身像撕肉剐骨般地剧痛;周身上下,立即汗如雨下。柳书凡再也承受不起,正要呼救,杨癞子轻蔑地说了句:“对不起,我们还有任务,不奉陪了。你好好侍奉玉皇大帝去吧!”随即又狠狠地扇了柳书凡两个耳光,才心满意足地把手一挥,吆喝喽啰们大摇大摆地向隔壁的石头城奔去。
柳书凡被这两个有力的耳光扇肿了,击晕了。他再也无力挣扎,也无力呼救;更不知道如何挣扎,向谁呼救。不一会儿,就弯下头,垂着发,昏死过去了。只有头上的生汗不停地往地面滴。
这天,柳书凡的聋子娘到下龙桥书凡姐家去了,家里只剩下他们兄弟俩,吃饭问题得自己动手。收工时两兄弟分好工,哥哥回家做饭,弟弟进园摘菜。收工以后,柳书凡往回走,笃哑巴去菜地摘菜去。
这时已是正午。笃哑巴正在小龙山腰摘菜。听人说哥哥被杨癞子他们吊起来了,吓得心惊肉跳。他丢掉手里的菜,赶忙跑回家去。当他脚踏“礼仪门”,看到哥哥吊在横梁上,一动不动,似乎已被吊死,赫然大惊。再看地面,不仅汗水和着涎水湿了一地;而且裤管边上也有尿不断地滴流;粪也断断续续从裤管里掉出来,稀稀拉拉地落到地上。——很显然,哥哥不仅被吊死了,而且还吊出了尿粪。看到这样的惨状,他恨不得马上把柳书凡解下来,救其九死于一生。然而,一则一个人无能为力;二则,他估计是造反派故意所为,担心因此横祸加身,不敢擅自施救。于是急忙跑去报告了支书柳宝梁叔叔。
柳书笃没有忘记自己早已患上“哑喉症”,所以他只能用眼色和手语表达他的意思。他用双手掐住自己的脖子,借此告诉柳宝梁:他家发生了关天的人命。
当时,柳宝梁正在吃饭。他尽管没有完全领悟笃哑巴的“手语”,但是他能感觉出他家发生了意外。于是丢下饭碗,跑了过去。他看到石头城里的惨相,大惊失色。经过了解,知道是杨癞子为首的造反派所为,更加义愤填膺。他不顾柳书凡身上肮脏,走近去探探他还有救没有。当他断定柳书凡还有点气息的时候,就不顾一切地抱住他,同时急切地敦促笃哑巴:“赶快卸桶卸砖!”待笃哑巴取下水桶和土砖,他又果断命令他:“解吊索!”柳书笃自然不敢怠慢,依计而行。
经过柳宝梁和笃哑巴的奋力抢救,柳书凡才重新“回到”地球上,但是人却依然软泥一般毫无知觉。叔侄俩赶忙把柳书凡抬进“书房”,放在比较干净的地面上。柳宝梁一边给柳书凡换衣裤,一边吩咐笃哑巴,赶快把柳鲁班叫来。
笃哑巴应声而去。
这时正是夏天,“五·一六”之后不久,柳书凡只穿一身单衣裤。
这时的柳书凡,汗已流尽,气也快绝。两个手臂,伤痕交错,血迹斑斑。严重的地方,皮开肉绽,不忍目睹。他脸被打肿,面色惨白,一副死相,谁见了都为他的生命担忧。
笃哑巴用手语叫了柳鲁班下来,再睹哥哥的惨象,回想他落第回乡后一连串的不幸,再联想到自己一连串的非人折磨,不觉泪眼婆娑。他悲伤不已。直到柳宝梁吩咐他烧水,给哥哥洗个澡;他才晃然醒悟。于是忍住悲伤,马上架锅,加水,生火……
柳宝梁则蹲在“死尸”旁边,协助柳鲁班进行抢救。期待柳书凡能死而复生。
因陋就简,柳书凡家置的也是矮矮的土地灶。笃哑巴坐在灶前一边点火添柴,一边抹泪。水还没十分热,他突然听见支书老叔惊喜地叫了一声:“他醒过来了!他没有死!”
笃哑巴听见,抛下柴禾,转过身去。只见哥哥又吐出了第二口气。他立即破涕为笑,欢喜得三岁小孩一般:哥哥到底没有死!
柳鲁班、笃哑巴和老支书见柳书凡终于死而复生,都松了一口气。于是柳宝梁吩咐笃哑巴给哥哥寻衣服去,自己找到澡盆,给柳书凡洗起身来。
换洗完毕,叔侄俩把柳书凡抬到“席梦思”上。柳宝梁还真诚劝慰了柳书凡一番,然后愤愤不平地找杨癞子理论去了。他认定,自己在大队虽被造反派夺了权,却还没被公社党委革职,他依然有权力也有义务保障一方人的生命安全,维护一方的安宁。
至于怎么个保法维法,柳宝梁眉头皱了大半天也没皱出个名堂来。他思索杨癞子一个人没有这么大的能耐,一定还有其他人参与。他又去对门问理发师柳书平,还有哪里人在搜抄,理发师“知名度”低些,杨癞子他们没让他“离开”地球,只胡乱翻了几下,歇斯底里训斥了几句就走了。他告诉柳宝梁,是杨家岭洋豆角他们,还是杨癞子带的队。他这才恍然大悟:“只怕又是小诸葛在幕后指使!”
已经清醒的柳书凡听了,又是一惊!他固然没有忘记,断送他的升学前途的正是这个外号小诸葛的杨秘书;但是,他万万没有料到,他还没有罢休!看来小诸葛必欲置他于死地而后快。后来柳书凡悄悄嘱咐柳半斤向杨癞子问个究竟,他才知道,责令造反派收缴柳书凡的毛主席著作的,策划要对柳书凡予以“特别关照”的,果然是那个“厚皮诸葛”。
据杨癞子说,抄家前,有几个造反派对收缴毛主席著作持异议,认为那是不信任、不拥护毛主席的表现。小诸葛听了,煞有介事地提醒他们:“毛主席的话句句是真理,但是写在毛主席书上的字,不一定不反动!”造反派们这才猛然醒悟。佩服他看得透,悟得深,真有“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谋略。
柳书凡第三次尝到了阶级斗争的苦果。他刚恋上的“稻香老农”也因玉照曝光,被吓得惶惶不安。她固然羡慕龙珠米,痴迷龙液鱼,也曾经信誓旦旦:“不尝龙液鱼,决不离开玉玺坪!”但是目睹这风声鹤唳的形势,她不敢再等“米”和“鱼”;也不敢再言“插画”和“封面设计”。她噙着泪水,迅速离开了柳湾小学,从此远走高飞。两人天各一方,杳无音信。柳书凡不仅第一次尝到捆绑吊打的滋味,而且被迫吞下了爱情的第一粒苦果。
不仅柳书凡惨遭劫难,大半斤也在劫难逃。
随着“文化革命”狂风暴雨的加剧,中国各级党政机构相继瘫痪,到处任凭造反派胡作非为。浩浩乾坤,乌烟瘴气;荡荡神州,鸡犬不宁。柳湾大队也不例外。大半斤与双六早的长期野欢苟合不光在本大队,就是在柳河公社,都仅无绝有。他们是典型的牛鬼蛇神,该批该斗。批斗大半斤和双六早的碰头会不止议论过一次;更有甚者,还有人提出把小半斤也抱上台去跟他的“父亲”一起“亮相”。
自从被大半斤从双六早身边“赶走”,杨癞子一直心有不甘;现在机会来了,他焉能坐失良机?因此他对批斗大半斤和双六早,甚至小半斤,特别起劲。令他伤脑筋是想个什么办法把双六早母子骗到会场来。大家议论来议论去,都觉得这无异虎嘴挠须——危险得很。于是反其道而行之:任其自然,侥幸行事。接着,大家又议论大会的开法。简单说来,就是到底用批判的形式,还是用斗争的形式。在这方面,谁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最后只得胡乱和稀泥——又批又斗,就叫批斗大会。在批斗的对象上,柳河湾造反派与杨家岭造反派分歧严重。以洋豆角为首的杨家岭人基于杨姓族人的面子,私下认为,这类男女间的事,按照惯例,一般只斗男方不涉及女方;因此,他们主张只把大半斤揪出来批斗。柳河湾人则认为,双六早早在杨家岭就有“前科”,到了柳河湾又不知收敛与改悔,反而变本加厉,把一个好端端的柳河湾搞得乌烟瘴气,是罪魁祸首,要首先揪出来批斗,至少要与柳半斤同台示众。龙家庄、李家园及其他几个小村庄的人喜欢看热闹,也附和柳河湾人。最后大家一致决定,把两个人都揪出来一同批,一同斗;对把小半斤“亮相”也不持异议。
这些造反派大多是一些队里的好逸恶劳分子,只图一时痛快,没几个有组织能力的,因此一哄而起之后,下一步做什么就没了谱。无奈之下,大家把“司令”杨癞子推到前台,让他出来主持今天的批斗大会。
杨癞子擅长借驱神弄鬼,骗取钱财,哪里晓得主持什么会?他想来想去,想到了他的堂兄小诸葛。他想他们俩实际上是同爹不同娘的兄弟,说得文明一点,就是共“天”不共“地”。这一点,无论是小诸葛,还是他杨癞子,彼此都是心知肚明的。现在他把小诸葛先“解放”出来,算是他为弟的尽一份心意,同时又能为他所用——请他出山,主持明天的批斗会,岂不更好?再说小诸葛虽然是大队干部,到底不是一把手,当权派。他与大队支书柳宝梁不同,充其量只能算得上一个靠边站的。这样的人可以早些把他们“解放”出来,为造反派出力。起用他来主持大会,应当没有问题。他的如意算盘一打,就满怀信心地爬上杨家岭,回到他阔别多年的老家,来到“诸葛茅庐”前。
论条件,小诸葛即使不分“胜利果实”,也完全有能力建木房,因为光退伍金、伤残费就十分可观。邻居们也多次劝他就地起灶,拆旧建新;但是他总是摇头不语。所以年复一年,小诸葛还是蜗居在“诸葛茅庐”里。凡夫俗子们哪里知道,诸葛自有诸葛的谋略,孔明自有孔明的“情操”?茅庐里面又黑又暗,看书必须移到晒谷坪上。小诸葛喜欢看古典小说。杨癞子走到他面前的时候,这位“同父异母”之兄正戴着眼镜坐在“茅庐”檐边的一株碗口粗的柚树下读《三国演义》,刚读到“诸葛亮祭东风”,正津津有味,“弟弟”来了也毫无察觉。
“哥,你在看没收来的禁书?”杨癞子问。他没有忘记,这本书是他几天前从地主家搜来亲自送到大队办公室的。他想一定是“哥哥”利用“职务之便”摸了回来。
“不准看吗?那么你明天把我抓到台上批斗就是了!”小诸葛皱着厚厚的眉头,露出傲慢的蛤蟆眼光,很不以为然地回答,继续读他的“祭东风”。
杨癞子在这方面反应倒也快捷;他马上找到了谈话的切入点:“还真被你讲对了。我们明天真的要开批斗大会,我还想请你出来亲自主持呢。”
“请我主持?还是你?”小诸葛终于停住看书,抬起眼镜瞪着杨癞子问,潜台词当然是:你够格吗?
“老实人已经被我一脚踢开,是你出面的时候了。”杨癞子很炫耀自己有本事,自我表起功来。
“可是我也靠边站了呀!”小诸葛轻蔑地摇头。
“这没关系,我给你解放出来就是了。”杨癞子说得很轻松,好像现在他已是把柳河湾定做王城的夜郎国君,普天之下,都是他杨癞子说了算似的。
“哼!”小诸葛用浑浊的鼻音回敬他。他鄙视这个蠢弟的无知,再谈下去也是对牛弹琴。于是他主动转换了话题,“听说你们明天批斗的是杨应莲与柳贵林?”
杨癞子并不隐瞒,他点了点头。
“你这不是要掀开杨家岭姑娘的烂屁股给外人瞧吗?你以为你跟杨应莲之间的‘好事’别人还不知道?你不要脸,杨家岭人也不要脸了?”
“这是全大队造反派的集体决定,我必须坚决执行!”杨癞子也嘴硬起来。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该出手时就出手嘛。他好不容易拿到了这个权柄。
“听说你们还决定要把不足一岁的小半斤也要抱上台去亮相?”小诸葛越来越火。
“是的。因为这是两个野男女通奸的铁证!”杨癞子毫不胆怯,仍然振振有词。
“你们真是无法无天!你实在是杨家岭上难得的饭桶!这样的大会居然要我出面主持——亏你说得出口!”小诸葛气愤已极,他把《三国演义》往地上一撂,昂首转身,进“茅庐”去了。
杨癞子“好心”没有得到好报,很懊恼,很灰心丧气。他怏怏不乐地离开了“诸葛茅庐”。下岭的时候,他两条腿都发软。不过他自认自己也是个不会轻易服输的人,他无论如何要把这场批斗会开下去。还在攀爬杨家岭的路上,冥思苦想的老问题又在他脑海里打转。一个如上文所说,请动小诸葛的问题;还有一个是如何“通知”大半斤和双六早去开会的事。现在第一个问题无果而终,第二个问题又浮现在他的脑海里。须知,从玉玺坪那次交手开始,他一直是大半斤手下的败卒,哪有勇气开口呀?再则,双六早曾经是他的所爱,现在要把她骗到会场去,他怎么说得出口?今后我若再想求她作爱……他走一步,想一下,走到柳河桥都没想出半点办法来。眼看就要到“柳杨豪府”了,还是八字没撇。别无他法,他只好硬着头皮走回“柳杨豪府”去。快到“豪府”门前的时候,他发现大半斤正傍在堂屋门枋上打盹。
这是绝好的机会!大半斤已经好久没回“家”了。这正是他向这位难兄难弟发“通知”的最佳时机,因为他闭上了双眼——他最怕大半斤那乌黑的眉毛,犀利的目光。
“明天大队开群众大会,你去参加么?队里记工分的!”杨癞子真的装出任其自然的样子,心不在焉似地招呼,但是说到“记工分”三个字,还是加重了语气。
众所周知,大半斤从来就能做到睡觉、“工作”两不误,这次也不例外。他听见招呼,又听说还记工分,双眼还没睁开就糊里糊涂地回答:“去嘛。”马上又闭上眼睛打盹去了。
杨癞子很庆幸自己不费吹灰之力,就把最难发的“通知”发出去了。他很满意自己的随机应变和即兴发挥。
紧接着,他又去叫双六早。双六早是很喜欢看热闹的,听说明天玉玺坪有热闹看,毫不犹豫地满口答应了。杨癞子还告诉她,柳贵林已经答应明天也去开会;双六早就更加深信不疑,热情更高。
杨癞子很满意两个“通知”一齐顺利发出。现在他总算可以一心一意考虑明天大会的进行,尤其是他的主持重任。秘书老兄既然请不动,只有赵子龙挂帅——自己披挂上阵了。
因为主持批斗会的人本身就是一些懒散惯了的无知之辈,会前又毫无准备,会场很不像样。台上没有横幅,台下没有标语,甚至连一张象征主席台的桌子也没有。没有大会程序,事前也没组织人发言;真是杂乱无章,一盘散沙。好在他们还知道张贴毛主席的像,所以群众还认得舞台就是主席台。
柳湾大队平时开群众大会,一般九点开会十点到。今天十点过了,礼堂里还没看见几个人。所幸的是大半斤按时到了,双六早也抱着小半斤准时来了。机不可失。头头们急了,忙叫杨癞子去办公室喊广播催人;不然“那两个人”走了麻烦就大了。
那时每个生产队都装有喇叭,发通知很方便。发通知的人只要去大队办公室打开扩音器,对着话筒叫喊就行。杨癞子见来参加会的人不大踊跃,就跳下舞台,越过大礼堂,一走进办公室就对着话筒大声喊叫:“今天大队召开群众大会,凡参加大会的男全劳动力每人计工10分,女全劳动力每人计工8分;不参加大会的,在队里劳动也不计工分!请大家马上到会!”
他喊完后,马上又从办公室走出来,再一次越过大礼堂,飞身跃上舞台,眉飞色舞地问大家,听到没有。
头头们交换了一下眼色,都笑着说:“我们是听到了,下面的人听到没听到,只有你自己才知道!”把“自己”二字说得特重。
杨癞子从同伴们不同寻常的笑脸上看得出“战友”们在取笑他。他突然想起自己刚才因为心急,没有打开扩音机的开关就“哗啦哗啦”起来。他后悔不已。其实这家伙的开关到底在哪里,是什么样子,他都不知道。他想问大家,又怕别人笑话他,因此急得团团转。好在烂秀才柳书凡来了。他们读书人应该摆弄过这东西,但是他不久前刚“关照”过烂秀才,现在求助于他,实在不便开口。他真有点后悔那次做得太过了。不过舍此而外,还有什么别的办法?犹豫再三,他终于痛下决心,厚着脸皮,破例向柳书凡客气一番,然后恭敬地说“请”。
柳书凡虽然没有忘记“离开”地球的痛苦,但他并不计较,也不敢计较。所以听到“请”字,还是不敢怠慢,走进办公室去给杨癞子解了难.
杨癞子第二次对着话筒照本宣科之后,柳湾大队群众才从四面八方陆续往玉玺坪赶来。
杨癞子在黑角落里装神弄鬼,胡乱唱唱还可以,但一到光天化日之下,大庭广众之中,张眼一望,台下黑压压的,人多如蚁,马上心慌起来,成了个“杨哑巴”。今天批斗的对象之一又是自己的堂妹,此人与他曾经有过千丝万缕的暧昧关系;小诸葛昨天又毫无情面地揭了他这个旧伤疤,他就更加惶惶不安。尽管他新近已瞄上了镇獭祠里的柳丹凤,但那依然是天上的月亮——远着呢。他明知这位堂妹早已抛弃了他,但是他还没有抓到柳丹凤,他依旧眷恋着这位堂妹;把她弄上台去,他实在有点不忍,也很不愿。不过,柳河湾人常说,好汉难敌众呀!大伙儿已经决定,他一个人孤掌难鸣啊!对象之二,也是他的紧邻,是他的难兄难弟;关门不见开门见嘛!尽管柳半斤夺去了他的心中之爱,但那毕竟是双六早心甘情愿的,怪不得他大半斤。他真是屙屎打喷嚏——两头吃亏。如此,他更加显得窘迫。大会开始后,他话没三句就只好伸直喉咙,声嘶力竭地喊叫:“把坏分子柳半斤与双六早揪上台来批垮斗臭!”
大半斤和双六早听到喊声,都有点吃惊和意外:今天怎么是为了批斗我们?但是他们两个都自认是肚里能撑船的角色,所以能强迫自己很快冷静下来。
随着喊声,杨癞子的“部下”立即冲到大半斤和双六早面前,把他们推上台去。杨癞子感到欣慰:他不乏号召力!他更感到幸运的是,今天大半斤居然没有反抗,双六早也很听话。大半斤走上台去的时候,挣脱造反派的羁押,从容不迫地说:“我头发就这么长,你们想揪也揪不起,还是让我慢慢走上去吧。”
双六早也舔着小半斤的嫩脸笑着说:“宝宝听话,今天演个热闹,看个热闹。”他们的默契配合,在大礼堂引起一阵哄笑。之后他们两个人面对台下,恭恭敬敬地站在舞台中央,等待别人批斗。他俩不仅站得恭敬,而且排得齐整,俨然一对正在拜天拜地拜祖宗的新婚夫妻。不过多数人的眼光都是集中在对大、小半斤形象的比较上。比较的结果当然仍是众口一词:“简直是一个模子造出来的!”下面,造反派的头头们就要求大家狠狠批斗两个长期通奸的坏家伙了。
盲人都看得出,这种没有经过精心准备与组织的批斗会,是很难将坏家伙批臭斗垮的;弄得不好就是一场只有开头,没有结尾的闹剧,甚至让主持人下不了台。在农村,这种事一旦发生,大家忌恨、谴责的往往不是被批斗的一方,而是主持会议的一方。出丑的也不是男方,而是女方。因此,批着斗着,矛头渐渐落到了双六早头上,眼光慢慢集中到杨癞子身上。这又让人想起他们放牛坪上的往事。今天的大会名义上说是说“斗”,其实还是“批”,因为被批斗者都没有背箩索。在当时,无论在柳河公社,还是在柳湾大队,背箩索是“批”与“斗”的分水岭、划界线,是真正的“准绳”。
柳河湾的“超强人”柳宝光是最喜欢抛头露面的,这样的绝好机会他当然不会轻易错过。他看见礼堂里黑压压的人群,就想起了易团长五十大寿的壮观场面,认为自己第二次显摆的时机已经到来。因此杨癞子刚喊完“批斗开始”,他就第一个冲上台去。他曾经打过双六早的注意,只是方式太低能儿,遭到双六早的拒绝,至今想来,都心有余悸。他瞟一眼双六早,用中指和无名指挠挠小半斤的嫩脸,煞有介事似的问:“小芽芽,你是谁的种呀?”
双六早见他在大庭广众之中有意奚落她,羞辱她,她就更加鄙视他。她顺势把小半斤连同自己的身子扭到一边,然后转过脸来,反唇相讥:“你可认清了,你能育出这样的种吗?你可是想得口水流出三尺长也没想到手呀!”轻描淡写的。语完,她转过身去,屁股一扭,誓不理采。
礼堂里马上发出一阵轻松的唏嘘。
柳河湾人常常讲,三句好话不如一马棒。超强人被双六早的这一棒打得不轻,一时竟忘了显摆,人懵懵的,傻傻地瞪着双六早的屁股,老半天竟找不到反诘的言词。他深知自讨没趣,脸倏地一红,又感到无地自容。但是他又不愿意这么快就败在这个骚货面前。他搔头挠耳了好久,才想起了应对之策:“你说这话的时候,想没有想过,你玷污了我的下身?”
双六早马上捏着铜钱穿现眼:“何止下身?你头上的黄毛都被玷污了呢!”礼堂里立刻又响起了一阵轻松的笑声。超强人没有料到这个贱货嘴皮子这么厉害。他自知再也无法超强,悻悻然,耷拉着脑袋走下台去了。
第一个批斗的没能煞住双六早的威风,杨癞子很扫兴。造反派们也一样扫兴。
金算盘兄弟是最喜欢捆人斗人的,今天因不许捆人而大为不悦。但是金算盘还是第二个冲了上去。因为他也还是一条老光棍,曾经对双六早起过邪念,而且自以为手到擒来,不意到底长相太差,没让双六早看上眼,还遭到过一场臭骂。他因此很懊恼。今天复仇的机会来了,他当然不会轻易放弃。
“双六早,你偷到哪个?”黑猩猩一般的金算盘走上台去,微笑着,露出并不干净的包谷牙齿,问双六早。
双六早心中有数,金算盘是为报复而来,更瞧不起他。见金算盘明知故问,索性给他个难堪:“偷了你呢;你头上的毛还没干哩!就忘了?”
大礼堂里立即爆发出一阵哄笑;不一会,又是满堂的戏谑。
金算盘万没料到双六早会无视廉耻到这号程度,大感意外。他忽然慌了手脚,再也想不起下文,就灰头土脸地走下台去。这是他人生道路上又一次少有的失算。
银菩萨原来打算上台批斗的,见老兄落了个如此下场,也没了勇气。杨癞子催了他几次,他只一个劲儿地摇头。第二个批斗的也被双六早斥得灰头土脸,败兴而去,他心早慌了。
杨癞子见了,搔头挠耳,大失所望。其余造反派,情绪低落,信心没了。还有几个原来打算上台批斗的,见两个勇猛的斗士都被两个“坏分子”弄得下不来台,都心虚胆怯,谁也不敢再上台去。会场突然冷场了。多数人明白这号批斗会开不出名堂来,想回家去。几个私心重的,心早已到了自留地上,想悄悄溜回去。双六早站得不耐烦了。她撕破团鱼脸皮,反守为攻:“怎么就没有人批斗了?好机会呀!”
大半斤也为双六早推波助澜:“还要不斗,我们就要在这里拜天拜地拜祖宗——真的拜堂了!”还笑容满面的。大礼堂里又是哄然大笑。原先想走的人,发现还有戏可看,又回来了。
眼看继续斗下去,造反派丑要出尽,脸要丢尽,批斗会也没法收场。杨癞子气急败坏,恼羞成怒。他见势不妙,马上责令负责喊口号的领着大家高呼:“把坏分子双六早、柳半斤赶下台去!”
负责喊口号的马上鹦鹉学舌:“把坏分子双六早、柳半斤赶下台去!”
不等群众响应,柳半斤就轻描淡写地面对大家调侃:“没有赶下台去的,只有走下台去的。还是让我们慢慢行吧!”接着就迈开八字步,不慌不忙地迈下舞台去。
双六早也自鸣得意地发表感慨:“没有想到,今天又拜了回堂!”他们的话又一次引起哄堂大笑。两句看似平淡无奇的笑话,把个本该严肃的会场完全弄得变了味儿,把一场严肃的批判会的气氛也洗洗得一干二净。
杨癞子没有料到,一场看似轻而易举、简单易行的批斗会,竟开得这么扫兴,这么窝囊,很是无奈。
散会后,大家走出礼堂时,纷纷议论。更有人洋洋自得:“五分钟,十分工,值得!”从此《柳河湾词典》里又出现了一个新的歇后语:野夫妻上台——俨然拜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