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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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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河湾》连载

第三十二章 小半斤咬耳泄愤 双六早燕尔搬兵

龙家庄虽然风平浪静,柳河湾依然动荡不安。

大半斤的“东归”,在柳河湾引起各种各样的猜测与议论,其中最具代表性的要数以柳书凡为首的大房人,以柳鲁班为首的满房人。

大房人以为大半斤与双六早闹翻了,他想娶双六早的美梦破灭了。他的成家和香火承传又成了问题。

柳书凡走到“石头东城”——理发师家里唉声叹气;柳书平也一筹莫展:“猪尿泡,典型的猪尿泡,讲瘪就瘪!”理发师愤愤地对柳书凡发泄。

满房人则觉得卸去了一副重担,从此可以高枕无忧了。柳鲁班还兴高采烈地跑到老瘾客面前报喜,却被老瘾客泼了一瓢冷水:“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好戏还在后头!”把鲁班弟子的心泼得冰凉。

消息传到杨家岭,杨氏族人也多少感到可以放心一下了。

最感到宽慰的还是单峰驼。神志已经完全清醒的他,今天才第一次感受到做丈夫的轻松与惬意,做父亲的甜蜜与欢欣;因为新生命的诞生多少给了他一点安慰和欣喜。少了一个人睡的旧木床,现在仿佛也变宽了。他的健康就出奇的一天比一天好。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从内心讲,他极不喜欢这个小生命,因为他太像大半斤了!因为他亲身体验过这个小生命在孕育过程中带给他的折磨和创伤,带给他的切肤之痛与恨。老祖宗说得好:“非姻育,无为柳”呀!不过,这仅仅是事情的一面;它还有另一面,而且这一面更复杂,更严峻。他跟双六早结婚以后,双六早迟迟不育,原先以为是双六早的问题,是她真的在杨家岭搞坏了坯子。现在看来错了!问题不在她双六早身上,而在自己身上。这是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暗伤,隐痛。大病以前尚且如此,大病以后难道它还会起死回生,出现奇迹?毕竟他是病入膏肓,几次身临地府的人呀!靠了牛医华佗的三副猛药,他才告别了死神。但是常言说得好:是药三分毒。你敢否认,这三副猛药在拯救了他的生命的同时,也摧残了他的肢体——包括他那个死不死活不活的生殖器官?自己的变形就是最好的证明呀!再说双六早生下来的又是个男孩,可以传承香火的呀!杨家岭的小诸葛虽然也极像杨师公,但他不照样叫杨疤子作“爸爸”吗?这么一想,他又多少感到一点宽慰了。

生命是要有符号的,这个令他感情复杂的小生命用个什么符号,起个什么名字呢?按照祖宗的安排,他是“书”字辈,叫“书”什么好呢?金木水火……金银铜铁……啊,这八个字里有两“金”,就叫金生算了;不过转而一想,不行。这个字已经被金算盘用过了。他们虽不同辈,但是同村同院,还是容易混淆。“银”也被金算盘的弟弟用过,也不行。那就只能叫“书铜”,小名“铜生”算了。小生命略带紫铜颜色,倒也名副其实。如果上帝例外开恩,他再得贵子,那就一定叫“书铁”,小名“铁生”。单峰驼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双六早,想讨得她的好感;但双六早是柳河湾的浮萍,整天在外面漂来漂去,对这些实实在在的东西不感兴趣,说了声“你起好就行了”又要往外面跑。单峰驼吆住她:“也去问那个人一声嘛!”双六早在这方面特有灵感,她马上意识到单峰驼是要她去征求大半斤的意见。她立即来了兴趣,焕发了精神。她说了句“我这就去”,精心打扮一番就往湾东去了。他连行带跑,走得像疾风一样快。

恰好,“柳杨豪府”西厢房关门闭户。堂屋门前,只有柳半斤独自躺在凳上睡懒觉。双六早暗自欢喜。她扭着牛婆腰,摆出亲昵的姿态说明她的来意。疏于细致的大半斤没有悟起双六早是“送货上门”,大大咧咧地应了一句“随便,只要不跟别人的相混就行了”,身也没起,又睡他的懒觉去了。

双六早感到扫兴,骂了句“木脑壳”,就翘着嘴巴回湾西去了。

回到老木屋的时候,单峰驼笑着问她,“那个人”的意见如何;双六早也只模棱两可地应了一句:“他说随你的便。”如此,小半斤的正式名字由单峰驼“钦定”为“柳书铜”,小名自然还是“铜生”。

得到父母仨认可的小半斤柳书铜,却得不到柳河湾人的认可。随着他一天天长大,他的相貌也与大半斤越来越酷肖。方中带圆的脸庞,又黑又粗的头发,又粗又黑的眉毛,眼看就要扭在一起的眉心,绊起筋来(哭)就青筋暴起的额角,连珠子都红了的眼睛,仿佛都是从大半斤身上移植过来的,是他的复制品。唯一的点点区别是肤色,比起大半斤来,小半斤皮肤要白净一些;这大概是双六早的遗传所致。听说小半斤刚从双六早肚子里拱出来就猴王一般,打脚打手,大哭大叫,难以驯服。随着身子的一天天长大,他的脾气也一天比一天倔强,真像一个难以驯服的齐天大圣。

小半斤刚刚跨进人生的第三个年头,双六早生出了第二个男孩。按照单峰驼先前的构想,这个孩子的辈名应该叫柳书铁,小名铁生;单峰驼也是这么“钦定”的,可是因为脸蛋又白又圆,像个纺锤,柳河湾人都管他叫“白铁锤”,对辈命名、小名反而淡忘了。白铁锤既不像单峰驼,又不像大半斤,似乎自成体系;但是,如果仔细辨别,不难看出,他像另一个人。谁呢?作者暂时保密,读者自己琢磨吧。自从有了这个三不像的儿子,单峰驼对小半斤的看法就产生了一百八十度的急转弯。小半斤成了他的累赘,成了他的出气筒;任其整天在外游荡,他根本不管。双六早天天只管打扮自己,只顾自己串门,连孩子的穿着都不管,哪还谈得上管教?因此小半斤无论在家,还是在外,经常赤身裸体,一丝不挂;性格也越来越粗野,脾气越来越犟。

小半斤两三岁的时候。一天,一只小鸡跳到他碗里啄了几粒米饭。他当时就胀得面红耳赤脖子粗。盛怒之下,他甩掉饭碗,抓住小鸡,把它活活捏死,连头都捏出了脑浆。

大约五岁的时候。一天他与同龄人在“柳杨豪府”周围捉迷藏。大半斤马上给他煮了几个鸡蛋,趁同龄人不注意的时候,悄悄地塞进小半斤口袋里,还剥掉一个给他吃。小半斤也特通理,马上掰成两半,塞一半给大半斤。不巧这个难得的镜头被银菩萨的儿子捕捉到了。这家伙马上神秘兮兮把同伴们吆拢来,又拍巴掌又唱歌:

野崽崽,吃鸡蛋;

团团转,有人看。

鸡蛋白,野崽黑;

鸡蛋黄,野爹尝。 ……

唱了头遍又唱二遍。开始,小半斤并不明白“野崽”是什么意思,更不知道在这里是专指他,所以没有什么反应。直到大家都用异样的目光瞪着他迟迟不放,他才怀疑他们是冲着自己来的。他恼了,气也上来了,脸一红,脖子一粗,两朵眉毛拧成一个疙瘩;眼睛一充血,珠子绯红。他冲上前去,抱住柳宝银的儿子,又咬又撕。盛怒之下,居然咬掉了对方半边耳朵,血淋淋的,连自己嘴皮上都是血。银菩萨的儿子痛得又哭又叫,眼泪、鼻涕一齐流。从此他成了柳河湾少见的残疾人之一,同伴们都叫他“半边耳”。

小半斤松口后,一摸口袋,湿了一片。原来两人在厮打中,鸡蛋壳被碰得粉碎。小半斤是喜欢吃蛋的,尤其三鸡蛋。他也哭了,哭得跟半边耳一样伤心。

小伙伴们见两个人都哭了,全都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大半斤瞧见小朋友奚落小半斤,大发雷霆。最后在他的的怒斥之下,小伙们才匆匆作鸟兽散。等小伙伴们走远了,大半斤重新给了小半斤几个鸡蛋,还给他擦去泪水,把他送回湾西,直至看到他走进老木屋。临别,小半斤怀着感激的心情,还特意瞥了大半斤一眼。

晚上,双六早在晒谷坪上给小半斤洗澡的时候,小半斤边脱衣服边问双六早:“妈,今天送我回家的那个人为什么对我们这么好?”

一向寡廉鲜耻的双六早不假思索,就脱口而出:“因为他是你爹!”还自鸣得意地把那两片薄薄的嘴皮子伸到小半斤腮边狠狠亲了一下。

小半斤有点迷糊,指着正在晒谷坪边沿摇烂蒲扇乘凉的单峰驼问:“那么,他呢?”

这时的单峰驼,真的电视剧里面的济公一般,穿着褴褛,扇子也稀烂。

双六早瞧见单峰驼的叫花子摸样,极不耐烦。她没好气地说:“他也是

你的驼子爹!”

单峰驼听到了,十分恼怒;不过没敢发作。他装作根本没听见似的,继续摇着他的烂蒲扇,继续往他的胸前的扇风。在目前,他实在没法奈何双六早。

小半斤更糊了:“别人都只有一个爹,我怎么有两个呢?”

双六早这才意识到自己说得太露了。于是一边催促小半斤快脱衣服快洗

澡,一边提醒小半斤:“小孩子别多想,快快长,长大了上学读书明道理。”

小半斤全懵了。他忘了脱衣,鼓着两个骨碌碌的黑眼珠子,瞪着双六早老半天不放。他想起大半斤那个不时在他家里出现的身影,想起大半斤跟双六早的种种亲昵劲儿,总觉得妈妈的眼里一定藏着什么秘密。

恰在这时,半边耳的母亲——外号直筒子的——银菩萨的妻子拉着血糊糊的半边耳兴师问罪来了,母子俩的“悄悄话”大部分被半边耳娘儿俩听见了。直筒子比双六早少几岁,但是银菩萨比单峰驼大几岁;在称谓习惯上,柳河湾人奉行依男不依女,所以双六早该称直筒子“老兄嫂”。

单峰驼见来了“生人”,马上停住摇扇,溜回老木屋去了。。

“直筒子”为儿子丢了半只耳朵而伤心不已。她一迈上晒谷坪就要双六早赔耳朵;要不她就要把小半斤的耳朵也割一半去,甚至将来儿子因此娶不到老婆也要他们负责:因为他的儿子破了相,而破了相的人是很难讨到老婆的!

小半斤听见,吓得连裤子也没穿就往双六早屁股后面躲。双六早见生人来了,将补丁贴着补丁的裤子往身后塞去,示意小半斤赶快穿上,马上走开。她自己则迅速站起来,满面春风,笑脸相迎。她先把自己屁股下的矮凳递过去,表示“老兄嫂,请坐”;接着又马上把半边耳抱过去,亲了又亲,爱了又爱;最后又装着怜惜的样子,认真察看半边耳的伤势伤情。她看着看着,两眼一眨,泪水就潸然而出,眼圈也红了。还猫儿哭老鼠似的诉说:“我的心肝,你好疼啊!”

小半斤没有明白母亲的意思,他光着身子,仍然傻愣愣地站在双六早背后不动,眼睛却瞪着直筒子不放。

“心爱的侄儿,我的心肝,让你受痛苦了!”双六早继续哭诉。她抹了一把眼泪;紧接着鼻子一酸,鼻涕也流出来了。真像悲天悯人似的。

“直筒子”见双六早如此同情人,怜爱人,全身的愤怒顿时消了一大半。双六早见小半斤还愣着不动,又气冲冲地到茶堂里掐了把菜刀出来,恶狠狠地掷在地上;然后铁着张团鱼脸,竖起一字眉,恶狠狠地命令小半斤:“自己动手,把你的耳朵也割下来给哥哥补上!”

小半斤看见乌黑乌黑的菜刀,浑身直哆嗦。再乜斜母亲,发现她分明在逢场作戏。终于,他慢慢平静下来。他也埋着头,垂着双手,梆硬地站着,装出一副听候发落的样子。

“还不给我动手?”双六早继续呵斥,团鱼脸绷得紧紧的,一字眉几乎成了两根插进地里的小黑棍,声音越来越严厉,眼色也似乎更厉害。小半斤却仍然木桩一般站着,只是把头压得更低。他既不动手,也不张嘴,更没逃跑。

“直筒子”见双六早管教孩子这么严格,深受感动,心马上变软了。她反过来劝慰双六早:“好弟嫂,你就别作贱侄子了,他才几岁的人,不知轻重也是常有的事;我又没要求你打瞎只眼赔只眼……”

双六早打断她的话,依然猫哭老鼠似的,继续赔着眼泪和鼻涕诉苦:“好兄嫂呀,你不知道,他造了多少孽,给我带来多少痛苦啊!”说着,竟呜呜地哭出声来。

“直筒子”今晚还要回去煮夜潲,原想先发泄一顿,拿起药费就走的,儿子将来因此娶不到老婆的事以后再说去;现在见双六早哭成这样,自己反而没了主意,只得继续劝慰双六早:“好弟嫂,你别太伤心。侄儿不懂事,我不责怪他;你也别拿他怎么样;我知道他的倔脾气,要是逼出个三长两短来反而不好。我的儿子,耳朵不掉也掉了,你就先付点药费吧,我还要回去煮潲呢。”

“直筒子”性子虽直,却也是个泼辣货。她一旦放起泼来,柳河湾无论男女都要让她三分,连老瘾客都怕她放泼。双六早也最怕她放泼,今天居然被她降服了,心里暗暗高兴;不过,表面上,她还是装得悲天悯人的。她试探着问:“蒙嫂子体谅我,你要多少药费呢?”

“直筒子”慷慨地回答:“这个嘛,自然用了多少算多少;今天你先拿出十元吧,等伤好了咱们妯娌再算账。”听“直筒子”这么一说,双六早心里的包袱卸下了一大半;不过,眼下,别说十元,就是十毛她也拿不出。于是她马上又来了个以退为进:“好兄嫂,侄儿这么重的伤,论理,别说十元,就是二十元三十元也不为多;只是眼下弟嫂手头紧,拿不出现钱来;你们手头松,侄子他爹又管着柳河湾人的钱粮,进出容易,就暂时垫垫吧。我送了派购猪,就马上给你们送去。”她说得信誓旦旦,斩钉截铁,仿佛猪已养大,只待出售。

“直筒子”见双六早说的像是实情,反而同情起来。她想,反正瘦狗炕不出油,就等她送了猪再给也不迟。反正丈夫手里握着柳河湾人的经济大权,不愁扣不住他们家的钱。于是起身告辞:“也只能这样了,你送了猪再给我吧。”无奈地拉着半边耳往回走,至于儿子将来娶老婆的事,她早忘了,竟一句也没提。

眼见半边耳母亲被她说服,双六早一身轻松。她满脸堆笑,亲热相送:“好兄嫂,你慢走,放心,侄儿的药费,我是分文不会少的!”说完,静立片刻,待“直筒子”母子走远了,端起洗澡水,向着“直筒子”母子的背影泼了出去,心里同时嘀咕:等这盆水收回来,再给你送钱去吧!

柳家小苑的正堂屋里,银菩萨在代妻子烧潲水。

银菩萨见潲水快熬干了,妻子却迟迟不归,只好亲自操刀,剁起猪草来。

直筒子携着半边耳回到家里,银菩萨停住刀子,问她拿到多少药费。

直筒子满有信心地回答:“双六早讲得好,她卖了猪就送下来。”

银菩萨晓得双六早好几年没养猪了,他知道老婆上了大当,揎掉菜刀气冲冲地站起来,狠狠地训斥:“可是,你总得去看看她家的猪栏里,有根猪毛没有呀?”

直筒子这才如梦初醒:双六早真的好几年没养猪了!我被这个臭婊子忽悠了!后来半边耳真的没有得到分文药费,更不要说他将来娶老婆的事了。无奈之下,直筒子想起丈夫是队里会计,于是反问:“你是会计,将来决算,你大笔一挥,他家的钱不就到了我们家名下了吗?”

菩萨忌恨直筒子太无知。他压住怒火问:“那么,她给你打了欠条没有?”

直筒子无奈地摇头。银菩萨火了。他用菜刀指着直筒子的鼻子怒斥:“无凭无据扣人家的钱,世上有这么轻易的事吗?”

直筒子这才切切实实感到自己真的上了双六早的大当,她后悔不已。她不愿就此罢休,拔腿重返老木屋,再一次向双六早兴师问罪。

银菩萨知道她要去哪儿,严肃警告:“这时候再去问双六早要钱,只怕她早就把门闩死了!还想再讨个没趣?”

直筒子觉得丈夫说得在理,刚提起的腿又放了下来,心里是一百二十个不悦。

至此,震惊柳河湾的“咬耳事件”不了了之。

第二天早晨,趁双六早出工之机,小半斤从妈妈的镜盒里偷偷拿出镜子照自己。他被镜子里的形象吓坏了:黑发浓眉国字脸,眉毛相撞额头窄,跟那个给他鸡蛋的大半斤一模一样!他大声感叹:“难怪他们都叫我‘野崽’!”

柳河湾的孩子们一天天长大,小半斤也一天天长大,都七岁了,该上学了。其他的孩子经父母一说,就高高兴兴地奔向玉玺坪——柳湾小学;可是小半斤任凭双六早怎么说,他都不肯去。就这样,他耽误了一年的好时光。第二年,双六早要单峰驼带小半斤去学校报名;单峰驼瞧也没瞧:不是他的亲骨血,他才懒得管呢。没有办法,双六早自己连劝带哄第二次把小半斤骗到学校;可是,她往回走的时候,自己才来到柳河桥边,小半斤已经比她先过柳河桥了——他又逃学了。双六早没法,小半斤又浪费了一年。第三年,半边耳他们都要上三年级了,小半斤还在湾里湾外游荡戏耍,双六早实在急得不行,只好请来大半斤来给开导开导。令双六早意想不到的是,这一招出奇的奏效。大半斤只轻轻地吆了一句“上学去”,小半斤就尾巴似的跟在大半斤后面乖乖走起来。到了学校,师生们都用异乎寻常的眼光端详这对异乎寻常的“父子”。大半斤多少有点不好意思,不过他并不心慌。小半斤有“父亲”护驾,也不害怕。就这样,他终于在柳湾小学一年级的教室里坐了下来。

这时的小半斤,在一年级同学之间,已经显得人高马大,鹤立鸡群,就像当年杨癞子站在玉玺坪上一样,比别人高出一截,没有哪一个敢欺负他,他安安心心地读了几个礼拜的书。随着时间的延续,各年级的同学渐渐混熟了,说话也慢慢放肆起来,一些本来就喜欢恶作剧的同学开始萌生拿小半斤取乐的邪念。半边耳还把他那夜听到的“悄悄话”偷偷地告诉了同年级的同学。

放学后,小半斤刚走出校门,以半边耳为首的高年级同学一齐拍着巴掌唱儿歌“欢送”他:

野崽崽,吃鸡蛋;

澡盆里,问老娘。

娘不答,长大再(告诉你)。

小半斤听了大吃一惊。他真想转过身走上去把他们揍一顿;但是自从镜子里发现了自己的真面目之后,他开始心虚起来。揍人的信心一下子全没了。他低下头,彳亍而行,不敢再往回顾。走出学校,他就没命地往家里跑。他边跑边想,一定是半边耳他们合谋搞的!一想到这,他恨不得把半边耳的另一只耳朵也咬掉。但是这回,他再也没有那号勇气了。因为他知道自己是个野崽,低人一等!他回到家里,把书包往房里一丢,就大呼小叫,满地打滚:“我不读书了!我不读书了!”差点把老木屋都震塌了。

柳河湾与柳湾小学只有一水之隔,两边发生什么大一点的事,彼此都能看到或者听到。单峰驼虽然复活了,精神也一天天好起来了,不过还没有练出一副从事重体力劳动的体魄,只能在室内转转,在灶前灶后,烧火操瓢,料理家务。他从学唱板凳戏开始识字,到病倒在床,都没有停止过学习写字。他喜欢写字,但是苦于无钱买笔买墨买纸张;因此他只能因陋就简,就地取材。他脑子灵活,见灶膛边常有柴禾的余烬,正好可以废物利用。于是一有空就从灶膛里摸出柴禾棍当硬笔练起书法来。半边耳他们欺负小半斤的情景,他亲眼看到,亲耳听到,但他看到听到也像没看到没听到一样,无动于衷。他自认已经有了自己的儿子,懒得管这个野崽了。等双六早收工回来,小半斤已经哭哑了,滚累了,倒在晒谷坪上打瞌睡去了。

双六早看见满身是灰的小半斤死尸一般躺在地上,断定是单峰驼虐待了自己的儿子,顿时火冒三丈。她立即竖起一字眉眼,绷紧团鱼脸,手儿指向单峰驼问罪:“你到底还要不要这个崽?”

单峰驼耳朵听着,手却照样在练他的“硬笔书法”,在聚精会神地欣赏自己写的“野”字。他见双六早怒气冲冲,也没好气地回答:“哪个叫他是这个东西?”还用余烬指着地面上的那个“野”字。

双六早解放初期上过一段夜校,认得这个字。

这下单峰驼可捅了马蜂窝。她知道死驼子在挖苦她、羞辱她,不禁“野火”烧心。一个从阎王殿前侥幸逃回来的残疾人居然敢太岁头上动土,这还了得!她顿时满脸愠怒。她揎掉锄头,冲进茶堂,抓起单峰驼的“驼峰”,拖烟狗似的把他拖到晒谷坪上,然后奋力一推,把他搡出丈多远。单峰驼来不及站稳,打了个趔趄,没稳住身子,倒在地上起不来。但是双六早仍不满足,她仍然火山爆发一般,怒不可遏:“你这个死驼子,居然敢欺负老娘!好,今天当着柳河湾人,我做地,你做天,你就动真格,来硬的,堂堂正正给我做个真崽出来!”说完,朝天一仰,倒在地上,把身子摆成一个“大”字。然后一手拍着胯裆,一手指着单峰驼的鼻尖,恶狠狠地喝斥:“死驼子,尽你来!”

单峰驼早就被双六早的那副狠相吓得魂不附体,瞧都不敢瞧一眼。哪里还敢“尽来”?他哭丧着排球脸,抹着眼泪,自己乖乖地爬起来,退到柱子边,傍着柱子擤了鼻涕,只敢低头流泪,不敢回敬半句,连身上的灰尘都不敢拍一下。

双六早早就料定单峰驼没有这号勇气,不敢“揭竿而起”,起而抗争,“争”着进攻;因此她气焰更加嚣张。她继续竖眉竖眼,竭力加大泄愤力度,不仅左手拍着左大腿,右手还拍着右大腿;有时还双“管”齐下,拍得胯裆之间吧嗒吧嗒地响。她再次大声催促:“怎么不来呀?——死驼子!”那嚣张劲儿,才真叫声色俱厉呢。

单峰驼看都不敢看双六早拍巴掌的地方,哪里还有勇气“尽来”“再来”?他畏畏缩缩地把头掉到一边,只好无奈地暗暗啜泣。

双六早两眼朝天,伸脚伸手地躺了老半天,估计死驼子真的不敢“来”了,才一边臭骂,一边自己爬起来,胡乱拍了几下衣裤。她这才去扶起早被惊醒的小半斤。母子俩又是一场痛哭。小半斤还打手打脚地发誓:“从今以后,你打死我也不去上学了!”

第二天,柳河湾的孩子们都高高兴兴去上学了,小半斤却没半点动静。双六早好说歹说,小半斤都不肯依。她只好又去搬大半斤的驾。临行又特意打扮了一番,希望大半斤这回能有所感悟。双六早到得“柳杨豪府”的时候,大半斤正在晒谷坪上扣衣服。杨癞子依旧人影不见,她暗自高兴。大半斤本来就是一个桀骜不驯,不知道教育为何物的人。听了双六早诉苦,只不耐烦地应了句:“讲不通,我明天拖着他去!”瞟也没瞟一眼,进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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