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柳河湾,还有一个有名人物,他叫柳宝光。他是仙鹤草的父亲。他的出名很有意思,不在特行,而在特“ 强”;所以人们叫他“超强人”。
超强人中等个子,倒立的柚子脸——上头大下头小。头发、眉毛都黄黄的,近乎猴毛。眼珠小得可怜——像两粒绿豆,是典型的绿豆眼。他有两兄弟,他是老大,弟弟老二叫柳宝明,是柳河湾唯一的草药郎中。上次柳书凡的撞伤就是他治好的。治红伤是他的特长,也是他的唯一的所长。
柳宝光原来有四个儿子三个女儿,略去姓氏,不计女儿,四个儿子依次叫大叶子、小叶子和三叶子,四叶子。超强人原以为他的妻子能给他生两个儿子就不错了,所以给他们起名时,只想到“大”和“小”,没去顾及其余。让他没有料到是妻子李二妹一生起来,就鸡婆下蛋似的,一发而不可收。儿子多了,名字也不好起,后面两个儿子的名字只好用数字来表示。大叶子五六岁上不幸溺死于小柳河。对此,超强人对小柳河,柳河坝,一直耿耿于怀。实际上他现在是三个儿子。又因为小叶子仙鹤草早已独立门户;所以他现在能管的只有三叶子和四叶子。他的这些儿女都是国家在农村实行计划生育政策以前生的,谈不上违反计划生育。超强人家比金算盘、饿蚂蝗家穷得更早。大约在20世纪 30年代,就穷得“田无丘,地无角,鼎罐挂起打大锣”了。后来,连仅有的一间瓦屋也卖了,在柳河湾从此没有插针之地。无奈之下,父亲带着他们兄弟姐妹流落下龙桥一带,靠煮酒熬糖打豆腐艰难度日。超强人从不参加父亲的槽坊生意,从不安分守己,长年浪迹乡里。十六岁上就混入了吴同县亦官亦匪的易团长门下当了个勤务兵,服侍团长的太太。因为会献殷勤,挺得易团长的赏识,教给了他一些武术皮毛功夫。从此他自诩为武术教头,动不动就用武力威吓人,以示“超强”。不知底细的人真有几分怕他。他又是个喜欢抛头露面的角色,哪里热闹他就会出现在哪里,企图在群众中留下他不朽的形象。那次自告奋勇冲上舞台,批斗大半斤和双六早就是典型的例子。吴同县一解放,他知道在县城混不下去了,于是灵机一动,脱离了易团长,悄悄逃回了柳河湾,因为没有栖身之所,只好在老槽门里勉强住下。柳湾村农民协会一成立,他就第一个报名,第一个加入。因为会使枪弄棒,不久就当上了民兵队长。如此摇身一变,由柳河湾的兵痞变成了农会积极分子。从此他耀武扬威,出现在柳湾村的大小村院。不久,农会为纯洁队伍搞组织整顿,他被视为兵痞而清了出来。他又一次耷拉着脑袋缩回了柳河湾,又住进了老槽门。为此,农会还派时任村文书的杨秘书亲自到县城调查过他的情况,结论是“确有此人,确有此事”。后来搞“四清”运动,他又因敢说敢冲而东山再起——成了柳河湾核心小组成员;他又威风了一阵子。群众发动起来后,紧接着又是纯洁阶级队伍,他再一次因同样的原因被洗刷了出来。他又一次在人们面前低下了头。杨秘书因此二度进城,落实他在易团长手下的种种劣迹,结论与第一次大同小异。政治上的多次挫折告诉他:想通过成分好这个优势出人头地,他这个老兵痞已经没有多少指望。于是他埋头苦干做造人机器,企图靠人多势众在柳河湾称王称霸。十几年下来,女儿不算,光儿子就有四个,工效比单峰驼夫妻高得多。死去老大,填上自己,照样是四个。四个人站在一起,就是一垛谁也推不倒的墙。若是团结得紧,还是铁壁铜墙!从此他家以第一势力出现在柳河湾,他也以柳河湾第一强人洋洋自得,自视自己是柳河湾谁都无法抗衡的超级强人。超强人其实是条堂屋门下的蛀虫——只会占自家人的便宜,一点也不超强。他色厉内荏,做事无毅力,不是浮光掠影,就是半途而废。回到柳河湾以后,曾经跟着岳父学过几天木匠,因为怕吃苦,学得了几句驱神弄鬼的口水话,就独当一面起来;不过到底见识粗浅,饮食要求太高,很少有人雇请,所以一直处于“失业”状态。土改以后,在父亲的主持下,他与胞弟柳宝明合作修建了一座新木屋。为此他们还变卖了共产党分给他家的房产。新屋四排三间,中间一间是堂屋。照理说,父亲置下的产业,兄弟应该平均分配才合理,但是他却凭借自己多做了几个木工而独占了堂屋。弟弟宝明不服,与他理论。超强人自恃是易团长的“高徒”,武艺自然超群,对付从没习过武术的“武盲”弟弟,如探囊取物,轻而易举。因此话没三句,他就挥起拳头跃跃欲试。柳宝明深知他的纸老虎底细,并不惧怕。他虽没有拜过武林教头,却也眼疾手快,不等超强人出拳,就是一“地扫”(用脚扫荡对方)。超强人猝不及防,两眼一白,朝天倒下,老半天起不来,引起旁观者一阵哄笑。他至今尚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倒得那么快。自此,他的所谓“超强”武艺,开始露馅。他又是个见大利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的角色。跟他年龄差不多的人,都给儿子开辟了新天地,他却父子三人三个家,挤在一间屋里,动弹不得。小叶子仙鹤草虽然另有天地,那全是仙鹤草他自己开创出来的,没他超强人的半点功劳。柳河湾改建牛场的时候,旧牛场拆了,留下一片足可建两座房子的空地,若按两房人平均分配,大房人至少可以占到一半。看到超强人一家严重拥挤,严重“超载”,以柳宝梁、柳书凡为首的大房人联合起来,企图为他争得一席之地。哪晓得超强人自己却迟迟不见行动。满房人却先下了手。成字那天,满房人大摆筵席,请两房人赴宴,其实是签文字契约,对大房人还是作城下盟。柳宝梁、柳书凡等坚辞不就,超强人却欣然而往。为了捧热他,满房主持人老瘾客还安排他坐首席。他见自己居然有首席可坐,以为从此就高人一等了,于是欣然就位,竟然把快要争到手的上好宅基,丢到九霄云外去了。大房人见了,个个胀得吐血。连仙鹤草都斥责他“老不死的,没出息”。事后,满房人捧起协议书先后来到柳宝梁、柳书凡面前,指着超强人揿上的手印签上的字,警示他俩:“柳宝光已经完全同意。”无奈之下,柳宝梁、柳书凡生平第一次签下了这可耻的“檀渊之盟”。
最有意思的还是超强人喜欢抛头露面。他因为自觉人多势力大,应该在柳河湾有所作为,有所表现;而最能表现自己有作为的,除了靠成分好往上爬外,紧随其后的莫过于当族长。可是由于“兵痞”的阴云在他头上老是不散,“往上爬”这条路总是爬而不通。于是退而求其次——企求当族长。由于他人缘关系差,能力也差,是柳河湾典型的“双差生”,谁也不拥护他;他的奢望一直是悬在柳河湾上空的月亮——看得到,摸不着,没法实现。对此,他一直耿耿于怀。与他恰恰相反的是,随着时月的增长,二儿子仙鹤草却渐渐掌起权来。犬生虎子,按照常理,作父亲的应该高兴,应该悠然自得地坐看儿子运筹帷幄,指挥若定才是;然而他总觉得自己不该就此退出柳河湾舞台。他总是耐不住寂寞,一次又一次地向儿子伸手,问仙鹤草要权。有时还恨不得“抢班夺权”。每当这种时候,仙鹤草总是耐心解释,好心劝告:“老人家,不是我舍不得这个权,实在是你年岁大了,反应慢了,力不从心呢!”仙鹤草本想直言不讳地告诉他:你根本不是当族长的料,别丢柳河湾人的脸,别丢大房人和自家人的脸!看在生身父亲份上,他才临时改变了口气。谁知超强人反而暴跳起来:他摆出一副为人之父的架势,指着仙鹤草的鼻子,频频破口大骂:“反了,反了,全反了!是我日出你,还是你育出我?老瘾客比我还大,他不是照样握着族上的大权吗?他能,我为什么就不能?”
仙鹤草听他这么说,本来也有三分火气;可是他担心闹大了,遭人非议,惹人笑话。有道是家丑不可外扬呀!因而他一忍再忍,不露形于色。他再三解释,反复劝告,可谓苦口婆心,尽忠尽孝;可超强人就是不依不听,非要站在儿子肩膀上表现一番不可。仙鹤草无奈,只好“让贤”。恰好这时,老瘾客的大儿子大石头娶了杨家岭杨秘书的“打包女”杨小兰,最近就要结婚。
杨小兰对自己下嫁柳河湾并不热心,因为那里有她初恋的情人柳书笃,还有糟踏过她的仙鹤草。她深感愧对柳书笃;柳书笃还因她成了“笃哑巴”,她更不忍面对。她又对仙鹤草畏蜀如虎,生怕再遭他的蹂躏;但是她同时又是一位“糯米奶奶”,从来不敢违抗父亲的旨意;所以在小诸葛的软硬兼施下,她还是违心地下嫁柳河湾,做老瘾客的大媳妇,成了第二个下嫁柳河湾的杨家岭女人。
老瘾客给大石头谋的这桩婚事,是绞尽脑汁,煞费苦心才勉强凑合成的。
解放二十多年了,柳河湾的婚姻习俗却没有完全解放,还在“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的藩篱中苦苦挣扎。而且还往往夹带着父母的感情或利益色彩。大石头和杨小兰的结合就是典型例子。
小诸葛杨秘书也是个充满权力欲的人,他一直想坐柳湾村的第一把交椅;但是他也清楚:自己前面横着老实人这座大山。他多次想撩开他,或超越他;但是总是心里发怵,因而只敢做做黄粱美梦而已。“机耕船事件”之后,老实人的不计前嫌,竭力救他,更让他感激涕零。从此他不仅不敢撩开他,推倒他,反而担心老实人在某一天把他一脚踢开。因此他想擎起联姻这面旗子跟老实人搞合作。他的女儿杨小兰跟老支书的儿子柳书文年纪相仿,貌也相配。他就打算再次破例,“放羊(杨)下岭”——把自己的“打包女”嫁给老支书的儿子柳树文。尽管他明知女儿杨小兰以前跟“笃哑巴”相好过,被仙鹤草糟蹋过,下嫁柳河湾给女儿的为人处事会带来不便,对她的心灵也是一种创伤;后来他又瞒着自己的女儿到农业中学栽赃陷害过女儿的初恋情人;但是小诸葛自信能说服这个“打包而来”的女儿;因此他不怕。他支使堂弟洋豆角给杨小兰与柳书文之间牵线搭桥。谁知老支书对这桩婚事并不热心,柳书文也淡乎——双六早的破例下岭已经弄得柳河湾乌烟瘴气,鸡犬不宁;若再加一个“小双六”混进来,柳河湾不知将被搅成什么样子!尽管杨小兰不一定就是双六早;然而,前车之鉴,不可不防。加之,杨小兰在农中的种种风言风语也促使他们父子对这个“打包女”望而却步;因此柳书文父子对这门亲事十分冷淡,迟迟没有表态——有第一,难免第二呀。
老实人父子的冷淡犹豫,给嗅觉灵敏的老瘾客提供了一个施展伎俩的绝好机会。他如获至宝,驴眼一转,马上有了新主意——把杨小兰嫁给我的大石头不也一样吗?尽管他也听到过有关杨小兰在农中的闲言碎语;不过他更清楚自己的“石头”的能耐——能讨到杨小兰这只破草鞋就已经万幸了,还敢顾及其他?于是他千方百计托双六早找到洋豆角,摇唇鼓舌一番;洋豆角马上改变主意,答应效劳。小诸葛正因老实人的佳音迟迟不到而十分恼火,听说铁杆盟友愿意接纳,很是高兴。尽管无论从人品还是家境,大石头都无法与柳书文相比;但是他杨秘书能有个顺利的台阶可下,已经很满足了。如此一运作,秉性懦弱善良的杨小兰就神不知鬼不觉地被“运”到了他老瘾客的门下——成了他的未婚媳妇,成了大石头的未婚妻。
杨小兰对这门亲事一直是犹豫的,因为下岭以后,她不仅要经常面对笃哑巴,还要经常面对柳书文,更有中山狼一般的仙鹤草虎视眈眈。无论面对哪一个,她都有点尴尬,有点畏缩。但是她生性懦弱,扭不过父亲那条大腿,只好水推沙子——由命去了。
长期以来,小诸葛把他与老瘾客的关系放在他与老实人的关系之下。这让老瘾客很不舒服。小诸葛如此摆放二者之间关系,也事出有因。他听到过柳湾人的议论,说他和老瘾客是一对猪朋狗友在钢丝上跳双人舞——很危险。人言可畏,他不能不提防。老瘾客也不能长期忍受这种低人一等的处境。他决心以杨小兰与大石头的婚事为契机,把他与小诸葛的关系“扶正”,拔高,然后超越小诸葛与老实人的关系,打一场柳湾关系学的翻身仗。如此他一举两得:既完成了大儿子的终身大事,又可以从此笑傲老实人,何乐而不为?更令他喜笑颜开的是“柳杨联姻”居然顺利成功,老瘾客的梦想变成了现实,他好不高兴。他下定决心,要把这场喜事办得隆重、热烈,就是借钱借粮也在所不惜。泉儿娘却不同意丈夫这么搞。她是个现实主义者。她清楚地知道,由于老瘾客的渎职和瞎指挥,柳河湾的生产每况愈下,粮食生产更是小朋友梭滑梯——飞速下降。柳河湾人不仅早已陷入了寅吃卯粮的困境,不少人已经啼饥号寒,沿门托钵,在死亡线上苦苦挣扎。由于老瘾客略施小计,她家从来不愁饭吃;但是如果大肆铺张,还是应付不过来,而且影响也不好;因此,她诚心奉劝丈夫不要搞得那么显山露水,张张扬扬;但是这回,老瘾客破例哼都不哼一声,破例毫无顾忌地我行我素。泉儿娘深感自从李泉儿“走了”之后,她在这个家中的权力严重向老瘾客那边倾斜;又顾忌大石头到底不是自己亲生,硬性阻止会引起家庭矛盾,还给外界一个看一个嫌一个的坏印象。所以她只好听之任之,即或打肿脸充胖子,也由他老瘾客打去充去。
与泉儿娘的重重顾虑相反,超强人得知这个消息,认定机会来了,兴奋得好几夜睡不着。他接连向仙鹤草发起犀利的攻势,向仙鹤草要权,并一再声称要出面主持大石头的婚礼,尤其要在筵席上致祝酒词。谁都知道,在柳河湾,筵宴致辞,是宴席的高潮,是表现一个族长威望的最好时机。超强人此话一出,仙鹤草就神色不安,左右为难。他凝神静思少顷,才想到一条计策。他耐心劝告超强人:“父子俩都当族长,而且都当满房人的族长,这不等于告诉别人:满房人无能么?满房人难道不会反对?”
超强人昂起柚子脸,竖起黄眉毛,睁开绿豆眼,摆出做父亲的架子,搬出父亲教训乳臭的符咒,严肃“开导”起仙鹤草来:“这有什么不好?它不正好证明,我们一家子人才辈出,我们大房人人才济济吗?它是大好事呀!”
仙鹤草深知父亲的秉性,虚荣心一旦发作开来,也是一头撞破南墙不回头的青毛牛;作为晚辈,更不便驾驭。他只好去搬动老瘾客,请他出面劝阻。
老瘾客听完仙鹤草的诉苦,开始确实重重地“咯噔”了一下子:超强人哪里是致祝酒词的料?我可是长子完婚呀!但是冷静一想,此举又不失为一场自讨苦吃,贻笑大方的“好戏”。只要让杨家岭人,尤其是小诸葛事先知道原委,出丑的还是他超强人。至于出没出柳氏族人的丑,他懒得考虑。于是他撩开家丑不可外扬的老黄历,给超强人送去个顺水人情:“你父亲既然有这个意思,一定有他的道理,有他的把握。你就放他一马,给他一次表现的机会吧。但是到底怎么定夺,我把大权全交给你。”末了,没忘记慷慨表示:“我若不给他这个机会,以后别人就更不敢给他了。”
仙鹤草听完老瘾客的慷慨陈述,知道他执意真要看父亲的“好戏”,更加忐忑不安。无奈之下,他搬出第二个“镇山虎”——老支书柳宝梁。希望他能倚仗柳湾第一人的权威,说服父亲超强人。
老支书对杨小兰与柳书文的婚事不热情,对老瘾客“抢婚”的恶劣行径更加不齿;对超强人时时想出人头地,他却知根知底,了然于心。他自知要说服超强人相当困难;因此他的答复也模棱两可:“我去试试吧。不过你也要做好‘让贤’的准备。万一劝说不成,还是让他去锻炼锻炼的好。大不了你就来个反其道而行之——儿子给老子擦屁股就是了。”
仙鹤草见自己到底搬动了“镇山虎”,心里多少轻松了一些。不料,老支书的话还没落音,就听见书记娘子在喊:“杨秘书传来通知:公社召开大队支书学习班,贯彻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精神。会期三天,会议特别重要,要你马上就去!”
老支书早就听说中央正在举行志在扭转乾坤的重要会议,听完妻子的传话,估计公社这回传达的一定就是这个会议的“精神”;因此他不敢懈怠。面对仙鹤草的请求,他无奈地两手一摊:“看来‘试’的时间也没有了。你就大胆让他出面吧。你在一旁给他壮壮胆,怎么样?”不等仙鹤草回答,就急急忙忙往柳河镇奔去了。
仙鹤草目送老支书匆匆而去的背影,仅有的一点高兴也烟消云散;他又一次无奈地耷拉下了脑袋。他再也找不到震慑父亲的“镇山虎”,只好盘算着如何让“贤”,分权……。超强人申言,这回他什么权也不要;就只要去大木屋的堂屋门前致祝酒词。仙鹤草再无锦囊妙计,只得依从。
黄道吉日已到,老瘾客家张灯结彩,喜气盈庭。杨家岭上,以小诸葛为首的送亲队伍,像长蛇下山一般,浩浩荡荡,蜿蜒而来,十分气势。看到小诸葛真的欣然下岭,仙鹤草自己都有点紧张。为了慎重起见,婚宴开始之前,仙鹤草再次向父亲进言:这次作罢,下回再说吧。你看,杨家岭人倾巢而出,连杨秘书都在断后呢。
原来,杨家岭人虽然跟柳河湾只有一水之隔,鸡犬之声相闻,与李家园仅仅是山上山下的关系,但是风俗习惯有很大的不同。那原因诚如柳成公所言,杨家岭人是异族,不要被他们“同化”。例如同是嫁女,柳河湾、李家园、龙家庄视“送亲”为奇耻;杨家岭人却津津乐道,乐此不疲;常常地,一有姑娘出嫁,他们就倾巢出动,热情送“亲”,连父母也恬不知耻,欣然相送。仙鹤草告诉超强人,这次杨小兰下嫁,坐首席的很可能就是小诸葛杨秘书。他知道杨秘书手里捏着父亲的把柄,担心父亲因此临阵怯场,所以再次慎重奉劝。
超强人听了,黄眉毛一竖,绿豆眼珠一瞪,大声呵斥:“你尽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他杨秘书臭诸葛一个,能算老几?易团长五十大寿,全城大小官员倾城而至,五六十桌宾客齐集大会场,那壮观场面,柳河湾有几人见过?我荷枪实弹肃立在团长大人身边,脸都没有红过一下,你见过吗?你做得到吗?”
仙鹤草听了,心里直摇头。他知道父亲是马谡型性格——总是刚愎自用,言过其实,不堪重任。因此他更加放心不下,正要再次奉劝,超强人竟发起雷霆来:“你管好你自己的场面吧,我老萝卜一蔸——不要你臭大粪浇(教)!”仙鹤草没法,只好分权让权,只好任凭父亲一意孤行——致祝酒词去,自己则忧心忡忡,坐立不安。
老瘾客干正儿八经的事不行,搭人情特爱。这方面的结交他比老实人还宽还广。现在又正在台上,捧场的自然更多。桌凳一摆,堂屋里,过道上,晒谷坪,都坐满了宾客。大木屋里外,只见人头攒动,真是盛况空前。
仙鹤草从杨家岭收亲回来,稍事休息,就开始张罗大石头和杨小兰拜堂的事。
拜堂是要在堂屋里进行的。今天的大木屋,里里外外都贴得又红又艳,十分抢眼。堂屋里也红烛高照,神龛闪亮。神龛前置大斗一个,斗里盛满金灿灿的稻谷,稻谷上插着常青的腊叶,横架的长秤;表示家道年年富足,秤称斗量不完。面对神龛,大堂门下,置青瓦一片;青瓦之上,罩米筛一个。这是专供新娘子踩踏的,而且一定要一脚踩碎,才算吉利。拜堂之前,新郎先在大堂里恭候。由族长夫妻接扶新娘子进入堂屋成亲。接扶的族长也有讲究:一是必须是原配,二是有生儿育女能力。例如今天接扶杨小兰的应该是仙鹤草和“不育系”;可是“不育系”至今不育;所以他们夫妻就不够格——临时换成超强人和李二妹。仙鹤草则成了“临时导演”兼看客。超强人因此很高兴。在儿子的指挥下,超强人夫妻顺利把披红戴彩的新娘子引进大堂,踩碎青瓦,来到神龛前,开始履行拜堂程序。仙鹤草小声吆喝父母让新郎新娘站正。面向天地,新郎居左,新娘靠右,开始叩拜。拜完天地,新郎新娘一齐转个 180度的弯,跨进堂屋双双面向神龛,叩拜祖宗。拜了祖宗,又拜父母,最后还有夫妻对拜。至此拜堂程序顺利走完。柳河湾能人不多,能将拜堂仪式导演得有声有色的更少。仙鹤草是柳河湾“导演”婚庆仪式不可多得的人才,因此他将仪式导演得顺风顺水,看不出什么瑕疵。拜堂仪式履行完毕,接下来是大宴宾客。如果用柳成夫子传下的礼仪,筵席都要摆在堂屋里;来者都是贵宾,都应该在堂屋里就坐。今天老瘾客家宾客盈庭,几个堂屋都容纳不了。柳家小苑是能容得下,且绰绰有余的,但那是解放前的事。如今的小苑,火灶林立,烟尘充斥,早已今非昔比。因此,仙鹤草只能因地制宜,因时制宜,因陋就简,就地设宴。他既掌握大的原则,又灵活机动。
待桌子凳子在堂屋里、走廊上、晒谷坪摆好,各方宾客基本坐好,仙鹤草就彬彬有礼,躬请杨家至亲登堂入席,对其余宾客只好谦虚一番,示意随便就座。鞭炮一响,仙鹤草就捧着放上席位清单的礼盆热情邀请杨府至亲代表首席就座。没出所料,今天代表杨府坐首席的果然是小诸葛杨秘书。杨秘书坐定之后,没有忘记“劳苦功高”的老朋友老瘾客;他不顾柳姓礼仪,生拉硬拽,越俎代庖,把老瘾客拉在自己身边作陪,还美其名杨家岭人兴“陪席”。柳河湾习俗,本家不坐上首。但是,若有空位,可以请本族德高望重者作陪。今天杨府至亲毫没跟柳河湾任何头家商量,就生拉硬扯要老瘾客作陪,显然有点喧宾夺主,包办代替;作为主持人,仙鹤草理应有所表示。不过作为晚辈的仙鹤草,他今天不好得罪,只得又“灵活”了一番,把原应坐次席的顺势推移,还因此费了不少嘴舌。至此,老瘾客的长子婚宴,万事皆备,只欠东风。
超强人目睹儿子把本是千头万绪的婚事三几下就安排得妥妥帖帖,打心眼里高兴。他下定决心,要为儿子锦上添花,脸上添彩——致好祝酒词。
席次安排完毕,桌上菜肴渐至。那时的中国农村,农民生活水平还很低,柳河湾人身边,饿死鬼更是幽灵似的如影随形;因此席上酒菜也很淡薄; 不过比起望龙铺人款待柳河湾玩草龙灯的娃娃们还是强得多。他们已能端上两碗精扣肉(汤的),两碗红烧扣肉,外加两碗不精不肥、形似篦梳的梳肉,就算是隆重的了。所幸泉儿娘平时虽然节俭,关键时候还能注意“面子工程”。桌上应摆的葵瓜子、落花生一样不少。柳河湾还有一个老习俗没改:男女不同席,不同桌而坐。因为女人“兴夹”——夹菜回去给老人孩子吃。那时塑料袋还没推广;因此,今天专为女人坐的席位上,泉儿娘还给每张桌上摆放了八个笋壳叶空包,专给女人们夹菜之用。这种老俗风俗已经停废多年,今天又时兴起来,令人意外,更增加了客人对泉儿娘的钦佩。宾客们见老瘾客夫妻破例如此慷慨,安排如此细致周到,都很满意。红烧扣肉一上桌,红艳艳的鞭炮就噼噼啪啪地响起来。它向人们宣示:婚宴步入高潮,主宾要互相致辞了。在柳河湾,红烧扣肉是最隆重的一道菜,是筵宴的高潮,也是主宾致辞的无声“广告”。鞭炮响毕,堂屋内外,鸦雀无声。宾客们延颈而望族长先生莅临。
超强人没负众望,不失时机地出现在堂屋正门外的中央,出现在亲朋好友们面前。他像当年捍卫易团长的生命安全一般,肃然而立。他器宇轩昂,睥睨一切,倒竖的柚子一般的脸上洋溢着和煦的春风。他环顾四周,见大家都目不转睛地瞪着他,有点受宠若惊。他想,到底与侍卫易团长不同。他又眺望上首,第一席上杨秘书早已肃然而立,像在专门恭候他超强人致辞。他有点紧张了。毕竟杨秘书是他两次被“洗”的知情人和调查者。再看秘书旁边,老瘾客作为陪客,却看客一般,坦然坐着,并不打算起身回礼,似乎在专等他的好戏开场。超强人平时也讨厌老瘾客,因为他总爱寻他找岔子,今天又不知道他要打什么坏主意,说不定还要串通小诸葛作弄他一番。他有点心慌了。再眄身旁,不远的木柱边还站着个神色不安的仙鹤草。他那副模样就像能干的太皇老子陪护懦弱的儿子登基似的,他心里更烦。不知为什么,仙鹤草还向他使了个眼色,像是示意他快点开场。超强人最讨厌儿子的这种眼神,仿佛担心他超强人不会敲开台鼓似的。他简直有点愤懑了。大人不把小人记。超强人甩掉杨秘书、老瘾客、仙鹤草的目光,真的要致辞了。他站在堂屋门外,正对神龛和贵宾,神色严肃,不卑不亢。他左手握拳,右掌伸直,然后一丝不苟地将右掌贴在左拳的拳头上,还翘着大拇指,向客人施礼。小诸葛看得清楚,“族长先生”今天行的是贴拳礼,而且贴错了左右。他微微而笑。这是江湖礼式,移到今天这种只讲儒家礼仪的婚宴庆典上,未免有点不伦不类。另外,即使使用江湖礼式,男人一般贴拳用左手贴右拳,拇指还不能上跷,否则就是傲慢的表现。他“坚守”道德先生的教诲,从容大度地来了个双手抱拳,而且是左掌抱右拳,拇指紧贴食指,给柳府族长先生回敬一个标准的儒家礼式,以示不跟柳河湾的族长先生“同流合污”。不仅如此,杨秘书还把抱拳礼式举得高高的,示意超强人:你得看清楚!
超强人看出了杨秘书的微笑:他一贯笑里藏刀;也看出了对方特意施出抱拳礼。他暗暗一惊:莫非礼式有错?易团长的哥儿们都是这样施礼的呀。他弄不明白,心里有点发毛了。老瘾客也昏昏然端然而坐,他今天踌躇满志,决意要看柳宝光的好戏。他也是个“礼盲”,当族长也只管吆喝人做事,礼仪方面的权事他全盘“下放”给仙鹤草;所以他对柳杨双方在礼式上的较量三缄其口。
“各位贵宾,各位亲戚朋友,”超强人不敢久待,施礼一结束,不管正确与否,就起齿致辞。柳河湾还有一种风俗:在族长先生致辞前,红烧扣肉是不能随便揭开,自然也就不允许擅自夹它,搅动它;所以是十分神圣的。但是,只要族长发了第一声,宾客就可以大胆行动——特别是妇女们。超强人的“亲戚朋友”一落音,所有筵席上,扣碗一齐掀开,扣肉“红颜”尽显。于是桌上出现了筷箸纷挥的动人情景:男人们纷纷夹起往嘴里送,女人们夹上往笋壳叶里塞,场面十分壮观,是柳河湾的一道室内风景线。
超强人却无心欣赏这道风景。他瞟了一眼宴席上首;小诸葛和老瘾客脸上都没有异样表情,估计自己也没有说错,于是鼓起勇气继续说下去,以期尽快地结束他的欢迎辞,让大家吃个欢喜与安心。
“今天是我和杨小兰结婚的喜庆日子——”他说了欢迎词的第一句,自认没错,正要继续说下去,再次一打量上首,杨秘书和老瘾客都不约而同地低下头,哧哧地笑。另一边两个坐次席的也抿嘴而笑。紧接着满堂哄然,连廊檐下,晒谷坪上也笑声四起。他琢磨自己的话哪里出了毛病,但又不明白毛病出在哪里,顿时全身发热,额头渗汗。他突然脑海发白,更忘记了下文该讲什么,琢磨了老半天也记不起来。但是他超强人总不能刚敲开台鼓,就打了台锣呀。下面说什么呢?举目四顾,宾客们都忘了夹持浓香四溢的红烧肉,紧紧地盯着他,哧哧地笑。不少人还捧腹;他心里更慌。他悄悄乜斜儿子。这时的仙鹤草也一脸愠怒,埋着头不予理睬。他越发心慌。他想了半天,发白的脑海里才闪出这么几句话:“承蒙各位光临,真令寒舍蓬荜生辉。人情虽然做得不像,桌上美味佳肴还是不少,敬请各位……”他还要再说下去,不知为什么,席间又满堂大笑;再瞧上首,杨秘书与老瘾客已不是先前的微微而笑,也不是刚才低着头哧哧地笑,而是咧开嘴皮,捧腹大笑了。
堂屋门外,站在柱子旁边,心如猫抓的仙鹤草几次向超强人递去眼色,可是超强人一眼也没有看到,自然也一直没有领悟。刚才儿子不给他面子,现在他早已发誓:不再理睬这个鬼东西!
客人都心理明白,超强人的话犯了两个严重错误:1、把自己变成结婚主人;之一;2、倒置了主宾,把贵宾致答词的客套话搬到主东致欢迎词上来了。仙鹤草眼见父亲笑话迭出,不仅愠怒,还急得心都要跳出来了。正在一筹莫展的时候,他看见母亲李二妹也在座,像发现了救命稻草似的,示意母亲赶快把超强人拖走。李二妹平时走路蹒跚,脑子的反应倒也不慢,见丈夫招来满堂大笑,估计洋相出得不轻,她也不安。她不等儿子吩咐完,就急急忙忙“拐”上堂屋门边,生拉硬拽地把超强人往回拖。超强人虽心有不甘,到底是乱麻一团,只好任其摆布,随她拖拉了。
堂屋里外,目送超强人的都是轻蔑的目光,嘲笑的面容。超强人虽不敢正视,但是已经感受到了这种轻蔑与嘲笑。他惶惶然如芒刺在背,落荒而去。
“族长”虽然走了,宴席程序还得继续。老子出丑儿亦羞。仙鹤草见父亲无能到这步田地,又气又恼,他也无心为他“拨乱反正”,无奈地补了几句道歉话之后,恭请杨秘书致答词。
杨秘书的铜盆脸上又恢复了微微的笑容。他踌躇满志,侃侃而谈。他敛起笑容,首先说明:“刚才诚如族长先生所言,亲戚朋友的人情的确做得不像,我们杨家岭人更是锱铢未备,实在有点贻笑大方,恳请贵府特别是族长先生海涵。”
听众对杨秘书的调侃心领神会,都微微而笑。仙鹤草站在下面听见,也如芒刺在背,惴惴不安。有见识的柳河湾人也明白,小诸葛在羞辱他们,都感到脸上无光。
接着杨秘书把铜盆脸一沉,收起笑容,严肃声明:“吾乃山野草民,不识江湖礼仪;刚才族长先生的雅礼,鄙人孤陋寡闻,对答不上,还请贵府族长先生多多赐教。”
听众心里明白,这个善于暗箭杀人的小诸葛,今天在无情地用明箭捅杀柳河湾人。大家都很惊愕,柳河湾人尤其气愤。大半斤更是不甘小诸葛的羞辱,恨不得走上去给他扇两个耳光。仙鹤草对小诸葛的有意羞辱虽然心知肚明,无奈父亲出丑在先,没法反驳,只好强忍着咽下这口恶气。小诸葛自恃今天是柳河湾第一贵宾,身边又有“亲家”护驾,不怕柳河湾任何人扇耳光。他也不管仙鹤草多么尴尬。拉长铜盆脸,绷紧厚脸皮,伸出大手指,指着族长先生的虚位,再一次极其郑重地声明:“今天不是柳宝光与杨小兰拜堂,而是柳是仁的大儿子与鄙人拙女杨小兰结婚,希望各位不要误会。”三言两语把超强人的无能揭露得体无完肤,杀得超强人片甲不留;说得仙鹤草和柳河湾人都无地自容。
小诸葛话音未落,堂屋里外,一片唏嘘。柳河湾人,无论坐在堂屋里,还是晒谷坪上……个个只恨无洞可钻。几个性子刚烈的青年人还捏起拳头,寻仙鹤草出气,抡起拳头向仙鹤草的额头跃跃欲试。只有大半斤不同,他心明眼亮,疾恶如仇。他认为超强人的无能有情可原,小诸葛的嚣张气焰最可恨。他今天分明在故意欺负柳河湾人,羞辱柳河湾人,摩拳擦掌要“教训”小诸葛。好在解围的,劝告的人多势众,大半斤没法奈何,他第一次咽下这口恶气。
如此,一场体面的婚宴,由于超强人的无能而贻笑大方,丢面子的是柳河湾人。而杨家岭人则第一次在柳河湾人面前风光八面……
普天之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今天老瘾客家的婚宴也不能例外。
不管小诸葛如何得胜而回,也不管超强人怎样脸面丢尽;酒足饭饱之后,客人还是纷纷离席而去。男人们边走边手抹油嘴,女人们则掐着笋壳叶包儿心满意足地往回走。尽管她们把好菜都夹进了包里,自己只吃了些零星作料或小菜,脸上还是布满了笑容。
操办如此隆重的婚典盛宴,是需要许多人帮忙的。这一天,不幸笃哑巴和柳书文也被叫去协助,仙鹤草就更不用说了。他们两人的眼光也先后“邂逅”过新娘子杨小兰的目光;不巧的是“回敬”的方式各不相同。柳书文不屑,笃哑巴不齿,仙鹤草尴尬,杨小兰则脸色绯红。
从此“柳河湾词典”里又多了两条歇后语:一条是超强人跟杨小兰结婚——错了对象;另一条是超强人致辞——颠倒主宾。
为了安慰父亲,也为了劝告父亲今后不再抛头露面,当天夜里,仙鹤草令“不育系”宰了只鸡请超强人喝酒;但是任凭仙鹤草三请四催,超强人都不肯俯就。
自那以后好多天,超强人一直躲在家里,闭门不出。后来勉强走出了家门,有人见了还是免不了要取笑他:“柳宝光,你哪天与杨小兰结婚?”或者“人情做得不像,美酒美菜还是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