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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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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河湾》连载

第四十五章 春风吹遍芙蓉国 阳光沐浴柳河湾

20世纪 80年代第一年,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了华夏大地,首先被唤醒的是广大农村,自然也唤醒了满目疮痍的柳河湾。

在此之前,柳河湾山林、旱地先后包产到户;这年冬天,关系到柳河湾人生死存亡的水田包产到户。从此,绑在柳河湾人身上几十年的枷锁终于被彻底砸碎了。柳河湾人像获得解放的囚徒,突然沐浴在灿烂的阳光下,个个欢欣鼓舞,人人心花怒放。

第二年,第一声春雷刚响,柳才吐絮,桃刚含苞,解放了的“囚徒”们不是掮锄削田边,、捶田边,就是整修圳沟,甚至有人牵牛掮犁抢先耕田;都争先恐后,奔向各自的责任田。这时,无论是龙颐湾,还是龙须坪;是小柳河两岸,还是小龙山山腰,是垅里,还是塝上……炸锤声,吆牛声,说笑声,乃至消失多年的山歌声,又随风而起,萦绕而上,响彻云霄。

你听,小龙山腰正在削田边的泉儿娘在唱:

唱歌不是我发癫,早有古人唱在前。

广西有个刘三姐,她唱山歌成了仙。

再听,龙颐湾里正在捶田边的柳鲁班马上接腔:

好久冇得唱山歌,肠又空来肚又饿。

如今歌喉解放了。我要唱它几谷箩。

听到柳河两岸的山歌对唱,正在镇獭坝上整修坝堤的青年小伙子也喉咙发痒了。他们齐声放歌:

任你唱它几谷箩,箩箩要有包产歌。

唱到锅里煮白米,唱到钱包被胀破。

歌声此起彼伏,甚是动人。连沉寂多年的柳河湾山水,都沉浸在欢乐的山歌声中。

浩浩荡荡的改革东风,也像悦耳的山歌声一样,吹散了柳河湾人脸上的愁云,吹开了柳河湾人脸上的笑容,滋润了他们的心田;也吹皱了小柳河和龙液池的欢快水面。沉寂多年的柳河湾又焕发出了勃勃生机。柳河湾人个个成了山歌手,人人成了刘三姐。真是“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没多久,龙须平上,龙颐湾里;小龙山下,柳河两岸;丘丘块块,层层叠叠,尽在水中。南风一起,或涟漪缕缕,或水波荡漾,煞是好看。若有艳阳高照,则又波光粼粼,映人眼睑。这时柳河湾的天,柳河湾的地,都倒映在明朗的柳河水中,更加令人心驰神往。身临这样的良辰美景,即或五柳先生身临其境,也忍不住要赞叹一声:“此非桃花源耶?许久不见,何故忽又变得如此美丽,勃勃生机?”

这时的柳河湾,跟南方农村其他地方一样,实现了种植大革命——水稻一年两熟。“五一”刚过,柳河湾就早早地拉开了早插的序幕。这时,无论是伏龙山下,还是柳河两岸,扯秧的,插秧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忙碌在上水波荡漾的田野上,活跃在山花烂漫的弯沟里,就连条半腿这一类从不下田作业的残疾人也被“解放”了出来。美丽的田野上,人人忙忙碌碌,个个欢声笑语,真是其乐融融。他们完成了自家的皁插,又不计报酬,帮助别人:张三帮李四,王二帮刘五……只要哪家落后,就自动帮哪家。……由于大家的齐心协力,以前在生产队十天半月都难以完成的早插任务,今年只花了七八天工夫就全面告捷。柳河湾就像出了位神奇的绣花姑娘,不过旬日,就飞快地绣绿了她的山山水水,悠悠冲湾。柳河湾不仅成了春光明媚、鲜花簇拥的山乡,而且成了碧波荡漾的沃野,绿浪翻滚的伊甸园。

杨家岭人看到柳河湾的崭新气象,无不惊讶地高呼:柳河湾人到底没有全饿死,他们挣脱了死神的羁绊,又从阎王殿前闯回来了!

春种春播,夏管秋收。柳河湾人兴高采烈地完成了早插,又马不停蹄,人不下鞍,开始了漫长而艰辛的田间管理。他们顶着炎炎烈日,冒着浓浓酷暑,在田野上挥汗如雨……小暑不到,绿浪走了,金涛来了,柳河湾变成一个金色的海洋,橙黄的世界——柳河湾人用辛勤的汗水换来了承包到户后的第一季丰收,掘得了改革开放的第一桶“金”!他们用这桶金还清了旧账;他们用这桶金告别了饥饿;他们用这桶金,为解决温饱,奔向小康,铺上了第一块基石。紧接着他们又以“万马战犹酣”的姿态投入晚稻超早稻——更加激荡人心的战斗。感谢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邓小平,感谢新时代的“救命恩人”袁隆平,感谢改革开放带来的阳光雨露,也感谢柳河湾人勤勉不怠的连续作战精神,一直被人们认为是神话的晚稻超早稻,也在这一年在柳河湾首次变成了现实。超幅之大,尤其令人惊讶——至少两成!真是巨大丰收,史无前例!这时的柳河湾,无论你走到哪里,不管湾东还是湾西,坡上还是坡下,家家户户,房屋里外,到处是成堆的稻谷,到处是大大小小的金山,到处是金黄的世界。不少人家,堂屋门槛,住房门槛,甚至茶堂门槛,都有谷粒流了出来。柳河湾人真的成了俗语说的——叫花婆捡了窝大银子——正愁没地方储放!

在数不尽的丰收人家中,最令柳河湾人意外的是两家人:舍命王与烂秀才。田边看成色,数他两家谷粒最厚实最饱满;满田金灿灿的,最诱人;屋里看金山,他两家“山”最多,堆得最大最高。淌出屋门、房门最多的也是他们两家。而在刚刚承包的时候,他们都是被柳河湾人判了“死刑”——不饿死,也要困死的人;因为他们在集体时代,谁也没有种过田。舍命王一年到头只顾钻工分,钻统销粮、救济钱;田里的正常农活他从不沾边,严格地说是个“不务正业”的农民。烂秀才柳书凡呢,几年前就教书去了,务农期间,老瘾客只把他们兄弟俩当工具使用,不把他当人看待,当真正的农奴安排工种,是另一种“不合格”的农民。柳书凡虽然耙过一天田,育过几天种,但仅仅是偶尔为之,与全程作业和实际操作田上功夫相去甚远。这样的农民,一不会种田,二不会管田,将来不去地里收野草才怪呢。

人们的看法不是全没道理。先丢开舍命王不说,光讲柳书凡就够可怜的。虽然,凭借自己不倦的奋斗,走出了柳河湾,挣脱了捆在他身上十几年的枷锁。又在泉美人的关心下解决了婚姻问题,不几年又有了儿女,可谓绝处逢生,人丁开始兴旺,钱财也开始有了固定来源。他虽在牛角丘耙过一次倒霉的秧田,但是都算不上真正意义上的“事农桑”。不过人们却不知道他在学校学过一本厚厚的《农业知识》,也忘了美国佬和小诸葛曾把他赶到试验场“充军”——他因祸得福,得到了一次难得的农业技术实践机会,成了一名既有农业知识又会农业技术的“全才通才”。他又事事认真,处处踏实。面对他家堆得像山一样的金黄色稻谷,人们吃惊之余不能不对他刮目相看。再说舍命王。他虽不算种田里手,却是名副其实的人精。凭他的眼尖心细,他早就看出了柳书凡不是犁耙高手,却是种田行家。他虽然帮助柳书凡兄弟解决过那次抬“尸”瘦猴子的大困难,但是他毕竟抢走条半腿;所以他还不敢立即奢求柳书凡兄弟的回报。因此他只敢暗暗跟在柳书凡后面“邯郸学步”。柳书凡浸种,他也浸种;柳书凡插秧,他也插秧;柳书凡撒药除虫,他也撒药除虫……有些“邯郸”直接学不到的东西,他就开动脑筋采取“间接”的办法学,甚至想方设法“剽窃”。例如他打听到柳书凡买了好稻种回来后,就背着柳书凡,以借米为名,偷偷地要童三媛拿稻种给他看一下;童三媛也是根直肠子,竟真的拿出来给他看了。柳书凡去买农药,他总不便跟在后面。但是他仍然有办法“巧取”——他趁柳书凡撒完药后,悄悄走到他兑药的地方,捡起柳书凡扔掉的农药瓶做样本,去供销社做比对,选购……这样舍命王也获得了好收成。长期的创作实践,不仅练就了柳书凡娴熟的笔锋,更练就了他犀利的眼光。他不仅能耳听四方,而且能眼观八路。对舍命王的一言一行,他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他没有忘记舍命王的帮助;但舍命王自己不先开口,他总不便“主动赐教”。所以,面对舍命王的一举一动,他在心里,表面上总是马大哈一般,没有露出任何蛛丝马迹。舍命王因此沾沾自喜,暗中得意洋洋。他们之间仍然心存芥蒂,还没有达到心照不宣的地步。其余的人家,都跟柳书凡、舍命王两家大同小异。

只有饿蚂蝗与老瘾客两家例外。饿蚂蝗的圳口大丘,离家虽然不远,但是他一向只对统销粮,救济钱感兴趣,对农事却漠然置之。面对满田的浪渣和杂草,他也熟视无睹。龙四娘从没下过农田,又好吃惯了,认为种田天生就是男人们的事,她懒得去管。圳口丘成了浪渣场,荒草地。它能收几斤稻谷?老瘾客的柳河井大丘,是冷泥田,易发秋。磷肥对这样的田是有特效的,然而他对此一无所知。他从来只当政治队长,整人队长;农业常识、技术管理,一窍不通。他天天高高在上,架子放不下,又不虚心向别人请教;别人家的禾苗早已抽穗扬花,他的却像刚刚插下去的一样,死不像死,活不像活——严重发秋。禾苗发秋,野草可不发秋;它们趁着禾苗发秋之机,疯狂上长,到了秋天,柳河井大丘成了野草的天地,禾鸡的世界,泉儿娘只好去野草丛里寻稻穗割。它能收几粒稻谷?可想而知。

稻谷无论多少,都是要载具的。稻谷越多,需要的载体就越多越大。穷惯了的柳河湾人,乍一面对小山一样的谷堆,真像叫花婆捡到银子一样,为无仓无柜发愁。于是在柳河湾又掀起一股制仓制柜的高潮。谷多的制仓,谷少的制柜;木料多的制仓,木料少的制柜。前面说过,柳河湾的木匠,货真价实的只有一个——柳鲁班。另外超强人和饿蚂蝗各算半个。超强人声高气傲,没人愿请他;饿蚂蝗又懒又贪嘴又馋,没人想请他。他们两人的斧头、刨子、锉子……经常锈迹斑斑,年年在工具箱里睡大觉。所以柳河湾实际可请的木匠只有一个——柳鲁班。其余的都得去外地雇。

丰收后的一个礼拜六的晚上,柳书凡从学校回到“石头城”——看到“满城”的稻谷后,又喜又忧。喜的是夫妻俩终于把田种成功了——那满屋的稻谷就是最好的证明。忧的是这么多稻谷,用什么储藏啊!于是他与童三媛商量添置仓柜的事。因为石头城里,除了那块“席梦思”,没有其他木料。就是这块陈旧的“席梦思”,还是他们跟弟弟柳书笃、哥哥柳书生的公共财产;即使动用,也要跟兄弟们先商通;当时大家都没有手机,装得起固定电话的也寥若晨星。联系很不方便;因此他们只能因陋就简,废物利用,制一个能载几千斤稻谷的巨型谷柜,柳河湾人称之为南厢柜。添置的目标商妥之后,接着又商量请木匠。柳书凡说最好请明天就能到场的;因为明天是礼拜天,他才有时间陪师傅翻寻遭土改洗劫后残存的废木料。

童三媛听了,冷笑三声。她说:“请明天就到的木匠,你就做梦去吧!柳鲁班早就抢不通了!请超强人或饿蚂蝗还差不多,要不只有到李家园去——那里有不少人家是木匠世家,他们的儿子都能无师自通。”

李家园与柳河湾虽然隔垄相望,鸡犬之声也相闻,柳书凡却很少涉足。因而不是他理想的木匠物色场所。一听到说请超强人和饿蚂蝗,他更心烦;但是对于请不到柳鲁班,他并不轻易认同。

童三媛却果断地说:“不信你就试试去!”

谁知柳书凡真的不信:“我一定能在柳河湾请到!而且很可能是柳鲁班!”说完,他不管童三媛态度如何,真的往湾西老木屋去了。

童三媛则望着他的背影嘲讽:“我恭候五柳先生无功而返!”

柳书凡没有直接回应,只将脑袋一个劲儿往前钻,将两条瘦腿往前搬。

不幸的是,事情果然被童三媛言中。

柳书凡来到老木屋的时候,舍命王已经在鲁班师傅家安然而坐了——他也是来请柳鲁班制谷仓的!

准确地说,柳书凡是来到老木屋东头;因为柳鲁班是长子,居东。这是在柳河湾没有记录在案的潜规则,铁规距。老木屋东头没有装间壁。茶堂是它,住房也是它。柳河湾人称这种居住方式叫“连床共火炉”。

一看到舍命王,他就心生敬意,心存感激,感谢他在疾风暴雨般的“反击右倾翻案”妖风中给与的慷慨帮助。他应该识趣,立即打道回府。但是他毕竟七天才有一个星期天。每个星期是七天,两个星期近半月——他耽误不起呀。再说,稻谷散放,容易被糟踏,所以他一进门就开门见山:“宝金老叔,想毕你也是来请鲁班弟子的吧。好在柳河湾人常说让人有福。你就让给我两天。明天是礼拜天,我才有空陪鲁班师傅呢。”话虽说得直爽,却谦谦君子一般。

舍命王虽不知书识礼,却颇能随机应变。他知道柳书凡其实不凡,想礼让;可是他也不易,他刚才磨破嘴皮才说通了两个先他而到的人,马上就要出让,他实在舍不得。他见柳书凡说得不卑不亢,也装出满怀歉意的样子:“柳老师,实在对不起!我好不容易说服了两起‘抢’鲁班的人,嘴皮都快磨出了血,才把他们打发走——不信你问鲁班老兄。”

柳鲁班点点头,如实告诉柳书凡:“这倒是真的。幸亏他特‘困’,特‘金(精)’,特‘舍命’!若是换成你老侄,还不一定能打发得走呢。”

柳书凡相信这位憨厚老叔的话。别看舍命王这张嘴巴皮黑齿黄,可是真正的铁嘴铜牙,可真要他说个三五六出来,哼,即使真正的铁嘴铜牙纪晓岚还不一定说得过他呢!要不为什么有人夸他“死人能哄活,活人哄脱裤”?要不,郑书记那么轻易地给他批救济粮?不过,柳书凡忘不了,舍命王毕竟没有哄脱双六早的裤。他在双雙六早和大半斤“拜堂”的现场批斗的失败就是明证。

对舍命王的话,柳书凡深信不疑。不过他没有忘记刚才在妻子面前的承诺,因此他希望这位叔叔能将鲁班师傅让给他。

柳河湾人办事,讲究个先来后到,即所谓“先进馆,先吃面”,或“先进庙堂为长子”。这是柳河湾千百年来形成的潜规则,铁规矩。这个“潜规则”还被收进了《柳河湾词典》。按照这个“规则”,柳书凡原本就应该识趣地早早离去;不过毕 竟他七天才有一个礼拜天,又在妻子面前打过赌,妻子也嘲讽过他呀!“我用什么办法打破这个陈旧的潜规则,铁规矩;说服这位其貌不扬,却又能说会道,且有情于他的‘黑叔叔’呢?”他搜肠刮肚,无以为计,看来只有来一次“忘恩负义”了;对“黑叔”的恩义下次再报吧,有道是大丈夫不拘小节呀!他决心下定,头脑一转,想起了舍命王向妻子讨看稻种的事,也想起了舍命王在他的田径上拾农药瓶……

再狡猾的狼也躲不过猎人的眼睛!他准备撂下挑子,绕着弯儿借题发挥:“哎,种子年年变,农药年年换,如今样样都日新月异。宝金老叔,你打算明年换什么种子,用什么农药呀?”柳书凡佯装关心地问。

舍命王听了暗吃一惊:他老婆把他偷看稻种的事向他“告发”了?他分明在敲山震虎呀!但是他到底是善于掩饰自己的特字号人物,他稍一放松,就冷静下来,巧言应对:“像我这样的人,斗大的字不识半升,良种认得我,我也不认识它呀!现成的种子名称都忘了,还顾得上换新种?至于农药,就更加道不清,说不明了!”说完,还唉声叹气了一番。

“这怕不是你宝金叔的心里话。有道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呀!”柳书凡有些失敬了。他们虽不同辈,年龄相差尚未过旬,适当开开玩笑,往往能缓和气氛,拉近距离。

舍命王乌黑的嘴皮紧闭,心里惶惶然,忐忑不安。

柳书凡见他底气不足,邪念又生。他趁机虚张声势:“我最近在报上看到,袁隆平又育出了一个新品种,亩产比我们今年种的高出百多斤!只是还没有到县,我准备去信,直接向‘袁大人’购买。”其实,“袁大人”管不管种子营销,他并不知情。他在企图借“虎”镇“妖”。

舍命王听了,心里痒痒的,像觅见了诱饵的鱼,恨不得立即上钩,但又胆怯心虚,因此内心更加惶惶不安。不过表面上,墨黑的脸皮仍然一潭秋水一般,安然无事。

柳书凡看出了舍命王的不安;他很得意,趁机加大火力,提高“气温”: “我上周到县城,看见农药也有了新的,还高效低毒;不过只有一家公司有售,我准备下个礼拜天去买。听说用过的药瓶还要回收呢。”他兴致来了,忘了恩义,尽情发挥。

舍命王听了,毛骨悚然:他真的发现了自己邯郸学步的行踪!这个柳老师,真是孙悟空一般,火眼金睛,不同凡响。

柳书凡见舍命王心里受到严重震慑,暗暗高兴,还有点忘乎所以。他想对这样的狡猾人,是要用点脑筋,他才能心悦诚服的。于是他来了个欲擒故纵。他站起身,决心告辞:“你们聊吧,晚辈的不陪了。”又专对柳宝生,“鲁班师傅,做好宝金老叔的,可别忘了我呀!”说完,真的迈开了大步。

舍命王见柳书凡真的走了,性急地站起来。他其实比柳书凡更想新种子新农药呢。他后悔抢走了条半腿。深信在这样的人面前,只宜栽花,不宜栽刺——以后求他的时候多着呢。他赶忙追上去,一把拉住柳书凡,先一味热捧:“贤侄是单位上人,难得有个星期天。这样吧,明天先做你的;我的拖几天,给你的做好了再说。”

柳书凡依然装得很淡定:“先进馆,先吃面——还是依柳河湾的老规矩。横竖……”下面的话他实在说不下去——只打算如何向童三媛认输了。他真的举步迈出了门槛。

舍命王急了。他跨上去,紧紧拉住柳书凡不放。他急不可待:“好侄子,还是先制你的!等你的做好了,下周星期天咱们叔侄俩一齐进城——我拜你为师了,行啵?前人说,先进馆先吃面;依我看,先进馆后吃面也无大碍嘛,你说呢?”态度极其真诚恳切。

柳书凡依然装得很大度:“你是长辈,还是依祖宗定下的老规矩——先进庵堂为长子嘛!”

舍命王几乎要流泪了:“我请你去叫鲁班师傅了,还不行么?”把“请”字说得特别重。

柳书凡见舍命王又一次忘了“舍命”,有点感动了。他收回脚步,转过

身来,伸出双手,拉住他,严肃而又认真地反问:“咱们一言为定?”

“当然!男子汉,大丈夫嘛!”这回,舍命王一点也不犹豫。这回他丝毫没有城府。

如此,柳书凡在柳河湾第一次创造了“后进馆先吃面”和“后进庵堂也能为长子”的成功先例!把柳河湾人的潜规则,帖规矩砸个稀巴烂。他好高兴!告别的时候,舍命王又特意叮嘱了柳鲁班一番:“鲁班师傅,做好了柳老师的,一定马上做我的呀!”才先柳书凡而去。

送走了舍命王,柳书凡索性坐下来,跟鲁班师傅切磋起谷柜的具体做法来。

柳鲁班刚才一直目不转睛地瞪着眼前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见舍命王走远了,他才伸出大拇指,迫不及待地赞叹:“好侄子,我算服了你!我以为你女面人一个,根本不是舍命王的对手。哪知你也是铁嘴铜牙一张,简直是纪晓岚转世!刚才那两个人跟他争得面红耳赤,他都寸步不让;你不过三言两语,他就乖乖地‘让贤’了。佩服,佩服!”大拇指竖得高高的,翘得直直的,还不断摇动。

柳书凡更加忘乎所以,把舍命王看种子、捡瓶子……的事也和盘托出。

柳鲁班听后,惊讶不已。他再一次竖起拇指,又一次大加赞赏:“我真明不请,他刚才跟别人面红耳赤,这会对你却诚心相让。真是浊水(注)点豆腐——一物降一物!由此看来,柳河湾能镇住舍命王的,除了你,没有第二个人!”

柳书凡这下倒开始清醒了。他不敢苟同:“老叔,人是不能忘负别人的恩义的,即或万不得已,也要设法以后赔偿。不过,我看得出来,他在搞情感‘储备’——将来有求于我时他好张嘴呢。所以他才那么慷慨,那么敢于‘舍己为人’。人生在世,此一时,彼一时的时候多着呢。今天是他有求于我。一旦他无求于我的时候,他或许是另外一个人,另一副面目了!”

柳鲁班钦佩柳书凡处事的坦然冷静,看人的深刻透彻。商量到制谷柜的事,他突然想起老瘾客托他放信卖谷仓的事,于是向柳书凡建议:“何不买个现成的?老瘾客家有个旧南厢柜打算卖呢。你是知道的,他家是个特殊的贫农,有仓有柜,样样周全,可惜就是没有几粒稻谷可载。”

柳书凡听了很吃惊:“竟有这样的好事!他家竟有仓无谷载?”

柳鲁班点头:“他家那几粒草窝里搜出来的瘪谷,衣柜载了还嫌少呢。”

这倒让柳书凡想起来了。他家解放前,曾经有过富庶的岁月,农家一应设施,样样俱全。土改时又没动过他家的财产。柳鲁班的话应该可信。他又回忆起,每天放学回家,都要从柳河井大丘旁路过,每天都看到它杂草丛生。他家在小龙山腰还有几分天水田,因为耕作马虎,又疏于管理,禾苗早干死了。他没有想到,时间一久,竟忘得一干二净。看来柳河湾的丰收并不是人人都占份的。天道酬勤,老天爷只爱勤劳人。老瘾客跟双六早一样,从来就漂浮惯了,也懒散惯了,也是一只不会孵小鸡的老鸡公,田里地里不杂草丛生才怪呢。难怪当初搞责任承包的时候,他一拖再拖,死不松口;上级下了死命令,群众纷纷找上门来兴师问罪了,他又溜之跑也——企图使出拖的伎俩抵制包产到户。从此,他搬回了他的凉椅,杜门谢客了好久,才心灰意冷地到柳河井大丘打了一转。在柳河井大丘前,他木然而立,呆呆地站了好久。他举目四顾,感慨万千:是啊,过去,柳河湾的天是他老瘾客的天,地是他老瘾客的地,人是他老瘾客的“臣民”,甚至奴隶,工具!如今,臣民和奴隶一齐离他而去,他一夜之间就成了光杆司令,能不留恋,能不悲哀?他第一次“躬耕陇亩”,第一次牵着牛,掮着犁,把田地翻转来,把秧插下去,就对得住天,也对得住地了,哪里还有心力天天去服侍它们啊!

俗话说,人勤地不懒;又说一分汗水,一分收获。这些话一点都不夸张。老瘾客既然只付出了这么多,老天爷自然只回报他这么多,何愁没有载具?

想到这里,柳书凡告诉柳鲁班:“我还是自己置个的好。老瘾客是个今朝有酒今朝醉的角色,从来不为后人着想的;但是他有好几个儿子,他不要,他的儿子们不一定不需要。委屈老叔了,我们的‘席梦思’就是大谷柜的一边,现在正好可以派上大用场,你只管安心给我制就行了。”

柳鲁班听了,赞叹之声又由衷而发:“喝过墨水的人就是与众不同。干事情前后左右都要考虑周到,连芝麻大的家庭琐事也没有疏忽。既然如此,我明天一定给你做去。”

柳书凡这才放心地回家去。没走几步,他又担心万一生变。于是走了转去,要求柳鲁班允许他把工具先挑走。

柳鲁班微微而笑。他暗叹这位贤侄的踏实,也惊讶他的胆小,便吩咐他:“外面乌天黑地的,挑就不必了;实在不放心,你就先掐把斧头回去吧。”说完,顺便从工具箱提了把银光闪烁的锉斧给他。

柳书凡真的不怕柳鲁班笑话,掐了锉斧才往回走。柳鲁班目送柳书凡的背影,心里又是一番感慨。

童三媛“送”走了丈夫,马上摆开阵势在“城”外的晒谷坪上车起毛谷来。家里缺乏载具,只有尽快把稻谷风去杂物,才能腾出场地多晒燥谷,才能充分利用晒谷坪。

晒谷坪上没有电灯,她就把电线连同灯泡一起拉了出来。灯光照着她的倩影,她真的练兵场上的琼花一般,英姿飒爽;又像脱下军装的祝希娟一般美丽动人。柳书凡远远地望见妻子的靓丽,对泉美人的感激之情更加强烈。对精算盘抢走条半腿,不仅不嫉恨,还有三分感谢。

柳书凡在“城”外站了好久,才掐了锉斧,来到晒谷坪上。看到妻子不顾一天的辛劳,又在风车前连速夜战,非常感动。他在心里暗叹:她哪里是“老同学”、假男人、条半腿所能比拟的!由此对泉美人的思念又油然而生。

一直担心柳书凡走空路的童三媛听到背后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就对着风车讥讽:“走冤枉路了吧,五柳先生?”她一心风谷,无心他顾,因此没有转过脸去瞧柳书凡。

柳书凡听了,没有应答。他不声不响,蹑足而行。他跨到风车边,就像黑旋风使板斧一般,像模像样地抡起锉斧胡乱舞了几下,向风车砸去,同时高呼:“请看‘白旋风’的三板斧!”手起斧落,斧头重重地落在风车板上,砸得风车板咚咚地响。

童三媛听见响声,发现锉斧,猝不及防,还是吓了一跳。待自己镇静下来,打量丈夫的高兴劲儿,又瞅见他掐了锉斧,猜想他一定把鲁班师傅请到了。于是也高兴地反问:“真的请到了?”

柳书凡晃了晃银光闪烁的黑家伙,得意洋洋地回答:“没请到,柳鲁班会给你这个?”接着又把跟舍命王缠绵悱恻的那一幕,绘声绘影地给妻子演说了一次。

童三媛看了听了,十分高兴。她忍不住夸奖:“到底看不出,平常大姑娘一般的烂秀才,关键时刻还真能使出几板斧!”

这天晚上,本来可以睡个舒服觉的柳书凡,上床以后,却陷入深深的沉思。他辗转反侧,彻夜难眠。他跟舍命王“争抢”鲁班师傅的一幕老是在他脑海里萦绕。“抬尸”路上,舍命王的慨然相助的情景尤其强烈地吸引着他。常言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舍命王慨然相助,是一种什么精神?用阶级法分析,他理应跟杨癞子他们一道,趁机向他们兄弟“专政”;但是他却不顾“阶级立场”和阶级兄弟可能对他的批判,向两个地主子弟伸出援手。这是什么行为?是叛徒行为呀!不管他内心是否另有盘算,他急人之所急,慷慨帮忙却是铁的事实。光凭这一点,就够你柳书凡“涌泉相报”。昨夜他不仅没有报恩,更没有“涌泉”!反而极尽能事,以怨报德!这样的行径算什么行为?这样的人算个什么人?如此下去,今后你用什么立言立行,修身立命?在社会上怎麽为人?……他忐忑彷徨,无以复加。他决心用行动报答舍命王的慷慨。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妻子,希望她能理解。童三媛深明大义,果断支持。她认为亡羊补牢,犹为未晚,不如把自家的谷柜推迟几天,明天清早就把斧头送到舍命王家去!柳书凡听了妻子的建议,又感激又高兴。第二天刚亮,他就掮起斧头直上老木屋,并把他们夫妻的决定告诉柳鲁班。他要代鲁班师傅挑起家伙,去柳家小苑向舍命王“负‘金’请罪”!鲁班师傅听了,非常感动。他把必备的工具清理好,分别放进两个笼箱里,真的让柳书凡挑上才下柳家小苑去。叔侄俩一前一后,前后相随,欣然下坡。柳书凡“负‘金’请罪”,一身轻松,走得好欢

(注)浊水,这里指打豆腐时过滤出来的水,柳河湾人用这种水做豆腐的催化剂,其效果与石膏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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