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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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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河湾》连载

第六十四章 秀才重修柳河坝 老三巧言惑人心

白驹过隙,光阴荏苒。转眼又是新的一年。

这年秋天,柳书凡因“病”提前退休。他一向身体好好的,怎么突然间就病了呢?其实他患的不是身病,而是心上的病——“钱病”!他的两个孩子,大的已经在上大学,小的也在不久前收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他的家庭已经步入智力投资的高潮。在“工资以升计,学费用斗量(柳书凡自撰的打油诗)”的年代,光靠微薄的薪金支持两个孩子上大学,可谓杯水车薪。因此他必须开辟第二“战场”,谋求第二职业;一边拿退休工资,一边想方设法,额外创收。恰好这时有位同学在邻省的佳山市创办民办大学,需要帮手;他便趁机退下,以便尽快赶往佳山,尽快开辟“第二战场”,从事第二职业,以解燃眉之急。

近几年来,他在吴同一中教书,又多年教毕业班,因此很少有礼拜天;也因此之故,平时很少回家。只在寒暑假时,才回来看看。现在趁退休的空闲,当好好领略家乡风光,重温故土人情;不然到了异域他乡,想再睹家乡风光,重温故土人情,就只能靠梦游了。尤其是柳河坝,那里是他幼时的天堂,儿时的渔场,更应该去好好看看,好好欣赏。

正如前面已经介绍的,柳河湾前面,小柳河上,有一座水坝临水而立,将小柳河一分为二,一水翻过大坝继续前行;另一水抱着柳河湾绕湾而走,直至绕完全湾,才依依不舍奔往龙须坪去。这项分一为二的工程就是柳河坝。柳河坝,实际上是堤和坝的总称。两头为堤,中间是坝。堤和坝弯弯的融为一体,像一轮弯月。它全长一百多米,远望去,像弯月卧在静静的小柳河上;又像一位身段修长的妙龄少女,伸直上臂,修腿微弯,躺在小柳河间,坦承艳阳的沐浴。这儿,坝的上面,因水位抬高而出现一个狭长的小湖。湖上,常年水儿清清,涟漪缕缕。太阳一出,则又波光照耀,煞是妩媚动人。坝下是藏龙潭,深不可测。河水翻过大坝,泻入深潭,发出咚咚的巨响,溅起白色的浪花,场面十分壮观。这里,坝上,从古至今,都是柳河湾儿童的游泳池,嬉戏地。尤其是夏天,中午一到,柳河湾的孩子们砍柴回来,撂下柴刀,鲤鱼跳龙门一般,纵身一跃,就蹦到水里,说呀,笑呀,游泳呀,打水仗呀……乱成一窝,乐成一团,真是欢天喜地,好不开心。他们玩腻了,耍累了,就爬上岸去,翘着鸟子,或光着屁股,躺在堤上晒太阳——又是其乐融融,好不惬意!坝面,终年流水不断,是永不消失的瀑流。坝下,平时是儿童们的渔场;山洪一发,瀑布轰鸣,水花四溅,怒涛翻滚,又惊心动魄。倘若洪荒大发,大坝没了,坝上坝下,一马平川,浩浩荡荡,更加令人惊叹。但是,坝上“小湖”水深莫测,暗藏杀机,孩子们如果只管放肆玩耍,忽视安全,仍有一定的危险;倘若大意,还会酿出人命。超强人的大儿子——大叶子,就是因为在这里游玩,一时大意,不幸溺水而亡,造成无法挽回的损失。坝下深潭过去,就是浅滩,还有不少涓涓细流,是小朋友的天然渔场。桃花汛期一到,鱼儿上滩产籽,就是他们捕鱼的最好时机。这时候只要截其一段,守株待兔,就可以为渊驱鱼。只待水儿流干,就能够坐收渔翁之利。

有一次,大约是桃花汛期——飙仙子发情期或产籽期吧。柳书凡砍柴回来,放下柴,收好刀,溜到藏龙潭下面的沙滩边,看见一队黑油油的飙仙子正在涓涓细流中嬉戏得欢——真的群仙下凡一般。他见了,眉眼大展,喜不自禁。他赶忙转身回去,揢了一把稻草,提了一个簸竿(一种赶鱼工具),又飞身来到滩边。他再仔细瞧,黑油油的飙仙子依然在优哉游哉;他更加心花怒放。他略一思量,飞速下水,把簸竿扎在下头的出口,让它张开“血盆大口”,静候飙仙子们自投罗网。簸竿张好,他又麻利地用稻草把子截住上头。被草把子阻断源头的涓涓细流,水越来越少,飙仙子们藏身不住,四处乱窜。有时候还飙到滩上,露出白色肚皮,闪着银光,很是诱人。待流水将尽,他就奋力驱赶。鱼儿惊慌失措,只顾拼命往“血盆大口”里逃窜,殊不知正中了柳书凡的下怀。他大获全胜,满载而归。他架锅烧火,足足煎了两大菜锅!母亲回来,发现儿子收获这么丰富,喜悦飞到脸上,像一朵灿烂的葵花。

若是久晴初雨,河水暴涨,小柳河变成大柳河,大鱼也随水上溪。这时候,大人们只要堵住了小柳溪,把小溪下游的小坝口也放开,也张开“血盆大口”——只让水尽快流尽,不许鱼儿逃窜半条。呆在溪里的大鱼小鱼,尾尾急得不行,那场面尤其壮观。水还没有全干,鱼儿就慌张起来,或东奔西突,或横冲直撞,搞得小柳溪一片喧哗。远闻之,无不为之惊喜;近见之,更加为之振奋;更有跃出水面,飙得老高的,尤其令人欣喜若狂。满溪里哗哗地响,嗄嗄地冲……小柳溪顿时成了鱼海。堵溪的人们瞧见,大喜过望,乐不可支。那恢宏的场面呀——啧啧,实在没法形容。

带着这种美好的回忆,柳书凡信步走出家门,往柳河坝走去。

如前所说,他的新居就坐落在小柳溪边。小溪与新居,中间只隔着个昔日的绿草坪——今日的晒谷坪。他站在晒谷坪上,左顾右盼,发现小柳溪不仅早已断流干涸,而且垃圾成堆。溪里这儿堆座垃圾山,那儿垒垛垃圾墙;小柳溪时断是续,仿佛患了结肠癌。那一堆堆不断增多或增大的渣滓,就是一个个不断扩大的癌瘤。小柳河早已面目全非,所谓“双带缠腰”也风光不再。这给他的美好心情淋上了一层凄冷的毛毛细雨。再望小柳溪下游的龙须坪,这片昔日水旱无忧的良田又变成了旱涝不保的旱地,就是最前面的圳口丘,也因为缺水而变成了旱土,饿蚂蝗不得不将它改种了玉米。时正仲秋,玉米早已收获,几根没有砍去的玉米秆在萧瑟的秋风里支支直立,玉米叶无奈飘零,圳口大丘显得十分荒凉。整个龙须坪也秋风萧索,一片荒芜。他刚刚才沾了冷雨的心,仿佛又撒上了一把薄盐,更不是滋味。柳书凡来到坝上,满眼所见,更加触目惊心:柳河坝早已荡然无存!东西两头的堤,大部分已经彻底垮塌,简直就是一垛败垣颓墙。再仔细瞧,有些败垣颓墙上还沾染着混凝土的残迹。它说明这坝几年前曾经有人补修过,只不过它是应付式的玩意儿,是遮人耳目的把戏,所以没多久就垮塌了……昔日光着鸟子或屁股晒太阳的东、西两个长堤,大部分早已不见踪影。大坝、深潭、浅滩,早已被乱石和沙砾堆得高低不平。如今的柳河坝,出现在人们眼前的是东倒斜西歪的乱石,杂草丛生的荆棘,此外就是不尽的沙砾……涓涓细流已被乱石、荆棘、沙砾堵塞得难觅踪迹。原本一路滔滔的柳河流水,到了这里,从此只能从无数石缝中挤过去。往日,牛儿可以在藏龙潭里自由洗澡,自由吸水;可现在它连吸口水解渴,都感到不便。再看坝心,水位早已降到河底,连河床的生黄土也暴露无遗。有些地方,旧河床上又冲洗出了新的河床。柳河坝的上游与下游已经连成一片,看不出哪里是坝上,哪里是坝下,更找不到哪里有坝!小柳河上头,正在洗衣的婶嫂们搬了几个石头横在河床中央,挡住部分流水,才抬高了一点点可怜的水位;她们才得以勉强地浣洗。昔日杨家岭人都来浣洗被窝和蚊帐的小柳河,现在已经快要倒了个个儿——柳河湾人要去杨家岭的死水塘里洗涤被窝和蚊帐了,好不凄惨!柳书凡环眼四顾,只觉得昔日的天堂,如今已是断壁颓垣,满目疮痍。他先被洒上冷雨,接着又被撒了薄盐的心,这下像突然被谁击了一闷棍,他头脑一阵晕眩,顿觉踉踉跄跄,几乎晕倒。他望着望着,不觉悲从中来,老泪凄然而滴。

他呆呆地站着,噙着泪水暗暗发誓:“有朝一日,我柳书凡只要债不缠身,一定要重修柳河坝,一定重整柳河湾江山!”

“实在是重修的时候了!老孙子,你既然回来了,就挑起这副担子吧!”冷不防,有人在后面提醒柳书凡。他回头一看,不是别人,竟是老瘾客!他听说过,自从包产到户以后,柳河湾人向他“纳贡”的少了,他时时发生酒荒烟荒,烟荒尤其突出。今天可能又慌得厉害,“乞烟”来了。

在柳河湾,老瘾客是他最不愿意见到的两三个人之一!现在不早不迟,偏偏在你心情最不愉快的时候,他却偏偏出现在你身边,在你眼前。真令人扫兴!老支书告诉过他,柳河坝几度兴废,都是他老瘾客给糟蹋的。政府已经拨了好几次专款,但是每次他都是做做样子,专款就连影子都不见了。坝却越修越烂,柳河湾人也越修越穷。只有老瘾客越修越“起劲”。

“你是柳河坝坝毁堤亡的罪魁祸首!居然还有脸在我面前提倡‘重修’!”柳书凡瞅一眼老瘾客,愤愤然,差点骂出声来。不过他毕竟不是阿Q,所以并没有怒形于色,而是很有礼貌地掏出他常备在身的上好香烟——精品白沙烟,给他消瘾。论辈分,他与目前的小半斤一样,当叫他“仁爷”,但柳书凡实在不愿意这样尊称他:他被他拿捏得够了!所以他不置可否,只递过一支烟去,简单地应酬:“抽烟。”

与柳书凡相反,老瘾客虽然不能做到香烟常备在身,却能做到打火机常备不懈。他满脸堆笑地接过香烟,又放到鼻前闻闻,然后打火机一响一燃,他就吞云吐雾起来,活像一个被鸦片坑得死去活来的吸毒犯,一出牢门就抽到了浓香飘逸的罂粟。

“名副其实的老瘾客!”柳书凡看着他那吞云吐雾的样子,心里好笑,“要我在家修坝,时机还没成熟呢!”待老瘾客的尼古丁饥饿缓解得差不多了,柳书凡想起他老婆去世的事,于是趁机把话题岔开去,“奶奶去世快一年了吧。生前我没看望她老人家,逝世后又没回来送她一程,实在抱歉呀!”

“到底是书香人家出身,出口就与众不同!”老瘾客使出擅长巴结的故伎。三十几年前,他老瘾客只想过怎么拿捏,怎么摆弄,怎么把他折揻,压根儿就没想过要巴结他,奉承他,可现在时势不同了——柳书凡已是“国家的”人;不再是任他践踏、蹂躏的对象了。他也休想再拿捏,摆弄或者折揻他了;而他还是个道地道地的柳河湾农民!这叫境未迁,时已过——也是今非昔比呀!不过老瘾客脑子还不笨,没有忘记接上柳书凡的话题,“没有的事。如今你已经是国家的栋梁了,你们有你们的公事,为人民服务嘛!爷爷不怪,不会见怪的!”灰色的驴眼笑眯眯的,像是真的立地成佛了。

柳书凡又在心里暗笑:“你笑里藏刀的玩意儿耍得太纯熟了! ”他见老瘾客的烟头快烧着指头了,赶忙给他递上第二支。老瘾客也不客气,欣然笑纳,而且马上用上一支烟的余火点燃。这是另一种形式的薪火相传。他们面前又烟雾缭绕。柳书凡避开烟雾才看清,他左手的食指和中指已经被烟火熏得焦黄了。

“泉美人最近来看望过你吗?”常言道,睹物思人。其实有时见人也思人。此刻的柳书凡就是这样。见了老瘾客想起曾经痴情爱恋过,并且一同私奔过的泉美人,他的心里就缠绵悱恻,充满泪水。

老瘾客一经提醒,就不胜感慨:“来过,来过!隔三岔五就来一趟,真像亲生女儿一样。贤慧女儿能干人啦,柳湾无双,世上难寻!”他赞不绝口,仿佛柳书凡根本不知道他觊觎李泉儿,还吃过泉美人的“草”;不仅捆绑过李泉儿,还狠狠地把李泉儿驱逐出柳河湾似的。老瘾客说着说着,居然呜咽起来。

柳书凡莫名其妙:一条从来抓鸡不择手段的老狐狸,一条吃人都不眨眼的饿狼,怎么会突然在软弱的小鸡面前大发慈悲呢?是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或者猫儿哭鼠?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柳书凡提醒自己:提高警惕,冷静应对,不要被他的眼泪所蒙蔽!

老瘾客继续连哭带诉:“老孙子,是我有眼无珠,作践你们太多太过!你的弟弟也是我对他虐待过分,他才变成‘笃哑巴’的。你大概忘了,有年年终决算,你说进钱欠钱,都要打条,你的意见是对的!牛角丘耙秧田,你也是耙得最好的!镇獭坝捉螟卵,你也是捉得最多的!老实人读文件,你及时给他解难,也是无可厚非……可是我却奚落你,斥责你,作弄你,还状告你,故意把你……”他泪眼婆娑,说不下去了。

柳书凡听着,心想,何止这些,还从我身边赶走泉美人,企图把我也赶下讲台呢!你分明在逢场做戏呀!看来真的猫哭老鼠来了,他得百倍警惕。

“对泉儿——”他用手背揩去泪水,继续说下去,“我也知道她挺喜欢你,可是我不仅不让你们结成夫妻,还故意把她嫁得远远的,让你们见上一面都很困难。你有才,她有貌,你们都是品貌双全的人,是天生的一对。是我故意拆散了你们!不然,你们早就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了!我也不会落到如此孤苦伶仃的地步啊!呜呜——”还没说完,又泣不成声,老泪纵横。

柳书凡这才恍然大悟,自己刚才想得太多了。老爷爷或许真的改过自新,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他连忙安慰老瘾客:“真正没有的事。仅仅是她喜欢我而已。我乃瘦毛鸡一只,烂秀才一个,哪敢痴恋柳河湾的金凤凰呢。再说,她不是给我送来一个电影明星式的童三媛吗?我已经很知足,很感谢了。”他又想起老瘾客的儿子、儿媳,于是问:“你不是儿子儿媳一大群吗,怎么能说孤苦呢?”

“老孙子,你不知道,他们哪里是人,连一群狗都不如!就是本来老实巴交的杨小兰都被他们带坏了!”老瘾客噙着泪水诉起苦来,“一年四季,个个在县城鬼混;混得身无分文了,就一伙土匪似的回来打劫,啃老骨头!他们呢,喝足了,吃饱了,撂下碗筷,嘴巴一抹,又回县城鬼混去了。收拾、洗涤碗筷的还是我这个老骨头!老孙子呀,狗吃了主人的东西,还会摇尾示谢;可是他们呢?想都没有想过!”说完,又呜呜地哭,还涕泪涟涟。

柳书凡久居县城,对他几个儿子在城里的所作所为,有所耳闻。大的爱赌,次的爱嫖,小的嫖赌兼爱,都是他熏陶出来的一丘之貉。还听说他们日益座大,快要独霸一方,占地为王了。不过柳书凡又是个心软的女面人,见老瘾客竟这般凄苦,眼眶也潮润了。他暗想,现在他总该金盆洗手,立地成佛了吧。他见原来的烟已被涕泪浇灭了,马上递去第三支。老瘾客又坦然接过,毫不迟疑。从此以后,柳书凡总是不失时机地及时递上,藉以保证这位“仁慈”的爷爷,烟火不断,“薪火相传”。

人站得久了,双腿会发软的。此刻的柳书凡和老瘾客都有这样的感觉。

“找个地方坐坐,祖孙俩再聊会儿吧。”老瘾客大约腿更软更累,首先提议。

柳书凡不好推辞,只好也来个“客随主便”。然而,去哪里找“座位”呢?这个昔日可容纳几十个小朋友躺着晒屁股的人间天堂,现在竟连一个平稳的石头都找不到了!两人只好不顾坎坷与危险,东倒西歪地走上东堤,在乱草地上扶了两个料石摆平,才席地坐下。

“老孙子,你还没有回答我的正话呢。”老瘾瘾扯起衣角抹了一把涕泪,旧话重提。

“老爷爷,”柳书凡觉得刚才有些感情用事,现在该正视现实了。毕竟,祖宗传下来的辈分,眼下还没法改变,“我的两个孩子,大的正在上大学,小的今年也考上大学了,我每年都需要几大把钱送他们上学呢。实话告诉您,我纯粹是为了孩子的学费才提前退休的,我急于要出去开辟第二战场,寻找第二职业——去那里给孩子们挣钱呀!”

老瘾客谄媚地笑笑,说:“这个我能理解。我虽没送过孩子们几年书,没为他们花过多少钱,不过我听说过,也看见过你们送孩子读书的艰难。你看这样行不行——”他又用干瘪的老手拭去眼边的残泪,态度看似诚恳得很,“就耽搁你一个月,你把规划做好,把资金筹集办法给弄出来,我就放你走。”言语间,不由得又露出了埋在心底的霸道与蛮横,“下面的事我来执行——我都快七老八十的人了,不修好柳河坝,我死不瞑目呀!”说着说着,又呜咽起来——仿佛强盗真的收心做好人了。刚刚擦干的脸颊又险些泪眼婆娑。

上面说过,柳书凡从来就是个软心肠,永远是个涉世不深的人。他见老瘾客说得声泪俱下,真切感人。暗想,由于岁月的蹉跎,眼前的这位爷爷可能受到良心的谴责,决心痛改前非,或者真的立地成佛了。他犹豫起来。不是吗?柳河湾人有句口头禅:浪子回头金不换,强盗收心做好人。更何况老瘾客虽然“浪”过,到底没有当过强盗呀,怎么不能成为好人呢?

老瘾客见柳书凡沉默不语,估计他内心开始松动。于是趁热打铁:“这坝已修了几届,政府的专款也拨了不少,村民的钱也集了多次,可是每次都因账目不清而不了了之。原来的头家会首威信已经丧失殆尽,非要一个新人出来作做台柱子不可,老孙子——”他双手抱成拳头,装得极其诚恳,俨然刘皇叔三顾茅庐恳请诸葛孔明出山。

这话道出了柳河湾的严峻现实,只是没露出他老瘾客的狐狸尾巴。柳书凡经不起蛊惑,尽快“再就业”的想法开始动摇了。切肤之痛,总难忘记;立地成佛,何其艰难。柳书凡到底不是刚出校门的烂秀才,十几年的农村生活教育了他,他不完全相信眼泪!不过他更知道,要修成柳河坝,抓住他的狐狸尾巴是第一关,第一难。只要牢牢抓住他的狐狸尾巴,不让他兴风作浪,“祸湾殃民”,就不怕柳河坝修不成!再说,不就是一个月吗?你不是本来就有重修柳河坝的夙愿吗?为什么机会来了却又犹豫起来呢?须知,机会对于犹豫者,往往是毫不留情的呀!他几经踌躇,终于拿定主意:“难得你爷爷一片真诚。我就耽搁一个月吧。横竖离开学还有一个多月。你说吧,怎么个修法,老孙子听你的!”说得及其恳切。

老瘾客没有料到,昔日的腊麻蝈今天仍然容易拿捏,心里挺高兴,挺得意。

他敛起哭相,微微而笑:“看你说的,我已经是脑壳头上敲得鼓,耳朵旁边锄头响的人了(即将作古),别说没劲,就是有劲也使不出来了!”

柳书凡说话做事一向谦虚谨慎,见老瘾客似乎有了自知之明,也谦谦君子一般:“老爷爷,莫笑老孙子信口雌黄,我就随便说两句。说错了,你老人家不留情面,严厉批评,我会虚心接受。”

老瘾客连忙打断他:“别谦虚,你尽管说。”他很满意自己的诱人绝技。

柳书凡平时说话做事,有时也有“两面性”。有时候忸忸怩怩,有时候干脆利落。说到底还是优柔寡断。今天他是属于后者。他稍作思索,果断建议:“我觉得,要真正重修柳河坝,它的前期工作,可以分四步走。第一步,成立领导小组;第二步,制订重修规划;第三步,议决集资办法;第四步,发包。”

老瘾客见腊泥鳅已经上钩,心里更喜。他原是假戏假演,弄支烟抽抽了事的,没想到只花了这么点雕虫小技,烂秀才假戏就当成真戏唱,而且眼看就可以拉开序幕似的。他想:“我也不如再送个顺水人情!”他于是嬉皮笑脸,点头哈腰:“极是,极是!有文化与没文化就是不同!继续说下去,继续!”

柳书凡被老瘾客高帽子一戴,全身热乎起来:“你爷爷可别说老孙子王婆卖瓜——自卖自夸。这第二步,老孙子包了。我把规划草案弄出来后,由领导小组审议通过。第四步,也为时尚早。咱们今天就商量第一步和第三步怎么办吧。要不先商量第一步——领导小组怎么组成。”大姑娘终于熏熏然飘飘然起来,极有大丈夫说干就干的派头。

老瘾客已经看出,烂秀才城府依然不深,不难驾驭。于是继续故技重施,顺水推船:“你老孙子早已心中有数了,还用得着我老家伙来献丑吗?”

柳书凡真的热乎起来了。他实话实说,毫不隐瞒:“穿旧鞋走新路——就用拓改柳河桥的原班人马重修柳河坝,您看如何?”

这下,老瘾客摇起头来了:“好是好,怕有点困难。我刚才说过,这班人信誉不佳呀?”

柳书凡暗想,说到信誉,你佳吗?因此仍然继续坚持:“我加入进来嘛!不怕,天塌下来我顶!”别看他平时大姑娘一个,一旦大任降临,还真能长出一副舍我其谁的大丈夫肝胆来。

老瘾客仍然摇头:“有一个人只怕你我都不好管。”

柳书凡估计他说的是仙鹤草。因为他们两人都是柳河湾的“两大家”的代表人物。一直以来,双方都因张飞不服马超而明争暗斗。为了顾全老瘾客的面子,柳书凡打算退让:“我不进来,只在外面帮你们出出主意,做做规划,如何?”

老瘾客还是连连摇头:“使不得,使不得!”他估计,议论至此,事情已初显端倪,于是亮出了自己的底牌,“仙鹤草出去,他叔叔宝明进来。宝明是个草药郎中,工地上一旦发生红伤什么的,叫请也方便。”

这事无碍大局,却有小方便。柳书凡没去琢磨老瘾客此举后面是否藏着狐狸尾巴,马上就同意了。

老瘾客也没有想到,柳书凡依然瘦泥鳅一条,容易摆弄,心里更加欢喜。

柳书凡正在兴头上,他又没多想,就越俎代庖,主动安排起各自的职责来:“爷爷你岁大辈大,又德高望重,就当组长,负责抓全盘工作。柳宝明当副组长,负责协助您。其余的原职不动,行吗?”

老瘾客怔了一下,但没马上回绝。沉思半天才说:“难得你老孙子抬举,本当义无反顾,大干一场。可惜,岁月不饶人——我年老了,挑不了正担。不如这样,我跟柳宝明换一下。他唱正角,当组长;我敲边鼓,当副手,如何?”

柳书凡见老瘾客既有自知之明,又能慷慨让贤,以为真的立地成佛了,马上表示同意:“你老人家年高德劭,主动让贤,给柳河湾后人树立了好榜样,我举双手赞成!”

老瘾客见这位缺乏城府的烂秀才这么轻易地同意了自己的建议,比柳书凡还高兴。

于是重修柳河坝的大事,在柳河湾两个关键人物之间达成了“共识”。柳书凡好不惬意。因为惬意,柳书凡忘乎所以,把接着要研究的第三步也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两人分手的时候,柳书凡还把那包抽剩的烟全给了老瘾客。老瘾客哧哧地笑着,大大方方接受。就这样,祖孙俩都互相挥手,微笑暂别。

柳书凡回到家里,童三媛见他高兴得不行,觉得奇怪,

问他原因,柳书凡把刚才在柳河坝上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童三媛听了,两眼一瞪,不由得惊呼:“你上当了!”

柳书凡不解,反问妻子:“何故?他年高德劭,慷慨让贤,值得提倡,值得表扬呀!”

童三媛耐心解释:“自从拓改柳河桥以来,柳河湾办事形成了一个潜规则,组长抓全盘,副组长批钱粮。老瘾客哪里是在让贤?他是为了抓权——抓钱权而假惺惺让贤呀!”

柳书凡这才如梦初醒。他抓着自己的头发臭骂老瘾客

“你这条死不悔改的老野狗,你还在执迷不悟,我让你不得好死!”

童三媛不无忧虑地叹气:“你不去佳山了?”

柳书凡如实回答:“我只答应他在家待一个月。”

童三媛是个通达情理的女性,说:“你态已表了,生米已经煮成熟饭,就待一个月吧。不过,怎么才能让他‘不得好死’,你得拿出高招来!”

柳书凡稍加思索,就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这还得用高

招吗?严把两道关就行了!”

童三媛又问:“哪两道?”

柳书凡又胸有成竹:“第一道,强化集体理财,严格

财务审批制度,开支在十元以上,由领导小组集体批准,方能发钱。第二道,让理发师柳书平仍然当出纳,叮嘱他把钱掐得紧紧的,没有我的同意,不许乱发一分。理发师是个老实人,又是自己人,不怕掐不住!”

童三媛这才放心一点:“这还差不多。不过这回,你可是要唱黑脸——拉下面孔就不认人呀!”

柳书凡又斩钉截铁地:“为了了结我的心愿,为了柳河湾乡亲,这回,这个黑脸我唱定了!”

童三媛见自己的丈夫——昔日的大姑娘,今天突然变成了堂堂的男子汉,打心眼里高兴。她也积极支持:“你只管往前走!我甩开膀子,一定在后面为你撑腰!”

柳书凡也没想到从前只知向钱看的妻子,今天突然在钞票面前站起来了。他由衷高兴。他重修柳河坝的决心更大,信心更足了。

这天晚上,柳书凡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筹划柳河坝的重修之法。他夜深不眠,异常兴奋。这夜,老瘾客却孤独地卷在冰凉的被窝里,一则暗暗叫好,一则惶惶不安。令他叫好的是,重修柳河坝,钱权依然在我手中!被他拿捏得死去活来的腊麻蝈仍然很好拿捏!令他不安的是,这个昔日的腊麻蝈,猝忽之间,就变成了老虎,变成了苍龙;快要出山下海了。真是世事难料,人也难料!常言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一点也没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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