坛师傅的承诺等于给小半斤和竹美人送来了一颗再兴家业的定心丸。鱼苗的赊购更给他们添上了家业再兴的翅膀。夫妻双双兴奋不已。
晚上,待小囡子睡熟后,夫妻俩坐在床头,倚着床架,窃窃私语。
竹美人悄悄地问小半斤:“你今天叫了‘爹’没有?”
小半斤如实地自然也是悄悄地回答:“没有。”
竹美人听了唉声叹气:“怎么还没叫呀!你见过他的住房吗?他急需要一个家呀!你看到没有?他是在无奈甚至悲观中打发他的晚年呀!但是为了你,他又打起精神,重新坚强起来!为了你能打个翻身仗,能尽快发家致富,他老人家又把赖以生存的良田都一换再换,一斢再斢;而你却连‘爹’也没叫一声,你对得住骨肉亲人吗?你的血管里淌着他的血呀!”说着说着,一激动声音又大了起来。
小半斤赶忙捂住她的嘴巴。他小声提醒妻子:“隔墙有耳。”然后继续说他的正题,“来日方长嘛,急什么!”
“还不长吗?能不急吗?他已是年届花甲的人了,还没有谁叫过他一声‘爹’呀!他能不颓废,不心灰意懒吗?”竹美人越说越激动;心一激动,声音就越大。他还要继续说下去,又被小半斤捂住了嘴巴。
“是呀,我哪天是要叫他一声‘爹’或‘爸’才是啊!但是,到底是哪一天呢?”小半斤收回捂嘴罢的手,喃喃地问自己。
这话看似平淡无奇,却给竹美人意外的惊喜。她从这看似绵绵的细语中,听出了丈夫话外有音:他把叫爹当回事了!他终于把“认父”提到日程上来,脑子总算开始开窍了!我就边敲催鼓边等待吧。于是她及时转换了话题:“鱼苗可以赊购,我们可以腾点钱出来给肚子里的宝宝打准生证了,你明天去仙鹤草家走一趟吧,看看他给不给给办理。”
一提到办准生证,小半斤就唉声叹气:“哎!我已经给仙鹤草讲过多次了,可他每次都说,急什么,你头胎是女,又有好几岁了,早已符合生第二胎的条件。可他就是不给你办!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鬼药!”他想了想又寄希望于妻子,“你办法多,又能说会道;要不明天你去跑一趟。怎么样?”
竹美人知道丈夫又想把她当过河卒子往仙鹤草面前。因为她在丈夫面前已经当了好几回这样的卒子了。在别的场合,她可以再当一回;但是在仙鹤草面前,她不能。柳河湾人常说,见什么狗,备什么棍。仙鹤草是条什么样的狗,她心里最清楚。在准生证问题上,仙鹤草葫芦里要卖的是什么药,她尤其明白。面对仙鹤草多次投给她的阴险眼神,她很冷静,也非常警觉;她得把打狗棍常备在身!她才不送肉上栈呢。她也十分清楚,准生证是仙鹤草抛出的最大诱饵,又是看不见的筹码。她绝不上当,绝不进入他预设的圈套。因此小半斤把球踢给她的时候,她连连摇头;摇头之后就斩钉截铁:“我不去!我绝对不去!”
小半斤想了想,觉得妻子的拒绝有一定的道理,毕竟男女有别嘛!但是他还没有觉察出仙鹤草已经对妻子虎视眈眈了。他只知道,仙鹤草在这方面的表现,在柳河湾是尽人皆知的。妻子对他有所防备,也合乎情理。所以他不勉强妻子。
但是竹美人由此想到另一条路:绕过仙鹤草,直接去秘书那里办理。她把她的想法悄悄告诉丈夫。小半斤也觉得是个办法,可以试试。于是他告诉妻子:“我明天清早就去!”竹美人自然同意。
夜已深,人已静,劳动了一天,他们也累了;说着说着,两人不知不觉都进入了梦乡。
鉴于柳湾村领导班子的严重老化。柳河乡党委和政府及时作了调整。班子调整后的柳湾村,党支部书记由杨秘书的养子接任,村主任由仙鹤草担当,秘书是人称“含羞草”的龙兴旺。他是在姨父小诸葛正式告老,他儿子正式“接班”,而且是担任正角之后,才告别“含羞草时代”,勉强出山的。另外乡政府还在李家园找到腊猴精,当了个半脱产的计划生育员。由这三个半人撑起柳湾村领导班子这张天。
为了防止龙秘书意外早出,第二天,小半斤还起了个大早。他赶到龙家庄的时候,龙秘书刚从卧室里出来,正在晒谷坪上一边安闲地欣赏龙家庄眼前水光山色,一边悄悄扣她的干净衣服。
龙秘书虽年过五十,却才初出茅庐。基层秘书,小如芝麻,还姗姗来迟。在仕途上他龙兴旺怎么也兴旺不起来。他出身贫农,读过高中,是柳湾村的第二个烂秀才。他根子正,苗子红,文化水平也不低。在当时,光凭“贫农”和高中文凭这两顶桂冠,他完全可以冲出“笼”去。更炙手可热的是,父亲还跟杨秘书是“挑担弟兄”(连襟)。他父亲满以为儿子有这三张名片,冲出“柳河笼”,只是时间问题。傍着“姨父”这条腿,出“笼”后,更会大有作为。因此他把儿子的赌注全押在小诸葛身上。谁知小诸葛不是他想象中的救世主;自从龙兴旺在他面前“含羞”过一回后,小诸葛早已看出,龙兴旺没啥出息,他对外甥已经失去信心;因此每当龙兴旺父亲提到龙兴旺的时候,小诸葛总是冷着那张铜盆脸,皮笑肉不笑地说:“时机实在不成熟,请你耐心等待。”如此一味推诿,一味延宕,旁人都很着急。就是老支书都没忘提醒小诸葛“是送外甥出‘笼’的时候了”;可他还是以“时机”问题为由,不肯打开“笼门”。于是龙兴旺在不知不觉中,等到姨父即将寿终正寝,它才姗姗来迟——弄了个微不足道的村秘书。如梭的岁月虽然让他告别了“含羞草时代”,曲折的经历却又让他变得老成持重,八面玲珑,而且胆小怕事,还多少有点孤僻。唯一没变的是他那讲究衣着干净的秉性。
龙秘书见小半斤来了,心里先是一惊:又是一头青毛牛!但是他善于用笑脸掩饰自己的惊慌;所以惊慌过后,他就笑容可掬地留小半斤进屋坐:“外头不成公事,进屋谈吧!”
小半斤想,眼下只能“客随主便”。于是按照龙兴旺的吩咐进屋去。
龙家庄人因为都挤在“龙窝”里,哪家都没有独立的天地。连晒谷坪也是“公共”的——全庄就一个。不像柳河湾人,几乎家家都有正屋、“抽屉”,甚至晒谷坪。龙秘书的房屋就在晒谷坪边:一井茶堂一井房,如此而已。龙秘书屋宇虽窄,摆设却很讲究。什么东西都放得井井有条。天面、地面,壁面、凳面……不仅擦得一尘不染;桌凳的面子简直能照出人影。跟柳河湾人难得相同的是茶堂就是“会客室”,也是“宴会厅”。
小半斤跨进“会客室”兼“宴会厅”的时候,瞧见里面如此齐整、洁净,吃惊不小:没想到,如此偏僻的山旮旯里居然有这么讲究的人家!再瞧秘书大人那干净整齐的穿着,就更加深信不疑——就是柳河湾的“卫生博士”——柳书凡家也不过如此啊!他唯恐自己的衣着玷污主人的凳面而迟迟不敢落座。
龙秘书瞧出了小半斤的窘迫,急急忙忙扣完最后一个纽扣,就微笑着把他“端”上凳去。同时歉意地表示,来不及热茶,请包涵。小半斤当然知道,没有洗过手脸给人沏茶是不礼貌的,所以并不见怪。他不吸烟,他也知道龙秘书不吸烟,所以彼此都省去了这段应酬。为了尽快解除客人的窘迫,龙秘书还主动先问:“大清早来,有什么好事?”说完,他自己掐了一条矮凳在小半斤身边坐下,像是准备跟小半斤促膝谈心。
龙秘书的亲热解除小半斤的拘束和犹豫。他也三个钱的八字照直说——把给孩子开准生证的事和盘托出。
这下龙秘书亲热不起来了。他捧着自己的脸面抹了好几个来回才实话实说:“惭愧得很,开这样的证,我实在爱莫能助呀!”随即双手一摊。
龙兴旺唯恐小半斤误会他,又不厌其烦地把他们村干部怎么分工,分工以后怎么分片包干,尤其是包片以后,这个片的计划生育职责也在“承包人”分内,一五一十地道了出来。最后才向小半斤诉苦:“好兄弟,请你原谅。柳河湾是仙鹤草包的,没有柳主任(指仙鹤草)的亲自开具的字条,我是不敢擅自开这个证的!”
小半斤听了龙秘书的诉苦,知道对方已把门关死,没有强求。他知道他的曲折经历,更同情他这个位置得来不易。因此他只能因循守旧,不敢跨越雷池半步。这是他的性格使然,又是他的职责所在;所以他只能这样应酬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他大清早的专程而来,又这么快就旋风一般而归,他实在不心甘。所以他还是继续说下去:“龙秘书所言,是实情,可以理解。我今天想向你请教的是,你若爱莫能助,请给我指出一条新路来——还有没有第三条路可走?”
龙兴旺马上领悟到小半斤在想走后门。于是马上说:
“有是有,你我走得通吗?”
小半斤也马上悟到,秘书先生似乎有什么门道。于是问:“你不妨具体说说。”龙兴旺犹豫了一下,说:“从上面往下搞呀。例如去县计生局呀,乡政府呀,找熟人什么的……”
小半斤听了,连连摇头:“我就是拄起香,进了庙,也不知道去敬哪一个菩萨呢——哎,算了!”就起身告辞。
龙兴旺也觉得他的办法对小半斤来说根本不是“办法”。于是又歉意一番,也起身送客;但是小半斤依然苟存侥幸,所以临行又补充一句:“如果打听到另有办法,请龙秘书别忘了我啊!”
龙兴旺连连回应:“这个自然,这个自然。”于是两人勉强挥手,淡然告别。
龙秘书原来最担心小半斤像老半斤一样胡搅蛮缠,没想到他这样通情达理,非常意外。他想起小半斤与柳书凡的关系,相信只有这位先生的耳濡目染,才能使他变得这样通达情理。这让他又一次后悔无缘结识柳书凡。这也让他想象的翅膀飞得很远。出身地主家庭的柳书凡能冲出“柳河笼”,出身贫农家庭的他却至今葳在龙家庄这个死笼里,没法出去,实在惭愧!看来好成分不能当饭吃啊!
远在他也落第回乡那阵子,他曾经滋生过拜访柳书凡的念头,但是那时,一则含羞草一样的秉性束缚了他,二则他又担心授人以柄——与地主子女界限不清!因此尽管隔岭就坳,甚至“鸡犬之声相闻”,两人仍然“老死没相往来”。后来,柳书凡有幸飞出“柳湾笼”了,他又旧念重生;不过这时他又担心给人以攀附之嫌而踌躇不前,所以直到今天他跟柳书凡之间虽不能说是形同陌路,但确实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往来。
就这样,小半斤垂头丧气地回到柳河湾,拱进了老木屋。他一无所获,摇头叹息:想让孩子“准生”,实在困难!
竹美人见丈夫如此沮丧,估计开证没戏;但是她实在不愿就此作罢;因此她把孩子“准生”的包袱背得更重。等丈夫进了房门,她就迫不及待地问:“证没开成?”
小半斤原也想一吐为快的,瞧见妻子期望值如此之高,有话也说不出来;所以他除了摇头还是摇头。
见丈夫心情如此沉重,竹美人也不由得把身子侧到一边,泪如暗流,在心底里奔涌。她只敢在心里哀叹:“在柳湾村,野崽孕个人不易,生个人更难啊!”
重修了柳河坝,了结了夙愿的柳书凡,一元复始,也像小半斤打算承包龙液池一样,也想去佳山开辟他的新天地,谋求他的新职业;然而事情又不遂心——族上突然提出要续修柳氏族谱!
在谱牒知识方面,不是作者吹捧烂秀才,的确只有柳书凡才是柳河湾、望龙铺、锁龙桥三地,柳姓族人的不二人选。解放前夕,他亲眼看到过父亲为续修柳氏族谱如何呕心沥血,深受道德先生的熏陶。他的教授老哥,是史学名家,还是此次湘省柳氏族谱续修委员会的顾问。他本人的学历,又是一湾一铺一桥最高的。教授老哥还耐心启发他,开导他,要以族人利益为重。孩子学费不够,他可以支持,先做个计划给他就行。他再也没法推诿,只得又留了下来。这样,他的新职业,新战场计划又束之高阁了。
原来,湘籍柳姓族人续修柳氏族谱的工作,在两年以前就已经开始了。他们还在省城设立了办事处,进展速度也很可观。柳河湾因为地处偏僻的湘西南山乡,这里的柳姓人氏,外界竟无人知晓。就像桃花源人不知秦汉一样,湖南的柳姓人氏,居然不知道湘西南一隅,居然还有个纯属柳氏天下的柳河湾。直到首卷将成,柳氏族长苦于找不到一个举足轻重的人来作序,才着手四处寻访,才发现在北京,竟然还有个著名历史学家叫柳书生,而且是本省吴同县柳河湾的柳姓人氏。于是顺藤摸瓜,才找到柳河湾,才找到柳河湾一带的柳姓族人。自然也就找到了柳书凡。柳河湾、望龙铺、锁龙桥才有幸没有成为被柳氏望族遗忘的角落。
在文化素养方面,具体地说,在修谱常识方面,无论在柳河湾,还是在以柳河湾为中心的望龙铺、锁龙桥,除了柳书生、柳书凡兄弟,再找不出更合适的人。柳书生远在京城,且早已被省“柳修办”聘为特邀顾问,要管总谱筹划,无力顾及柳河湾的“家事”。这样,柳氏族谱在柳河湾一带的续修工作,就责无旁贷地落在柳书凡身上。
修谱是国盛的表现,是寻根索祖、正本清源的重要举措,是中华民族特有的一种文化现象,是件大好事。解放五十多年了,年过半百的人都只知道,解放前,在旧中国的确有修谱这回事,但是根本没见过谱是什么样子。是个老旧事,又是个挺诱人挺新鲜的文化盛事。因此柳河湾人闻讯,个个欢欣鼓舞。势看柳河湾周围,无论是龙姓人氏,李姓人氏,抑或是对门岭上的杨姓族人,他们的修谱工作,早已先后行动起来,有些已经大功告成,新的谱牒已经供奉在寂寞的神龛上了。相比之下,作为柳河乡望族之一的柳姓人氏,反而不见柳氏族谱的影子,实在太不像话!所以即使省城不续修柳氏总谱,他们也该动手重修自己的分谱了。现在趁机而动,乘势而上,续修柳氏族谱,实在恰逢其时;倘能乘续修总谱之东风,总谱、支谱、分谱一气呵成,乃至为未来的全国统修柳氏通谱也奠定了基础,那么它实在是利在当代,功在千秋的不朽盛事。
解放以前,在柳河乡称得上“书香门第”的人家,除了林家大院的林氏父子显赫一时,其他地方,寥寥无几。其中既通经史子集,又能提起笔来吟诗作赋的,更是凤毛麟角。所幸柳书凡的父亲柳宝达是此中凤毛一羽,麟角一片。解放前夕,一湾一铺一桥(柳书凡把这三个地方的修谱工作戏称为“三一工程”)最后一届柳氏族谱,就是在他的主持和运作下完成的。解放以后,由于极“左”路线横行,作为中华民族一种文化现象的谱牒事业,无形中被取消了,各姓的族谱也在“文化大革命”中被列为“四旧”而焚烧殆尽。这不能不说是社会主义文化事业的一大损失。“文化大革命”既是一场政治灾难,也是一场文化浩劫。柳河湾的《柳氏族谱》自然在劫难逃。它跟其他《杨氏族谱》、《李氏族谱》《龙氏族谱》……一样,被红卫兵、造反派彻底干净地焚毁了。现在,柳书凡身边一无所有,要续修柳氏族谱,无异命令巧妇去做无米之炊!面对柳姓的历史沿革,他一无所知;面对柳河湾一带的柳氏族众的世系,他也所知甚微。他好像站在寂寞的荒原上,一无所见,又一无所有。他好茫然!
一位哲人似曾说过,一个不知道自己历史的民族,是一个没出息的民族。莫笑柳书凡吃芝麻放大屁;他也想借用这句话“大题小做”:一帮对自己的来龙去脉都搞不清的族人,也是一帮现代的愚民!遗憾的是,他们一湾一铺一桥的柳姓人氏,也有变成这种愚民的危险!为了化解这种危险,柳书凡使出了浑身解数,跑遍吴同城乡,翻遍全县大小图书馆、档案馆,企图找到柳氏族谱的片言只字;但是,令人失望,他每次都无功而返。
常言道,良好的开端是成功的一半。面对白纸一样的柳氏历史,柳书凡深深感到什么才叫万事开头难。一连几天,他都独自坐在书桌前发呆。他投书问兄,柳书生也无奈地回答:一个小小的,毫无特色的,偏偏又落后的穷山村,能登正史这个大雅之堂吗?就是野史、稗史、杂书,也难得给它带上一笔呀!他又请教耄耋老人,他们也只知道摇头叹息。他还向杨、李、龙等姓氏的纂谱人请教,希望他们能提供一些蛛丝马迹;谁知他们也只能向他歉意一番:“对不起,实在无可奉告。”这就告诉他,不仅远水不解近渴,就是本地也无解渴之水。想通过这两条路探求一湾一铺一桥的柳姓族人的今昔,完成“三一工程”的编纂,已经没有任何希望。他又借来旁姓族谱,希望从它们的字里行间弄到一星半点;然而它们的“主人”回敬给他的,依然只有一脸的无奈,满脸的苦笑——柳书凡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他一开始就陷入了鸭蛋砌死道——无路可走的困境!他好苦闷,好绝望啊!
正当柳书凡束手无策,情绪低落的时候,又是老支书柳宝梁给他雪中送炭。
一天,柳书凡正在埋着头,无奈地在书房里设计柳氏族人的世系表。他想借此消磨他宝贵的光阴,缓解他焦虑的心。恰好,就在这时候,老支书拄着拐杖提着一大沓旧线装书,步履艰难地走过来了。
他分明瞧见,老支书的身体越来越瘦弱了,走了这么几步路就脑顶热气腾腾,脸上热汗淋漓,还张着两片干燥的嘴唇气喘吁吁。目睹老人惊人的衰老速度,柳书凡真为这位老叔的日子担忧。他实在埋怨上天的不公:比他大的如饿蚂蝗,还有对门岭上的小诸葛……一个个都活得挺耿健挺硬朗的,而他竟未老先衰,不老先病,且已分明陷入“不老先去”的险境,这公平吗?公道?一想到这,他就不觉得喉头哽咽,泪水也于不知不觉中盈溢眼眶。
为了掩饰自己的悲哀,也为了真心迎接老支书,柳书凡匆匆忙忙抹去泪水,马上去书桌底下给老叔搬座位。所谓座位,也不过是自己冬天坐过的木火桶而已。他的这个座位质地健硬,搬得也恰逢其时,因为老人家太需要这个东西垫屁股了。
老支书颤巍巍的,拐杖也跟着打颤,分明力不能支;他不等柳书凡上前迎接,就很恭敬很吃力地把线装书恭敬地放在书桌上。不等柳书凡把火桶放稳,他就毫不讲客气坐了下去,差点把柳书凡的手背也坐着了。
“这是解放前你父亲主持修订的,我们柳氏族人的谱牒,上面处处凝聚着他老人家的心血!”老支书坐下后,喘了口气,又抹去额头的虚汗,才指着线装书说,“‘文化大革命’的时候,造反派把它们一股脑儿收缴上来,放在大队办公室里,准备择日一起焚毁。我觉得这么重要的东西,就这么白白的毁掉太可惜了,于是趁他们不备,把我们的《柳氏族谱》悄悄抱了一套回来,藏在衣柜底下。几天前,我听你婶子说,族上准备续修《柳氏族谱》,你正在为没有老谱可作参考而愁肠万段,我就把它翻了出来,今天特意交给你,不知对你们有点帮助没有。”
老支书说得很慢,很平淡,就像告诉柳书凡,他给老侄子送来了一颗小小的水果糖,你想不想要。
柳书凡一听说咱们的《柳氏族谱》居然劫后余生,兴奋得心脏都快跳出来了。他冲到桌前,捧起一瞧,《柳氏族谱》四个大字赫然在目!但他不敢轻信,又从头至尾,细翻它的页码察看。他惊讶地发现,谱里的每一页,无一不记载柳姓族人的人或事。连柳成公第一次修谱的《跋》、《方志考》都没落下,就是他笃信夜郎王在柳河湾看见“金球”的事他也特意作为“存疑”,在《方志考》留下一笔,希望后人如果拾到,一定要作为柳氏望族的“传家宝”代代相传,连“四勿一无”和《龙液池渔业保护细则》也保存在《律令》篇里。他好欢喜!他当时就激动得热泪盈眶。他久久地抱着来之不易的《柳氏族谱》,啜泣之余,竟老泪纵横。
“老叔,当时若被人发觉,您可是要关进监狱的呀!而您居然不顾坐牢的危险,想方设法保护《柳氏族谱》,真是惊天壮举!您老人家或许还不知道,您为柳氏族人做了一件多么了不得的大好事!”柳书凡边揩泪水边继续赞扬,“这跟河南白氏族人冒着日本鬼子的枪林弹雨,保护《白氏族谱》(注)有异曲同工之妙啊!”说完,用沾满泪水的双手用力地攥住老支书的枯手,紧了又紧,表示发自内心的感谢。
老支书却坐得稳稳的,像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发生。他待汗干了,气平了,说了声“你正忙,不打扰了”,像是给年幼无知的小侄子完成了送糖任务之后,已经一身轻松,就杵着拐杖,重新站起身,一步一颤,缓慢而又吃力地往回走去。
柳书凡诚恳地留他老人家再坐一会儿,哪怕让吁吁的气喘稍稍平缓一下也是好的;然而,恰在这时,书记娘子在外面喊:“来客人了!”柳书凡知道,老支书在任时,推荐出去的人多;惊悉老支书病重,他们都纷纷赶来看望。柳书凡不敢强留,搀扶着他老人家,缓慢地走出房门,又走过晒谷坪,才让他独立往回走。
柳书凡站在晒谷坪边沿,目送老支书那羸弱的身子,才深深体味到什么叫风烛残年,蜡泪将尽;什么叫奄奄一息,时日无多。刚刚擦干的眼圈,又一次泪水盈框。
这天晚上,柳书凡一夜都睡不着觉。与《白氏族谱》的捍卫者一样,老支书不畏暴风骤雨,竭力保护《柳氏族谱》的形象,老在眼前闪耀。对老支书的义举,他的感谢之情,真不知道该怎样表达。他下定决心,要修好《柳氏族谱》,报答老支书的拳拳之心和柳姓族人的殷切期望。
他如获至宝,来不及坐下,就小心翼翼地逐一打开,兴趣盎然地逐一浏览。从此,他一心扑在族谱上,日夜相继,孜孜不倦。
在老支书奉献的《柳氏族谱》里,柳书凡不仅看到了他们柳姓族人的生殁、世系,尤其廓清了柳氏望族的历史沿革,更看到了柳氏族要和异姓名流对他父亲不计名利,潜心谱事的高尚情操的赞美。他无异于上了一次“柳氏大学”。有了第一手的参考资料,他的“三一工程”,如虎添翼——进度不知快了多少倍。
不久,在一湾一铺一桥族众的极力推荐下,刚出元宵,柳书凡就踏上了奔赴省城,参与柳氏族谱续修的漫漫征程。因为来不及成立续修族谱的领导机构,望龙铺人只好指派读过几年老书的狗不理跟柳书凡同行。锁龙桥则连代表都懒得指派,只说了句“我们就一头栽在你们柳河湾人和望龙铺人怀里,全仗你们了”就万事大吉。
临行,他去看望了饱受顽疾折磨的老支书。老支书卧床已久,见贤侄来了,连忙撑持着坐了起来。柳书凡赶忙为他披上外衣御寒。屋里没有其他人,柳书凡自己挪了一个冷冰冰的旧火桶坐下,叔侄俩就促膝谈起心来。
因为老支书家可能的确没有多余棉被,他原来盖着的棉被又做了柳河坝合龙的应急之物,所以他现在盖的仍然是柳书凡掳过来的那床。因此之故,柳书凡一进来,老支书就向他道歉:“老侄子,搭帮你给我送来了厚棉被!可能我要盖‘那一天’才物归原主了。”把“那一天”说得特重。
柳书凡知道老支书说的“那一天”指的是哪一天。目睹老人家的形象,不觉一阵鼻酸。忍耐了好久,才抽抽噎噎地说:“哪里话。我家棉被多着呢。您的侄孙、侄孙女一上大学,原来用着的都不要了,都在家里闲着呢。更何况,为了柳河坝合龙,你们把自己赖以生存的棉被都慷慨地贡献出来了!”
“其实还是你给柳河坝合龙解了危。”老支书老实地说。
柳书凡脸一仰,眼一睁,不敢苟同:“那可是性质完全不同的两码事呀,老叔!”
柳书凡一边跟老支书聊“棉被”,一边也留心打量他的陈旧住屋。比老木屋、“柳杨豪府”高不了多少,大不了多少,也新不了多少的正屋;比单峰驼、老半斤的住房宽不了多少的住房,这就是他的“安乐窝”!就是他的“不动产”的全部!而在这时候,不仅柳河乡各村支书早已修起了钢筋混凝土结构的楼房了,就是黎民百姓也开始在他们的支书后面紧追猛赶呢!
柳书凡打量眼前这位为柳湾人操持大半辈子的老舵手,与去年重修柳河坝和龙口抢险时的形象比,又瘦了许多,老了许多。跟几天前送谱给他的样子相比,也苍老了不少,分明是蜡泪将尽的奄奄残烛了。他头发苍白,面黄肌瘦;脸上,老年雀斑一块接一块;原来黑色的眼珠已变成灰色。说话也有气没力的,而且说不上几句就要喘一阵气,还出虚汗。柳书凡想尽量少谈,免得他费力受累。老支书却极力挽留:“好侄子,老叔知道你是个爱干净的人。不过,从来久病无净房呀,你就忍受一会吧。这次不谈,等你开会回来,只怕我早已撒手西去了!”话没说完,粘稠的老泪已经噙满了眼眶。
柳书凡知道,被疾病折磨久了的人,最容易产生自卑感。此刻的老支书,看样子也有这种情绪。为了安慰老人家,他索性坐下来,慢慢解释:“老叔,哪里话呢。我是怕耽误了您休息呢!再说,恕愚侄说句不该说的话,这里即使是再脏再差,也比我原来住的‘石头城’,强得多呀!”
“贤侄呀,别说这些了,说起来惭愧!”老支书像真的累了,说话有点接不上气。他用他那已经干枯的手,揩去黏稠的老泪,才继续说下去,“你虽然曾经进出‘礼仪门’,蜗居‘石头城’,不是照样建起了平房吗?我呢,解放前住在这里;现在解放快五十年了,照样住在这里!你的‘石头城’先飞出了凤凰,现在又有雏鹰展翅高飞;我这老屋里呢?个个仍在厮守着柳河湾,没出吴同县,甚至没出柳河乡。我的家,一成没变呀!”
柳书凡也知道,土改分地主浮财的时候,柳宝梁是三兄弟加父母亲四家人挤在这座又破又旧的小木屋里。按照这样的条件,他完全可以入主柳家小苑,在那里分得一席之地,甚至住进正殿的正间,与饿蚂蝗他们“机会均等”,别人也无话可说。可是他一让再让,结果让得个“原地不动”。最后还背了个惧怕地主“秋后算账”的冤名。正是因为这一点,杨师公父子住进柳书凡家的“柳杨豪府”才没敢持异议——住进柳家小苑。
柳书凡说:“那回,哪个不知道您是为了‘让’。谁叫共产党提倡先替别人打算,再替自己打算呢?你老人家是亲身实践了毛主席这一条做人准则的呀!但即便如此,还是有人说你的坏话,真是知人知面难知心呢!”
“贤侄呀,”稍稍喘息,他还是不顾疲劳,继续说下去,“你说的表面成理,其实也不然。我虽然没分到房屋,但那些分到了的又怎么样呢?超强人、饿蚂蝗、银菩萨……几十年了,他们还是那井茶堂那井房——一成没变呀!没文化的人,就没眼光,没志气;只顾一味追逐蝇头小利,老是围着土地灶打转转……哎!”他咳嗽了,好一阵子才恢复平静,“五十年前,柳河湾数你们与柳宝秋家最富有;五十年后柳河湾最富有的又是你们!不光物质的,精神文化方面,都是如此!而饿蚂蝗他们呢,五十年前他们是柳河湾穷人,五十年后的今天,柳河湾的穷人又是他们!他们又‘返老还穷’了呀!金算盘会算计,好一点;银菩萨呢,怎么样?还住在老地方!饿蚂蝗的所作所为更令人痛心,他父亲解放前卖儿子,他解放后卖侄子,银菩萨一家已经是连续四代吃照顾了,还在向政府伸手!——唉,没志气,没出息,糊不上壁的稀牛屎!给毛主席丢脸呀!你堂弟柳书文也一样,因为没文化,捧了个金娃娃,第二年就摔破了!还有老瘾客一家大小……这还只说到经济,若要说到文化更没法比……哎,不说了!”他又摆手,又摇头,悲伤不已。
这话来自实践,来自经验,更发自肺腑;柳书凡有点震惊,也很受启发。看来经验和教训,都教给了这位饱经风霜的老人以高屋建瓴的胸怀观察、审视柳河湾,以洞若观火的眼力分析、甄别柳河湾人的本领,把一个普通、朴实的农民调教成一个小小的“农民政治家”。他虽无老骥伏枥之志,却有老骥伏枥之眼呀。不过细细想来,他又觉得老支书的话仍然有偏颇的一面。他没能看出,阶级和阶级斗争并不是推动工作,推动社会发展前进的唯一动力。阶级的局限和长期以阶级斗争为中心的社会环境,也让他没有能留心地主阶级中也有因没掌握文化而被历史淘汰的。于是他补充:“老叔呀,依我看,文化这东西,本身是没有阶级性的。哪个阶级,哪个家庭,甚至哪个人掌握了它;这个阶级,这个家庭,这个人就会兴旺发达,就会事业有成。否则,或迟或早要被历史淘汰。我们柳河湾的地主崽崽瘦猴子,不就是因为没有文化……”
老支书听了,一拍额头,恍然大悟:“是呀,我怎么就没有看到,更没想到呢?——啊,这就进一步说明了一个问题:没有文化,谁都得受穷,哪个阶级都休想大有作为!难怪毛主席说,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军队。军队如此,老百姓不也一样么?”
柳书凡没想到人到这把年纪,病成这个样子,还有这份锐敏,这份颖悟。他很欣慰,也很赞赏老人家的结论:“极是,极是!”但是老支书没有忘记修谱的事。他马上扳正话题,继续沿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书凡呀,你这次代表我们柳河湾柳姓人出席族会,参与修谱,若在过去,我坚决反对;如今时代发展了,社会进步了,我也支持你。不过有一个事你想过没有?老祖宗笔下的那个‘四勿一无’就删去算了。其实他早已名存实亡,还放在谱里干什么呀!”
这话说到柳书凡的心坎上,他原本就是为此来请教老叔的,不想他先提出来了,可见修谱也要两眼向下,虚心请教;也要改革,也要与时俱进才行。他当即向这位长辈表示:“老叔,请放心,我一定不辜负您的厚望,鼎力进行修谱方面的改革,让它也跟上时代潮流,与时俱进,进而创新!”
看到自己敬爱的老人不久于人世,柳书凡噙着泪水,哽咽着问:“您老人家还有什么要吩咐老侄子的,尽管说,我一定尽力办去!”
老支书从枕头下悄悄摸出几页横稿纸,递给柳书凡:“没别的事了,你看看这几张纸。”
稿纸质量一般,并不醒目。柳书凡随意接过,慢慢展开,随便瞧瞧。不瞧则已,一瞧大吓一跳。原来老人家枕头底下藏着两份极其重要材料。一份是目击杨癞子用树桩打死瘦猴子的人证,目击者是望龙铺的狗不理柳是明。另一份是望龙铺党支部书记写给老支书的信。这位支书人很年轻,所以人们戏称他“青年支书”。在信里,这位年轻支书告诉老支书,柳河坝合龙那天,是老瘾客唆使他的儿子大石头亲自溜到望龙铺告诉他柳河湾要水冲沙的!柳书凡浏览完两份材料,既意外,又惊喜,更惊愕。
如果说望龙铺支书的信给他的是小惊的话,狗不理的人证则是大惊——他大大地吃了一惊,大大的喜出望外。“这简直是大海捞针!老叔,您是怎么捞到的呀?”柳书凡怀着意外的惊喜,高兴地问。
说到动人处,老支书忘了重病的折磨,突然来了精神。他微笑着说:“其实很简单。你没注意杨癞子要将瘦猴鞭尸那天,狗不理那副要挟杨癞子的架势?我是看得很清楚的呀!”
“啊,记起了,记起了!”柳书凡恍然大悟,“有人说孙悟空火眼金睛,依我看,您老支书才是真正的火眼金睛呢!我们没有看出的事您老人家却早早看出来了,还牢牢地记在心里!”
老支书脸上显出少有的满足。他得意地继续说下去:“狗不理有严重缺点,无知无识无耻甚至还耍无赖;但是也有一大优点——家族观念特强——他把这件事看成是杨姓人活活打死咱们柳姓人呀!所以我找到他没说几句,他就不仅一五一十地抖了出来,还拍着胸脯说‘为了柳氏望族,敢做人证’。”
“这就是老支书!”柳书凡听完,不胜感慨,“他不仅火眼金睛,而且知人善任,能做到所有的人都为他所用!”
老支书看出了这位侄子要感慨什么,也老顽童一般,沾沾自喜。“老天有眼,瘦猴不会屈死!”柳书凡兴奋地说,“这是难得的人证。现在就缺物证——那个树桩了!”
老支书又说:“树桩的事,你就别操心了。你眼下要做的是完成柳是好交给你的任务——根据人证,拟好状纸,尽早交给柳丹凤,准备起诉。”
“一定,一定!我去省城之前,一定写好,托童三媛亲自送去!”柳书凡表决心似的说,就要起身告别,回去赶写诉讼状。
老支书又安慰似的说:“树桩,柳鲁班正在寻找,以他的经验,相信迟早能找到。你只管专心写好诉讼状就行。”他说得很平静,但是平静之后又感慨,“只是我可能等不到那一天了,所以特意托付给你。你是个老成持重的人,相信你不会辜负我的重托。”说完,浓浓的眼泪又泌出来了。
这不是一般的眼泪,柳书凡一瞧见,就喉头哽咽。他极力劝慰老支书几句,也言不由衷。他实在恨自己嘴巴太笨。
“我还没死,他就如此放肆,”老支书换了话题。柳书凡知道,这个“他”指的是老瘾客,“我‘走’之后,他会更加放纵,你要有所准备。不光你,还有小半斤、老半斤!”
不知为什么,一提到老半斤,老支书话就多起来。
“别以为老半斤很粗野,其实他是个很有正义感,很有眼光和大气魄的人!”老支书停了停,继续说下去,“他的缺陷是没有成起这个家,不然比柳河湾哪个都强!我走以后,你要帮他成起这个家,让他们父子早日团圆。这不仅是他们父子的需要,也是柳河湾人的需要。柳河湾要煞住老瘾客,要振兴,都非他莫属呀!”
柳书凡听完,心里感叹:真是庆父不死,鲁难未已!难怪拓改柳河桥,他要进城治病时,特意要去老半斤那里一趟;当柳河坝突发洪水时老支书也想派老半斤去兴隆电站!那是因为他深知,在柳河湾只有老半斤才敢横眉冷对老瘾客呀!
柳书凡认真听着,沉思良久,深深点头:“请您放心,我会注意的,一定!”
但是,老支书还是放心不下,又继续提醒:“不光你自己的安全,还有柳河湾人的锅碗瓢盆,衣食住行,一句话,他们的生存和发展,你都要多关心呀!”
柳书凡听了,心里不由得又是一“咯噔”。老支书的话,促他猛醒:老人家还没忘记柳河湾人,没忘记老、少半斤!
老支书这才深感体力不支,喘了好大一会儿,才有所恢复。于是他最后交代一句:“柳小叶是在柳河湾实在无适合的人可供物色,才被迫推上去的,你要多帮他。”
柳书凡自然点头。尽管他不情愿,但是仍能大度。
老支书再也支持不住了。他把身子慢慢缩进被窝,轻轻吩咐柳书凡:“若再没什么重要事情,你可以走了。只是还有一件,我放心不下——我一旦两腿伸直(死去),丧事一定从简!不要举行任何悼念仪式,更不要大宴宾客;只要把尸体装进棺材,叫几个年轻力壮的抬进坟坑就行了。”
柳书凡听了,更加感动:这才叫生不带一丝一缕来,死不带一分一厘去!他噙着明晃晃的泪珠轻轻点头:“我一定转告!只是您老人家这样对待自己,未免太残忍了!”
支书却十分坦然:“没什么残忍不残忍的。人死如灯灭嘛。”直到这时,老支书才觉得自己把该说的都说了。他向柳书凡歉意一番,将头往后一仰,又倒在枕头上,歇息去了。
柳书凡忍住悲痛,一再叮嘱老人家一定保重,又向书记婶子也打了个招呼,才把两份材料折好,放进衣袋里按了又按,才走回家去。
柳书凡回到家里,马上摊开纸,略作思考,就圣书先生一般,滔滔不绝写起诉讼来。写好之后,又认真审阅了一次,才交给童三媛,并且慎重交代:一是绝对保密,二是明天一定送到。
童三媛深知责任重大,使命神圣,郑重点头。
第二天清早,柳书凡提上黑色公文包,邀上狗不理欣然起程北去。童三媛顺便送了丈夫一程以后,也拐道向南,往桐木冲方向奔去了(本回的(注)在下回的末尾,注意调过来)
(注)据公元1996年湖南武冈萧氏族人编写的《萧氏族谱·序》载:河南洛阳某地的白氏宗族是唐朝著名诗人白居易的后裔。在烽火连天的抗日战争时期,负责保管《白氏族谱》的人,在日寇进行残酷扫荡时他抛弃一切,单单抱起《白氏族谱》就往外跑。追逐的子弹在他头上不断呼啸而过,他也没松手。《白氏族谱》因此完好无损地保存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