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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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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河湾》连载

第二十五章 假妹子死而复生 柳半斤打道回府

不言柳书凡如何躲过一场又一场劫难,且说假妹子怎样从阎王殿前窜了回来。

玉玺坪上的“双拜堂”,不仅没有煞住大半斤的气焰,反而助长了他的威风。大礼堂的毅然“代班”,不仅为堂叔伸张了正义,也提高了他自己的人气。他依旧过着与双六早同进同出的日子;他依然跟双六早、假妹子过着一妻二夫制的生活。唯一不同的是假妹子的病情日益加剧。尽管柳鲁班给他四处求医,都于事无补。无奈之下,一家人打起了请兽医的主意——企图用治牲畜的办法救假妹子于冥界。

恰在这时,柳河湾有一头牛病了,宝贵娘给假妹子四处求医一样,队里在附近请了几个兽医都没治好,于是从公社兽医站请来一位人称“牛医华佗”的老兽医。

柳书凡从大南山回来后,听说假妹子居然没有死,觉得奇怪,更是个奇迹。无论从奇迹层面,还是从昔日“梨园弟子”的层面,他都应该去看一看,关心关心。

公社兽医站紧临农技站,柳书凡在农技站学习制种的时候,听人说过这位兽医治好了几个被县人民医院判了“死刑”的病人,因而声名鹊起。柳书凡觉得假妹子也类似判了“死刑”的老病人,也可以试试。于是决定去征求假妹子一家人的意见。

今天太阳高照,阳光明媚;但是明朗的阳光撕不开老木屋那个巴掌大的窗户,老木屋里依然相当昏暗。

还是青瓦黑柱黑壁宽壁缝,还是七零八乱,脏兮兮的样子。宝贵娘生前与鲁班师傅一起给假妹子备的“棺材”还停放在楼上。柳书凡抬头一望,不觉凄然。双六早和大半斤都不在家。柳书凡站在房门口的时候,只见里面一团漆黑,像个无底的窟窿。他怀疑自己走错了门。他闭着眼睛站了好久。再打开双眼,才模模糊糊看见里面有张旧床,床上挂着烂网一样的蚊帐,床里卷曲着一个烧焦的烟狗一样的东西,估计就是死又没死,活又不能的假妹子了。他这才敢于断定没有走错方向寻错门。于是跨进门槛去。谁知前脚还没落地,一股恶臭扑鼻而来;他不由得退后了一步。他提起前腿想马上退出去,不意鞋子却被潮湿的地面粘住了,提出来的是只光溜溜的赤脚,还差点踩在地面上。他不得不退回房里重新趿上那只鞋;但是恶臭依然阵阵扑来。他不得不把鼻子捂得严严的。站得久了,里面就看得清楚些。陈旧的床架上积满了灰尘,被大半斤剁断的床架已经被双六早用索子捆了起来。蚊帐又黑又脏,仿佛从来没有洗过,而且已经朽去了一截,事实上形同虚设。床中间有一个黑洞,这大约就是在柳河湾人热议一时的“自动厕所”——供假妹子专用的。这是双六早的“独创”,可以向联合国申请发明专利的。洞下有无马桶,他不知道;但是可以肯定,难闻的臭气就是从这里散发出来的。亏她天天打扮得妖精一般,却在这样的龌龊世界过夜、与人苟欢。一向讲究干净的大半斤居然也能与她“同流合污”,随遇而安,实在令人不解。床的当头现在依然别着那把菜刀,黑暗中还闪着寒光。这大约就是大半斤的“镇宅之宝”了。卷曲着的烟狗一样的东西一直没有弹动,但可以听见微弱的呼吸——假妹子可能睡着了。看到昔日生龙活虎的梨园领班,如今变成这副模样,柳书凡不由得一阵鼻酸。他没有惊醒假妹子就用脚尖紧紧“提”起鞋子小心翼翼地退了出来。

恰在这时,双六早回来了,大半斤也跟在她屁股后面回来了。

原来他们“夫妻”也到牛场上看老兽医医牛。柳书凡马上想到,这可是个好机会——牛医华佗不请自来。

双六早远远瞧见柳书凡是从老木屋里出来的,不由得面露愧色。她知道,柳书凡目前尽管时运不佳,但筋骨还在,志气犹存,无休无止的折磨也没法改变他讲究卫生的习惯。他踏进这样的肮脏房子,闻到房里的恶臭,一定不是滋味。她后悔自己实在太懒,房里的邋遢样子让这位极为讲究的秀才瞧了个一览无余,真是羞死人了。为了掩饰自己的窘迫,她马上装得满面春风:“哎呀呀,难得的稀客,屋里太脏,可能把你的鞋底都玷污了!”还吩咐丈夫似的催大半斤赶快递烟,她自己则装模作样地准备泡茶去。

大半斤平时就讨厌假情虚意的人。现在依然讨厌双六早装模作样。他听见双六早的话,毫不客气地回敬:“你晓得他不抽烟嘛,你也从来不备茶,还装什么客气!”弄得双六早更加难堪。柳书凡看见他们谈吐真切自然,跟真正的夫妻毫无区别,只有苦笑。笑了之后他又认真地说明自己的来意。

双六早马上装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拍着巴掌笑着说:“好呀,还是读书人见识广——我们怎么就没想到呢?”在她的字典里,这个“我们”自然包括“丈夫”大半斤,也包括她自己;但是,绝不包括假妹子。

大半斤也反应过来了。他挺积极,立即响应:“我这就去叫!”说完,转过身,拔腿又往牛场跑去。

柳书凡觉得与这样的女人单独呆在一起无异与寡妇呆在一起,容易招来闲言碎语,便吆喝大半斤:“咱俩一起去。”也迅速跟了上去。

治牛自然在牛场进行。叔侄俩赶到的时候,牛已垂着尾巴进了牛栏。老瘾客已经端着水恭恭敬敬地请老兽医洗手了。

牛医华佗接过洗手水,开起玩笑来:“老队长如此热忱周到,该不是为了治牛的几元药费吧?”

老瘾客笑嘻嘻地接应:“你像是我肚子里的蛔虫,今天真被你猜对了。队里的确没有现钱,要赊几天。过几天公社开生产队长大会时,我一定亲自给您送去。一定!”信誓旦旦的。

牛医华佗从药箱上解下自己的专用手帕,一边抹手,一边继续玩笑:“堂堂一个几百人的大生产队,为几块钱的医牛药费赊账,你不怕丢了面子,羞了脸?”

老瘾客听了,驴脸儿像有虱子在挠痒,很不自在。

恰在这时,大半斤和柳书凡赶到,老瘾客赊药费的事,他们都听到了。

“多少药费?”大半斤迅速走到老兽医面前,认真地问。

“两块五。”牛医华佗如实回答。

大半斤不声不响地去衣袋里掏钱。柳书凡瞧得见,大半斤手指在衣袋里搅动了几下,就掏出一张蓝绿色的“贰圆”券给牛医华佗递去。

牛医华佗一怔,问道:“你是会计,还是出纳?”他经常在柳河乡“周游列国”,早已认识大名鼎鼎的大半斤,知道他不是会计,也不是出纳;所以迟迟不敢接钱。他一边抹手,一边又把眼光转向老瘾客,用眼睛问:“接还是不接?”

凭大半斤平时的行事风格,老瘾客知道他要为队里解难济困——代付医牛药费了。他虽不吃惊,却也无奈——队里粮库、银库都一贫如洗啊!这时的老瘾客,可谓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他乌黑的驴脸更不自然了。

大半斤见牛医华佗犹豫不决,继续把钱往他手里掬,然后果断地说:“老先生,我身上就这么多钱,”说着还把衣袋抖出来给老兽医瞧,“这个‘两块五’,我跟你共同负担算了。我两块,你五毛!”真是一锯两块板——干脆而且利落。

牛医华佗也是个大度人。他见大半斤如此慷慨为集体解困,非常感动。于是满口答应:“有你这句话,我依了。”于是慨然接过。

柳书凡见大半斤如此舍得解囊,如此为柳河湾人着想,心里异常钦佩。

老瘾客目睹大半斤如此大度,顿觉无地自容。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于是两面讨好:“钱归队里借,也归队里还。请老先生开个收据,将来队里有钱的时候,由我当面还给你们。”

“河里打鱼河里了。打什么收据还什么钱!”大半斤大大方方地说。说完

向牛医华佗吆喝一声:“走,先生,给我看病人去!”呼啦啦就要先行。

牛医华佗来不及询问给谁看病,看什么病,只顾把毛巾往保健箱背带上打上结,就背上药箱紧跟上去。

柳书凡是很注意礼节的。他不随便置词。他退出一步,用左手权当之路牌,请牛医华佗先行。

牛医华佗见柳书凡潇洒大度,彬彬有礼,心里很帅钦佩。他从来性情爽快,背上药箱,迈开大步,真的先走。

大半斤则不顾牛医跟随没有,只管边走边黑着方脸愤愤然:“为两块五毛

钱赊账,像什么话!你老瘾客不要面子,柳河湾人也不要脸了?”

牛医华佗听了,不由得站住。他转过脸向柳书凡竖起大拇指称赞大半斤:“说行就行,像位哥们!”

柳书凡依然只顾颔首,还是不随便置词。

老瘾客自觉又被这个“死绊筋”羞了一顿,悻悻然再也不敢久呆,暗自走了。

柳书凡一边继续等待牛医华佗先行,一边东张西望。他瞧见牛栏楼上那两个专用于捉鱼的大斛桶,联想到柳鲁班拿双未成的往事,又在心里苦笑:“咱们的侄子,无论做好事,还是做坏事,都干脆果断!”看见老瘾客灰溜溜地跑了,更是哭笑不得:柳河湾被你搞得如此贫困,你难道真不脸红?你连大半斤都不如,还当什么领导?

牛医华佗其实不姓牛而姓马。因为以擅长医牛而闻名乡里,因此人们一般都不称他“马兽医”,而称他“牛师傅”或“牛医华佗”。随着岁月的延伸,又有人称他“老华佗”了。“老华佗”身材高大,说话幽默,经常笑声朗朗,是有名的笑话大王。又因他真有治好“死人”的传奇故事,故而又被人誉为“华佗再世”。其实他的行医秘笈很简单:把人当牛医。如若有人问他根据呢,他会爽朗地回答:“人畜一般同嘛。”再问死人怎么治,他的回答更简单:“死马能当活马治,死人自然能当活人医!”你看简单不简单,精辟不精辟?

大半斤见老瘾客不见了,又放慢了脚步,等牛医和秀才都跟上了,才大大方方地向老华佗说明他请老先生的本意。

牛医华佗一边揉搓没有抹干的手,一边微笑着问:“问句不怕你生气的话,你该不是柳河湾鼎鼎有名的大半斤吧?”

大半斤听了,并不心慌,也不害羞。他双眉一扬,大言不惭地回答:“鄙人正是呀。老先生有何见教?”居然脸不红,脖子不粗,眉宇间也没出现疙瘩。

牛医华佗不由得睁大眼睛张大嘴,惊诧不已。对大半斤的慷慨大度与磊落心地又一次感到惊讶。

他估计被看的病人一定与大半斤有关,于是正告:“我若治好这个人的病,对你可是大大的不利呀!”牛医华佗笑着说。其声朗朗,振动牛场。

“我早就说过,假妹子哪天站起,我大半斤哪天走人。今天当着您的面,我依然承诺——一男子汉大丈夫,言既出,驷马难追!”大半斤也跟着站住,说得句句斩钉截铁,字字掷地有声。

牛医华佗听了,频频在心里翘大拇指。他又开着玩笑说:“到那时,你不会掐起菜刀来砍我的脑袋?”

大半斤又铿锵地回答:“蛇咬三世冤,雷打黑心人。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我不是疯狗,不会乱咬人的,请华佗先生放心好了。”

“一言为定?”

“食言不算丈夫!”

“好,咱们走!”牛医华佗慨然应允,他不再犹豫,背着保健箱,示意大半斤继续在前带路,自己也欣然而行。

因为要带路,大半斤也就不推却,欣然首先迈出了第一步。于是,牛医华佗随着大半斤,柳书凡陪着老先生,三人一起来到老木屋。

华佗先生见小小的堂屋里脏兮兮的,便在晒谷坪上停下来。晒谷坪满是垃圾,也很肮脏。三个人都感到既无干净坐处,又无干净的立足之地,都犹疑不定。好在双六早赶忙着搬了凳子出来了。她见凳上也满是灰尘,很不好意思,连忙用衣袖又擦又抹。

牛医华佗人虽随和,卫生却是挺讲究的;他的药箱上经常吊着一块洁白手帕就是明证。他觉得这样的地方实在不便久待。他很有礼貌接过凳子摆好却并不落座,只把保健箱放上去了事。他站着小憩片刻,就要走进房去察看病人。

牛医华佗的婉谢已经让双六早脸上无光,见他又要走进脏乱不堪的病房里去,更加心慌。她急忙拦住,说:“房里太暗,有病也看不清;还是把他抬出来再给瞧瞧不迟!”

大半斤这下可谓“老谋深算”,他另有主张:“要抬什么,连着毛粪不过五六十斤,我端出来就行了。你把困椅搬出来!”后半句,他是专对“妻子”双六早发的令。

说干就干。大半斤办事从来雷厉风行,干脆利索。双六早把困椅刚刚搬出,他就端着假妹子出了房门。他举重若轻,就像助产士端着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双六早刚把困椅放稳,大半斤就把“婴儿”端上去放下去了,还挺四平八稳的。

牛医华佗见他俩交谈如此自然,配合如此默契,像真正的夫妻一样,抿着嘴,心里暗笑。

自然柳书凡也不能不在心里微笑。

在“夫妻”俩的密切配合下,假妹子见到了久违的太阳。人也在灿烂的阳光下尽展自己的庐山真面目。女人一样的长发,煤炭佬一样的黑脸,排妖带一般的褴褛衣服,外加一副腊狗一般的瘦骨架,这些就是假妹子的全部。如果不是还有点气息,一定以为是一个被饿狼从土孔里拖出来的死尸,或者一具裹着衣皮的骷髅。

牛医华佗见了也频频摇头,连连叹息。

大家知道,中医医生看病有四个要领:瞧、问、听、切。华佗先生看病跟一般中医迥然不同,不听不问也不把脉,凭的全是眼力。他只把假妹子前后左右端详一番,就展纸悬笔,在保健箱上开起处方来,而且一气呵成。他心定气怡,看上去把握十足。

“你是咱们柳河公社有名的秀才,请你明察,请你斧正。”牛医华佗一气开完处方,筒好笔,装出谦恭的样子,双手捧着处方恭恭正正递给柳书凡,脸上微微而笑。

柳书凡毫无准备,睁大眼睛诧异了好久。

牛医华佗看出他的惊疑,爽朗地说:“你或许还不认识我,我可早就‘认识’你了。广播里、报纸上,哪里没有你的声音,你的文章?连公社郑书记都对你赞赏有加呢!”

柳书凡受宠若惊。他文质彬彬又谦恭有礼,说:“神医大名鼎鼎,如雷贯耳。晚生早就聆听过再世华佗的精彩传奇了。对于医学,小的的确一窍不通,不敢班门弄斧,还望老先生多多赐教。”说完,略一浏览,奉还给老兽医。

其实,柳书凡略识几味中药,见“华佗”所开,味味都是虎狼猛药,而且剂量成倍增加,不由得为假妹子的生命捏把汗。但他对中药真的涉足不深,因此不敢妄加评说。

医华佗看得出来,此人不仅外有其表,而且满腹经纶,极富涵养。他非常佩服:“你们看,他出口成章,果然名不虚传!柳河湾,柳湾大队居然还有人贬斥他、欺负他,真不知居心何在!”居然打起抱不平来。

柳书凡听了“华佗”的话,十分感动。他像遇到了知己,大有相见恨晚之感。他想,此话若让老瘾客和小诸葛听见,不知他们作何感想。

牛医华佗又把处方递给双六早,郑重叮嘱:“死马权当活马医。成也是它,败也是它。就拣三副;三副服完,不见起色,就准备棺材,不要再来找我。注意,要去县城‘恒春药店’拣,其他药店是不敢接这号方子的。”说完,背起保健箱就走。

出于礼节,双六早要大半斤挽留“华佗先生”吃午饭,代她付方子钱。

“假充屁股搽猪血——你就别装模作样了。坛里有米么?包里有钱么?——我身上仅有的两元钱早给队里付了牛药费了!”从来只知说直话、实话的大半斤毫不留情地揭开“妻子”的老底。

双六早自然埋怨“丈夫”不给面子,但也无可奈何。她知道“丈夫”的秉性也知道他的牛脾气。任其说,任其揭,她不跟他斗。柳河湾人常说,好男不跟女斗。其实好女不跟男斗也是可行的。这是她跟大半斤长期相处积累出来的经验。

牛医华佗并不计较。他转过身来,挥一挥手,依然笑声朗朗:“饭就不吃了,方子钱也不收。我是‘牛医’,只收‘牛钱’,不收‘人钱’。如有机会,日后你们拿龙液鱼犒赏我吧。”说完,背上保健箱, 大步流星而去。

大半斤和双六早目送着他,“夫妻”俩不约而同地齐声赞扬:“好医生!”

柳书凡也在心里感叹。

大半斤第二天清早就走出老槽门,自告奋勇去吴同县城给假妹子拣药去。

柳书凡见了,走上去,忧心忡忡地提醒大半斤:“牛医华佗开的尽是虎狼药,弄得不好,会出人命的!一旦假妹子有个三长两短,你就会陷入掉进黄河洗不清的惨境!你可要三思而后行呀!”

谁知大半斤根本不听叔弟的话。他毫不在乎地回应了一句:“不怕!我凭我的天理良心做事;实在冤枉,我也认了!”欣然往县城去了。

柳书凡目送着他越去越远的背影,频频地摇着头感叹:“撞破南墙不回头——一头名副其实的青毛牛!”

双六早当天就把柳半斤拣回的药煨成,但是假妹子就是不肯吃。怎么劝说都没用。他还把牙齿咬得紧紧的,全靠大半斤用筷子把牙床撬开,双六早用小勺子强行灌注,“夫妻”俩密切合作,假妹子才勉强把药吃完。大半斤和双六早的默契配合,又一次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假妹子若因此死而复生,他是绝对不会忘记大半斤的救命之恩的!若在最近死亡,又真能给人以野夫妇合谋毒死真丈夫之嫌。其严重程度不亚于西门庆与潘金莲合伙毒死武大郎。那将是一桩怎样离奇难断的公案啊。

说来也奇怪,看遍了远近大小医生,被母亲几次送上黄泉路口的假妹子,三副猛药下肚,没过几天居然屙出了那筒又黑又硬的“猪屎铁”。不久就苏醒了。又不久竟然复活了。一个月之后,还能下床了。又没几个月,竟能在拐棍的帮助下学着移动脚步了。不到半年,终于走出了又黑又脏的老木屋,来到晒谷坪,再一次尽情地沐浴在和煦的阳光下。

假妹子虽然告别了死神,不过他体质仍然虚弱,西风吹拂他那薄纸一样的身子,仿佛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像风筝一样把他送上云天。

柳河湾人听说假妹子不仅复活了,而且能走到晒谷坪上嗮太阳;都感到稀奇;男女老少,像赶鸭子似的一个劲儿往老木屋奔。但是当他们端详了他的庐山新面目之后,无不喜忧参半。

假妹子人是救活,而且站起来了;但是形象却全变了。先前笔杆子一样的身段,如今已经变成了一个牛軛,或者说一把弯弓。他的背面几乎跟地面平行,脊柱与双腿几乎构成一个标准的直角,简直就是柳鲁班的那把曲尺。背脊高高隆起,又像戈壁滩上毫无表情的骆驼。于是柳河湾人给他起了个新的外号——单峰骆驼。简称单峰驼。唯一没变的是那口难听的假女声,依旧咿咿呃呃的,讨厌死了。又因为双六早之淫近似《水浒传》里的潘金莲,所以又有人称他武大。其实把单峰驼跟武大比还勉强凑合,若把双六早跟潘金莲也比一通,实在抬高了她。《水浒传》里的潘金莲还不至于淫到夫妻仨同床的地步,《金瓶梅》中的潘金莲还能呤几句粗诗;这在双六早都是望尘莫及的。

漫长的疾病折磨,不仅扭弯了假妹子的身躯,也扭曲了他的性格。当他告别死神的时候,同时也告别了他青少年时代的伶俐与聪颖。他自惭形秽,寡言少语。遇有生人,他马上关门闭户;碰到熟人,他也尽量回避;邂逅虎虎生威的大半斤,他更是退避唯恐不及。在双六早面前,他也总是百依百顺,只要察觉到她与大半斤有寻欢之意总是不等双六早横眉怒目,他就赶忙退避三舍——看见也当作没看见。不过即便这样,他还是免不了常犯“错误”,不是得罪了双六早,就是“冒犯”了大半斤。每当这种时候,他都少不了忍受一场吃不完兜着走的尴尬与凄怆。他与双六早成了“合法夫妻”,名义夫妻;双六早与大半斤却成了“事实夫妻”,铁板夫妻。对此,一年三百六十天,他日日忍气吞声,天天保持沉默。如此典型的“一妻二夫制”,不仅在柳河湾漫长的历史长河中难寻先例。就是在柳湾大队,柳河公社,也可能绝无仅有。夫妻仨不仅共同生活,而且共同养育儿子——正在一天天长大的小半斤。照例,大半斤依旧包办代替——站在单峰驼面前迎来送往,其中不乏对门岭上的杨家至亲。每当这种时候,杨家至亲只能无奈地勉强笑笑,勉强回礼,心里则频频摇头,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如同双六早与大半斤的野欢苟合改变了两个人的命运一样,单峰驼的复活也改变了两个人的生活,还增加了一个人的忧愁。改变生活的是大半斤和杨癞子,增加忧愁的是双六早。大半斤和杨癞子的改变暂且不表,双六早的忧愁就在眼前。远的不说,就说房里那张旧床,已经在人挤人了。老式的旧床本来就不宽,夫妻仨同时困下的时候,就已经有人满床满的觉感。现在要供四人使用,其拥挤程度可想而知。另外添置一张呢,一则无力,二则也无安放之地——他们总共才半间茶堂,半间住房;而且两个半间都很窄,容不下两张床。再说,单峰驼一天天好起来,人更清醒了,似乎也有性欲了,再挨着他与大半斤“工作”已不方便。要说远的呢,杨家岭的亲戚对于她与大半斤的行为早已司空见惯,见怪不怪了;有一个人却已经恼羞成怒,忍无可忍。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双六早的胞弟杨自理。别人可以不管不顾,这位弟弟可不敢不理不睬。杨自理是杨家岭唯一在外“吃国家粮”的工人,是杨家岭上的一面旗子,是他们的唯一骄傲。杨自理曾经发过话,回老家探亲的时候,他要下柳河湾去走走,看看他的姐姐和姐夫们。最近又发回话来,他一旦请假回家,就真要下岭去专门“看望”两位“姐夫”!俗话讲,听话听声,锣鼓听音。很明显,弟弟话中有话,话外有音;双六早不能不有所顾忌。远在她与大半斤苟合野欢之初,她的几个兄弟就提醒过双六早,即使不能(与大半斤)一刀两断,也要收敛一点;但是她没有把他们的话放在耳边,更没装进耳里。彼此演出了“倒牵牛”的丑剧后,娘家人又警告过她,要她赶快悬崖勒马;但是她依旧置若罔闻,我行我素。现在,讲究面子的“旗帜”要亲自出马了,她若还不识好歹,继续一意孤行,后果可想而知……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她没有忘记,远在单峰驼病倒之初,她就向大半斤许诺过,一旦假妹子有个三长两短,她就立马走进“柳杨豪府”,与柳半斤同床共枕,做真正的夫妻,过真正的夫妻生活。现在,单峰驼复活了,许诺吹了,她却要把他扫地出门,她舍得吗?她忍心吗?她敢吗?尽管大半斤有过承诺;但是他已被她害得鳏寡孤独,孑然一身,够惨的了。若再给他踹上一脚,他不就真的绝子灭孙了?何去何从,孰吉孰凶,她实在没法决断,真正如俗语说的,左边是茅厕,右边是粪缸呀!她日日苦恼,夜夜噩梦,没多久,就如失魂丧魄,形容憔悴了。

就在双六早万般无奈之际,事情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小诸葛听说杨自理真要回来“看望”“姐夫”,铜盆脸一沉,厚眼皮一拧,蛤蟆眼一鼓,马上来了主意。他先着人“召回”杨癞子,根据柳半斤的性格,如此这般吩咐一番,严令他想方设法让柳半斤搬回“柳杨豪府”去。杨癞子早就慌得不行了,见有人撑腰出主意,高兴死了。他何乐不为?他忘了小诸葛曾经给他的尴尬,为这位“同父异母”的老兄忙前忙后起来。大半斤不就是喜欢烟酒鱼肉吗?这些他搞“地下活动”后,主东会奉送,大部分不缺,只有酒为难。小诸葛知道他的难处所在,掬给了他一瓶精练白酒。杨癞子如获至宝,高高兴兴下岭去了。

一天,杨癞子搞了“地下活动”回来,就马不停蹄地把大半斤请到自己房里,还立马操瓢,热情款待。几杯热酒下肚,大半斤耳根发热,浑浑噩噩。杨癞子甜言蜜语,“鬼歌”一唱,他就飘飘然起来了。

“我明天就搬回来!”酩酊大醉的大半斤信誓旦旦,“我早就说过,他单峰驼哪天站起,我大半斤哪天走人!现在他不仅站起来,而且能行走路了,我理当实践承诺,打道回府。”

杨癞子深知大半斤说话,做事,从来说一不二。他听了,知道自己的艰难日子即将过去,幸福岁月就要来临!他高兴得心花怒放,连嘴也顾不上抹,连夜上杨家岭报“喜”去了。

第二天早晨,队里出工的时候,双六早发现少了大半斤,到下午收工的时候也不见人“回来”,她觉得很奇怪。收工后她急急忙忙走回家一看,还是不见人影。问单峰驼,他只简单地应了一句“掳起被窝回去了”。她仔细寻找,发现大半斤的被子真的不见了。料想单峰驼没有说谎。她又嘀嘀嘣嘣往“柳杨豪府”走去,发现他已经与杨癞子在喝酒了。桌子上有鸡肉、猪肉,还有鱼,已经吃去大半。大半斤脸已红到脖根,估计至少喝到八成了。她想,杨癞子昨晚可能又到哪里搞“地下活动”了。

杨癞子和大半斤一样,是柳河湾为数不多的“自由人”。他们都人一个,鸟一条,谁都没法奈何。连老瘾客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听之任之。他们耍得腻了,就掮起锄头出去晃一晃;玩兴一起,就没日没夜地在外面胡闹。一条光棍自养自,队里还欠口粮钱。老瘾客没法,吩咐会计,杨癞子钱照样欠,口粮照样付。自从大半斤在双六早身边“落户”之后,杨癞子早已无“野”可打,情绪一直非常低落,甚至绝望,人就更加懒散了。今天双六早突然而至,按理他要热情欢迎才是,可是他有他多年的私愤郁积在胸,一时没法排解;所以见到双六早就埋下癞子头,铁青着脸,睬也不睬。双六早自知对这位堂兄有负心之处,不好明言,只好捂住鼻子吃冲菜——自个儿往肚里咽了。她现在是专为大半斤而来,所以把注意力全放在柳贵林身上。杨癞子因此更加愤愤不平,只是当着吃铜吞铁的大半斤的面,不便发作,才没作声。

双六早也管不了这许多,直接问大半斤:“怎么招呼也不打一个就回来了?”

大半斤红者脸,硬着脖子回答:“我早就说过,假妹子什么时候站起,我就什么时候走人!”

双六早假惺惺地说:“你有你的自由,来去当然随你的便,可是你总得先把房子打扫一下,我总得把你的被子洗干净才像呀!”

大半斤却没好气:“屁股宽的房子我还不会收拾!你要有心洗被子,早就给我洗了;现在还来赔不是,不是又在光屁股打响板——只有声音好听么?”

双六早见他话中有刺,不便惹怒他,只得怏怏不乐地回去了。

其实这又是小诸葛杨秘书导演的一曲好戏。不同的是,这回他导演成功了。杨家岭人皆大欢喜。双六早再也不用为杨自理来看“姐夫”发愁。杨癞子的“饥荒岁月”也就宣告结束。以后他只要觊觎到假妹子和大半斤不在双六早身边,他就马上过去与这位堂妹重温旧好,聊解饥渴。唯一吃亏的是大半斤,他不得不掌瓢弄勺,重操旧业,过着与杨癞子一样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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