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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6/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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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河湾》连载

第七十九章 教授无奈话“修补”江郎才尽苦刮肚

接踵而来的打击,让小半斤情绪非常低落,让柳书凡也备感忧虑。

柳书凡深深感到,时至今日,小半斤的回归,老、少半斤的团聚,不仅是小半斤一家的唯一出路,也是老半斤的最后归宿,还是大房人最体面的圆场。因此老、少半斤必须尽快地,名正言顺地确定父子关系,必须尽快地团聚;小半斤一家才有栖身之所,老半斤也薪火有传;他们才谈得上开始新生活,他们全家才能成为堂堂正正的柳河湾人。

这一年,柳书凡一直在为《梨花滩》呕心沥血,惨淡付出。谢谢狗不理欣然受命,又不知廉耻,要过“主编”桂冠,三地的柳氏族谱,除了柳河湾人的世系表,其余的他可以暂时不管了;但是即使只有有关柳河湾人的那部分内容,他还是不敢怠慢;加上狗不理三两天就要来一次催他交稿,他心里就更急。他讨厌狗不理;为了尽快摆脱狗不理的缠绕,他毅然又一次中断了《梨花滩》样稿的审校,一心扑在柳河湾的谱事上。交了谱稿不久,又接到教授老哥柳书生的信。老教授是个典型的急性子。他吃饭三分钟解决问题,走路咚咚咚只听见脚板响。洋洋600万字的《资政新编。革新卷》,不到两年功夫就圆满完成。他无论做什么事,都风风火火。同事们都开玩笑说,柳教授年届古稀了,还没成熟。这次看到三地新的族谱,他的老毛病又犯了。他还先入为主,以为这回的新谱毫无疑问是柳书凡执笔主修的。所以看完新谱,就提笔疾书,责备起柳书凡来。他怒斥弟弟,敷衍塞责,严重渎职;不学无术,无视廉耻;不仅丑化了自己,也矮化了父亲……。他越写越激动,他患有严重老高血压,一激动,血压急剧升高,不久气倒,住进协和,生命不保,幸亏抢救及时,抢救技术也先进,他才有幸捞回了一条老命。经过一年多的疗养,他又老当益壮,精神焕发了。但他仍然没有忘记《柳氏族谱》,特别是柳河湾三地的柳氏新谱。精神一恢复,他再一次秉笔疾书,数落起柳书凡来。柳书生是一位严肃认真,一丝不苟的学者,对任何渎职或敷衍行为都嫉恶如仇。跟上次一样,这一次在信里,柳书生不是狠狠地批评柳书凡,而是愤怒地讨伐他。说柳书凡严重辜负了他对他栽培,严重辜负了三地族众对他的厚望,严重辜负了柳河湾人对他的企盼,甚至后悔他当初不该茹苦含辛,送他读书!三个“严重”、一个“后悔”,像四颗炸弹,把柳书凡炸得他头昏脑脹,肝胆俱裂。柳书凡感到极度冤枉,立即回信申辩。柳书生看了回信,才感到事情远非自己想象的那么简单。于是他也中断正在编审的一位举足轻重的历史名人的400万字的浩大文集,趁去南方某地出席学术研讨会之机,不顾年迈,不顾春寒料峭,提前启程,于清明前夕绕道赶回吴同,住进正大酒店,把狗不理一干人邀拢来,共商三地续修的《柳氏族谱》的补救办法。

如前所述,正大酒店是吴同县改革开放的标杆,它虽然开业已经好几年了,因为房价高得令人咋舌,酒席也高得离谱,三地柳姓族人谁都不敢光顾;今天居然有如此豪华的酒店可住,还可以在这样的酒店里领略山珍海味,大饱口福,实在不知是哪一辈子积来的厚德,个个高兴得嘴巴张开狮子般的宽口。正当三地族人也陈奂生一般高高兴兴走进正大酒店的时候,柳书生及时出现酒店大门口,满脸笑容地迎接他们大驾光临呢。

柳书生十岁上就负笈进城求学,基于众所周知的原因,以后也很少回家,是真正的“少小离家老大还”;所以除了柳书凡,大家对他都很陌生。他与狗不理柳是明年龄虽然相近。双方面晤过没有,彼此也很朦胧。三地族要对这位年过古稀的陌生老人看上去不过五十上下,尤其感到意外。他们瞧见,眼前的古稀老人。身材高大,几乎可以跟迟县长等量齐观。丰满的国字脸上没有一丝皱纹,甚至炯炯有神的眼角也看不出鱼鳞纹;脸色既红润,又有光泽,简直就是三岁小孩的苹果脸。如果不是满头银发,五十岁还看不上呢。跟满脸疙瘩的狗不理比,更加难以同日而语。据说几年前他在虎门出席鸦片战争学术研讨会的时候,林则徐的曾孙女就握着他的手,亲切地问:“老教授何日欢度艾期?”艾期就是五十大寿。在一个完全陌生的人眼里,她看上去还不到五十岁,你说他现不现得年轻?

说来也巧。柳书生款待三地族要们的包厢就是上次柳是豪招待柳宝梁和柳书凡的地方。柳书凡旧地重游,自然比别人多一份高兴。柳书生也慷慨,不仅住房选最高级的,菜也尽选稀罕的,烟酒就更不用说了。待大家酒足饭饱之后,柳书生及时地提出了三地续修的《柳氏族谱》的优劣。为了让大家理解他的苦衷,他不得不不厌其烦地申述族谱在中华文化中的重要地位,好的族谱所应包涵的历史知识、地理知识、天文历法知识……真是苦口婆心,推心置腹,令人感动。之后他适时把狗不理寄给他,也被他改得像关公的脸谱的《柳氏族谱》呈递给大家。为了给狗不理点面子,他还千方百计找出谱中的点滴优点,予以肯定。大家一瞧见一塌糊涂的柳氏新谱,都把愤怒的眼光投向狗不理,用无声的眼光质问他:“原来你修的《柳氏族谱》竟是这个样子?”

狗不理感觉到了族要们的严厉目光,惶惶然满脸绯红。望龙铺族要这才开始醒悟到,人多势众不能当饭吃;缺乏文化,人会更穷。他们这才后悔当初不该夹势压众,仗势欺人,也惶惶然无地自容。

为了摆脱尴尬,走出困境,狗不理红着脸站起来信誓旦旦地表示:“男子汉,大丈夫,在哪里跌到,就从哪里爬起!三地的《柳氏族谱》没有修好,责任全在我身上。为了柳氏三地的祖宗和后人,我一定重打锣鼓另开张,不惜推倒再来!”在坐的族要都知道他的马谡性格——刚愎自用,往往言过其实。于是有人给他打预防针:“把老教授改过的整理好,不再出大洋相,就了不得了!还癞蛤蟆张狮子口,张得开么?张开了收得拢么?”

平心而论,狗不理的话一部分是对的——他们的《柳氏族谱》太不像样了嘛。为了上对得起祖宗,下对得起后人,《柳氏族谱》必须推倒重来,确实有必要另起炉灶。但是狗不理有这个本事吗?没有呀!柳书凡是有这个本事的,可惜他不是望龙铺人——上次搞“勘误”,不就是望龙铺人一巴掌下来,柳河湾和锁龙桥人不是至今还没有爬起来么?更何况他有100多字的长篇巨著正急着出版呢!柳书生对此也庖丁解牛——游刃有余;但是他有湘省《柳氏总谱》的重任在肩,还有400万字的浩繁文集在身呀!健康方面也暗藏杀机——前车之鉴不可不防啊。思前想后,柳书生觉得,这回想真正修好柳氏族谱,那是张家人打大锣——没指望了。看来只能就汤下面——以狗不理的为基础,适当调度,适当修补,再把错别字更正就算了。柳书生把自己的想法择其要者说给族要们听。大家听了,认为老教授都感到为难,我们还能有什么神丹妙药?看来灶也好,炉也好,只能勉强修补一下算了。三地族会不欢而散。尽管第二天分别时,柳书生给每位莅临者送了一包价值不菲的精品“芙蓉王”,大家还是心里怏怏,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自从解放到如今,从没回家扫过墓的老教授,本想做一次彻底的补偿的。现在《柳氏族谱》修成这个样子,他还有脸上坟面对祖宗,特别是冤死的父亲麽?他噙着泪水频频摇头。一气之下,他单独走到柳成公的二公子——望龙铺人的族祖坟前,用泪水告诉这位望龙铺人的开山祖宗:您的后裔把《柳氏族谱》修砸了!您的望龙铺还是一片愚昧的处女地!就含泪而去。

望龙铺人发现老教授不回柳河湾,却去他们望龙铺,都醒悟到他的良苦用心,都非常感动。他们的“青年书记”更感到没脸见人,因而破例躲开,下定决心,不修好新谱,不见老教授。

狗不理要补修《柳氏族谱》的消息传到望龙铺,望龙铺又像砸了锅一般,闹得天翻地覆。有人叫嚷:“我早就说过,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柳书生把好酒好菜一喂,把“芙蓉王”往你们口袋里一掬,你们就又把族权拱手让给了柳河湾人!你们又把1000多望龙铺人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依我看,错讹百出也好,一塌糊涂也好,你们重修,我们不重修!你们修补,我们不修补!”还有人积极附和:“好也罢,差也罢,只要是望龙铺人干的,错的也是对的!”……狗不理听了,一拍大腿,又大彻大悟:“对!只要是望龙铺人干的,就不怕错!重修也好,补修也好,让它们通通见鬼去吧!”

锁龙桥人听望龙铺人这么狂妄,都南望望龙铺,无奈摇头。

柳河湾人听望龙铺人还是这么说,都指着望龙铺,咬牙切齿:“把望龙铺人都赶到龙液池,个个都喂猴獭精算了!”

柳书凡听望龙铺人,尤其是狗不理又这么狂吠,当场突发脑卒中,马上送进了吴同县人民医院。

还在返京路上的老教授听到这两个消息,当时就气倒在车厢里,发生第三次中风……

柳书凡的突发症,因为筋骨硬朗,肌体康健,又抢救及时,没有造成后遗症。他只在医院待了几天,就出院了。柳书生的中风却迟迟没有好转的迹象……

唯一可以告慰柳书凡兄弟的是,望龙铺那个青年支书结束了回避。他站在望龙铺街上愤愤地质问:“谁说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你给我站出来!你不要脸,望龙铺人都不要脸了?”

三地续修的《柳氏族谱》是成是败,柳姓族众将拭目以待。

柳书凡无论在医院里,还是回到家里,他都没有忘记三地续修的《柳氏族谱》,没有忘记小半斤一家的“户口”问题。三地的《柳氏族谱》虽然修得一塌糊涂,但是无论怎样的“糊”,小半斤一家都要在那里“落户”的。不过小半斤到底“地位未定”,究竟落在哪里,他一直犹豫不决。把他们一家造在单峰驼名下呢?单峰驼不认,小半斤不愿,他也不想。造在老半斤名下呢,眼下又没有昭告天下,名不正,言不顺。名不正则理不达;言不顺则事难成。弄不好还会惹出意外的麻烦,甚至功亏一篑。因此在小半斤及其一家的“户口”问题上,他一直小心谨慎,郑重其事。但是单峰驼的恶言狠语和白铁锤的“最后通牒”不仅给小半斤一家,也给他敲响了警钟!因此除了谨慎郑重,还要加快速度!所以要想方设法尽快给他们正名,要千方百计让他们尽快团聚!这才是小半斤一家的唯一出路。不过路在哪里?在柳河湾,还是在《柳氏族谱》?一连几天,他绞尽脑汁,苦思冥想;结果呢,还是一筹莫展。他几乎想揪起自己的头发,离开地球,升天去了。他好苦闷,好烦恼啊!

更让人焦急的是,单峰驼父子的嚣张气焰越来越高,驱赶步伐越来越急,时限越来越严厉:“一个月!”“十二月三十日!”“十二月三十日十二点!”……口诛笔伐,步步进逼;恶言狠语,在柳河湾上空弥漫。听到如此野兽般的狂号,不仅小半斤夫妻如坐针毡,连或幼小,或稚嫩的囡子姐妹也露出不安的神色。不仅柳书凡心如刀绞,连理发师也愁眉不展。

一天,柳书凡被谱事累得不行,索性打住,步出家门散心去。他在柳河坝上徜徉的时候,听见正在浣洗的娘儿们窃窃议论,说白铁锤正在单峰驼的授意和怂勇下,原地起灶,拆旧建新;还要建四排三间,一寸不少。,据说连“动土”的日期都已经敲定……他暗吃一惊:这不是把小半斤的住房活活给吞掉了吗?接着又听见她们絮语:白铁锤已敦促小半斤,除夕天黑,必须卷起铺盖走人;东北虎甚至叫嚣:届时不走,一旦灾难降临,“勿谓言之不预”!他听了,心里更加如火燎:小半斤眼看就要身陷囹圄,他全家眼看无立锥之地啊!现在已经渐近年边了啊!

他跨过晒谷平,赶忙往“石头东城”走去。他们一见面,柳书凡就把刚才坝上所闻,扼要地复述了一遍。他原以为理发师会大吃一惊,谁知他翘着牙床微笑着:“我知道几天了。双六早早就告诉了她‘满娘’了。我怕打扰你修谱,或写大书,才一直没有告诉你。”

柳书凡听了,不觉毛骨悚然:看来,如今的小半斤及其一家,已不是身陷绝境,而是坐在浓烟滚滚的火山口上,岌岌可危,险象环生!

柳书凡埋怨这位仁兄办事不知轻重缓急,如此紧急的情况竟没有及时向他“下传”!

其实,理发师有他不愿下传的顾虑:“我们还没有得到老半斤的最后答复,我们是不是在做单相思啊?”

柳书凡听了频频摇头:“你简直是杞人忧天!”不过他没有说出口来。

理发师又提醒柳书凡:“老半斤可是个喜怒无常之辈,来了劲就是愤怒的青毛水牯一头,泄了劲就是干瘪的猪尿泡一个。你驾驭得他了吗?”

柳书凡照样心里摇头。不过,这回他内心很赞同理发师:是啊,老半斤的脾气是要提防着点;不过,现实也有目共睹呀!远的不说,就说小半斤修桥修坝吧,关键时刻,哪回不是老半斤果断站出来,拼着老命,为小半斤排难解困?小半斤承包龙液池以后,为了龙液鱼的丰收,他们“父子”哪天不在翻山越岭,辛苦奔波?赶集路上的叔侄畅谈,不已经说明老半斤早已铁心认子了吗?还顾虑什么?至于小半斤,他看得出,虽然还没有正式叫爹叫爸,但是好几次已经叫到嘴边;只是担心“爸爸”那头万一有变,才临时缄口或改口。然而,小半斤为什么几次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呢?这其中必有缘故呀!他必须摸清小半斤内心的纠结是什么,然后解开它。

“对,单相思!目前看来,不光他们,甚至我们确实都在作单相思,但是两个‘单相思’加在一起,不就是‘双相思’——两厢情愿了吗?”柳书凡想到这里,猛然醒悟。他觉得老半斤这边他已有绝对把握,只有小半斤那边还没有完全落实。他问自己:“另一个‘单相思’,你在哪里?在老木屋,还是在龙液池?”他决心乘上“蛟龙号”对小半斤进行一次最后的“探底”!于是转而对程半仙,“嫂子,麻烦你,请你设法把小半斤找来。”

程半仙应声而去,但很快又回来了。她告诉柳书凡,小半斤上龙液池去了。“怎么办呢?”理发师望着柳书凡问。

柳书凡觉得责无旁贷,就自告奋勇:“我‘单刀赴会’!”他毅然站起,欣然往龙液池奔去了。

龙液池,既是值得柳书凡怀念,又是令他恐惧的地方。他一迈上龙液池大堤,就感慨万千。他在这里“起死”,又在这里“回生”。让他跟阎王殿只有一步之遥的龙液池,他能轻易忘掉吗?但是他今天不是为怀旧而来,也不是为览胜而去;他心里只有半斤“父子”的团聚,只有小半斤。他忧心忡忡,无心他顾。他必须首先找到小半斤,掏出他的心窝的秘密。他听说过,为了守护龙液鱼,小半斤已在池边搭了个瞭望台。他白天在那里瞭望,夜里在那里守护,已经成了龙液池的真正卫士,成了龙液鱼名副其实的“保护神”。

他看清了,龙液池边——日潭与月潭分界处,柳宝梁救他上岸的小草坪边,真的有个“瞭望台”。他看见,瞭望台里,小半斤的床上的盖被还是全新的。令他意外的是瞭望台旁没有小半斤。他环顾山野,才发现小半斤原来利用空闲,在瞭望台背后的山坡上砍柴。

“一个多么勤劳的青年人啊!”柳书凡望见小半斤,发自内心地赞叹。于是信步往瞭望台走去。

龙液鱼早已进入它的“冬眠期”,小半斤终于轻松些了;但是小半斤还是闲不住,见柳书凡来了,估计一定有事。于是才撂下刀子,走到“台”前迎接。

小半斤没有忘记礼节,依然首先递烟。

这回,柳书凡果断地谢绝了他的好意,并且特意说明:“你是知道的,我向来不吸烟。上次破例接受你的厚意,纯粹是被你的周到礼节所感动,我还差点出了洋相。所以今天,这个礼一定要免掉。”

小半斤见这位过去的老师,现在的“兄弟”,日后的“爷爷”——叔祖,那次接烟吸烟,的确出了点洋相;今天又说得如此恳切,他不再勉强。他把烟放进烟盒,又把烟盒放回衣袋里。

不久前被他用来砸过计生专干圆胖子的垫脚石,又被他移到台前。瞭望台上,被子折得豆腐块一般,四四方方。摆放正中又靠后,也恰到好处。就像受过专门训练的老兵似的。柳书凡不客气,借着垫脚石,稍一踮足,就在“床沿”上坐下来。小半斤也陪他坐下。两人相距不过尺许。“座位”虽然有点欠恭,稻草垫得却厚,坐上去软绵绵的,凹凸感并不明显,还多了一种坐皮沙发的柔软感。

“晚上能睡热么?”柳书凡摸摸他那虽然尚新、却略嫌单薄的盖被和冰冷的篾席,感受凛冽的寒风,看看四周的萧瑟,实在有点同情。他关心地问。

小半斤坦率地回答:“有被子还好,就是有时候没被子!”

柳书凡不解,反问:“此话怎讲?你的被子不是好好的吗?还挺新的!只是垫被——篾席……”

小半斤微微而笑,打断了“爷爷”的话:“你哪里知道——”接着就有板有眼地讲起“被子”的故事来。

原来,有个晚上,囡子发烧,小半斤背着女儿去龙家庄看医生耽误了不少时间,夜深才去龙液池。到了那里已是三更过去——到了贼牯子行窃的黄金时段。这夜有点月色。他登上龙液池大堤就看见瞭望台旁有两个人影。他从来不信鬼,断定是贼。贼牯子在掳他的被窝!他茫然无计,大喊“捉贼”。岂知,贼牯子见他独自一人,毫无惧色。卷起被子才大摇大摆地爬上伏龙山去。小半斤急起直追。到了瞭望台,发现前面少了一个;只有那个掳被子在缓缓往山上攀爬。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向那个掳被子的追去。冷不防,松树后面真闪出一个“鬼”来;不等他反应过来,对方信手撒来一包“浓烟”。小半斤猝不及防,满脸是灰。“烟灰”随即浸进他的眼帘,“咬”得他两眼流泪,睁不开来。原来狠毒的贼牯子早已备上了土制的“催泪瓦斯”——石灰粉。小半斤摸索着下到池边把眼睛洗干净,再睁开眼睛搜寻时,两个贼牯子已经跑得无影无踪——被子自然被盗走了。

“难怪你盖的是新被!想必是重新添置的,靠的想必也是你们夫妻煮酒卖豆腐挣来的几个辛苦钱。也难怪不敢再买新垫被,你是担心贼牯子卷土重来呀!听说你家里连盐罐早刮得叮当响了,添置这床新被实在不容易。这真如常言说的,贼不怕人穷,鬼不怕人瘦呀!看来贼牯子比你更‘精明’。”柳书凡说完,望着水波不惊的龙液池,又是一番感慨:“有谁能食龙液鱼,而思养鱼人的艰辛么?”

柳书凡又问:“柳河湾人大都相信世上有鬼存在。我几十年前在这里差点被“鬼”拖下水去,被猴獭吃掉。瘦猴子几年前在这里成了屈死鬼。你单人独马不分昼夜守卫龙液鱼,你不害怕不恐惧吗?”

小半斤实事求是地回答:“说实话,我也不信鬼;但是独个儿在这里守夜,毫无恐惧感那是骗人的。不过只要想到了龙液鱼,想到它们会变成哗哗响的“壹佰圆”大钞,我胆子就大了起来。”

柳书凡听了想:“他心里原来只有鱼,没有鬼呀!”亲爱的读者,桌上鱼好吃,池塘里鱼易养么?

时已隆冬,三九严寒。龙液鱼已进入半睡眠状态,几乎“绝食”。小半斤夫妻一年的辛苦也告一段落,真正进入了休整期。连上等饲料也停止投放,临时槽坊也撤火了。屋里池里,劳作轻松了许多。今天,早晨还冷得刺骨,现在却阳光普照,暖和多了。龙液池里,撒满阳光的水面银光闪闪,煞是耀眼。透过耀眼的水面,环顾“日潭”与“月潭”,满眼是黑压压的龙液鱼,大有铺天盖地之势。它们密密的,静静的沉在水中,一排又一排,秩序井然。每条都有满月的猪仔那么大,那么肥;实在可爱,实在诱人。

柳书凡忘了小半年一家的团圆,忘了《柳氏族谱》的补休,尽情地欣赏着满池的肥鱼,心情非常激动。他即兴问小半斤:“老半斤给你帮过点忙没有?”其实他早已听说过,为了龙液鱼,老半斤先是单人独马,为龙液鱼挥汗如雨;刚刚入秋,他们“父子”又如影随形,出没在龙液池南北,黑土岭东西,甚至旱龙坪、降龙台那边也留下了他们的足迹。更听说过,深秋以后,“陈安女子”也加盟进来。她背负竹篓,肩挑畚箕,在旱龙坪和降龙台那边历尽艰险……他在明知故问。

小半斤一直以为柳老师一直沉浸在柳河湾人的族谱的故纸里,或《梨花滩》的动人情境中,不知柳河湾外还有个龙液池;更不知几个月来“父亲”一直在为他夙兴夜寐,艰苦奋斗。他带着七分埋怨,三分不满,要为“父亲”鸣不平:“何止出了点力?他可是挥洒大汗,竭尽全力呀!”接着就把老半斤替他请师傅、打鱼草,爬黑土岭、旱龙坪割割玉米叶和芭茅……的事讲给他听。一桩桩,一件件,细细道来,如数家珍,就像诚实的儿子热情夸奖勤勉不殆的父亲。

柳书凡听了自然高兴。他继续顺藤摸瓜:“他这样不辞辛苦为你操劳,为你付出,你有过什么表示没有?”

“没有,甚至连爹都没叫过一声。”小半斤心直口快,坦率地告诉“爷爷”。说完,还憨厚地笑。好大一会儿,他才发觉自己对“父亲”夸早了,夸过分了。脸上立即泛起了红晕。

有点作家眼光和创作灵感的柳书凡,马上产生水到渠成的甜美感。须知这是小半斤最自然最真诚的感情流露啊!这说明在感情上,他们已迈进“父与子”的境界了。他开始感到,他跟小半斤夫妇在理发师家里的那次谈话,已开始产生实效,至少在父子情上有了深化。这正是他今天想看到和听到的,他好不欢喜。美中不足的是小半斤毕竟没有叫“爹”,也没有叫“爸”,更没有道出去不去“柳杨豪府”团聚的打算。

“那你为什么不叫他一声,向他说说去柳杨豪府安家的打算呢?”柳书凡乘胜追击。

小半斤却不安起来:“柳老师,跟你讲句实话吧。我以前是不想叫,后来是不便叫,现在是不敢叫。我且问老师,倘若我叫出来,他不应答,或者我讲降龙台,他说杨家岭——顾左右而言他,那我怎么办?我的脸往哪里搁?”

“啊,问题还是出在这里!他仍然在犹豫,仍然拿不准老半斤呀!”找到了问题的症结,柳书凡信心倍增。他打算以退为进,趁热打铁:“那么,你不打算认老半斤这个真父亲了?”

小半斤捧着脑袋说:“不是不想,而是,我几乎白天黑夜都在想,只是——”他像被什么噎住了,好久好久才接下去,“柳老师,这样的事要付诸行动,是多艰难啊!而且您不是跟我说过,在中国,这是破天荒的事。在我国古代,连野崽秦始皇都不敢认他的生身之父嘛!在我国近现代,连在台湾当过‘外交部部长’的野崽蒋孝严及其弟弟蒋孝慈,也不敢认近在咫尺的蒋经国总统为父呀!就是作为祖父的蒋介石委员长,暗里已经给蒋孝严兄弟起了名字,明里还是不肯承认这两个野嫡孙。眼前的小诸葛杨秘书和大洋彼岸的年轻人就更不用说了。“认贼作父”,在泱泱西方,也只法国的大、小仲马是绝无仅有的一对呀!所有这些都已经证明:野崽认父何等不易!这的确如您所说,需要时间,需要勇气。现在我真的感到时间的紧迫,但也感到勇气的不足!”说完,满脸都显出惶惶和不安。

柳书凡被小半斤的精诚感动了。他感到他们之间的那次谈话,不仅产生了效果,而且在小半斤心里生根、发芽,现在开始长叶了。他理解小半斤。他在老木屋里,在单峰驼和双六早身边生活了二十几年,没有恩情也有苦果。看似一声简单的“爹”,其实是他从野崽到真人的飞跃,是从一个世界走到另一个世界的关键的一跳啊!哪能一蹴而就呢?不过,处境如此艰险,生存如此艰辛,时间如此紧迫,老拖下去也不是办法呀!

“单峰驼真不打算给你们分房产?”柳书凡这时的心情也变得十分迫切,他不能不实话实问了。

“没有!从来没有!过去没有,现在也没有!无论口头的,文字的,都没有!”小半斤毫无保留地和盘托出。

柳书凡又设身处地:“听说为了白铁锤能独吞老木屋,单峰驼早已立下遗嘱了!既然如此,你们怎么还打算长期在他身边呆下去呢?”

小半斤神色非常沮丧:“柳老师,实话告诉你,不要说长期,就是一天都困难!”接着就把单峰驼父子的驱赶阴谋给柳书凡说了个透。

柳书凡听了,想,一个“难”字,道出了他多少辛酸,多少泪水啊!单峰驼父子正在把他们往梁山紧逼;但是他毕竟不是林冲,也不是梁山一〇八条好汉中的哪一条;他仅仅是柳河湾人眼中的野崽一个,还是这里的二等公民。现在充其量算一个能干出一番事业的二等公民而已!他语重心长地提醒小半斤:“形势如此严峻,你还犹豫什么呢?难道一定要尝过栖身老槽门,或者沿着瘦猴子的脚印走进镇獭祠?再不然,又尝一次浪迹天涯的苦,像非洲难民一样无家可归——才痛下决心?”

“谢谢老师的关心。类似的忠告,我记得,您已经郑重其事地对我说过,竹美人也曾多次提醒我,催促我。我为此经常苦恼,甚至夜不能寐,还做噩梦。我不是没有看到形势的严峻与危险,而是有三条坎我还没有勇气越过。”小半斤深沉地说,字字饱含着泪水。

“哪三条,能说给我听吗?”柳书凡觉得快要探见他的心底了,加快了探底的步伐。

小半斤也不隐瞒,是啥就说啥:“第一条是生活在单峰驼身边二十几年的旧怨。我虽没从他那里得到幸福,但是得到了生命,我毕竟是他养大的呀!至少在名义上是这样。育之情当铭记,养之恩也不应忘啊!”

柳书凡觉得,小半斤在老生常谈:“你不能老恋着旧窝不出来呀,孩子!因为老木屋这个窝已经不属于你了!”他一边在诚心劝告,同时又在细心琢磨:小半斤的思想似乎有倒退的迹象?静思少顷,他又继续追问:“那么,第二条呢?”

“第二条是世俗的眼光。”这回小半斤毫不掩饰,“柳河湾人(尤其是满房人),杨家岭人,甚至整个柳湾村人已经习惯于把我当成单峰驼的儿子,杨家岭人习惯上仍然把我当成他们的外甥;现在突然来个一百八十度的急转弯,栽进老半斤的怀里,他们的人和外甥‘不见’了;他们怎么议论我,看待我啊!”

柳书凡听了,在心里嘀咕:“他还在顾虑这,顾虑那;不仅在原地踏步,简直在退却,真急死人了!”他探底心切,因此迫不及待地继续追问下去:“那么,最后一条呢?”

小半斤毫不犹豫地回答:“那就是您反复强调过的,自古野崽只认‘真父’,不认‘野爹’呀!听说秦始皇也是个野崽,他认过他的野爹吗?没听说呀!眼前的杨秘书也是个野崽,他叫过杨师公一声爹吗?也没听说过呀!巴西的哪个小伙子认过野爹吗?都没有呀!”他还想说蒋孝严兄弟,但是心情悲恸,泣不成声。不过他总觉得自己的话还没有说完。于是静思片刻,又鼓起勇气继续说下去,“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反过来讲,古今中外,从来没有野爹认野崽的事呀!吕不韦认过秦始皇吗?蒋经国认过章孝严吗?杨师公认过杨秘书吗?蒋介石呢?都没有呀!蒋介石还是认野孙呢。刚才说过的法国的大、小仲马,据说在开始,‘大马’也是不认‘小马’的。他宁肯千方百计,暗中接济,也不愿意公开承认。甚至已经承认‘小马’是自己的唯一‘杰作’了,还是不敢说‘愿意’!最后是看了‘小马’写的一曲感天动地的《茶花女》;他被剧中人彻底感动,征服,他才破了天荒!咱们的蒋经国‘总统’跟蒋孝严兄弟的情况也跟大、小仲马类似;但是他们兄弟中,谁也没有获得过蒋经国先生的认可。柳老师,古今中国,‘认贼作父’,称‘贼’为爹——我是第一人!同样,古往今来,‘贼’认野崽,认野崽为子,老半斤也是开天辟地第二个,泱泱神州第一人呀!他有这个勇气吗?他有充分的准备了吗?您对他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吗?”

柳书凡认真听着,激烈地思考着。父子相认失败,《柳氏族谱》就没戏可言哪怕是最后一个句号!他认为,这回他真的快看见小半斤思想的“底”了。他感慨万端!这位未来的侄孙,他想得多么深刻,说得多么透彻啊!排开激流现砥柱。现在他心已平,气已静,他像闯过激流,跃上了平地,站得四平八稳。他继续专心谛听,就像一位专注的学生在静听他的老师讲他的人生哲理。看来,这位未来的侄孙不仅吃透了他的话,而且有所深化,有所发展。他不仅想到了中国,而且想到了外国;不仅想到了古代,而且想到了现代;不仅想到了远在天边的,而且看到了近在眼前的;不仅想到了自己,而且想到了对方——他们的野爹老半斤!他比自己想得更周到更细致更深远呀!他比他柳书凡更洞悉自己的人生与“父亲”的秉性呀!他大受启发,大受震撼!在这方面,他应该拜这眼前的学生为师!不过他也看到眼前这位“老师”的不足之处:虽然看到了古今中外,却忽略了眼前,尤其没有正视现实——他已经坐在火山口上;火山动荡不安,马上就要喷发,他们一家顷刻就有灭顶之灾降临!因此他依然想提醒他,鞭策他:做人就要做那种敢破天荒的人!只有这样,才能绝处逢生呀!至于老半斤那边,他的确还没有千叮咛,万嘱咐,但是他柳书凡已经挑明,老半斤也答应得令他满意。他自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

柳书凡想重复老半斤的话,不料,他还没张嘴,小半斤出言更加惊人:“即使越过这三条坎,前面还横着一条河。这条河,既可以是小柳溪,也可以是小柳河,还可能是滚滚扬子江!——你不是告诉过我,长江下游,江面最宽广的那段叫扬子江吗?如果是小柳溪,父子俩好叫好应,甚至可以携手跃过。如果是小柳河,彼此也可以叫得清,听得明,卷上裤管,携手过河,也不困难。但是,——”他来了个急刹车,马达仿佛戛然而止。好久好久,才重新启动,“如果是滚滚扬子江,面对茫茫的江面,即或望得见人影,也听不到人声——无论是爹唤子,还是子叫爹——父子之间就只能望江兴叹了!那是何等悲哀!何等痛苦!柳老师,请您告诉我,横在我面前的是到底小柳溪,还是小柳河,或者扬子江?”

小半斤停住了。柳书凡以为他说完了,正要给他一个铿锵的回答,不料他几乎是望着漫漫扬子江一般,对着龙液池呐喊:“在柳河湾,野崽认父实在太艰难,太艰难了啊!”

柳书凡几乎被他震慑了!上次是他柳书凡震慑了小半斤,这次则是小半斤震慑了他柳书凡。如果说刚才小半斤只把“认父”之难想透了,那么现在他则把“认父”之艰说透了。原来,他日日夜夜都在想着“认父”,甚至在梦里也想着叫“贼”作父,就是担心老半斤不答不应,甚至像蒋介石、蒋经国那样,到死都保持缄默!他比自己更加深知老半斤呀!常言道,知子莫若父;在这里,它的反面——知父莫若子,也是能成立的!他千担心,万担心,最担心的还是老半斤!他的呐喊足以说明,他已经感受自己早已坐在即将喷发的火山口上,正危在旦夕啊!

柳书凡相信自己的感官,他自认对老半斤这位侄兄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还显得掷地有声:“老半斤绝不会变卦,这点,我可以担保!”他说得斩钉截铁,似乎把握十足。为了彻底解除小半斤最难解的心结,柳书凡特意把他跟老半斤赶墟时,老半斤对他的承诺陈述了一次。

令柳书凡意外的是,小半斤听后还是摇头。柳书凡看清了,小半斤实在顾虑过多,面子看得过重。因此他不厌其烦地提醒:“可是眼前的严峻现实却是,单峰驼父子不光是要把你们全家扫地出门;客观地说,他们还在使劲把你们往老半斤怀里推呀!火山口上的日子每分每秒都如坐针毡——好过吗,你怎么还在无动于衷呢?”

“柳老师,您别急我,我不仅坐在火山上,而且正站在火山口上!烟尘滚滚的火山口眼看就有喷发之危啊!”小半斤心情十分沉重。他毅然站起,往池边走去。

柳书凡以为小半斤斗争不过,要寻短见,赶忙梭下“床”去,把他拉住。他后悔自己在小半斤“认父”的问题上,还是犯了急于求成的毛病,心里直摇头。

“柳老师,请您放心,我不会走那条路的。”小半斤知道柳书凡担心什么,他挣脱柳书凡,平心静气地说。但是他没有回头,而是目不转睛地瞪着前方。

前面,北风突然呼啸而来,小半斤不由得一阵瑟缩。“柳老师,天气变冷了,您身体要紧,我们还是回去吧。横竖我也该回去吃午饭了。”小半斤这才转过脸来,关心地对柳书凡说。

“也好。”柳书凡的回答非常简单。师生俩又礼让了一番,才一同往回走。

刚要迈步,小半斤又折转身去,抱起床前那个垫脚石迈到池边,然后使尽全身力气,猛力一掷,投进了龙液池。就像圆胖子和单峰驼还在眼前,他要砸死他。龙液池里立刻掀起轩然大波。

柳书凡猝不及防,不由得全身痉挛,大大地吓了一跳。野父子不相认,小半斤一家的“户口迁移——《柳氏族谱》的最后一个句号,难道也像这个垫脚石一样,能掀起巨浪,惊心动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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