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书凡回到柳河湾,顾不上回家,先到给老半斤作动员。他的动员工作很顺利,柳书凡在“柳杨豪府”只待了十几分钟就出来了。
造访“柳杨豪府”既给他喂了一颗定心丸,又增加了内心的忧愁。在土地灶前,老半斤向他果断表示:为了确保小半斤的丰收成果,明天他一定披挂上阵,不遗余力,保卫龙液鱼!以他的性格和魄力,他一旦上阵,真的能以一当十,保卫龙液鱼,没大问题。但是目睹杨癞子的所作所为,想想严重不足的“维和”力量,他又忧心忡忡。他跨进堂屋的时候,分明看见杨癞子在忙着准备炒菜。灶上还扽着半瓶“五粮液”。菜是鸡公肉炒辣椒粉,不算稀奇。稀奇的是“五粮液”,以他的收入状况,无论如何买不起这么昂贵的名酒。他是哪里弄来的?它的出现与龙液鱼有没有关系?如果有,又是什么关系……怀揣如此喜忧参半的心情,他回到了自己的石头新城。
回到家里,天已断黑。柳书凡心里仍然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他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龙液池上空风雨欲来。然而风从哪里刮起,雨在哪里降下呢?杨癞子?老野狗?饿蚂蝗?还是另外哪一个?他又说不清,道不明。有谁能降魔伏妖?他也找不到。在忧心忡忡的困惑中,他破例又连澡也没洗一把,就挪掉棉鞋,拱进被窝睡觉去。
刚躺下,又想起协议和告示,这两件事实在不能再拖了,今晚无论如何要完成。于是他不顾严寒,重新披上衣服,坐到桌前,企图秉笔疾书,一气呵成。然而事与愿违,他越心急就越写不出来。就是第一个字到底是个什么字,它在哪里;他都找不到,摸不着。他烦极了,把笔一掷,又拱进了被窝。
这天晚上,他逢凶化吉,做了个美梦。父亲给他送来了维护龙液池安全,保卫龙液鱼的锦囊妙计:在柳河湾组织“敢死队”!这是久旱的甘霖,大旱的及时雨,他当时就高兴得坐了起来。连睡在那头的妻子也被他警醒了。在极度的兴奋中,他翻来覆去,难以入眠。朦胧中,他果断决定,组织“敢死队”,就交给船老板去实施。以他的气魄和能力,吆喝柳河湾几个年轻人,如探囊取物,手到擒来。妙计定好,他才转忧为喜,安然睡去。
第二天是农历戊寅年的最后一天——十二月三十日。
清晨,阳光普照,寒霜如雪。白雪一样的犬牙霜在阳光的照射下闪出耀眼的光芒;漫山遍野,淡淡银装。气定神闲的柳书凡,披衣整冠,急急忙忙抹了几下“猫儿脸”,直奔龙液池。他脚踏冷霜,脸冒寒风,悄然站立在龙液池大堤上。他环野四顾,伏龙山静悄悄的,黑土岭也静悄悄的,龙液池上万籁无声,同样出奇的静。龙液鱼仿佛贪睡的猪崽似的,虽然挤挤挨挨,依然没有醒来。龙液池看不出昨夜有任何失盗的迹象,他不由得双手合十,暗暗庆幸:谢天谢地!昨夜,龙液池风平浪静,龙液鱼平安无事!有了“敢死队”,今天龙液池和龙液鱼一定时通运泰,安之若素。再望瞭望台,船老板还没起“床”。他难按内心的兴奋,老远就把这位侄子叫醒了。他如此这般地把他的锦囊妙计和实施办法,一股脑儿倒了个干净彻底。末了才征询船老板“有什么困难”。还在睡眼惺忪中的船老板,来不及细心捉摸,就利落地回答:“有叔叔出谋划策,周到安排,龙液鱼一定安然无恙!”柳书凡听后,终于彻底放心了。他又马不停蹄,往回走。他实在有太多的事要急于处理,耽搁不得啊。例如,“敢死队”的通报,筵席的准备,对联的检查,协议的落笔……“传家宝”的悬案虽然还锝“悬”下去,但多少要补写几句,以示存疑。第二职业再也不能拖了,明年一开年,他必须立即上佳山。柳河湾人团年在即,老、少半斤团圆在即。时间紧迫,不能耽误。于是,他快步回到家里,振作一番精神,忙碌起来。
今天,虽有冷霜,却也阳光和煦。接近早餐时,天气就暖和起来,让人们感到,冬天即将过去,春天就要到来。
柳书凡回到柳河湾,先浏览了东西石头城的布置,又问了理发师的筵席准备,还向半斤父子通报了“敢死队”的组建(半斤父子自然喜出望外),就回到自己的石头新城,走进自己的书房,危襟正坐少许,就拿出“协议”草稿纸,企图一蹴而就;然而还是事不遂心,他对着草稿纸出神了半天,依然没想出一个如意的开头来。小半斤认父,或者说老半斤认子,或者说他们父子相认,至少在中国是破天荒的,难!难道写个“父子团圆”的协议也是破天荒?也这么困难?他责备自己,越想越烦;越烦越迟迟没法落笔。他想得心烦肚躁,索性推到一边,搬出狗不理的《柳氏族谱》,给小半斤一家搞“户口迁移”,给“传家宝”存疑其来。狗不理拒绝重修,他没法奈何。看来一塌糊涂的《柳氏族谱》还得糊涂下去,“传家宝”的悬案也没法不继续“悬”;贻笑大方也好,遗臭万年也好,;只能让后人笑去,让狗不理臭去。但是小半斤一家的户口“迁移”无论如何不能再“悬”,再“存疑”下去。世系正表里是没法填写了,备用表里总有他们的落脚点。于是他摊开新谱文稿,先翻到记载柳宝贵的那一面,把“宝贵”下面的“长子:书铜”四个字划掉;然后翻到备用表,正襟危坐了好一阵子,才郑重其事地把“贵林子:书铜”三字迁移老半斤的辈名“贵林”之下,并改“书铜”为“阅铜”,在其旁边也慎重书上“媳:童妃竹”。接着又在“童妃竹”下面,认真地写上“生女二:长女,囡子;次女,妞子”。其中小半斤的辈名是他擅自给他改的,还要向他解释一下。最后又悬笔凝视,细心地审阅一遍,直到自信正确无误了,他才搁下笔。接着他又在《后记》和《方志》里,把“传家宝”作为“存疑”出现。希望后辈们能理解。这是遗憾事,但他已尽了最大努力。最后他才站起来,轻轻地嘘了口气。现在,万事皆备,只欠东风!而这个东风,不是别的,就是团圆协定的文本,虽然八字还没一撇,但是他像突然来了灵感,来了信心:父亲能够想出“解衣衣人”的妙语,他一定能够写出“父子团圆”的奇句!到底又完成了一个任务,他感到欣慰,感到幸福。
俗话讲,树到春天枝叶茂,人逢喜事精神爽。这时候柳书凡如沐浴春风一般踌躇满志,怡然自得。他不知得到了谁的点化,突然灵感如泉,奔涌而出:告示,团圆协定,什么的,行云流水一般,一蹴而就。
协议是这样写的:
团 圆 协 议
柳阅铜本是柳贵林的亲生儿子。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父子关系一直没有正常化。为名正言顺地确定父子关系,即日起,父子团聚,全家团圆,从此全家忧患与共,永不分离。
双方唯空口无凭,特立字为据。
父亲 柳贵林(签字)
儿子 柳阅铜(签字)
证人(签字)
戊寅年(公历1998年*)十二月三十日
告示虽是备用性质的,他也毫不马虎:
告 示
即日起,柳贵林、柳阅铜父子团聚,全家团圆;从此忧患与共,永不分离。为正视听,特此布告。
柳书平 柳书凡 戊寅年十二月三十日
完成了这两个最艰巨的任务,他才高兴地站起来,凝视窗外,深深地呼了一口气。他这才真真实实感到千斤磐石,彻底落地。他从此无牵无挂。他感到从来没有过的愉悦与轻松!他迈出书房,走进“抽屉”,舀起饭,又端着饭碗,迈上晒谷坪。他驻足晒谷坪,翘首而望。他看见柳河堤上,妇女们正在忙着刨猪头,剖肥鸡,挦鸭毛。有些还放在“浣纱台”上开胸剖腹。他没有想到,两个简单的洗衣台还有这么多的用场,格外高兴。尽管她们的行为,有伤大雅;不过他们到底文化不高,有情可原,他不计较。他又细瞅柳河坝。只见妇女们都蹲在柳河坝东西两头的堤上,弯月似的一字排开,个个欢天喜地,人人喜笑颜开。柳河坝上也呈现出喜庆吉祥的醉人景象。他见了,喜上眉头,忘了扒饭。他再侧目东顾,见柳书平的“石头新城”,隔着新槽门,与他的“石头新城”并排而立,互相辉映。它们与烟雾缭绕,熏得乌黑的柳家小苑比,不仅新鲜而且整齐。尽管,与舍命王的平房比,逊色得多,但是他已经尽力了。毕竟,为送孩子上大学,他们花去的钱,的确不止修建一座平房。他索性丢下饭碗,走出槽门,直奔柳河桥。他来到桥上,折转身子,驻足桥头,拓宽视眼,尽情欣赏柳河湾的除夕胜景。
他欣喜地发现,柳河湾人的住房也在跟着柳河湾变化的轨迹,发生或大或小的变化。与解放前清一色的老木屋相比,红砖房子已占据统治地位。纯木结构的木屋,除了杂沓的柳家小苑、老野狗的大木屋,单峰驼的老木屋,以及老半斤和杨癞子的“柳杨豪府”,已所剩无几。与改革开放后兴起的红砖屋子相比,它又多了几座嵌上白色瓷砖的钢筋混凝土结构的楼房。真是岁月沧桑,日新月异!真是人在变化,居住条件也在改善、进步,甚至脱胎换骨,彻底翻新!柳河湾也正在跟柳河村、柳河乡人一道,在变化,在艰难前进啊!再看家家户户,无论老木屋、新砖屋、新楼房,大红对联,副副耀眼,栋栋充满洋洋喜气。他见了,仿佛自己脸上也贴着个喜字,光彩得很。不大一会,理发师家传来了“vcd”的音响。放的还是陈红在“春晚”上唱过的《常回家看看》。他想,这一定是船老板搞的。在外面经过几年的闯荡、打拼,他变得越来越聪明,越来越能干了。是的,小半斤他们该回家了!他们不仅要回家看看,还要与他的生身父亲一道,稳稳笃笃地住下来,永不动摇,永不分离!再瞧理发师家,又听见锅碗瓢盆砧板响成一片,他心里就更踏实更欢喜了。他转身踏上晒谷坪,一昂首,只见石头东城一副副更鲜红的对联映入他的眼帘。他的兴奋之情更加难以形容。
对联的底稿是他拟的,字也是他写的。他不善书法,因而平素很少提笔作对;实在推诿不脱,才给人拟个底稿。他没专门练字,粉笔字却写了几十年。他还喜欢欣赏书法,硬笔书法也马马虎虎。大约是受硬笔的影响吧,不是夜郎自大,今天看来,他觉得自己的字还可以。大气、洒脱,仿佛每个字里都蕴含喜讯,每副对联都显露春色。字还是昨天写的字,看字的人也还是昨天那个写字的人,但现在看来,似乎比昨天强多了。他一边欣赏着自己的“得意之作”,一边细查有没有写错贴错的地方。他先观廊柱上的长联,只见:
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称心如意
孙乐儿乐父亦乐人人其乐无穷
横幅是:
喜 庆 团 圆
他自认除了有些模仿的痕迹没有去尽,词性、平仄也有些值得商榷外,对联并无大错。横批也言简意赅,画龙点睛,他更满意。
他再看堂屋两旁的:
改天换地辞旧岁
阖家团圆迎新春
横幅是:
皆 大 欢 喜
他最喜欢“团圆”二字。所以不厌其烦,不避忌讳,用了头次,又用第二次。他认为这是所有对联的“眼”,也是今天喜庆的焦点。他能写出这两个字,还得感谢那位一字不识的“文学半仙”。可见人们常说,生活是真正的老师,一点不假。还有几副,他也挺欣赏。更令人欣喜的是,理发师家堂屋门前,还挂了一对崭新的大红灯笼。灯笼里烛光摇曳,光影朦胧,十分妩媚。
他又打量“东城”堂屋。堂屋里,神龛已经修饰得一尘不染,还备了几盘鞭炮。桌子、凳子,都已摆得齐齐整整,抹得干干净净,碗盏筷箸都已经按桌分配好,连瓜子也端到了桌上。桌子下面,还准备了火盆;火盆里还堆了不少炭木子;只待客人一到,就可以边生火取暖,边嗑着瓜子聊天。今天的天气,到目前为止,称得上风和日丽,取暖的准备工作,并不重要;可是作为一种礼仪和设备,却是必不可少的。他见一向专事理发的堂兄破例考虑这么细致周到,思想进步这么快,心里更加踏实,更加欢喜。何止踏实、欢喜?他简直又一次心花怒放!
他又察看了东城的“抽屉”。
令他意外的是,弟弟柳书笃也在帮助厨倌师忙这忙那。他一边忙碌,一边滔滔不绝,演说着吴同城里的奇闻趣事,以致柳书凡瞧了他老半天了还没感觉到。柳书凡得意地瞧着他的高兴劲儿,平心静气地听他尽情地演说,丝毫舍不得惊扰他,打断他。是啊,时代变了,人也变了。昔日的笃哑巴,如今也变成“多嘴婆”了!
“你不去北京了?”待柳书笃“演说”得差不多了,柳书凡才打断他问。
“多嘴婆”这才发现哥哥站在自己面前好久了,回想刚才的胡诌,不由得脸色微微泛红。直到旁边的厨倌师提醒他“你哥哥问你话呢”,他才放下刀子回应。
“书人老兄说,半斤父子回归,是天大的喜事,该庆贺庆贺。我们这个大家,在外面的多,在柳河湾的少,人手一定忙不过来,他就打发我回来帮你们一把。他们去北京的,昨天已经动身,估计明天可以到达。侄儿侄女们……”
旁边的那个厨倌师知道柳书凡很忙,打断他说:“你还有完没完?你哥哥的事可多着呢!选重要的说。”
柳书凡摇摇头说:“让他慢慢说吧。人家一哑就是十几年呢!是改革开放治好了他的‘哑喉症’呀!”
柳书笃不听同行劝阻,坚持要把话说完:“侄儿侄女们让我转告,他们也跟书人叔叔一齐上北京,不回来过春节了。”
柳书凡微微点头,说:“我知道了。你就在厨房里帮忙吧。他们正缺人手呢。”转脸一瞧,发现弟弟身边没有袖珍女人。于是又问,“弟嫂呢?”
“多嘴婆”没有直接回答,脸上却飞上了微带羞怯的红晕。柳书凡看出来了,弟弟将为人父!他打心底里高兴。
他这才认真打量厨房。只见案桌上,带“洋荤”的墨鱼、海参、龙虾一样不少,大部分已经做了加工。其他平常人家使用的精肉、红烧肉早已搬入蒸笼。这些都是此次团圆桌上,比别人丰盛的表现。他看了简直有点洋洋自得。
帮忙的都各执其事,有条不紊,忙而不乱。烧茶的,灶火正旺;备茶具的,认真洗涤;切菜的,其声“嚓嚓”,颇为悦耳;炒菜的,挥瓢操勺,忙得正欢。他们都面带笑容,额心仿佛也跟他一样,都贴着个“喜”字。为了平衡劳动力负担,柳书凡把他早已年近花甲的老姐姐也叫过来帮忙。
水要用柳河井水,茶要喝“救兵粮”,酒要用“重阳仙”,饭要吃“龙珠米”,菜要有龙液鱼,甚至青龙过江,还有带点时髦风味的“洋荤”,这是他们兄弟、叔侄早就计划好的。是柳河湾别具一格的除夕盛筵。现在除了龙液鱼,已经样样齐备。而小半斤答应的龙液鱼是十牢九稳的。他沾沾自喜,自鸣得意。
再转眼瞧自己的“石头西城”,发现饭桌上盛着一碗饭,才想起自己还没吃早餐。于是,拿起筷子,端上碗,准备大吃几口。打量西城的砖柱上面,发现既无红对联,又没大灯笼,也没有表示喜庆团圆横幅;无半点喜迎新春的样子。与理发师家的“石头东城”浓重气氛相比,更是天上地下。他见了,真有点自惭形秽。想补几副对联应付,已来不及了,只好作罢——他实在太忙。
理发师见弟弟回来了,马上走过来告诉他:“就缺鱼了。我已打发船老板去龙液池了,还没回,你去催催么?”
柳书凡这才想起,船老板今天除了组织“敢死队”,保卫龙液鱼,还要代小半斤把关掌秤,肯定早已去了龙液池。去龙液池提龙液鱼的事,只能由他“代班”了。于是急急忙忙要往龙液池奔。他这才发现,他手里端着饭碗;而饭一口也没扒。他已无心吃饭,把饭碗往“抽屉”里一放,就往龙液池奔去。
路上,他发现,无论是柳河湾人,还是柳湾村人;是柳姓人,还是外姓人,都一个劲儿往龙液池奔。他们个个头往龙液池钻,腿往龙液池搬,比去柳河镇赶集的劲头还足。他因此心事重重。这是小半斤夫妻特大丰收的关键之战,他不能袖手旁观的;甚至不能有任何疏忽与大意;何况还在前天,龙液池就发现不祥之兆?他风风火火,操“小人路”,直奔龙液池而去。
柳书凡来到龙液池大堤上,在隘口边发现船老板挺直身子,俨然而立。旗杆一般大杆秤直立在身旁,红缨枪一般,几乎就是一位活生生的敢死队队长。他一瞧见侄子的英姿,就知道他已把“敢死队”组成。他没再啰嗦,只郑重地敦促了几句,就往大堤中心跨去了。
龙液池里,池水已放得差不多了。只池中心剩下一条小柳河那么宽的水面。水里鱼儿窜动,“小柳河”因此此起彼伏,像一群又一群的猪崽在泥里拱动,把仅剩的一点池水搅成一锅泥浆,一锅黑芝麻糊。有些地方简直成了浆糊团,实在令人欣喜:“满池的泥浆,满塘的龙液鱼!小半斤和童妃竹一年的辛苦没有白费,老半斤的辛劳也没有白搭;今年的龙液池,肯定是一个史无前例,甚至后无来者的丰收年!”柳书凡站在高高的大堤上,纵览龙液池的动人景象,兴奋不已。
今天太阳出得早,天气变化也快。刚才还是红灯笼似的太阳这会已被乌云遮去,风也冷了起来——气温在急剧下降。柳河湾人有他们独特的天气预报方式,有他们专用的气象谚语:太阳出得早,河要涨水了。意思是说,太阳过早上山是天气变化的先兆。刚从暖和的阳光里走过来的人们,经不起天气剧变的考验,开始瑟缩起来。为了一饱龙液鱼丰收的眼福,为了亲自捉几条龙液鱼解解口慌,他们都笼着双手,把脑袋缩进衣领里,耐心等待。
柳书凡环顾龙液池四周。伏龙山下,黑土岭脚,夜郎泉边,龙液坪里,拦水堤坝上……漫山遍野,到处是黑压压的人群,就像一窝又一窝的蚂蚁,又像一串又一串的黑葡萄。因为天冷,他们没能坚持多久,就三五成堆,捡来碎柴,烧火取暖。他们当中,不仅有柳河湾人,还有柳湾村人;不仅有柳湾村人,还有毗邻的望龙铺人、锁龙桥人;不仅有柳姓族人,还有杨姓、龙姓、李姓等异姓人——甚至连隔山隔岭的下龙桥人和现龙坡人也闻讯赶来。杨家岭的洋豆角来了,望龙铺的狗不理,现龙坡的美国佬……也在其中。龙液池的四野,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数不清,道不明。真是人山人海。其中,有些面孔他熟悉,有些似曾相识,有些则从没见过。人数之众多,规模之浩大,结构之复杂,这在龙液池,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令人咋舌。显然,饿蚂蝗不仅到望龙铺煽风,可能还到锁龙桥点火,甚至柳湾内外的其他异姓村院,他也到摇唇鼓舌。要不,周围的异姓人氏,今天怎么来得这么踊跃,这么积极?诚然,以过去的经验观察,他们都是来捉野鱼的。但是人员如此众多,如此庞杂,是潜伏着巨大的安全隐患的。柳书凡顾虑重重,忧心忡忡。好在到底来了两名村干部,老半斤也早已到了。今天,老半斤仪表堂堂,器宇不凡。他不仅精神抖擞,而且威风凛凛,一副誓惩邪恶的派头。池角边,船老板手持秤杆,严阵以待。他真的“敢死队”一般,一边尽“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责,同时司职过秤天职。柳书凡见了,心里才踏实一些。
载鱼的两个专用斛桶已经下池。以坛师傅为首的捕鱼队伍早已来到。他们个个手持大网兜,身穿防水服,大手大脚大身架,就像动画片里的金刚。只有坛师傅例外。他站在斛桶边就像柳书凡第一次放牛时,戴着斗笠站在龙液坪上,又矮又小。专用的拖网已经摆成长蛇阵,只待令下,他们就可以拖起长网,实施捕捞。大堤上,专门运鱼的也站在鱼盆边严阵以待。专业运输队不仅有鱼盆,还有汽车,汽车停在柳河桥。车厢都垫上尼龙,每个车厢就是一个小鱼池。所以他们只要把鱼挑到柳河桥上倒进去便罢。
小半斤也早早来到大堤上。他头上虽然缠着绷带,却一反前两天的痛苦与疲劳,精神十分饱满。他已经脱掉外衣,卷起袖子,挽上裤管,梭下池墈,精神抖擞地站在一个斛桶前面。他黑发浓眉白绷带,形象十分鲜明突出。老半斤也站在另一个斛桶旁。他也青发浓眉黑眼珠,钢铁铸成的一般,十分威严。跟其他的捕鱼师傅一样,半斤“父子”也手持网兜,就像一对捍卫龙液鱼的坚强卫士。四周的人见了,无不暗暗赞叹:前人一点没有说错,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有他们父子俩披挂上阵,今天那些心术不正的人想捞龙液真鱼,比登天还难!船老板严肃地站在龙液池大堤的出口旁。他手提长杆秤,就像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掐着教棍一般,真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
看到半斤“父子”如此威严,“老板”如此称职,如此自信,柳书凡的心又踏实了不少。他想,昨晚的路,没有白走。昨晚的梦,没白做。不过一向办事老成的他,还是把小半斤叫到人少的镇獭祠边,郑重地提醒他:“安全措施到位没有?除了“敢死队,有多少维护秩序的人?”
小半斤仍然满有信心:“有父亲在,有‘老板’在,我不怕!”柳书凡知道小半斤眼里的“父亲”指谁。他为儿子对“父亲”的信赖感到庆幸。小半斤又告诉“爷爷”:“有仙鹤草坐镇呢,其他村干部会来的。只有杨秘书的儿子——接任老支书位置的杨支书不能到场。他说他父亲——小诸葛危在旦夕,不敢离开。”
柳书凡仔细巡视大堤上密密麻麻的人群。他看见,这里站的大部分是柳河湾人。再仔细察看,饿蚂蝗来了,龙四娘也来了;超强人来了,李二妹也来了;舍命王来了,条半腿也来了;银菩萨来了,半边耳也来了;单峰驼来了,白铁锤也来了。单峰驼身边还站着他的“嫡传”孙子小痞子。龙四娘从来足不出户,今天却不顾严寒,毅然上阵,实在令人意外……该来的来了,不该来的也来了。他们个个提着渔具或载具:小篓子,大篓子;新铁桶,老木桶;小篾箩,大谷箩……它们各依其主,靠得很近。而每个主人都有舍生忘死,大干一场的架势,让人望而心寒。唯一赤手空拳的只有杨癞子,他什么也没拿,仿佛是专来看热闹似的。老野狗也没看见人影,这个惯于坐在后台煽风点火的周兴,不出现在这样的大众场合,是可以理解的。东北虎也没有出现在人群中。她的侥幸隐没,虽令柳书凡有点不解,到底是铁的事实。少一只饿虎,就少一分隐患;少一分隐患,就多一分安全嘛。这两个人的缺位给一直惶惶然的柳书凡,多少减轻了一些不安。
柳书凡又仔细搜寻村干部。柳湾村人口不太多,地域不太广,在柳河乡属于中等偏下级别。村干部自然安排也很一般,总共才三个半人,其中专抓计划生育的腊猴精还是耽工计工的女人——另一种可怜的“半边户”。除了未到的杨支书和已到的仙鹤草,就只有龙秘书和腊猴精了。这“两个半人”再加上他们“父子”俩,“叔侄”仨,总共才五个半人!这五个半人虽然都到了,但其中的腊猴精是个妇女,即如柳河湾人所说,聋子的耳朵——配相的。仙鹤草虽然也到了,但是他刚受过一连串刺激,情绪一直不安,难做依靠。柳书凡打量这既脆弱,又少得可怜的安全力量,心里直摇头。然而事至如今,想敦促小半斤再增加力量,为时已晚;好在老、小半斤都是真正的父子兵一般,是龙液池两尊货真价实的保护神,相信能惩除一切邪恶。船老板率“敢死队“镇守隘口,或下池惩恶,准能以一当十。他的心才找到了踏实的所在。
“你听说过龙液池的规矩么?”柳书凡把小半斤叫上岸来,郑重其事地问。
“知道。真鱼进桶,野鱼进篓;真鱼上岸,‘野鱼’下山。”小半斤把关键句子背得很熟。
“你首先敦促仙鹤草强调这个规矩。这是保卫龙液鱼的金科玉律,是没有写成文字的丹书铁券,千万不能疏忽!还要叮嘱捕鱼的师傅,只捉“真鱼”,不捉“野鱼”。尤其要跟他们讲清真鱼跟野鱼的严格界限。他们是外地人,不知龙液池的“天条”,更没有龙液池失策的经验与教训,容易忽视,容易让人钻空子。这在龙液池,也是有先例,有教训的。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我们要尽量做到有备无患!”柳书凡不厌其烦地提醒小半斤,可谓苦口婆心,谆谆告诫,恪尽职守。
“你放心,我会的。你只管在岸上帮我站岗,掌控大局就行。池里有我们父子一对,岸上有‘老板’把关,还有村干部……捞了真鱼也难逃出咱们的关口!”小半斤还是信心百倍。他已把老半斤当父亲,把柳书凡当叔祖,把船老板也当叔父,当依靠了。这让他备感欣慰。语气也自然起来,对老半斤不再今天“老人家”,明天“老人家”;对他柳书凡也不再如过去那样“您”呀“您”的,既彬彬有礼,又亲切自然。真是亲密无间。
柳书凡这时无心掌控“大局”,他焦虑的是仙鹤草对龙液池的丹书铁券的宣讲能否到位,应对措施和惩处办法能否讲明,小半斤觉得这位叔祖有点啰唆,看在刚刚建立的祖孙关系上,他勉强点头应诺。柳书凡望着他头上缠的绷带和按着的腹部,心里又有点不安。尽管今天的他,与昨天比,精神更抖擞,与前天比更是判若两人;他还是放心不下。他又千叮咛万嘱咐:“你今天是带伤上阵,切记注意身体。”
小半斤又答应了声“我会的”,又梭下池去。为了防止涵洞漏鱼,他走到涵洞边,提开童妃竹爷爷给凿的“石塞子”,又用灰筛罩住涵洞口,只许水流,不许鱼溜。涵洞筑在龙液池的最低处,“石塞子”一提开,乌黑的泥浆水就像滗油一样,拼命往涵洞里钻,洞口上出现一个漏斗状的漩涡。这是无声的广播筒。它在向龙液池四周的群众昭告:龙液池捕鱼马上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