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已经一身轻松的柳书凡特意起了个大早,迫不及待想一睹柳河新坝的风采。他迎着朝阳,迈上柳河桥。他面向东方,尽情欣赏。柳河桥在西,柳河坝在东,两者相距不过五六十米。他来到桥上,两手叉腰,纵情东顾,看到昔日的败垣颓墙已经荡然无存,十分欣慰;坝下,藏龙潭再次现出它的本来面貌;坝上,碧绿的河水翻过柳河坝,跃入湛蓝的新潭;看到崭新的柳河坝,像弯月,像小船,更像微微曲体而卧的苗条女郎展现在他面前,他真有说不出的高兴。他还看到大坝中间,还浇灌了二十余个跳石,既方便了人行过往,又增强了柳河坝的质地美感,颇具创意。这是合同上没有的,又是个创举。他想,这跳石一定是小半斤突发奇想,亲自设置的。触景生情,他想起了自己被美国佬逼上绝路,往镇獭坝下觅死,从这里经过时,在这坝上跌倒的情形。那时若有此石,他何至于一出门就跌跤?他因此更加满意。新坝之上,三峡式的长湖重新出现在他面前。它也像一个修长的绿衣女郎,笔直地躺在柳河湾前,坦承晨曦的沐浴,清风的洗礼。微风一起,它就碧波荡漾,又像姑娘的甜蜜笑脸。跳石把柳河坝水隔成一绺又一绺的,奔流不息,非常好看。流水一冲下大坝,就掀起波澜,溅起水花,发出咚咚的巨响,令人惊心动魄。藏龙潭下去,水儿悠悠,声儿潺潺,它们打了几个旋儿之后,就像顽皮的小孩一般欢歌而去。人见人爱,人见人喜。柳书凡身临其境,耳闻目睹,心里有说不出的满足与欢欣。
更让他惊异的是,大坝的西堤赫然立着一个全新的洗衣台。它青石为墩,青石做面,悄然横卧,既美观大方又朴素端庄。他见了,好生奇怪:“是哪位能工巧匠一夜之间,琢石成台,临水而立,给人们提供了舒适的浣洗之便?此举无异给崭新的柳河坝锦上添花呀!”他好高兴,顾不得继续欣赏柳河坝的其他动人之处,就兴致勃勃往西堤奔去。他要将洗衣台看个清楚明白。
西堤的洗衣台确实是用一块一口青的石灰岩打制的,下面有四个龙爪支撑。它表面平整光滑,犹如墨色的镜台。镜台两旁还刻了一副显眼的对联,是——
今日白荷露尖角
明朝艳莲竞风流
他看了,更兴奋,顾不得细细咀嚼其中的意蕴,赶忙去找小半斤——他要问个究竟,是谁为柳河坝锦上添花?是谁为柳河湾人又做了一件大好事!
恰好这时,小半斤也悠然而来——他也想领略一番自己用心血和汗水换来柳河新坝。昨天,为了柳河坝的合龙,他做出了巨大的牺牲。但是即使在全身几乎完全僵硬的情况下,他也没有忘记坝上的跳石,堤上的洗衣台。他在疲惫中叮嘱老石匠,一定要把跳石和洗衣台都安置好。老石匠不负重托,带领桐木冲的石匠们,连续作战,经过一下午的辛劳,柳河坝上的两朵“新花”就双双落成,比翼绽放。真是“双喜临坝”呀!
人逢喜事精神爽——小半斤,目睹新坝添新花,喜不自禁。浓黑的眉毛欣然挑起,更加显得神采飞扬。经过一夜的恢复和新景致的沐浴,他的精神又上来了。
柳书凡自信自己的判断没有错,所以他一看见小半斤就把他叫过去。他顾不得询问他的健康,劈面就问小半斤跳石和洗衣台是不是他先就有了主意。小半斤微微而笑,轻轻点头。他又问对联的意思。开始小半斤不肯说:“有什么意思?杨癞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柳书凡一时领悟不出洗衣台“摆着”啥意思,一再刨根问底,小半斤才告诉他——
原来今年,柳书平的小儿子考上了研究生,他柳书凡的儿子也考上了大学,而且都是重点大学。这在地域偏僻,文化落后的柳河湾是破天荒的,是特大喜讯。小半斤闻讯,马上来了灵感:他要把两件喜事同时“镶嵌”在柳河坝上。因此他早早地给老石匠“放了几天假”,令他回叮当坳给他打制洗衣台,洗衣台刻好后,为了“保密”,拟对联的先生也在桐木冲那边雇请。他之所以有这份灵感,是因为他记起了建设柳河坝时,柳书凡在坝上无意间说过的话:“柳河坝一旦重修成功。我一定要给它锦上添花!”柳书凡之所以有此感慨,更是因为他亲眼看到柳河湾婶嫂浣洗的艰难。他本来无意插柳,不想小半斤却有意栽花——这个野崽脑子真灵!小半斤把这个想法告诉老支书,争取他老人家的支持。老支书正为自己和贫下中农目前在文化上依然没有翻身发愁,觉得小半斤的主意其实是在柳河湾提倡一种“文化兴柳”的精神,这正中他的下怀。经得老支书同意,他就悄悄“造”了这个洗衣台以示祝贺。但是这事多少有点给人树碑立传之嫌;老支书估计柳书凡不会同意,于是叮嘱小半斤搞个“小动作”——暂时别告诉柳书凡。为了“绝对保密”,待柳河坝成功后洗衣台才运回柳河湾,连夜安装好。如今,生米煮成了熟饭,就不怕柳书凡不同意了。
柳书凡听了想,洗衣台倒也无足轻重,最有意思的是对联。它看似在轻描淡写地描绘柳河坝,或柳河湾的美好景色,其实透过纸背,不难看出,它在指出柳河湾人摆脱贫穷和愚昧的唯一道路——发奋读书,努力掌握文化知识,以便将来建设柳河湾。他端详着诱人的洗衣台,心想,如果是我所为,的确担心给人以自我标榜之嫌,但到底不是他所置,不怕别人嚼舌头,说闲话。更何况如今木已成舟,没法改变?他真的不怕!不过,他转而又想,老支书为柳河坝殚精竭虑,鞠躬尽瘁;半斤父子为柳河坝舍生忘死,并肩战斗。他们都为柳河坝的新生作出了贡献,甚至牺牲,更应该褒扬或奖掖;所以至少还应该在东堤置一个同样的洗衣台,再刻上一副褒扬他们的精神的新对联,才实至名归;西堤的洗衣台才有“兄弟”,才有“姐妹”。两两对称,才有依托与映衬。柳河坝才真正完美无缺。但是他也知道,“明目张胆”地表扬他们,他们也不会同意。于是他也来了个“东施效颦”——以假言去桐木冲看望老岳母为名,请老石匠赶制了另一个洗衣台。于是,没有几天,在柳河坝东堤也出现了一个同样的洗衣台。上面同样刻了一副对联,是——
鞠躬尽瘁光照日月
舍生忘死辉映乾坤
柳书凡给两个洗衣台起了同样一个名字:
浣纱台
第二个洗衣台安置妥当后,柳书凡再一次来到柳河桥。他面向柳河坝,端然坐在条石护栏上,再一次欣然东顾,再次领略柳河坝风光。他这才觉得,重修的柳河坝,不仅像弯月,像小船,像少女侧卧,更像一只展翅奋飞的蝙蝠;两个洗衣台就是蝙蝠的两只耳朵,或者眼睛;精致而又灵巧,实在给人栩栩如生的美感,更给人以龙凤呈祥,福满柳湾的憧憬。它与柳河桥下的“双月争辉”恰好遥遥相望,相映成趣,成了柳河湾的第九大看点。他这才深深地感到,他不仅修成了柳河坝,而且把自己对柳河湾人的殷殷期盼也寄托在这坝上了:只有读书思进,立志成才,才能创造幸福,建设美好明天。这时,也只有在这时,他才切切实实地感到,如今的柳河坝,尽善尽美,风光无限;他才真正感到,他不仅给柳河坝添上了花,而且给它画了龙,点了睛。旭日从降龙台冉冉升起,万道金光尽情地洒在静谧的小柳河上,柳河坝既像笨拙的蝙蝠艰难起飞,更像苗条的少女赤身裸体在晨曦中睡着懒觉,迟迟舍不得起床……现在,他才真的陶醉在柳河坝的良辰美景中。
柳河坝别出心裁的构筑方式和美丽造型也惊动了吴同县水利局,尤其是那些技术干部,对它的“空心”筑坝方式极为赞赏,还有自愧不如之感。对它的独特造型更是赞不绝口;对它的低廉造价,尤其惊叹不已。《吴同日报》还刊发了柳河坝的长篇通讯和彩照。为柳河湾人做了一件好事的烂秀才柳书凡,这才觉得自己兑现了自己的承诺,了结了自己的心愿。他这才真正的如释重负,一身轻松。尽管,他为此推迟了“第二职业”的谋求和“第二战场”的开辟;没有挣得一分一厘的额外收入;但是他觉得还是值。他回到书房,端然而坐,读着通讯,端详照片,回顾自柳河坝重修以来风风雨雨,他小人得志一般,沾沾自喜,自鸣得意。
几天之后,除夕来临,柳河镇迎来了本年度的最后一个墟日。柳书凡心情好,想约老侄子老半斤逛集市去,顺便也催催他赶快跟小半斤团聚,赶快建立新的家庭,了结他的另一个心愿。
为了重修柳河坝而舍生忘死,建立了功业的老半斤仍然青松不老。经过几天的恢复,他又精神焕发了。叔侄俩一说即合。吃过早餐,两人就兴致勃勃地朝柳河镇走去。
从柳河湾到柳河镇的砂石马路依然坎坷不平。晴天车子还可以跑一跑;雨天既泥泞又颠簸,若不小心陷入泥沟,麻烦更大。因此无论晴天还是雨天,车子都不多。今年冬天,老天已经晴了好久,路面比较干燥,干净,适宜徒步散心,信步闲聊。
今天天气真好。蓝天,白云,天空十分明朗。还没立春,天就暖和起来了。耀眼的太阳挂在天上摇头晃脑的,像是特意端详两位年近花甲的叔侄的风采。这更给他们的嘴上抹了一层蜜一般,极感甜蜜。
叔侄俩迎着朝阳,沐浴和风,信步而行。因为彼此心情都好,又是信马由缰;所以海阔天空,无所不谈。
柳书凡还沉浸在老半斤为柳河坝合龙而舍生忘死的动人情境中。对他不顾年迈毅然下水的壮举称赞有加。当时他担心一两天恢复不过来;因此没走几步就关心地问:“恢复得怎么样?要不要走走歇歇?该没带来什么不适吧?”
老半斤满身高兴地回答:“恢复了,早恢复了!”他拍拍胸脯,真的精神挺抖擞,“这可全靠细致周到、体贴入微的好媳妇啊!”
柳书凡明白他的所谓“媳妇”指的是谁。
听着老侄子对“媳妇”的默认与赞赏,柳书凡心里更欢喜。看来他们父子相“认”,全家团聚,为期不远。他也情不自禁地感叹:“儿子难得,媳妇更加难得!你要倍加珍惜,尽快让彼此相认,全家团圆才行啊!”
老半斤也深有感触地说:“我是要好好考虑考虑才行,不然前对不起祖宗,后对不起骨肉亲人呀!”
但是,小半斤的凄凉处境时时袭击柳书凡的心,让他难得安宁。所以话没几句,又回到小半斤,回到柳河坝上。
“这次承包柳河坝,小半斤又亏了!”柳书凡十分同情地感叹。
“他亏在哪里?亏了多少?”老半斤也关心起来,俨然真父亲关心真儿子。
“主要亏在排水上,另外还因为增设了跳石和洗衣台。总共算来,大概四五千吧。合同上写得分明,这些,发包方不承担任何责任的。还在刚刚清出‘无底洞’时,我就令他赶快废约,但是他不干。合同早已公告天下,柳河湾早已家喻户晓,因此我不敢给他搞额外补偿。领导小组是丁是丁,卯是卯,毫无周旋余地的。至于跳石和洗衣台,那是他自告奋而为,就更说不上补偿了。令人欣慰的是这回,竹美人竟没有伤心落泪。”柳书凡据实相告。
柳书凡哪里知道,支持竹美人精神世界不倒的撑子还是小半斤告诉她的那颗“夜明珠”。在丈夫的亲自陪同下,她不顾小龙洞的黑暗与恐怖,亲自拱了进去。借助电筒的微弱亮光,她再次亲眼瞧见了神秘兮兮的“夜明珠”。虽然表面依然糊着黄泥,光线又极不足,没瞧分明;但是她把它撮出来,掂了掂,很沉。因此她完全相信丈夫,相信“夜明珠”的存在。她估摸,那东西不说它价值连城,也至少值个三五十万吧。
“当初我叫他不要包,但是他硬要包!”老半斤说,俨然真父亲训诫真儿子,“哎,不听话!真是不听话!”老半斤连连叹息,仿佛早已是小半斤名正言顺的父亲了。
柳书凡暗暗吃惊:“他们‘父子’之间原来有沟通,很默契?”禁不住喜上眉梢。他觉得应该为小半斤辩白几句,于是耐心解释:“他的做法还是值得肯定的。亏了钱,但是赢了人——证明了他的能力,提升了他在柳河湾的形象和地位。你注意过柳河桥下的“双月争辉”和柳河坝上的‘双喜临门’没有?这不仅在柳河湾,就是在柳河乡也是前无古人的呀!是创新,更是独创!实践证明他不亚于你。”他原是想说“他比你强”的,为了不伤他的自尊,话到嘴边又作了一番调整。
“他不是个傻人,这点我清楚。”老半斤居然夸奖起小半斤来。真是知子莫若父呀。
“他还向我说了句石破天惊的话。”
“什么话?”
柳书凡不敢隐瞒:“就在当天晚上,在我家的煤灶上,在他跟领导小组结账之后,等其他人都走了,他公开向我坦言,是你捽着屌子将他育成的!你是他真正的,也是唯一的父亲!他迟早要投入你的怀抱。”
柳书凡以为老半斤听了,会大吃一惊,异常欢喜的。不料老半斤却神态自若,像柳河坝上面的小柳河一样平静:“这有什么稀奇?他上次不也说得很坚决么?再说,他本来就是在我的菜刀底下育成的嘛。童妃竹还三番几次地敦促囡子叫我作‘爷爷’呢!”他显露出从来没有过的兴奋,还稍稍带点沾沾自喜,仿佛他不仅早就是合法的父亲,而且早就是堂堂正正的祖父了。
柳书凡听了,又是一惊:不仅丈夫回归心切,妻子也巴不得早日梦圆呀!常言说得好,有其父必有其子。依我看,在这里,还应该续上一句:有其夫,必有其妻!
但是柳书凡也知道,老半斤还没有把两次讲的话作细致的比较,因此他马上给他分析:“认真回味小半斤的两次表态,我发现,上次的话,仅仅是表达他的决心;这次,他已经作为一条人生之路来考虑了。上次说的是‘死话’,这次讲的是‘活路’,是眼前,是现实——他已经决心‘认贼作父’,只是拿你不准——唯恐你中途变卦呀!”
这回,老半斤没有正面回答。他不仅没有计较柳书凡的言辞过
激,还出奇地平心静气:“实话告诉你吧。实际情况比你们知道的更令人鼓舞。每逢我的生日,他们不顾年关事多如毛,总是头天夜里就贾酒宰鸡,请我吃饭,为我祝寿——你是知道的,每年十二月三十日(农历),是我的生日。每逢节日,他们也叫我过去共同度过。就是平时杀鸡宰鸭什么的,也要舀上一碗,绕上大半个柳河湾送过来。倘若我不在家,就给我放进碗柜里,盖得严严实实,生怕猫儿鼠儿什么的糟蹋……”他心如明镜,脸不红,心不急,娓娓道来,如数家常。
柳书凡听得十分认真,十分入神。听到后来简直眉飞色舞!老半斤说完后,他惊喜地问:“今天,在这沿河公路上,你等于告诉我,你们父子团聚,全家团圆,已经万事皆备,只欠东风!这个东风,不是别的,就是一个黄道吉日——你怎么打算,准备好了没有?”
“还有更有趣的,”老半斤卖关子似的依然避开正面回答柳书凡,“刚回来那年,他们那个不到三岁的女儿小囡子,别人令她叫单峰驼做爷爷,小囡子瞪了半天不说话。双六早再三催促,她也只摇头。童妃竹多次催促还带点威胁,她才轻轻说了句:‘不像。’弄得祖孙三代面面相觑,大煞风景。单峰驼更是大失所望。他因此胀得脸儿铁青,眼儿灰黄。他狠狠地骂道:‘生成的野种!’但是她一看到我——不是吹牛——就飞跑过来,天真地叫道:‘爷爷!’”老半斤滔滔不绝地演说着,像一个职业说书人说到精彩处,神采飞扬。演说之余,还停下步子,借手足助兴。稍稍带圆的国字脸上现出得意的红晕,乌黑的眼珠里也闪着喜悦的光芒。
柳书凡听得更加入神了。他简直如醉如痴!标准的目字脸上洋溢着将做叔祖,乃至曾叔祖的喜悦。他边走边说边比划:“这就是说,你们之间,已只隔着一层薄薄的窗纸;舔破窗纸就是一个美好的家!现在就看你这头‘青毛牛’有没有舔破这层窗纸的勇气了。 ”说到得意处,他竟跟这位侄兄开起玩笑来。
“这有何难?提拢鼎罐齐吃饭,不就万事大吉了么!”老半斤说得轻而易举。
柳书凡没被老半斤的言语所迷惑,他马上给自己敲起警钟。他看得分明,关键时候,老侄子多少露出点头脑简单,感情用事的老毛病。于是提醒他:“事情可没那么简单。满房人真的会拱手送人?别人不说,柳宝秋肯定会站出来阻拦。他们跟我们一样,正缺人少丁呢。再说,老瘾客不会在背后煽风点火?杨家岭人不会在背后阻挠?事关他们岭上人的面子呀!倘若他们联合起来一齐干预,我们还会陷入腹背受敌的困境!”
老半斤这才悟到事情的确有点复杂,不能儿戏。
柳书凡又不失时机地给他敲起警钟:“野崽认野爹,或者说,野爹认野崽,在中国,这是破天荒的事,是旷古奇闻!议论之多,影响之大,不管在柳河湾,还是在柳湾村、柳河乡甚至吴同县都是空前的。据我所知,在世界上,从古到今,只有法国的大仲马和小仲马演绎过父子相认的悲壮一幕。此外再找不出第二例。在中国,堂堂有名的蒋经国和蒋孝严,明知是父子一对,爹儿一双,还经常一齐在总统府出出进进,但是他们至死都没有相认。就是秦始皇,也只敢尊他的野爹吕不韦为‘仲父’,不敢超越其养父庄襄王一步呀!由此可见,世俗的阻力是多么顽固,多么强大。我们都是寻常百姓,不是盖世英才,万一有人顶不住压力,愤而出走,甚至闹出人命,怎么办?”
“你这是杞人忧天,自寻烦恼。依我看用不着考虑那么多!”真正的关键时刻,老半斤又显示出他快刀斩乱麻的大将风度,“只怕我不想,我一旦想清了要做什么,天都挡不住!”
相形见绌。在行事干脆,从不拖泥带水的“青毛牛”面前,作为“叔弟”的柳书凡自觉处事的确有点拖泥带水,自愧不如。
“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柳书凡终于被老半斤的惊人胆识唤醒。因为冷静的钟声已经消失,他又显得过于兴奋,忘了看路,踢上石头,打了个趔趄,差点跌倒。不过他很快就稳住了。他继续给老半斤敲钟,“做一个人,本来就该像柳河湾人常说的那样,是根梃棍就硬起,是条汉子就站起——男子汉,大丈夫嘛!为了父子团聚,全家团圆,你应该横下一条心,摈弃谗言,排除干扰,义无反顾,毅然认子!”
“这个,你一百个放心。我已经是年近六十的人了,会认真对待,正确处理。”老半斤被这位堂叔的真诚所感染,不仅做出敢想的样子,还能做出敢为的姿态。
柳书凡听了这话,差点心花怒放。说一千,道一万,他柳书凡要的就是这句话呀!
日近中天。太阳越来越明亮,天气越来越暖和,轻风也越来越爽人。他们的心情也像今天的太阳一样明亮,像今天的天气一样温暖,像今天的轻风一样爽人。
正当他们谈兴正浓的时候,后面一阵“突突”的手拖声打断了他们的兴致。他们来不及让路,手拖上就跳下一个人来,那人下来,因为没有战胜惯性,还打了个鸡公躜。他来不及站稳,就打招呼:“柳老师,你们也去赶集?”
柳书凡转眼一瞧,不是别人,竟是小半斤。他来不及正面回答,先扶住他,然后好心提醒:“你这样很危险!今后一定要做到:停稳车,再下人!”
小半斤很驯服地回答:“也是,谁叫我一见到你们就想早早地跳下车呢!”后面半句,有一半是说给“父亲”听的。老半斤兴之所至,也摆出父亲的架势,好心训斥:“还是嘴巴没毛,做事不牢!”
听了父亲的训诫,小半斤不仅没有埋怨,反而挺高兴的,脸上还显出初为人子的羞怯来,方中带圆的脸渐渐泛红了。
精于观察的柳书凡敏锐地发现他们父子间的微妙变化,马上给小半斤解围:“你这么风风火火的,要去柳河镇办什么好年货呀?”
小半斤毫不隐瞒地回答:“鱼!最近十来年柳河湾人被龙液鱼坑惨了,今天去买条假‘龙液鱼’表示表示:年年有余嘛!另外,它不也能解解馋么。”
柳书凡用眼睛问老半斤:“他也跟你满叔满婶一样,嗜鱼如命?”老半斤心领神会,大大咧咧:“都一样。”
柳书凡听了,又在心里感慨:“我们这一大家子,遗传因子怎么
这么强烈?”说着道着,三人不觉来到柳河镇。
柳河镇没有正规的街道,每逢墟日,穿镇而过的乡村公路就成
了它的通天街衢。柳河乡因为仅有这个集市,平常逢墟,就很热闹。今天是年关,又是最后一个墟日,它就更加热闹非常,人也更拥挤。熙熙攘攘的“街衢”长达近两华里,实在蔚为大观。
三人一接近人流,小半斤就先作“人事安排”:“我买鱼去了,你们各忙各的去吧。回家时,都到这里等队!”
柳书凡瞧瞧小半斤,又觑觑老半斤,他心满意足,微微而笑。
他不等小半斤迈步,就“后发制人”:“就只许你一个人买龙液鱼,没有我们的份?”
小半斤这才悟起,在长辈面前,自己的确有些失礼,于是红着脸,诚恳道歉:“那咱们就一路同行吧。”
祖孙三人,于是在人头攒动的“街道”中吃力前行。小半斤看到两位老人走得很费劲,于是一马当先,充当开路先锋。他左推右挡,竭力开辟一条狭窄的通道来,让“父亲”和“爷爷”能比较轻松地通过。柳书凡看见侄孙子一副大义凛然,奋勇当先的气派,非常动容。老半斤却似有若无,神色十分淡定。
柳河镇的鱼摊都集中在林家大院——现在是乡政府的黑漆大门下面,石狮前面的半月形草坪上。他们三人挤到乡政府门口的时候,只见大部分鱼摊子都已被抢购一空,销得快的早已挑着空鱼盆,优哉游哉往回走了;销得慢的也开始收拾载具,准备打道回府。“渔场”上除了几摊血水,几堆鱼鳞,什么也没有。小半斤目睹眼前空空荡荡的渔市,暗暗叹息:“来晚了!今天来晚了!”他万万没有料到鱼儿这么畅销……他懊恼,后悔;后悔,懊恼,无以复加……然而,懊悔之余,他马上想起了龙液池,想起了池里的龙液鱼……这十来年,柳河湾人实在被龙液鱼坑苦了。如果柳河湾人再次养出龙液鱼,那该是一番怎样的景象啊!小半斤望着越去越远的鱼挑子,心却早已飞到龙液池去了。
“我们还是回去吧!”见小半斤傻愣愣的,老半斤用肩膀轻轻碰了几下柳书凡的臂膀,示意叔叔该代他叫儿子回家了。柳书凡也豁然省悟,于是赶忙催促。
小半斤听见呼唤,也恍然大悟,发现自己早已心驰神往,魂都被龙液池掏去了。
原来,小半斤还在给柳河坝的无底洞砍树打桩,路过龙液池的时候,就看到龙液池里长满了水草。当时他没有在意。今天他看到柳河镇的集市上,鱼儿这么畅销,他就想起了龙液池。前人有言:龙液池长草了,它就返老还童,又能养鱼了。他想明年承包龙液池,又想先回去再看一眼,落实落实,心里有底。因此他顾不得购买其他年货,也顾不得恪守刚才许下的同去同归的诺言,向“父亲”和“爷爷”一挥手,又歉意地笑笑:“对不起,我真的要先走了!”就飞快地回柳河湾去了。
目睹两手空空,什么也没买上的小半斤,柳书凡百思不得其解。
他问老侄子:“他今天被什么着了魔?”
老半斤却则早已心知肚明;他不以为然:“什么魔——龙液鱼——他要去龙液池养鱼!”老半斤的回答却让柳书凡非常吃惊。他暗自惊叹:“真是知女莫若母,知子莫若父啊!”小半斤走后,老半斤也无心再买年货,只跟柳书凡随便挑了几样轻便年货,也急匆匆地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