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柳河湾人如何悲伤恐怖,柳书凡如何执笔书愤,为心上人作祭,且说笃哑巴怎样冲出牢笼,去五七大学煮饭,当伙夫。
乘着反击右倾机会主义的妖风,九州大地又接连掀起阶级斗争的狂潮,要抓革命促生产,上头还提出教育也要“大干快上”。
到了1966年。林彪已擢升是毛主席法定接班人。这年5月7日,毛主席给林彪写信,提议全国各行各业要办成一个大学校,学政治,学军事,学文化……这就是后来名噪一时的“五七”指示。随着指示的落实,全国各地掀起了一股办“五七”大学的热潮。这时已是吴同县副县长兼教育战线第一负责人的迟县长,在柳河乡党委第一书记“尽憨皮”的建议下,决心把吴同县五七大学办到下龙桥,办到袁家宗祠去。于是柳河乡农业中学摇身一变,简陋的,一文不名的公社“农中”就轻而易举地变成响当当的县级大学——吴同县“五七”大学。
袁家祠堂像个正方形的大铁桶,四面都砌有丈多高青色砖墙。只有前面开着一大两小三扇门扉。中间的正门尤其气势,门框高不少于8尺,宽不少于6尺。两边都条石砌成。条石镌刻谜语式对联,是:
史 上 有 一 文
人 间 无 二 元 (打两名史上名人)
大门正上方的“袁氏支祠”书得气势恢弘,刻得线条流畅,尤其值得欣赏。右下角的落款是:洪憲元年。其中的“洪憲”二字已被人用刀子砸得面目全非,视力和文字识辨能力差的,已难以认清;就是有这方面能力的人,也要绞尽脑汁,费尽心思,才能勉强鉴别得清楚。大家知道,“洪宪”是短命皇帝袁世凯的“年号”,他只坐了83天皇位就酸溜溜地下台了。历史没有他这个卖国贼的地位;所以一般正史里不修他的年号,就是《柳河湾词典》这样的野字号词书也对它嗤之以鼻。上面的刀痕也足以说明人民对这些逆历史潮流而动的坏家伙的切齿痛恨。从这里也可以看出,袁氏宗祠始建于清末民初,历史并不久远。大约当时袁大人还在台上,所以撰联人口气很大,居然将彻头彻尾卖国贼袁世凯与正气浩然的民族英雄文天祥相提并论;甚至有用英雄的光辉遮掩卖国贼的嘴脸之嫌,并不是作者在玩弄文字游戏。据说袁氏族人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他们由于计划不周,修到半途就发现资金紧缺,想向袁世凯求助,当时袁大人正坐在龙庭上威威乎,荡荡乎,以为去他手里要几个小钱无异探囊取物,轻易得很,所以挖空心思吹捧他,没料到他倒得那么快,要钱美梦当然落空。所以袁氏宗祠除了勉强撑起屋架,盖上几片青瓦,没有什么装饰,与气势恢弘的正门形成明显的反差,甚至格格不入。用现代建筑术语评判,袁氏支祠是典型的烂尾子工程。
对联的撰稿和书写都是出自柳河镇晚清唯一的袁老秀才之手。他自恃自己不仅是下龙桥唯一的秀才,而且在柳河镇全乡也独一无二,是柳河镇乡的绝对权威;所以把“谜对”镌刻好,装修好之后,他又指示袁氏族要在旁边贴了一张广告,说这副对联是副“谜对”,请打两个古今著名历史人物。如果有人能猜对,他的全部家产跟此人平分。族内有人提出异议:把一副玩世不恭的“谜对”刊刻在袁氏宗祠的大门上,是否有失袁氏望族的面子。老秀才恶狠狠地喷他一句:“你晓得个屁!”吓得持异议者悻悻而去。族外也有乡村知识分子嗤笑这位老秀才的低能。道德先生见了也嗤之以鼻。只有老秀才自鸣得意。为了接待猜谜贵客,他还在广告下面摆上茶水,天天在茶桶边端然而坐,诚心恭候;但是直到他寿终正寝,都无人光顾。这也难怪,如此不伦不类,且令人啼笑皆非的粗言俗语,刊刻在庄严肃穆的祠堂大门边,不令人不齿才怪呢。老秀才是带着无限的遗憾颓然西去的。
由一所小小的乡镇农业中学变成一所县级大学,光有一个小小的祠堂是远远不够的。除了更换校牌,增加师资,扩大生源,更重要的扩大规模,尤其是基建设施,必须大力扩容,其中教室和宿舍更是刻不容缓。要建教学楼,要建学生宿舍,就要大兴土木。那时候的所谓大兴土木也很简单:制红砖,建红砖楼房。除了自己动手,还要雇请工匠;双管齐下,两条腿走路。只有这样,五七大学才能在下龙桥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红砖工匠其实很容易当。现场考察一番,再暗暗实践几天,再制几个砖坯盒子,就是工匠和师傅,甚至可以是“刘师傅”,“柳师傅”;但是这种工匠活儿是一门苦差,收入也低。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起早贪黑,没命地干,付了生产队的投资金额,剩不了几个钱。如果手头稍稍放松,还要背欠投资款的风险。
笃哑巴被遣送回柳河湾以后,除了吃苦,就是受苦,无休无止,暗无天日。他打听到这个消息,认定去外面谋求生存的机会来了。他毅然摒弃对这所学校的旧恨,也不顾投不上资的风险,破例使用“文字语言”——给他二哥柳书凡写了个便条,请他代他去跟老瘾客说情,放他一马,让他外出搞副业。
这时候的柳书凡因为“名声”更大,所以命运更惨。他也恨不得再次外出,闯出一条生存的新路来。
柳书凡一想起弟弟用这种极端无奈的方式寻求生存之路,不觉泪眼生花。他决心不顾老瘾客的歧见,排除一切困难,协助弟弟杀出一条生路。
大约是接连尝过不识字的苦楚,加之他二哥柳是豪的台湾来信和回信都有求于柳书凡,老瘾客对柳书凡的兄弟的“专政”措施开始变戏法:减少硬性“专政”措施,多用柔性“专政”的办法,就像蔡英文放弃陈水扁的“硬性台独”,专搞“柔性台独”一样。自从笃哑巴真的“哑”了之后,老瘾客感到使唤这个哑巴越来越不顺心,往往直起喉咙大叫,他都没有反应。老瘾客以为他像他的聋子娘一样,完全失聪了。他认定笃哑巴永远是个叫不响的“死哑巴”,令人讨厌。量他即使出去,除了卖苦力,再也混不出什么名堂来。因此,他打算网开一面。经柳书凡一说合,老瘾客竟没犹豫多久,就爽快地答应下来。不过,即使这样,他还是没忘记往这个“哑巴”屁股上割上一刀——每天增加一毛投资款。那时柳河湾人外出搞副业,一般的投资标准是每人每月 30元,说明了就是每人每天投资1元。若照老瘾客的办法计算,笃哑巴每月的投资金额是33元。一年下来,就要多投 36元——相当于一头派购猪的纯收入——老瘾客搞“柔性专政”还是够狠的!但是即使挨了这一刀,兄弟俩还是狠心同意;因为笃哑巴到底看见了一线外出求生的曙光。于是他一身轻松地给“五七大学”制红砖去。柳书凡为弟弟跳出泥潭,逃出虎口而暗自高兴
笃哑巴在“五七大学”待了不到一年,“大学”的老师就有一个惊人的发现——这个“哑巴”特聪明,除了不会说话,什么都会。老师们都竖起大拇指称赞。笃哑巴不仅会制砖,还会煮饭炒菜。他人虽不会说话,饭菜却操弄得又好又香。于是老师们暗中怂恿学校领导把他雇进去给老师们煮饭,说得文明一点,就是当炊事员,但是一般人都称工友。有些老师认为他是哑巴,不便交流,提出异议;怂恿者敲着他的脑顶说“你以为他真的是哑巴?”持异议者才有所醒悟,于是不再坚持。学校为了能从上面多弄到几块钱,他们又想方设法在“炊事员”头上冠上“民办”桂冠——如此,笃哑巴就成了“五七大学”的“民办炊事员”或“民办工友”;这个炊事员或工友就可以跟民办教师一样,每月从政府那里拿到一个“麻大伍”——这实在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但是问题也随之而来,民办工友和民办教师一样,县教育局都要建档,都是脚踏两只船的:一只船是政府,另一只船是生产队。政府管档,管发“麻大伍”;生产队则管“人”,管向这个“人”索要投资款。这样就发生了用人单位和管人单位之间的麻烦事。用人单位要征得管人单位的同意,管人单位则要求能从“他的人”身上拿到投资款。这样双方就要联系,就要沟通。如果联系不起,或者沟而不通,就会发生矛盾,甚至“泡汤”。具体到笃哑巴,就是不能去“大学”煮饭,只能依旧当他的制砖工匠。这对想当民办工友的笃哑巴无异一场南柯梦。
有趣的是恰在这时,“五七”大学为了充实办学力量,把老夫子从柳湾小学调到了五七大学,还当起了总务主任。在柳湾小学时,老夫子就跟柳书凡过从甚密,是楚河汉界对岸的知音和对手。他也吃过笃哑巴亲自操弄的饭菜。他认定,五七大学教师食堂由笃哑巴掌瓢弄勺,老师们一定吃得好,吃得香。于是主动向校长请缨:为了让老师们吃好吃香,他愿效犬马之劳,促成笃哑巴“出湾”“入学”。老夫子在柳湾小学工作多年,对柳湾大队的情况一清二楚,对柳河湾也知根知底。他深知,要办成这桩美差,必须得到柳河公社党政一把手的首肯,拿到这把“尚方宝剑”。这时柳河公社的党政一把手又是“尽憨疲”郑书记。在柳湾小学工作时,老夫子的住房经常是郑书记的落脚点,“寄存处”。郑书记下到柳湾大队时,首先把暂时不用的东西寄放在老夫子房里,再下生产队去。有空时,两人还天南海北地闲聊,所以他们是很熟悉的上下级关系。老夫子知道郑书记是个热心教育事业的人,请笃哑巴“出湾”,给老师们煮饭,相信他会尽力支持。他还想到另一个有利条件——老支书柳宝梁依然是柳湾大队的一把手,相信他也会像郑书记一样,支持笃哑巴“出湾”“入学”。有了这两个有利条件,他相信这桩美差一定能办成功。事情没出他的预料,他向郑书记提及这事的时候,他不仅一点也不“憨疲”,而且马上表示欣然同意,还给他一个杀手锏:万一有人阻挠,老夫子可以明言:本人是受公社党委之命,不管同意不同意,笃哑巴都要去“五七大学”煮饭!郑书记又担心空口无凭,容易授人以柄,就要秘书给他出具一个便函。老夫子真的拿到郑书记的“尚方宝剑”,满怀信心地往柳河湾走去。到了柳河湾以后,他又先拜访了老支书,并把便函交给他过目。老支书告诉他,办成这桩事的关键表面上不在老瘾客,而在饿蚂蝗和银菩萨;所以这三个人的一言一语你都要留心。一方面,饿蚂蝗好吃懒做的儿子正愁找不到差使,银菩萨也眼红,同样想走出柳河湾;老瘾客呢,知道自己的儿子不是这方面的料,不会参与“竞争”;但是他一向视柳河湾的每个劳动力为它的“工具”,不愿意把自己的‘臣民’拱手送人;所以最后的决定权还是在老瘾客手里。基于上述情况,你我对这三个人都要有理有节,有张有弛;既要办成事,又不得罪人。老夫子洗耳恭听,敬佩不已。
与此同时,笃哑巴“出湾”的事,在柳河湾一下子闹得沸沸扬扬,莫衷一是。一般人认为,笃哑巴在柳河湾是个哑巴,走出去还是个哑巴,出去不出去都一样。一些肚子里弯弯多的则认为,不管怎么样,笃哑巴到底冲出了柳河湾这个牢笼,比他们天天在这里受活罪强;所以不能便宜了他。
因为是公社直接向柳湾大队下函,所以老实人有责任陪老夫子一齐去见老瘾客。这时正是“六月酷暑”(农历),是学校的暑假。这天中午,吃过饭后,老瘾客正在抽屉与偏屋之间的过道上乘凉。前面忘了介绍,老瘾客在得到台湾老兄柳是豪的“资助”后,虽没为瘦猴解决居屋问题,却为自己扩充了居室——在大木屋西头搭了个有“抽屉”的偏屋。为了便于乘凉,“抽屉”与偏屋之间留了个过道。过道一方二便——既可过人,又可纳凉。遗憾的是老瘾客到底见识有限,过道建得太窄,不能摆躺椅。
酷暑季节,烈日炎炎;“双抢”刚刚上岸,人困马乏,柳河湾人才进入难得的喘息期,老瘾客延长了正午的休息时间。
老夫子和老支书来到大木屋的时候,老瘾客正坐在过道的矮凳上,摇着老蒲扇,十分悠闲。矮凳对面有一条“长凳”,长约六七尺,是两个土砖架设而成的。凳面就是一根锯成六面体的长木条。
因为有老实人作陪,老瘾客并没有因客人的到来而起身示迎,仅仅用蒲扇指了指眼前的“长凳”,示意他们随便坐。
老夫子家住现龙坡,与柳河湾隔岭就坳,又在柳湾大队工作多年,对柳河湾的风俗人情非常清楚。所以他不讲客气,一屁股在“长凳”上坐下。他又是个干脆人,无论办什么事,都喜欢一锯两块板——干脆利索,因此办事效率颇高。今天他也这样想,所以完成了简单的“烟礼”,扼要的说明了自己此行的意图后,就单刀直入:“老队长,学校想在贵队要个伙头将军,还请您高抬贵手。您意下如何?”
老瘾客一听就明白,老夫子是要笃哑巴来了。不过他擅长装吗;所以依然明知故问:“偏僻落后的柳河湾,若能出将军,早就不是这幅模样了。”
老夫子出身贫农,没有成分包袱;今天出差全然为公。所以他能做到心中无私天地宽。他又在柳湾小学工作多年,对老瘾客同样有一定了解,对他的怠慢并不意外,对他的装吗也心里有底;所以他依然心里坦然
老支书担心老瘾客产生误会,马上帮老夫子解释:“五七大学想要笃哑巴给他们煮饭去。”
老瘾客不以为然地瞅了老实人一眼,在心里鼓捣:这还用得着你解释吗?但是马上又把眼光转向老夫子:“怎么个要法?吃国家粮,还是背‘袋袋粮’?”
老夫子明人不做暗事,实话实说:“今年还是按你们的副业合同办事,柳书笃每月给队里投资33元——”
老瘾客立即想到:明年呢,将来呢?你把我的人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抓走,我怎么办?找谁拿捏?他不干!但是他没有直说,只能转弯抹角敷衍:“这么重要的事,我个人不敢表态。队里又快要吹哨子(出工)了。你看这样行不行——晚上我们开个领导小组会,你也列席吧,咱们当面鼓,对面锣,商议个具体办法来。”
老夫子听完,还是有点意外:这回想一锯两块板,怕是张家人打大锣——没指望了。他不由得把眼光投向老支书。
老实人却端然而坐,一点不惊。他听出了,老瘾客想故意把他排除在晚上的会议之外;但是他心中有数,所以并不着急,也不计较,还大胆地为老瘾客推波助澜: “过午不成公事,队里马上就要叫出工了,就依老队长安排吧。”又对老夫子,“你就来个旧地重游,去玉玺坪休息一下午吧。要不去大队办公室看报,跟烂秀才下棋,都行。”说完就邀老夫子起身走。老夫子也跟着起身。刚上晒谷坪,老实人又转身问老瘾客,“地点呢,就放在你这个晒谷坪上,行吗?”
老瘾客没有吱声,他只撅着驴嘴勉强点了下头。
老夫子看出来了,老瘾客在借故拖延,还想把老支书撩开。他担心拖中生变,所以两人刚走出晒谷坪,他就迫不及待地问老支书:“该不会一拖了之吧?”
老实人却不担心拖而生变:“他到底在大队支部领导之下嘛,怕什么?”老夫子这才放了心。
下午,老夫子没有先去玉玺坪,自然也就没有去那里看报。他从石头城走过的时候,发现柳书凡在家,就吆起他去玉玺坪楚河汉界两边鏖战去了。柳书凡还以“发痧”为名,向老瘾客请了半天假。彼此鏖战期间,老夫子向柳书凡说明此行的意图。并请他跟自己一道列席晚上的领导小组会。
柳书凡虽然还是深陷在失去泉美人的极度痛苦之中,得知弟弟有“出湾”希望,还是强打起精神,振作了一番。但是他对列席会议有顾虑。因为他既不是柳河湾领导小组成员,也不是上头哪位领导指名道姓命他奉陪。不过事关弟弟的出路,他又不愿意错失良机——有亲人在总比没亲人在强嘛。所以他没迟疑多久,就欣然表态,同意奉陪。
晚上,柳河湾领导小组的会按时举行。贤惠的泉儿娘知道会议要在她家晒谷坪进行,上头还派来了“干部”。于是收工回来,丢下喂猪的功夫,先把晒谷坪扫得干干净净,然后把家里所有的凳子都搬到晒谷坪上去。把吊在堂屋里的灯泡也拉了出来,挂在檐柱上,把晒谷坪照亮。
对于妻子的不辞辛苦,周到安排,老瘾客并不领情。他知道,这是因为老实人顺便提及了一句的缘故。“同行”生嫉妒——他是时时刻刻提防着老实人打他妻子的主意的。因此他在心里鼓噪:他是你什么人?他随便敷衍一句,你就把它当圣旨!但也只能在心里发泄而已。他深知这个广西婆娘知道他的“前科”太多,担心祸起萧墙,所以不敢捅这个蚂蜂窝。
根据老瘾客的安排,今晚与会的除了他本人,还有贫协主席饿蚂蝗,会计银菩萨,还有出纳、保管员,及东、西作业组组长等人。老夫子自然按时列席。老实人也不请自来。连烂秀才的身影也出现在晒谷坪上。这让参加会议的人颇感意外。老瘾客又在心里鼓噪:谁让你到这里来的?你还没斗够?真是自屎不知臭!
这回,柳书凡不顾别人的歧视与偏见,真的不怕“自己屎臭”——在老瘾客的晒谷坪上端然而坐。为了弟弟走出柳河湾这个烂泥坑,他理应不顾歧见,尽一份为兄之责。
待与会成员到来齐之后,老夫子自然又要进行一番“烟礼”。柳书凡明白老校长在为弟弟办事,所以早有准备。他示意老夫子“从免”,自己给与会“领导”递起烟来。柳书凡没有烟瘾,也无钱买烟抽,今天是“特备”——特意为弟弟“出湾”备了每包一毛钱的经济牌香烟——在那个缺吃少穿,锱铢必较的时代,能用“两头一样大”的香烟款待别人就是够大方的人了。
与会者对老实人的不请自来,并不意外;因为他偶尔与会,是家常便饭;对烂秀才的贸然出现,则大惑不解:现在他又从容不迫,慷慨施烟,到底意欲何为?须知,这个腊麻蝈只是他们任意拿捏的对象,根本没资格参与他们“领导”开会呀!于是晒谷坪上出现了一道奇异的景观——每个接烟人在接过柳书凡递来的香烟时,都要用异样的目光把他端详一番,却不表示谢意。
其实,对柳书凡的不请自来,最意外的还是老瘾客,最咬牙的也是他:昨天还是他手里的瘦泥鳅,干麻槁;今天没有谁呼唤,就欣然与会,还跟咱们贫下中农平起平坐。这分明是老实人在招降纳叛嘛。
老夫子知道老支书跟老瘾客之间有矛盾,有隔阂;也看出了老瘾客和与会人员都怀疑柳书凡的出现是老支书为了扩充自己的力量,壮大自己的队伍。为了解除大家的误会,有利会议的进行,待柳书凡施烟完毕,他就赶忙声明:“柳书凡是我请来作陪的,因为散会后,我还要请他送我回学校去的。不是老队长有意,也不是老支书有心‘请’他来开会。大家不必多虑。”
与会者这才释然。只有老瘾客仍然将信将疑:你老夫子该不会心甘情愿给老实人当挡箭牌吧?
不管老瘾客心情如何,老夫子的声明一完,会议很快进入了习惯性的三分钟沉默。
“你就先讲几句吧。”老瘾客吸了一口烟又吐出来后,对老实人说,企图先发制人,自己金蝉脱壳。
老实人头脑冷静,没有上当。他笑着回应:“我不请自来,已经违例,那敢喧宾夺主?你们按你的计划进行吧。我只当一回旁听生。 ”
老瘾客见老实人没有上当,老大的不悦。
农村的会,一般都开始得很晚,柳书凡的礼性又花去了一些时间,所以大家都在等着哪个快点敲开台鼓。
时间不等人,老瘾客也想应付一下就睡觉去。他自知这回没法“运动”老实人,只得硬着头皮首先敲起开台鼓来。
“五七大学要人煮饭,老校长今天就是奉学校之命,要笃哑巴给他们煮饭去。要人的事是大事不能儿戏。同意不同意,大家表态。”他说得冷冰冰的,谁都听得出,他骨子里在打什么主意。
老夫子立即听出,老队长这个开台鼓敲得太简单,不明朗,没有突出关键词。于是想补充几句。老实人则还在继续他的“旁听”,他不仅自己不急,还示意老夫子:听听大家的意见再说。
老瘾客的开台鼓,像一根点燃的导火索,原来寂静的晒谷坪上,马上打破了三分钟的沉默,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
“笃哑巴此去是吃国家粮,还是袋袋粮?”有人先问。“国家粮”是指拿国家工资,吃商品粮。“袋袋粮”是指拿集体工资——这类人无缘“商品粮”,每月在单位吃饭,需从家里提米去。不管什么粮,他们最担心的是笃哑巴神不知鬼不觉地跳出柳河湾这个烂泥坑。
老实人还想要老瘾客讲清问题的关键,估计他不会俯首听命。这才向老夫子努嘴:“老校长,你补充几句吧。”
老夫子从来不喜欢啰嗦。他想这回想打快速歼灭战是没指望了。于是耐下性子,苦口婆心。他先告诉大家,笃哑巴此去还是柳河湾的副业人员,每月投33元资金,队里给他计一定数量的工分。接着又不厌其烦地重申:“他既不是去吃国家粮,也不是提着袋袋粮去煮饭,他还是柳河湾的劳动力一名,笃哑巴一个。他仅仅是被学校雇请,给老师煮饭,当伙夫。
请一个哑巴煮饭,大家都感到蹊跷。尽管早有风言说笃哑巴是假哑,不是真哑;但是他实在哑得太久,所以很少有人相信。于是有人好奇地问:“煮饭是要给人吃的。一个哑巴怎么跟吃饭人打交道?”
“笃哑巴只管煮饭炒菜,其余一概由庶务出面包揽。大家知道,煮饭人,炒菜人,是无需跟饭或菜说话的嘛。”老夫子答得轻松而且诙谐。
“那也不如请一个能说话的人呀?”那人仍然固执己见。
“但是,那个人能炒得出笃哑巴那手好菜,煮得出笃哑巴那样的香饭吗?”老夫子依然应对从容。
大家都哑然。对于笃哑巴的瓢把功夫,大家都众口一词:说到煮饭炒菜,在柳河湾,在目前,确实无人能出其右。
这是毫无意义的宾主对话。这样毫无意义对话急坏了心事重重的老瘾客。他再也不能毫无所谓地空坐,便向贫协主席使了个眼色。
饿蚂蝗有一个女儿,一个儿子。女儿已经出嫁,儿子也已经成亲,但是跟他的父母一样,极端好逸恶劳。他带着老婆成年累月在外游荡,正愁找不到一份安心的工作。今天,他见儿子的机会来了,异常兴奋。下午,老瘾客趁劳作的间歇告诉他,机会来了,要他“努力”争取……。他一听说五七大学真的要人煮饭,就磨刀霍霍,决心大干一场——把儿子送出去!虽不能谋个美差,能走出柳河湾也是好的。眼下,见“阶级兄弟”又特意提醒,马上神气十足地站了起来,装出一副贫下中农大于天的架势。
“请问校长,学校要我们柳河湾哪个人给你们煮饭?”饿蚂蝗又装出一副很有涵养的样子问老夫子。他把“哪个人”说得特重,分明在有意警告。
与会者都觉得饿蚂蝗是在明知故问,都鄙视他。
“我刚才不是讲过了吗——笃哑巴——柳书笃。”老夫子认真地回答。他听出了饿蚂蝗明知故问的画外音——警告他:站稳阶级立场;但是他不以为然。
饿蚂蝗仍然装出三分涵养:“他是什么成分,戴着什么帽子,你知道吗?”
老夫子知道这位贫协主席企图用成分和帽子同时压人,有点鄙视他:“我不仅知道他出身地主家庭,还知道他是地主的儿子。至于戴在他头上的帽子,是你们随意加的,不能算数。物尽其用,人尽其才。毛主席说过,对这些人是要给出路的呀!”他也是贫农的儿子,读的是翻身书,干的是毛主席安排的工作,他有底气——谁怕谁呢。
“那么‘帽子’呢?笃哑巴的头上可是戴着‘小老彭’的大帽子的呀!”饿蚂蝗索性把“问题”捅穿,企图向老夫子猛将一军。促使他改弦易辙,把形势往他儿子这边扳。
银菩萨也趁机回柳家小苑掏出农中的遣送函来,在空中摇晃:“这也不算数了?”他是会计,生产队不设秘书,一般的公函都由会计代行保管。没人想到的是,一向茄子辣子一把抓的他,对笃哑巴的遣送函却保管得特别好,好多年了,纸质一点叶没有变色。
这让老夫子很意外。他马上向银菩萨要过遣送函往电灯下走去。他分明瞧见,原来那不过是一张过时皇历而已。他很快冷静下来,依然幽默地说:“连‘大老彭’的帽子早摘掉了,你们还舍不得给‘小老彭’摘帽呀?”
饿蚂蝗认为老夫子简直在造谣:“一个老早被踩在贫下中农脚下的右倾机会主义分子还有复活之日?你不是在为彭德怀唱赞歌,就是在说梦话!”
银菩萨也不愿意服输,但又一无所知。他一脸愠怒。
谁知老夫子嗤之以鼻:“报纸上早已报道过,彭德怀同志已经平反,他本人都抓三线建设去了。党中央没有向你这位老农会主席禀报?”他为饿蚂蝗的无知悲哀,忍不住奚落他一顿。停了停他又说:“同志们,我们是真正的阶级兄弟,我奉劝一句:我们要紧跟毛主席,多为毛主席争光。贫农要立志,‘贫农’本身不出‘饭’。别老抱着‘贫农’当饭吃啊!”
听了老夫子的话,饿蚂蝗“涵养”不住了,他感到受了被愚弄和侮辱的伤痛,没法忍耐。他愤然站起,倒八眉,倒八眼,双双直指,就像四支长箭,直指夜空。他还不断摩拳擦掌,像发誓要擒拿什么凶犯似的。
与会成员以为他发现什么新仇大恨,都觉得可笑。好久好久,饿蚂蝗才伸出食指,指着老夫子,继续怒不可遏地发泄:“笃哑巴可以不是‘小老彭’,难道连地主崽子也不是了?世上难道就只有地主崽子会煮饭?我们贫下中农子女都吃生米长大的?都不会给别人煮饭?”
在那个时代,这样的话,抵得上一颗重磅炸弹,可以把人吓得魂不附体,甚至炸得浑身碎骨的。饿蚂蝗敢说这样的“大话”,可见他的觉悟之高,胆量之大,阶级立场之无比坚定。他为自己能有如此胆识而沾沾自喜。
柳书凡听到这话,不觉打了个寒战。他原以为,三兄弟中,他命最苦,没想到弟弟的命,比他还苦。
老瘾客和老实人都没有被饿蚂蝗的炸弹吓倒。老瘾客为自己下午给饿蚂蝗装上的导火线顺利点燃并且引爆而暗自兴奋;老实人则知道饿蚂蝗又在借机挥舞他的成分优势。其他与会者也认为,瞧饿蚂蝗儿子那吊儿郎当的懒汉相,去五七大学吃“油(游)饭”,还差不多。煮饭?老师们准备吃烧锅巴或夹生饭吧。
老实人再也“旁听”不下去了。他以退为进,诚心征求老夫子的意见:“老校长,就启用‘老主席’的儿子给你们学校煮饭去,怎么样?”
老夫子镇定自若,自有主见。一、他今天带着郑书记的“尚方宝剑”而来,不怕事情办不成;二,他在柳湾小学工作多年,饿蚂蝗的儿子曾经是他的学生。这个学生是什么料子他了如指掌;所以,他信念坚定,决心铁定,毫不为饿蚂蝗的吓唬为然。他见老瘾客沉默不语,揣摩他一定在盘算什么。也知道老支书的话其实是在给他壮胆。于是他也以退为进:“老队长,既然老农会主席认为他的龙子会煮饭,那么我们就签个合同,试用一个月。不过我不稀罕生产队盖公章,我只稀罕‘老主席’和老队长亲自签字,或亲自按个手模。并且送到公社郑书记手里,他亲自备案。如何?”
饿蚂蝗没想到,这个矮矮的教书匠,人高不过坛子,毛粪不过八十(斤),端个正理出来,谁也驳不烂。他刚才的火气一下子灭了一半——对儿子会不会煮饭,他知根知底——不要说煮饭,连淘米都不会呢。至于炒菜,他连摸瓢把都闹过笑话——有回还拿倒了。给这样的儿子按手模?还不如父子一同出去献丑,去给自己抹黑脸!这个手模他绝对不能按。
老瘾客也没有想到,昔日的小小的村小校长,居然敢拉“憨疲书记”的虎皮作大旗,吓唬贫下中农。但是他自知在郑书记面前,形象太差,手模一盖,等于授人以柄,他不干。于是又给老实人送去一个顺水人情:“今天大队书记在场,就请老支书给我们做主吧。”
老实人还不打算领老瘾客的人情。他分明看出,老瘾客知道饿蚂蝗儿子是什么货色,才不盖这个手模的。但是他更知道,今夜老隐客不愿意在这个“矮坛子”面前认输,希望老实人给他一个台阶下;不过,老实人自认时机尚未成熟,不愿意马上听他的指挥,给他砌这个台阶。于是他诚心推辞:“开会前我就说过,我是来当旁听生的。这个初衷,我现在都没有改变。柳河湾的事还是领导小组自己解决,我不便插手。”
乞求又一次无望,老瘾客好苦恼。他实在不愿意就这样输给老夫子和老实人。于是改变方向,向他的“下属”示意:催促老实人表态,大家好回家睡觉去。
“双抢”刚完,大家都很累。瞌睡浓的,已经昏昏欲睡了。于是大家跟着打哑乎:“一夜没有两夜久,大家都来瞌睡了。老书记,你就看在我们的面子上,讲几句算了。”
老实人也知道凡事要顺乎民意。他体谅大家的辛劳和疲倦,认为时机已经成熟。于是他站起来略作思索,就简单地说开了。这回,他破例学会了从大道理讲起,大言人是国家的,只要国家需要,我们就要积极地输送。接着又讲起了“物尽其用,人尽其才”的道理。最后才讲到笃哑巴去五七大学煮饭,不是去享福,而是充分发挥他的一技之长,给学校多做贡献。最后他才晓以利害,点石成金:如果我们不放笃哑巴去,五七大学自然能找到另外一个人;但是我们柳河湾每月就少了33元收入,一年就是就是近4000。这对一个穷得叮当响的生产队来说,是笔不少的损失……他漫不经心似的闲聊,从容不迫地诱导;有大道理,有小实际;虚实结合,令人信服。最后他发自内心地告诉大家:“如果柳河湾生产队不同意放人,那么,我打算把笃哑巴调到柳湾大队联合厂去,笃哑巴还是去‘五七大学’煮饭,但是这时他是代表联合厂而去,那么这笔近 4000元的收入就是柳湾大队联合厂的了。到了年终,大队就把笃哑巴的全年工分开具给你们柳河湾。这样柳河湾不仅没有捞到分文,却照样要给笃哑巴记工分,给他付报酬。”
大家听了,这才如梦初醒。他们不仅看到了一个水平提高了的老支书,而且看到了一个时时为柳河湾人打算的贴心人。于是大家异口同声:“听书记的,让笃哑巴煮饭去!”
老实人这才感到,心头的石头落了地。
令人意外的是,石头落地未稳,晒谷坪上马上发生余震。银菩萨“旧病复发”,余火再燃。他没能走出柳河湾,实在不心甘。他站起来,愤愤地说:“即使放出去,工资也不能入笃哑巴的手!由生产队每月派人去五七大学亲自领取,而且他的工资是多少,我们就要领多少。至于那个每月的 33元,只能多,不能少!”银菩萨说完,黑着脸,不容分说的样子,一屁股扽了下去。
按照银菩萨的办法,笃哑巴煮饭,连吃饭的钱都要自己掏,米也要自己回家提!这简直是汶川地震的强烈余震,级别够高的。
老瘾客觉得这次余震发生得及时,咧着驴嘴,十分得意。
老实人也感到突然。把眼光投向老夫子和柳书凡。
老夫子也很意外,他呆呆地坐着,一筹莫展。
最感到意外的还是柳书凡。银菩萨手段毒辣,说得出,做得到,他早已领教过。没有想到的是今天,他又向弟弟开刷了。这不是一般的开刷,他这是推着弟弟往悬崖上.——柳书笃出去了照样是死路一条——生产队要榨得他滴血不存!他连吃饭的钱没有,米也要送!两兄弟的命运都这么苦,他泪向何处洒呀?谁能救弟弟于水火呢?老夫子?老支书?他们都期待他柳书凡给自己拿主意呢。其余的与会者听了,心里都发毛:银菩萨做得太绝了;但是慑于“阶级立场”,哪个也不敢站出来说“好话”。
这回,柳书凡没有“大姑娘”,他稍作思索,就果断决定:“行,就依会计说的办!大不了,我要笃哑巴去姐姐家吃饭,我每月按时送米到我姐家去!”柳书凡说的姐姐就是本书开头说的“书凡姐” ——她是解放前跟下龙桥的一个袁家大户订的婚。解放后袁家一样被划成地主;但是聋子母亲初衷不改,也顶住了小诸葛的威胁,依然把书凡姐嫁到了下龙桥。
别看柳书凡平时大姑娘一般,关键时刻,倒能显出几分好汉本色!老实人也为他捏了一把汗。所有与会者都对柳书凡刮目相看,连老瘾客也在心里“啧啧”称奇:倒是看不出!就这样,笃哑巴终于在“五七大学”谋到煮饭差使。饿蚂蝗和银菩萨软硬兼施,也没能阻拦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