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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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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河湾》连载

第八章 泉儿娘有心劝鬼 杨癞子无意捉妖

引起命运改变的第一个人,是柳半斤的妻子许三妹。她是柳半斤二姨的女儿,他们的婚姻就是俗话所说的,姨娘的女给了大(姨)娘(作媳妇)。说白了,他们结的是血亲。血亲有明显弊端,本是不宜提倡的。柳半斤姨娘是体谅自己的姐姐单身寡妇,给外甥订门亲事不易,才动了恻隐之心,把三妹许给柳半斤的。婚礼也没花多少,柳半斤就把许三妹接了回来,拜了天地,进了洞房,就算完事,连乡政府也没去一趟。不知是许三妹缺乏魅力,还是什么,柳半斤对姨娘的这份好心并不怎么领情,婚后夫妻感情平平。自从柳半斤与双六早野欢之后,这种平淡的夫妻关系还急转直下。恰在这时,假妹子一场大病降临,长期在死亡线上挣扎,眼看不久于人世。这又成了他们感情急剧恶化的助推器。双六早趁机劝柳半斤:“不如(将许三妹)退了。假妹子两条腿一伸直(死去),我就顺风行船成了你的人。”柳半斤巴不得“野葱”早日变成“真葱”;听到这话,像吃了蜜似的,欢喜死了。从此在家里稍有不顺,他就大发雷霆;有时没有事,他也无风起浪;许三妹稍作反应,他还拳脚相加。许三妹忍让有限,提出离婚。柳半斤听了,猪尿泡一胀,脸不红,脖子不粗,眉眼不拧。他斩钉截铁地告诉许三妹:“要离什么婚?我们又没到乡政府打过结婚证,你给我滚了就行,越快越好!”说完,头也没回就往老木屋走去了。许三妹哪里咽得下这口恶气?她强忍悲伤,横下一条心,挑着母亲给她的唯一嫁奁——早已盖旧了的被窝,愤然离开了柳河湾。又没多久,就嫁给了现龙坡那边的一个外号美国佬的大龄男子汉。

这可急坏了单身寡妇的半斤娘。她不知道许三妹已经改嫁,几次劝柳半斤去姨娘面前认个错,把人接回来。柳半斤却根本不把许三妹的离去当回事。面对忧心忡忡的母亲,他也满不在乎,毫不怜惜:“想要我去接她,除非柳河水倒流!”

半斤娘使出杀手锏,企图促其梦醒,进而回心转意:“她已经怀孕几个月了,你知道么?”

谁知,柳半斤照样毫无所谓:“就是怀上一条龙,我也不稀罕!”气得做娘的眼泪双流。

就这样,许三妹怀着身孕,噙着泪水,告别了柳河湾,从此栖身现龙坡。

引起命运改变的第二个人是假妹子柳宝贵。经历半边柳下狂欢的双六早,深感假妹子与柳半斤之间反差实在太大,懊悔不已。

柳半斤的那个家伙坚如梃棍,三两下就能捅到“黄龙府”,比杨癞子的还有劲;那多过瘾?反观假妹子的,又软又绵,像条死不死,活不活的羸泥鳅,任她怎么引诱、摆弄都无济于事,真是烦死人。由此她还理出一个深层次的原因:他们结婚五六年了;与她同时结婚的,孩子都会叫爸、叫妈了。而她的“屁眼”里,“屁”都没放出一个!有人因此放出风言,说她在杨家岭就搞坏坯子了,这辈子根本别想生孩子!你说冤也不冤?她白天琢磨,夜间苦思,终于悟出了门道:一定是假妹子那个死不死活不活的东西造的孽,说不定他根本就没有什么东西可往她肚子里输送;柳河湾人说什么她搞坏了坯子,那全是混账话!她要用自己的行动向柳河湾人证明,她杨应莲肚子里是怀得崽起,“屁眼”里是放得“屁”出的!为此,她事前总要敦促假妹子,一定要鼓足劲,加强加强再加强,突击突击再突击;而且还要增加次数,加快频率,借以提高“工效”。她既然敢于这样想,自然也就敢于这样做!这绝不是吹牛,在假妹子面前,她杨应莲有这个权威,也有这个魄力;于是他们夜以继日,日以继夜;家里野外,严寒酷暑,马不停蹄,人不下鞍。这个月如此,下个月也如此。今年这样,明年还是这样。然而,几年工夫下来,她双六早却还是肚不胀,“屁”不放!假妹子却弄得面黄肌瘦,骨立形销,像个纸糊的一样。没过多久,他就倒在床上,从此一病不起。双六早见了,不仅不予同情,反而没事儿一样,用鼻孔哼了句“活该”,就管自己的梳洗打扮去了。从此,她根本不理睬假妹子,更不要说服侍假妹子,处理假妹子的尿粪一类的麻烦事了。从此,每天,她吃了宝贵娘做的现成饭,就捏上鞋底,插上针黹,把索线搭在肩上,装着纳鞋底的样子到处串门儿。可怜巴巴的假妹子呢,却在床上没完没了地流泪,呻吟。好在这时宝贵娘身体还耿健,能应付一下子。于是宝贵娘就成了假妹子的“贴身护士”;双六早反而成了老木屋里的悠然闲人。宝贵娘先请柳河湾的草药郎中柳宝明看了,柳宝明还给他寻了几副草药,但是服后没用。她又给儿子请中医,抓了几付中药吃了,也没用;又给请西医,又打针又服西药;但是几个疗程过去,假妹子的病同样没见起色。远近闻名的草药郎中、中药先生、西医大夫都求遍了,还是一点效果也不见。老妈子身子累垮了,人也忧瘦了,整日唉声叹气,既悲哀又无奈。只有双六早不同,她每天照样梳妆打扮,悠然自在;照样每天捏针搭索,拿着那双永远纳不满的鞋底走东家,串西家,没完没了。百般无奈之中,有人提醒宝贵娘,只怕是虾公精作怪,听说虾公精常在半边柳上打住;他们在它下面干那种事,一定玷污了虾公精;它要作怪了!双六早命大,虾公精奈何不了,于是寻假妹子出气。假妹子不死也要脱层皮的!去找杨癞子把虾公精赶走如何?

宝贵娘听了一拍衣襟,恍然大悟。她早就听人说过,双六早与柳半斤在半边柳下干过那种事;只怕是他们真把虾公精彻底得罪了。这个骚货阳气高,虾公精奈何她不得,于是迁怒于她的宝贝儿子,拿假妹子出气,向假妹子开刀!杨癞子说过,半边柳是虾公精的专属领地,是侵犯不得的!老妈子真不想请杨癞子给儿子驱赶鬼怪,但是在柳河湾附近,除了杨癞子,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会干这种差使的人。老妈子还想得更深,杨癞子也是条饿蚂蝗,动即要钱要粮要三牲的。这时正是“三年困难时期”,农村公共食堂刚刚解散,家里必要的炊具早在大跃进年代就全部抄去炼钢铁去了;因此什么东西都极其紧缺。她家至今饭锅共着水锅,想添口新锅的钱都没有,哪里还有钱备香备纸,购买三牲?生活更是艰难,一家人都在啼饥号寒,野菜充饥……连一粒良米也没有,她哪里请得起呀!

在一边旁听的双六早听了,暗自一惊:半边柳下的确时不时有人祭祀虾公精!莫非那夜我们真的冒犯了虾公老子?莫非虾公老子真奈何我不得,就迁怒于他?想到这里,她不禁沾沾自喜。但她马上悟到这事不能喜形于色。于是很快镇静下来,照样装作没事儿一样,倚着门枋装模作样地纳着她那双不知纳了多少年的现鞋底。至于丈夫的病,她懒得管呢。所以宝贵娘更忧更愁,心里更烦。

正在宝贵娘为假妹子的病愁眉不展的时候,大媳妇鲁班家的提醒老娘:七夕快到了,仙姑就要下凡,何不把泉儿娘请来。她本是广西人,还是壮族歌手。她能用歌声感动歌仙刘三姐,想必也有办法请动七仙姑娘。让七仙姑劝劝虾公精行个好,弟弟不就平安无事了吗?泉儿娘是个热心肠,不是杨癞子那号饿鬼;她既不重钱,又不贪财,更不要响锣,可以做到人不知,鬼不觉的;我们不妨试试,如何?常言说得对:仙劝鬼,鬼下跪;仙惩怪,天下泰(太平)呀!

宝贵娘早已认定,大媳妇比小媳妇能干,贤惠。她知道鲁班家的凡事都出自内心,所以对大媳妇,言听计从。这会儿见大媳妇又出良策,她更打心底里高兴。她也将计就计,要鲁班家的马上去泉儿娘那边探探口风,是否愿意行好。

泉儿娘是壮族人。她从广西嫁到柳河湾十多年了,依然保持着壮族妇女的寻常打扮,精致的提花头巾;带花的蓝短衫,镶边的围裙;同样镶边的大裤脚,还有好看的绣花鞋,都是标准的壮族女人服饰。她脸略显方形,没有女儿的鸭蛋脸儿美丽;不过同样白净无瑕。她不贪求衣服的新艳,但是讲究穿着的洁净。一件青衣,穿得青纱都洗出白色纱路,甚至补丁都洗白了,她还穿在身上舍不得抛弃。她是柳河湾数一数二的既贤惠又能干的女人。鲁班家的请他,可以说是贤惠人请能干人。因此,鲁班家的没说上几句,泉儿娘就欣然应允。她当下就告诉鲁班家的,只要准备一升良米,几根清香,一对蜡烛,几簇纸钱和一只四竿的筛,一件女式青衣就行了,其余一概从免。鲁班家的听了,感谢不尽。她回家告诉老娘,老娘更是感激涕零:“真是好心人,天保佑!”

到了农历七月初七晚上,泉儿娘如邀来到老木屋。她依然是壮族妇女的寻常打扮,既朴素,又大方,还严肃。宝贵娘见了,非常感动。宝贵娘将应该准备的东西全部拿出来,泉儿娘逐一清点了一下,一样不少,就开始行起法事,遥祭起虾公精来。

这夜月色朦胧,还不时刮点凉风,虽然刚刚入秋,天已有几分阴冷。

待夜幕拉下,泉儿娘令鲁班家的在堂屋外面摆上一张方桌,桌上放一截插香用的芭蕉芯;芭蕉芯里插上香火蜡烛。还设法置了一升良米,米上放了个小红包——柳河湾人那时叫“礼性钱”,酬谢“主持人”的。这就算是祭祀天地鬼神的祭坛了。因为简化了手续,祭坛摆好,泉儿娘就走上前去,恭敬站立,然后双手合十,虔诚礼拜起来。礼毕,又向鲁班家的要了一簇纸钱,一边理松,一边念念有词。待纸钱大体理松,她就放到烛火上点燃,轻轻地放到离桌脚不远的地方让它慢慢燃烧起来。这就叫给天地鬼神送钱去,其实说到底依然是“行贿”,是另一个世界的贿赂行为。柳河湾人说,阴阳同理,可能不假。

泉儿娘俩眼瞅着纸钱微微腾起的红焰,嘴边继续念念有词:“恭请天庭主宰玉皇大帝,还有东西南北各方帝君,今夜,难得的良辰美景,是大帝首肯七仙姑娘下凡的日子。恳请玉皇大帝和各位帝君,信守诺言,广布恩德,放她准时下凡,切莫横生枝节,致使凡间生灵不安……”

祭了天地,她又要鲁班家把祭坛搬到神龛前,请动柳氏列祖列宗,齐心协力,保护仙姑平安下凡,劝走虾公精,拯救柳宝贵早日摆脱死神,逃出苦海。说完照样烧纸,照样“行贿”,照样礼拜。

祭祀完祖宗,泉儿娘又令鲁班家的和双六早妯娌把祭坛移到晒谷坪上。双六早知道要祭祀虾公精了,有些害怕,担心虾公精转而向她发难。宝贵娘再也忍不住了,她板着面孔,严厉训斥:“祸是你惹的,灾是你招的,难道你就眼睁睁地看着你丈夫被虾公精整死不成?”

鲁班家的也和颜悦色地劝慰:“还是去的好。雷公不打笑脸人嘛!只要你心真意诚,虾公精是不会拿你怎么样的。”双六早这才勉强跟在后面,忸忸怩怩,亦步亦趋。泉儿娘则边走边喃喃呼唤:“七仙姑娘,随我来……随我来……”

三人一齐把祭坛搬到晒谷坪上。照例,泉儿娘先呼唤虾公精安心静听;接着又鞠躬作揖,虔诚礼拜。嘴里依然念念有词,声音绵绵,恰似蜜蜂酿蜜;然后又是标准的三跪九叩首。最后她才一反平常那和蔼可亲的面容,拉下方脸来,极其严肃地喝令双六早老实跪下,真心悔过,求得虾公精的宽恕。

双六早本来就有些不愿,现在又要她下跪悔过,更加心烦。她想,这不分明在揭我伤疤,让我自己告诉别人,她与柳半斤在半边柳下干了那种事吗?不打自招的事,她不干!因此,她犹豫迟疑,愁眉苦脸,烦躁极了。

这回,泉儿娘丝毫不给双六早面子:“你若真不下跪,柳宝贵若真有个三长两短,我要你背着他的尸体下坟坑!还要虾公精把你的魂也钩去,让你和宝贵死在一块,埋进一坑!”

双六早听了,吓得魂不附体。她不由得骨头一软,跪了下去,随之眼泪汩汩而出。

鲁班家的见了,瞅了泉儿娘一眼。她暗暗吃惊:“看不出这位平日总是一抹笑容挂在脸上的婶娘,脑后暗藏这么吓人的杀机!难怪老瘾客那么畏惧她!”

接下来,泉儿娘着手打扮起仙姑来。她令鲁班家的把筛子摆正,自己从筛子里取出青衣,向外抖了抖,算是除去尘埃。朦胧的月光下,什么也看不清楚,但是她还是像模像样地打量了一番,生怕哪里不干净,玷污了神灵。直到她觉得真的一尘不染,无可挑剔了,才把它轻轻敞开,又抖了几下,才轻轻地罩在筛子上——俨然的七仙姑娘一个!

鲁班家的自始至终注视着泉儿娘怎样打理出一个新的仙姑,看到她三两下就“造出”一个七仙姑娘,脸上微笑,心里佩服:“真想不到,她只这么简单地一摆弄,筛子就仿佛变成活神仙了!”

这边,泉儿娘又严肃地示意鲁班家的跟她一道,将“仙姑”轻轻抬起,面向半边柳,静立片刻,仙姑娘娘突然复活了一般,远远地给半边柳叩起头来。鲁班家的更加奇怪:我的手压根儿没丝毫弹动,“七仙姑娘”怎么就自己活动起来了呢?泉儿娘莫非真有呼风唤雨,吆喝鬼怪的奇功?

泉儿娘并不在意鲁班家的惊诧,一味专心致志地进行她的法事。她代仙姑“发声”;“仙姑”只管叩首。她发声一次,“仙姑”就叩首一次。如此周而复始,推动着法事的进行。

泉儿娘先代“七仙姑”向虾公精说明来意,然后有板有眼地吟唱:

虾公爷爷身儿短,虾公爷爷须儿长。

爷爷死后满身红,走到哪里都可爱。

很明显,“仙姑娘娘”在恭维虾公鬼,吹捧虾公精,给虾公精戴高帽子。鲁班家的见了暗想:真是阳间兴吹,阴间兴捧——阴间阳间,礼仪一般,连习俗也相同。泉儿娘唯恐心灵不诚,热度不够,帽子还没戴高戴牢,又继续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

虾公爷爷最行善,虾公爷爷糍粑心。

爷爷肚里能撑船,从不计较凡间人。

“七仙姑娘”诚心地吟咏,其声也悠扬,其情也真切,谁听了都有几分动心。她不紧不慢,有节奏地叩首,仿佛就是在给歌声击拍。鲁班家的越发不解,她仿佛觉得自己也成了仙娘了。但是泉儿娘依然一心不二,继续虔诚事法。当她琢磨着虾公精被捧得心热耳热的时候,就马上不失时机地言归正传:

今有双六早,神前寻野欢。

冒犯虾公爷,理当见阎王!

双六早见“七仙姑”真的揭她伤疤,戳她的痛处,吓坏了。她瑟缩了一阵之后,竟木人一般,连拱手作揖也忘了。泉儿娘频频递眼色警告,她都无动于衷。其实双六早并没有失神到那号程度,只是心有不甘而已。“仙姑娘娘”看到双六早有些失神,有几分心烦,想再训斥她几句,又腾不出时间来,只好听之任之。求神是要讲诚心的,为了不致因小失大,她只得暂时抛开这个贱妇,继续祈祷:

不知是何故,事情很意外;

妻子何逍遥,丈夫却遭殃。

今已入膏肓,阎王要命来。

虾爷行个好,千万救尘凡。

倘能布恩德,美名天庭扬。

泉儿娘唱到这里,忽然听见哐啷哐啷的小锣小钹响。她还没来得及思量,敲锣舞钹的人已经来到眼前。一个彪形大汉头戴一个恐怖的面具,肩背一根乌黑的师条棍,棍上挑着一个空囊,手里提着小锣,乍看有点吓人。泉儿娘断定是杨癞子,并不害怕。杨癞子后面还跟着个执钹的柳半斤。宝贵娘听见锣声,吓得心惊肉跳。她担心杨癞子“凑热闹”来了。那时的中国农村,迷信者也是专政对象。大队若知道此事,连她老妈子都要推上台子挨批挨斗的。因此她听见锣钹声就忐忑不安。她扳开点门缝一瞧,真是杨癞子和柳半斤!她当时就急得额上渗汗。她扼出门,吃力地提起两只粽子脚,蹒跚着走到杨、柳二人面前,一边揩汗,一边恳求:“都是柳河湾人,行点好,莫响锣,行么?”

柳半斤毫无所畏,斥道:“我们也是来给假妹子送瘟神的。挨批挨斗我们自己去,决不要你奉陪,你放心好了。”一边说,一边自己找了条凳子在祭坛旁坐了下来。

杨癞子既是职业迷信者,又跟柳半斤一样,人一个,鸟一条,是柳河湾的老光棍,还是标准的贫农一个;所以,所作所为,也无顾忌。见老太婆求饶,还出语威胁:“你若怕这怕那,我明天就把你拉去玉玺坪批斗!”为了弄得一杯羹,马上又变着脸解释,“泉儿娘只知劝鬼,不知捉鬼;只知来软的,不知用硬的!吾乃杨师公真传弟子,劝鬼捉鬼,软的硬的,样样都行!今夜听说泉儿娘劝鬼,我们就协助她捉鬼来了。你放心,等我们捉住了虾公精,柳宝贵的病马上就会不治而愈。你家里也从此平安无事!”

宝贵娘听了,心里还是摇头:你话虽说得好,可是谁人不知,你杨癞子也是特级饿蚂蝗一条呀!祭坛上这升良米,看来今晚在劫难逃!这可是她柳鲁班好不容易从陈安县乡间弄回的呀!然而,常言又道:赶不得的师公请不来的客。得罪师公,凡人照样要受惩罚的!看来她老太婆今晚只能忍气吞声,任其所为了!

泉儿娘心里也明白,杨癞子是来故意搅局的,最终目的仍然是祭坛上的那一升良米和放在米上的那个红包。横竖她压根儿就没打算要这升米,就让他拿去吧!只是苦了宝贵娘。对于老妈子,不要说一升米,就是一撮米也来之不易呀!泉儿娘主意拿定,不为锣声钹声所干扰,继续专心事法,诚心劝鬼。

双六早见两个野男人不期而至,心情十分复杂。杨癞子是她抛弃多年的,柳半斤是她爱得正火的。今天这两条水火不容的汉子居然走到一起来了,她该怎么“接待”啊!

杨癞子不管别人对他态度怎样,照样我行我素。按照巫家程式,这种事是要冲傩才行的。但是一则主人没有恭请,二则整台的傩戏他也唱不全,三来他醉翁之意不在戏而在米和钱——他已经好几天没看见一粒米,肠子早就饿得打疙瘩了。因此他只得撂头去尾,从中截取“巫师捉鬼”一段,与泉儿娘并排而立,也在祭坛旁边行起法事——遥祭起虾公精来。那阵势真还有点一对老夫妻拜天拜地拜祖宗的韵味呢。

柳半斤、杨癞子为何如此胆大包天,不要脸面,不请自来?这点还是宝贵娘最清楚。她知道柳半斤又有几天没看见双六早那个贱货,心有点痒痒的了。杨癞子则是二者兼顾,除了眼红祭坛上的这升良米,也想瞧一眼双六早这只烂草鞋。时下的中国农村,尤其是南方农村,粮食奇缺;黑市上米价早已超过肉价,真是粒米如粒金!自从双六早喜欢上柳半斤,他杨癞子就从没闻到过她的半点腥臊,他心里已经慌得不行了。

杨癞子取下师条棍,把空囊撩到一边,将师条棍往地上一扽,又把小锣交给柳半斤,令他锣钹一手操弄。然后半对祭坛,算是从旁加入法事行列。

他头戴着面具,身穿傩服;既不作揖,也不打躬。他昂首挺胸,面目可怖,嘴里高声吟唱:

鬼王钟馗你听着,钱粮给你摆在桌。

你要牢牢握权柄,还要管管小喽啰。

今有小鬼虾公精,胡作非为害百姓。

你要催他快离开,要钱要粮都奉送。

唱完,抓起一撮良米撒向祭坛及四周,晒谷坪上顿时沙沙作响。杨癞子马上又拿来纸钱,胡乱撕扯了几下,就装模作样地焚烧起来——他也没有忘记向鬼王钟馗行贿送礼。

杨癞子请动了鬼王,又给了它们“钱粮”,就犹如在阴曹地府拿到了尚方宝剑,对其属下的小鬼不客气起来。只见他将雷天雷印挥舞了一番,就“啪”的一声拍在祭坛上;旋即,右手执刀,左手抽脱师条棍,戟指目怒,捉拿起虾公精来。他先往晒谷坪四周巡视一番,不见;又奔向堂屋反复搜寻,在这里掀起了一股矢志缉拿虾公精的腥风血雨。

论理,他掀起阴风的时候,锣鼓应当随之助兴,以期造成疾风暴雨之势,把虾公精吓得魂飞魄散,以便收拾。哪知杨癞子舞得额上都出汗了,还不见钹响锣鸣。他不得不暂停法事,掀开面具察看。

不看则已,一看吓了一跳:柳半斤早已呼呼大睡了!这位难兄弟确实是条瞌睡虫,他到哪里都能“随遇而安”;可现在是十万火急的时候,怎么能怠慢呢?他忍不住想用食指轻轻戳柳半斤一下,哪知手指还没到,柳半斤的锣钹就哐啷哐啷地响起来了。他万万没有料到,这位仁兄有如此非凡的“特异功能”,打心眼里佩服。但是,佩服之余,又担心自己刚才对双六早多瞥的几眼是否被他看到了?那可是太岁头上动土,不是闹着玩的呀!怀着惶惶不安的心,他表面上在严肃实行法事,实际上在胡乱敷衍。此后任凭柳半斤怎样睡得东倒西歪,甚至口水长流,他都不去惊动他。而柳半斤居然也能勉强应付。自此之后,杨癞子再也不敢觊觎双六早了。

有了鬼王作坚强后盾,又解除了锣钹之忧,杨癞子就信心十足地对虾公精展开了犀利的攻势。照例他也像泉儿娘一样,先用软的一套劝告:

虾公精呀虾公精,且听师父劝一声 。

师父施你一碗茶,切莫东家溜西家。

你喝户主两杯酒,切莫南走与北溜。

给你三牲与钱粮,请你马上就离开。

劝你重回龙宫去,莫在这里吸人髓。

我今送你水魈殿,阎王殿前图安稳。

杨癞子快唱完时,柳半斤眼虽未睁,锣钹却随着“稳”字轻轻地响起来,真是天衣无缝,恰到好处。杨癞子惊诧之余,更加佩服。从此他对柳半斤五体投地,时时提防,事事小心,连双六早那边再也不敢多瞅,唯恐不慎得罪老半斤,于不知不觉中横祸加身。至于主人有没有水魈殿相送,它压根儿就没去考虑。

劝诫完毕,杨癞子煞有介事似的,以为虾公精并没有“臣服”,又发起怒来。他一面怒斥他无情无义,不识好歹;一面摇身一变,又露出一副龇牙咧嘴,面目狰狞的恐怖相。同时他又挥刀舞棍,作穷追猛打之状,刺得剁得破烂的老木屋吱哑直晃,吓得宝贵娘婆媳仨,胆战心寒,倒抽冷气!以为他真的魔法上身,成了镇妖大将,虾公精眼看就是他的瓮中之鳖。但是,就是惊不醒瞌睡缠身的柳半斤。柳半斤终于经不住时间的折磨,竟打起鼾来。杨癞子不管柳半斤神态如何,继续表演他的捉妖戏。他装模作样地围绕堂屋又搜了好几个来回,但依然什么也没有搜着。他顿时装得雷霆大怒。只听见他大叫一声:“我看你往哪里跑!”就抛弃一切,赤手空拳冲进了假妹子的病房。在病房里,他继续装模作样地作搜寻状。他先搜被窝,不见;又搜床架床顶,也不见;再搜四个角落,还是不见踪影。床上床下,床里床外,床头床尾都搜遍了,他仍然一无所获。他又装作恼怒状,气急败坏似的怒吼:“难道你能上天入地不成!”再乜斜床下,发现里面有个矮坛子。他如获至宝地抱出坛子。继则又魔术师玩魔术一般,往坛子里伸进一只手去,在里面反复探寻。片刻之后,他用食指和中指夹出了一个鲜活的大虾;他一边自鸣得意,一边咬牙切齿地怒斥:“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企图躲过老子这一关,妄想!”显出大获全胜的得意之色,冲出病房,又冲出堂屋,向宝贵娘炫耀一番,然后回过头向柳半斤一挥手,就抓起大虾公,穿过晒谷坪,急转直下,向半边柳奔去。

泉儿娘趁杨癞子在老木屋里外左冲右突,耀武扬威之机,对“七仙姑娘”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好话”,就示意双六早站起,跟自己一道,往半边柳方向作了最后一次鞠躬,又示意老妈子赶快收起良米和礼包,自己回家去了。

这边,宝贵娘和鲁班家的极力挽留也没有留住。

柳半斤离开祭坛就无法做到锣钹齐鸣;因此听见杨癞子吆喝,就弃钹执锣,尾随而去。一路上,锣声哐哐,不绝于耳。宝贵娘婆媳仨没有跟着去,她吩咐鲁班家的赶快做饭,这时已是三更,杨癞子想必是要吃了饭才走的;这也好,索性把良米煮了让大家也闻一闻许久没有闻到的饭香。但是这毕竟是神仙的东西了,未经允许就擅自动用,妖精若是又兴风作浪,怎么办?因此她徘徊犹豫,许久拿不定主意。

初秋的深夜,月亮早已西沉,天黑风凉。杨癞子和柳半斤全仗着熟悉的感官,拾级而下,摸索前行。好在这段路,他们走了好多次,好多年,所以没发生什么意外。他俩来到半边柳下。这回,杨癞子一不烧纸钱,二不作揖,而是高举大虾公,左脚跺地,严厉惩罚:

仙姑劝你你不听,本徒劝你意孤行。

给你钱粮你不要,送你殿宇你打盹。

鬼有鬼法你不遵,专在人间害活人。

我今打发(你)西天去,无钱无粮送瘟神!

杨癞子唱完他的惩罚歌,朝天喊了一声:“鬼王老子,原谅贱徒先宰后奏,我真的要严惩您的小喽啰虾公精了!”说完,他又大吼一声:“见你的上司去吧!”就轻而易举地把大虾公断而为两,随之一齐抛向半边柳。

柳半斤这才被杨癞子的吼声彻底惊醒。他不失时机地睁开双眼,他的锣声也急风暴雨一般,响彻沙滩坪。但不久随着大虾公的“一分为二”,柳半斤的锣声也戛然而止,而且又恰到好处。至此一场情意绵绵的请仙歌,半曲腥风血雨的捉妖戏,终于草草地收了场。杨癞子取下面具,卸去傩服,气也顾不上喘,拉上柳半斤,摸着黑,拾级而上,急急忙忙向老木屋奔去。他唯恐泉儿娘独吞了那升良米和红包呢。

柳半斤无意良米和红包,跟在后面严厉谴责杨癞子:“碰鬼了。今晚你尽在糊弄娘儿们!”

杨癞子问:“这话怎讲?”

柳半斤颇不耐烦:“鬼是无形的东西,来无影,去无踪;看不到,摸不着,你捉个虾公当替身,蒙得住娘儿们,骗得了我?你老实告诉我,你哪天捉了虾公放进她家的坛子里?”这个“她”,自然是指他的“野葱”双六早。

杨癞子对柳半斤的质问实在佩服得五体投地:“你真是火眼金睛,什么也瞒不了你!老实告诉你,今天下午,我假装看望假妹子,趁机在小柳河边捉了个大虾公……”他喘了口气,继续说下去,“巫术本来就是骗术,骗得了就骗,骗不了就走。老兄弟,还不快点走,良米怕早已变成白饭,红包也被泉儿娘拿走了!”说完,真的加快了脚步。

柳半斤没有那么重的贪心,他小心提防着路上的石子,一级一级地上。

恰好,刚走到晒谷坪上,宝贵娘走上前来问良米是不是要煮熟吃了。

杨癞子连忙回答:“不能煮,不能煮,凡人吃了,虾公精会拱进肚子作怪的!”说完,忘了遮丑,径自走到祭坛前,把良米、礼性,什么的,风卷残云一般罗致起来,倒进了行囊。然后向柳半斤一挥手,用师条棍挑着行囊往湾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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