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趣的是,郑书记的感慨跟柳河湾人不谋而合,不久“柳特困”这个新外号就在柳河湾叫开了。
值得庆幸的是,柳宝金——柳特困从走出公社大门,到走进柳河湾新旧槽门都没有遇见一个熟人。他更加喜上眉梢:真是天助我也!他跨进新槽门,进了柳家小苑,眉头还在笑。他在路上就盘算着要发笔更大的财。
柳特困回到家里的时候,柳河坝对面的水轮发电机已经开始呼啦啦地转动。柳河湾家家户户马上亮起来。由于水力不足,家家的灯光都昏黄昏黄的,像一个个孩子饿得脸皮发黄。人们就在昏黄的灯光下烧水,煮潲……家道殷实的,还热点饭菜,准备吃夜饭。
住进柳家小苑的贫农都是一井房子半井堂屋,房子住人,堂屋安灶。于是一个堂屋就成了四家人的公共茶堂,甚至“公共食堂”。柳特困家也不例外。他家住房紧连柴灶,因此只能在住房和茶堂结合部的门框的眉角上吊了一个五瓦的小灯泡。如此住房、茶堂就都能兼顾,可谓设计精心,考虑周到,节约到家,令人叹服。
昏黄的灯光下,条半腿见丈夫笑容满面归来,估计今天大功告成,这是硬本事,是烂秀才无法企及的。她觉得美国佬叔叔没有看花眼,自己也没有嫁错人,心里十分欣慰。
她正想问个仔细,不料柳特困黑着菜油一般的脸,竖起杀人刀一样的眉毛,恶狠狠地把她拖到谷柜前,指着柜子,严厉质问:“你告诉了谁,这里面有稻谷?”说完,还扬起了巴掌,示意还要严惩。
条半腿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你——额头生口讲天话,冤枉好人!”
柳特困此举意在观察条半腿内心的虚实。见条半腿心神不慌,知道她没有泄密,因此自觉平息了怒火,不再追究。他想一定是他们撮谷的时候,有人从窗户外偷偷瞅见了。他又想,目前黑市粮价猛涨,售粮正是时候。看来这柜谷子不能老在柜子睡懒觉了,要尽快卖出去,让它变成哗哗响的钞票;然后再用这些钞票买“青苗”。于是他吩咐条半腿赶快煮饭,他自己则打了勺生水解了渴,就悄悄打开谷柜,找了箩筐撮谷进箩。
条半腿见状,觉得奇怪,她以为要去打米。于是停住撮米,问丈夫:“这时候了,还去打米?”
金算盘训斥她:“你晓得个屁!眼下黑市粮价正往峰顶涨,统销粮、救济粮……接二连三下来,粮价就要大跌。我们柜里那几粒陈谷,现在不出手,还等什么时候!不如趁今夜人不知,鬼不觉,我挑到集市上,明天清早就把它卖了,再赚他一把,岂不是好?”
条半腿不能不佩服丈夫的精明能干,心甘情愿煮饭去。临走,她忽然心生一计:“何不来个现买现卖——把郑书记刚刚批给你的救济粮也卖了?免得挑来挑去的 !”
金算盘一拍大腿,茅塞顿开:“对,对!我怎么就没想到呢?我把眼前的挑到县城卖了,再赶回公社粮站买回救济粮,马上转手倒卖。如若还不行,干脆卖粮证——一天可以卖两担!没想到一个废人也有聪明的时候!”
条半腿第一次听到丈夫夸奖她,心里很甜。她来了兴致,又想再在丈夫面前卖弄一次:“何不把谷变成米再卖?几乎是事半功倍呀!”
这回柳特困没有夸奖她:“你知道个啥?打米厂连着电站,打米师傅又是柳河湾人。你家每月需要打几次米他会不知道?我们几天前才打了米,现在又去,打米师傅会怎么想?旁人会怎么猜测——不要自作聪明!”
条半腿马上又讨了个没趣,懊悔不已。许久才想起煮饭的事,以为效劳的机会到了,马上高兴地问丈夫煮什么饭,金算盘非常果断地回答:“外甥打灯笼——照旧!”
条半腿这才撮米淘米,生火煮饭去。
老谷未完,“新谷”又到。条半腿虽然没立上功劳,还是很高兴。她感谢“山姆大叔”(美国佬),更庆幸自己当初的眼力,这才喜滋滋地往米坛子边走去。
“世上只有鼎罐煮白米,没有铁锅煮文章。”条半腿边走边想。有了粮食,她又瞧不起那个提着公文包从县城凯旋的白面书生了。没行几步,转回身来,神秘兮兮地告诉金算盘:“有人又给你起外号了,不叫金算盘,而叫——柳特困!”
金算盘听了,微微笑着,还翘起了乱糟糟的短胡子,露出了黄不黄,白不白的包谷牙齿。
柳特困撮好谷,又独个儿过了秤,不多不少,连皮 98斤,除去8斤皮,净重 90斤。从前,他是有能力挑上百斤担子去吴同城的,今天到底饿得太久,现在又是黑夜,要走夜路,就打点折扣,留点余地,免得伤了筋骨。还有今天农历是月底,没有月亮,路更不好识别……他称好谷,才坐下喘气。等饭菜熟了,就吃饭去。
饭是糯米饭,菜是腊肉香。柳特困再一次把肚子填得饱饱满满,严严实实,先打量了柳家小苑,再端详新旧槽门里外,见到处都不见人影,又觉机会天赐,便赶紧用手抹了嘴,连澡也顾不上洗,就用洗澡帕擦了擦发亮的桑木扁担,然后把洗澡帕搭在肩上,挑起稻谷,急急忙忙走出新旧槽门,往县城方向奔去了。刚起步,又想起新粮证。他摸摸口袋,硬面皮的粮证还在,他放心了。
柳河湾去吴同县城,过了柳河桥就有一条毛马路,。走完毛马路,再翻过现龙坳就是吴陈公路。从柳河桥到现龙坡这一段现在只能人行,不能车往。这条路是柳河湾人去吴同县城的必经之路,还在孩提时代,柳特困就开始走它。那时走的是石板小路,力气也小,只能挑十几斤棕叶,或一小担炭木子;一天的所得仅仅能换回一两升大米。现在不同了,一担稻谷卖出去,就是几十元,甚至上百元,真是鸟枪换炮啦。一想到肩上的稻谷不要多久就会变成哗哗响的大钞,他就心里欢喜,嘴也笑得鲇鱼口一样,宽宽的,半天不知收拢。但是真正开夜工挑担进城,他还是头一次。加之刚吃的饭食又还没有转变成新能,所以没走几步就头昏眼花,腿脚也乏力。柳河湾的卖炭人,习惯于上了现龙坳再歇饱饭肩;他毕竟饿了一天多,极感吃力;所以还在坳下就气喘吁吁,不得不提前歇起饱饭肩来。
“赚个钱实在不容易!”他把桑木扁担架在两个箩筐间当凳坐下,边抹汗边想。一想到漫漫三十里夜路,才刚刚开始;吴同桥边,仿佛哗哗响的大钞已经在悄悄向他招手了,因此他又来了劲。
就这样,他摸着黑,东闯西撞,走走停停;有时候还打着趔趄,踉踉跄跄,实在够辛苦的。尽管如此,他还是在天色微明的时候赶到了吴同县城。
吴同县城是座有两千多年历史的古老县城,有高大坚固的城墙包围,如同大铁桶。城墙砌有东西南北四个城门。门外就是该县粮食黑市非固定的交易场所。因为粮食黑市是当时政府的第一打击对象,是最典型的资本主义行为,所以投机倒把分子只能打“游击”——时东时西,时南时北,跟政府的打“黑”队伍周旋。它虽不敢有固定地点,却有不约而同的时间——为了避开县里的打“黑”工作队的打“黑”时间,交易大都在天色微明时进行。打“黑”时间一到,打“黑”队伍一在城门口出现,交易场上,无论是买家还是卖家,都马上纷纷四散。因此熟悉黑市交易内情的人,还是有时间可遵,有地域可循的。柳河湾在吴同县城的南面,因此这一带的黑市交易就在吴同桥的城南门东西两旁进行。
柳特困来到城南门口的时候,城墙脚下两边都有人头在攒动:买粮的,卖粮的,都有。其中还有不少二道贩子。他们低买高卖,囤积居奇,待价而沽,从中牟利。
柳特困挑起担子走过吴同桥,本能地选择了城门右边的墙脚。他还没有来得及放下扁担,一个似是络腮胡子的黑影掐着杆秤信步走了过来,他显然是二道贩子。
基于交易的安全,启明的交易是要讲速度,讲效率的,因此交易方式也有所改变。有时候还用牲畜交易的“手语”。
“老兄,这个数怎么样?”似是络腮胡子的人一手掐着杆子秤,一手拍着柳特困的肩膀,有力地抓住他的大拇指,甩了甩说,口气挺大方热情。
柳特困熟悉这个声音,也大致辨认得出,这个络腮胡子就是桐木冲的兜底胡子。兜底胡子要么出现在柳河湾,兜底胡子不认识他,他可认识兜底胡子。为了便于做生意,他也装作不认识他的样子。他为这名奸商的到处钻营暗暗吃惊:以前他只知道兜底胡子常做人畜生意,现在他才知道他还搞投机倒把,而且不顾路遥,搞到吴同县城来了,可见他野心不小,可以说是无所不为。
柳特困也算得上这城墙脚下的老卖主了。兜底胡子的手语告诉他,今天一百斤稻谷可以卖到100元。他心里一下子就麻了:大前天才九十,三天工夫就涨了 10元!啧啧……眼下一斤猪肉供应价是八毛,一斤稻谷可换斤多肉呀!他何乐而不为呢?看来今天他可以卖个冒顶价——他敦促自己当断则断,不然后悔莫及。他揣摩这个二道贩子只知道陈安粮食黑市,不知道吴同粮食市场;因此不晓得上头下了统销粮,救济粮也接连下来了,所以买价出得这么慷慨。他庆幸自己幸亏到公社门口绝食,不然信息也不会这么灵准;更庆幸自己选择了“连续作战”,没有错失良机.
“黑市粮价马上就要大跌,你就等着赔本吧!”他在心里对兜底胡子说,马上装得挺大度的,“就依你说的,快,过秤!”
于是柳特困挽箩索,兜底胡子用秤钩箩索。两人抬起一称,连皮 97斤。为了加快成交速度,黑市上形成潜规则:大箩每担除皮八斤,小箩每担除皮六斤,不用过秤。柳特困和兜底胡子都是此中内行,谁都不会在“皮”上纠缠,以免给人外行之嫌。
“净重 89斤,付你 89元。”兜底胡子快刀斩乱麻,行动果断,出手大方。说完就开始掏钞票数钞票付钞票,“这是九个‘大拾’,你找我 1元!”把九个深蓝色的“拾圆”币递了过去。
柳特困又一次装得很大度。他欣然接过,数也没熟,就塞进了口袋。其实兜底胡子在数票子时,他早就在心里跟着数“1、2、3……”了。
“对不起,我没零钱。你老兄大人大量,下次有机会再补给你。”
兜底胡子虽然装得大度,骨子里还是锱铢必较的。他见自己的大度没有得到对方的响应,拉下胡子脸训斥:“生意场上,丁是丁,卯是卯,你怎么能像柳河湾的拨杆一样,只进不出呢?”
柳特困依然嘻着脸奉承:“一块钱,你大老板手背上一根汗毛,何足挂齿!”
“莫说一块,就是一分也不行。钱是钱,价是价,不能含糊的!”兜底胡子毫不相让,还着急地催促,“打黑队就要来了,快点!”
柳特困也怕打黑队。他也很急,使出了撒手锏:“老实告诉你,我在家里早就过称了,不多不少刚好 90斤!分明是你的秤太老了,不然何止89斤!”
“秤凭星子斗凭沿,不信你拿去衡秤厂测量!诈你一两,赔你十斤!”兜底胡子也信誓旦旦,毫不相让。
“我不管秤星斗沿,我只晓得我这担稻谷整整90斤!”柳特困毫不想让。兜底胡子再也使不出高招,见他一副老土农民相,就吓唬他:“你还要耍赖,我就把你送到公安局去关起来!”
谁知,柳特困毫无所惧。他知道共产党的牢房只关四类分子,不关贫下中农。他自恃老贫农一个,他怕谁呀?于是抛弃箩筐,只掐了条扁担,大手一挥:“去就去,谁怕谁呀?走!”
兜底胡子忍无可忍,抓起柳特困的衣领,说了声“我今天就送你到公安局去”,揪紧柳特困的衣领拖起就走。
柳特困暗想,你是陈安人,我是吴同人;现在两人都在吴同的地盘上,即使两人被抓进牢房,吴同公安局只会为吴同人说话,不会给陈安人撑腰;所以他底气十足。但是,在力量上,柳特困不是兜底胡子的对手。兜底胡子拖起他,就像拖着一条黑毛瘦狗。
随着时间的延伸,东方已经露出明显的鱼肚白。吴同的城南门外,贩买贩卖的人逐渐能瞧见彼此的面目了。
柳特困眼尖,断定眼前的胡子真的是桐木冲那个兜底胡子;但是因为此前彼此没有“业务”上的往来,并不熟悉,自然就谈不上打招呼;不过柳特困是认识兜底胡子的
兜底胡子自度干的是非法交易,处于地下状态,认识的人越少越好。他与老瘾客几乎是“单线联系”。所以他对其貌不扬的柳特困很少注意。柳特困见兜底胡子并不认识他,他也将计就计,装作不认识兜底胡子了。
柳特困挣扎不了,连扁担眼看也要丢了。恰在这时,他突然想起陈安的兜底胡子在吴同县公安局不一定有熟人,他可能在使诈。于是马上大声呐喊:“投机倒把分子无故抓人!”
兜底胡子也像在吴同真有靠山似的,毫不示弱:“投机不投机,倒把不倒把,到了公安局自有分晓!”继续拖起柳特困往前走。
城南门口,交易场上,人们忘了买粮卖粮,纷纷涌上来,争看热闹……
这时候,在吴同县政府的县长办公室里,迟县长正在等待打“黑”队员的到来。别人是八点上班九点到,他则恰恰相反,八点上班六点不到就上班了。他叼着斯大林式的烟袋,烟雾在办公室里弥漫。粮食黑市越来越猖獗,时间和地点也越来越变幻无常。因此打击黑势力的时间和方式也得及时改变。才能给黑市势力以震慑。
这几年农业学大寨越来越叫得响,报上也年年报道“今年我国粮食又获丰收”!与歌舞升平,捷报频传的报道相映成趣的是,全国的粮食供应却越来越紧张,粮食黑市交易越来越猖獗。作为种粮者的农民能进入他们口里的粮食也越来越少,他们的肚子越来越空,人越来越瘦,体质越来越差,形象越来越不忍目睹,一到青黄不接,饿殍遍野,景象更加凄惨。人们暗中怀疑,莫非又要回到了三年困难时期?
粮食的奇缺无形中为投机倒把,黑市交易培育了温床,因此黑市交易越来越频繁,黑市市场越来越多,黑市范围越来越大。那时的粮食是归国家统管,计划供应的。一些粮食管理人员,见有机可乘,也跟二道贩子相勾结,搞得粮食战线乌烟瘴气。
那时正在打击资本主义势力,全国上下甚至形成了共识:凡是计划以外得到的东西都是资本主义行为,因此都在打击之列。为了确保粮食的计划供应,打击粮食市场的黑势力,势在必行,刻不容缓。迟县长深明此道。于是先责令吴同镇派出所派员扫黑,但是收效甚微。于是他成立打击资本主义势力办公室,简称“打击办”,重点打击粮食市场的黑势力。政府从公安、工商等部门抽调得力人员组成“打黑专业队”,由一名副县长带队,向黑势力发起第二次进攻。由于“打击办”升级,声势浩大,取得了初战的胜利。一连几天,城南门口,贩买贩卖粮食现象销声匿迹。然而,好景不长,一个礼拜以后,东南西北城门口两边,粮食的黑市交易又死灰复燃,到处开花。这可急坏了迟县长。他决定亲自带队,披挂上阵。他要以秋风扫落叶之势,把资本主义黑势力,尤其是投机倒把,贩卖粮食的黑势力,扫个彻底干净。由于迟县长以身作则,又身先士卒,“打扫”也很彻底,第二天吴同城内外,像换了个朝代似的,平静得出奇。城内市民,都伸出大拇指,对县长大人雷厉作风赞赏有加。从此投机倒把,贩买贩卖者则“谈迟色变”。即使如此,还是不能“长治久安”。黑市交易的高昂暴利,让投机倒把者难耐寂寞,铤而走险。十几天以后,不仅县城四门,投机倒把再次风起,连城内一些偏僻里巷的交汇处,也有人买卖粮食,还出现了卖粮票的新现象。城南门口,卖粮卖票的现象尤其严重,几乎达到了肆无忌惮的地步。城南门口几乎成了第二个农贸市场。迟县长这才幡然醒悟,他只顾治标,忘了治本。他暗自连连摇头。
摇头归摇头,治本需要时日,还关乎国家大计,他这个小小的芝麻官无能为力;但是治标他还是能够再使出几板斧的。因此他决定来一次声势更加浩大的行动,不仅驱赶,还准备羁押。昨天他把“横扫”工作落实,今天清晨他自己就骑上单车,亲率公安局的一位副局长、吴同镇派出所所长往城南门奔去。
顺便说一句,现任吴同镇派出所所长就是日后调到柳河镇派出所的老所长。他不到五十岁,已是满头银发,一脸皱纹。他几十年来,为了社会的稳定,人民安宁;饱经风雨,日久弥坚,无愧帽沿上方的警徽。银发和皱纹就是他时刻为人民的最好见证。为了增强打“黑”力量,迟县长还吩咐老所长多带几个公安民警去。这让老所长为难;因为黑势力已经深入到城内,城内的每个角落都要打“黑”,所内民警已经全部安排下去,只留下两个学生伢子——实习警察在所里看家。迟县长就嘱咐老所长把两个“实习警察”也带上。于是,他吆喝两个实习警察,备上手铐带枪出发,见识见识。派出所只好暂时演空城计,唯一留下门卫看家。这两个学生一胖一瘦,见有增长见识的机会,欣然从命。他俩摩拳擦掌,跟在迟县长、副局长和老所长后面,一齐扑向城南门。
吴同城南门两旁,贩买贩卖者,听说迟县长来了,都如惊弓之鸟,四散而逃。只有兜底胡子和柳特困还在为一元钱你争我斗,相持不下。许多人向他俩频递眼色,他们也舍不得放弃。
兜底胡子和柳特困互相扯皮,相互掣肘,或推或拉或缠,没多久两人就气喘吁吁。
兜底胡子实在拖累了,停住喘气;但仍然死死地掐住箩索不放。
柳特困大约更加累得不行。他双手拽住箩边,坐在地上一动不动。
“不敢去吗?拿钱来!”兜底胡子见柳特困企图耍赖的样子,站起来又抓住他的衣领责令。
“90斤谷,90元钱。价格是你开的,稻谷是我亲自称的,90斤还旺,我为什么要找钱给你?”柳特困声音更大。
“你——”兜底胡子手指指到柳特困鼻尖上。
“你——”柳特困也愤然站起,掐起扁担,照着兜底胡子的手指砍了下去。
兜底胡子手指受到猛击,痛得要命,双手赶忙缩了回去,人也痛得缩成一团。柳特困见机会来了,只掐扁担,立即拔腿开逃。
兜底胡子哪里肯服输。他不顾手指疼痛,立马站起,掐上秤杆,急起直追。城南门口,俨然出现了两个疯子追逐的好看场面。
……
就在这时,迟县长率队赶到。他见有人在为粮价争得面红耳赤,不分胜负,估计是两条“大鱼”。他不管三七二十一,他命令副局长和老所长立即追上去,先把兜底胡子和柳特困控制起来,然后吩咐实习警察对他们进行搜身。兜底胡子自知身上除了一杆秤和几个零钱,别无所有,因此理直气壮,毫无所惧。
柳特困因为心里有“大钱”,迟迟不让实习警察接近。迟县长就命令老所长:“他再要抗拒,就铐起来!”
两名实习警察马上亮出两副亮铮铮的手铐。柳特困到底只是柳河湾能人,
不是吴城城好汉;见迟县长动真格,来硬格,马上害怕起来,这才乖乖就范。“胖实习”从柳特困身上搜出了 90元钱和一本崭新的救济粮证,一并交给了老所长。
柳特困见钞票和粮证大白于天下,知道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既惊慌失措,又悲观失望,气得人都几乎瘫倒。他万万没有料到,用自己一年的积存和两天的艰难绝食换来的近两百斤粮食眼看就这样打了水漂,哪里舍得?他缩下身去,坐在地上,呜呜直哭。
老所长从钱和粮证判断,柳特困是卖粮人;便指着箩筐严厉责问:“都卖给了谁?”
柳特困把嘴巴往兜底胡子一努。
老所长把又粮证交给迟县长,把钱交给副局长。又代副局长开了一份90元的抄没收据,并且给了柳特困一联。
迟县长看见粮证就很吃惊,仔细瞧,还是崭新的救济粮证,更加愕然。他打开一看,发现粮证的主人居然是柳湾公社柳湾大队柳河湾人,尤其意外。证内写明购粮性质、种类、数量,金额……还有姓名。他想救济粮这么快就到了“黑人”手里,此人来头一定不少,不由得睁大了眼睛瞪着柳特困。他马上提高了警惕:此人不是跟公社干部有嫌疑,就跟粮站人有勾搭,绝对不是一般的投机倒把分子。想到这里,迟县长马上吩咐两个“实习警察”:“立即带回派出所看守起来,追究粮证来源;如有必要,不惜内查外调,挖出根子!”说完就吩咐副局长和老所长,随他去其他三个城门继续“打黑”。又安排两名“实习警察”押着两个投机倒把分子,直奔吴同镇派出所,听候发落。抄没稻谷跟随人行,一并送往派出所。
两个“实习警察”遵命行事。“胖实习”押着柳特困,“瘦实习”押着兜底胡子。“胖实习”命令柳特困把稻谷挑上。柳特困辩称“江山”易主,自己年岁大了,拒绝挑运。还向“胖实习”频递眼色又努嘴:兜底胡子才是稻谷的主人。“瘦实习”觉得他说的有点道理,就命令兜底胡子挑上。谁知兜底胡子借口扛秤提砣,也拒绝挑谷。两个“实习警察”初涉市场,缺乏经验,只简单交换一下意见,就命令他们各挑一程,轮流换肩,这才解决挑运难题。
柳特困一边走一边思忖,此次入“所”,凶多吉少。眼下“打黑”气势如火如荼,说不定有牢狱之灾!他必须想方设法,尽快逃出虎口。这时的他正代兜底胡子扛秤提砣挑空箩,负担较轻。他左顾右盼,寻找脱逃良机。他耳聪目明,脑子灵活,不愁找不到机会。四人走到僻静处,柳特困见里巷深处有个公厕,两个眼珠滴溜溜一转就来了主意。他决心佯装如厕,“屎”里逃生。
他用秤砣轻轻捶了几下屁股,向“胖实习”请求如厕方便,其态度极其老实,神色极其谦恭。“胖实习”见他年岁这麽大了,又老实谦恭,量他不敢越轨,于是欣然同意;并且吩咐“瘦实习”押着兜底胡子挑着稻谷先行。自己则在公厕外面忠实监视,专心等候。
柳特困于是放下秤杆秤砣和空箩筐,佯装老实,弓身如厕。
“胖实习”在公厕外面等候了好久,见“瘦实习”已经押着兜底胡子走得不见了踪影,还不见柳特困出来,起了疑心。他大声催促:“怎么还没出来?难道是屎把你憋死了?”
公厕里面除了“嗡嗡”的苍蝇声,听不出有人应答。
“胖实习”不耐烦了,又厉声催促:“还不出来,我就要铁铐伺候了!”
公厕里面依旧寂然无声。只有一只偷屎鸟在厕所的屋脊上觊觎着里面的蛆。
等的时间久了,“胖实习”觉得实在不对劲。于是提高了警惕。为防万一,他拔出了手枪;然后才小心谨慎地步入“男厕”探看。他手掐短枪,百倍警惕,逐一探看每个蹲位。但是令他失望:男公厕里,哪个蹲位都不见柳特困的影子。他这才想起,他上了老家伙的大当!他可能早溜了。他抬眼四顾,男公厕铁桶似的,老家伙有翅难飞呀!他又半信半疑起来。他想进“女厕”看看,但是他断定这么老实的老农民不敢公然闯入女厕去,自己也怕遇见女人,还担心因此招来横祸。他年纪轻轻,只知男女有别,哪敢“越轨”执法……他垂头丧气,不得不收回手枪,插进枪盒,耷拉着脑袋,还替柳特困扛着秤提着砣挑箩筐,回派出所请罪去了。
铁桶一般的公厕怎么会让一个看来老实巴交的老头突然“蒸发”了呢?
原来,柳特困来到公厕门口,回顾“胖实习”年轻幼稚,并没有特别在意他,决心“冒险”。他迅速来了个“金蝉脱壳”——不入男厕如女厕。恰好这时女厕内空无一人,他便安安心心蹲在里面静候,心儿总是嘣嘣直跳。“胖实习”的声声催促,他都听得清清楚楚,心里因此更加惊慌。后来又听见拔枪声和脚步声,更加急得脸上汗水滴流。等“胖实习”灰心丧气而去,他嘣嘣直跳的心才慢慢平静下来。随后出门四顾,到处无人,立即溜之大吉。
“屎”里逃生的柳特困意外“脱险”之后,气也不敢喘一口,撒手就跑,柳河湾人还没吃早饭,他就回了柳河湾。
条半腿见丈夫回得这么早,神色也不正常,起了疑心。见扁担、箩筐也没带回,疑心更重。于是问:“扁担、箩筐,还有新粮证呢?”
柳特困劫后余生似的,连连摇头:“没进牢房,就是万幸了!哪里还去顾惜扁担、箩筐和粮证呀!”他垂头丧气,一脸无奈。他万万没有料到,这回他输得这么突然,这么惨。他极端失望,屁股往门槛上一扽,身子倒在门枋上,全身几乎瘫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