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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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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河湾》连载

第三十三章 小半斤遭人奚落 老瘾客被人“活埋”

双六早见大半斤还是上回一样,仍然是木脑壳一个,再一次神色沮丧地回到老木屋。小半斤因此又在柳河湾游荡了一天。

这时,柳书凡已经在柳湾小学教书,教的恰恰是小半斤这个班。

第二天,大半斤来到老木屋。他竖起又黑又粗的眉毛,几次考问小半斤:“你到底去不去上学?”

这回,小半斤却没有被“父亲”凶相吓住。他每次都是一句现话:“不去!”

“你不去,我带你去!”大半斤凶相毕露,不管他去与不去,一把抓起“儿子”的衣领,连拉带拽地把他拖出老槽门,拖上了玉玺坪,才把小半斤推到柳书凡面前,不管他是叔叔还是老师,照样粗着脖子红着脸警告:“野崽、真崽都是人。今后若还有人再敢欺负柳书铜,我拿你是问!”说完,不管三七二十一,怒气冲冲地回柳河湾去了。

师生们见了,都睁着双眼,个个摇头,人人咋舌,有人还以同情的口吻开柳书凡的玩笑:“你的这位侄子呀,比老子还……”

柳书凡摇着头回答:“有什么办法?……生成的相,沤成的酱嘛!在我面前,他的表现还是算好的。在他的亲叔面前,那样子,呃……”

同事们听了,又是个个摇头,人人叹息。

这回,小半斤到底暂时屈服于大半斤的威严,在教室里坐下来安心读书了。柳书凡也在课堂上再三教育学生,都是柳湾人,要互相尊重,团结友爱,然而收效甚微。

不久同样的歌声又在校园鹊起,在回家的路上弥漫。小半斤硬着头皮在教室里坐了几天,实在待不下去,还是悄悄地逃回了柳河湾。从此再也没有走进校门。值得庆幸的是,大半斤倒也没有去学校唯柳书凡是问。

小半斤读书不行,捉鱼、盘泥鳅特能。还在上学之前,他就常常赤身裸体出现在柳河湾的田间阡陌,或小柳河两岸;有时捉鱼,有时捉泥鳅。因为经常赤条条的一身,屁股晒得跟脸庞一样黑。是柳河湾为数不多的,脸皮与屁股几乎同色的人。

这时候,柳河湾已与中国农村其他地方一样,进入 20世纪 70年代中期,公社化的经营模式已经进入了死胡同。农业停滞,农村凋敝,农民吃不饱,穿不暖。广大农村饥荒遍野,农民生活苦不堪言。由于老瘾客渎职失职,无视群众疾苦,柳河湾人只有干不完的活,填不满的肚皮,比其他地方的人更苦,连杨家岭都不如。切切实实处在饥寒交迫之中,仿佛又回到了三年困难时期。单峰驼的家境更惨。为了给他治病,他家已经欠了一屁股账。他复活之后,体质长期没有恢复,失去劳动能力,年年欠队里的钱。“三夫妻”共同生活的时候,还能勉强维持一家人的生存所需。柳半斤“回府”之后,日子就捉襟见肘了。双六早虽然照样与人野合苟欢,但她只贪图一时快活,没去刻意经营此中的生财之道。一场狂欢下来,往往忘乎所以,连“地摊费”也忘了收取。因此日子过得紧巴巴的,甚至有落雨背蓑衣——日重一日之感。这种现象,表现在吃饭问题上,就是全家人天天饿得饥肠辘辘,面黄肌瘦;表现在穿着上,就是衣不蔽体,破烂不堪。只有双六早和白铁锤稍微好些。单峰驼披一块,吊一块的,已近似乞丐。小半斤更加难堪,他全身无一根像样的纱,只有打疙瘩的布筋,全身上下褴褛得不成样子。因为单峰驼只认白铁锤为己出,所以白铁锤时时享有特权,处处得到照顾。例如那时,穷苦人家,因为经济困窘,往往是弟弟拣哥哥的旧衣旧裤穿;但是他们家恰巧相反——哥哥拣弟弟的旧衣裤穿!也就是小半斤拣白铁锤的旧衣旧裤聊以遮身。小半斤是哥哥,又长白铁锤两三岁,身体发育也快;因此身材高大不少。小半斤穿白铁锤的旧衣裤,无异于男子汉伸脚穿童袜,一是挤不进去,二是勉强挤进去马上就破了。所以小半斤即或穿上白铁锤的旧衣裤,不是挤破衣服,就是挤烂裤子;不是露膀就是露腚。他穿得烦了,索性抛弃,赤身裸体,招摇过市;甚至下河捉鱼,或去龙颐湾捉泥鳅黄鳝什么的也照样身无根纱。这跟银菩萨七八岁了还赤身裸体进城卖炭卖柴,没多少区别。

那时候,小柳河里鱼儿多,龙颐湾里泥鳅、黄鳝也多。碰上家里没菜,小半斤常常吩咐双六早只管架锅,马上就有“菜”来。起初,双六早觉得奇怪,鱼儿不见影子怎么就架锅?抬头想问,小半斤已经拎着篓子,飞也似的跑到柳河坝下去了。双六早串门的日子多,种菜的日子少,菜园里,蒿草过膝,去哪里寻菜。今天,双六实在没法,犹豫了好一阵子,才硬着头皮,洗锅,架锅,备柴生火。谁知,她灶火还没有烧燃,小半斤已经提着鱼篓子连蹦带跳地飞回来了。篓子里外洗得干干净净;篓子里呢,鱼呀,虾呀,足足一菜碗!双六早见了,喜不自禁。这情景,不禁让人想起《三国演义》中,关云长温酒宰华雄的精彩故事。以后双六早每当无菜下锅的时候,就一边架锅,一边叫小半斤“快去捉鱼”。小半斤也从没让双六早架过空锅。他天真烂漫,无拘无束;做事大方,待人也真诚。若有人问他要几条泥鳅或几条鲫鱼什么的尝尝鲜,或解解馋,他从不吝啬。见有老人病了想喝口鱼汤什么的,他还能主动送“送货上门”,而且分文不取。

有一次,小半斤看见老瘾客正躺在过道的“长凳”上萎靡不振,头上还缠着洗澡帕;他就知道这位爷爷患上了什么病。他二话没说,走回家去,照样连衣裤也顾不上穿,就悄悄提上鱼篓子,往龙颐湾捉泥鳅去了。那是夏天,天气很热,他不顾炎热,捉得很起劲。等他捉了半篓子泥鳅上了田径,脸上、身上,又是汗又是泥,连肚脐下的那个小家伙也泥糊的一样。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提起鱼儿就往老瘾客家跑去。跑到老瘾客家屋门前,发现他家来了“贵客”——泉美人,这才悟起自己身上的狼狈,拘束了好一阵子,还是勇敢地走了上去。

泉美人是来看望老瘾客的。尽管继父对她做得太绝,她也不计较;隔三岔五地常来柳河湾看看他,借以尽她的孝道。她瞧见小半斤那泥人模样,还是忍不住“扑哧”一笑,马上进屋去了。

当时,老瘾客还躺在过道上打盹,小半斤吧嗒的脚板声他是听到的,但是他故意装作没听见。听到了泉美人的吩咐,才装模作样地醒过来,一边也抹着他的驴脸,睁开他的驴眼。

“爷爷,泥鳅!”小半斤见他醒了,提着篓子来到他面前,兴高采烈地叫,还把篓子伸到他面前示意他看。

老瘾客这时又装模作样地“咯噔”了一下,睁大惺忪的驴眼。他发现眼前站着的竟是个赤身裸体的泥人,还是吃了一惊。及至认出是小半斤才缓过神来。

“这,你是给谁捉的呀?”老瘾客撑起身来,装出认真的模样问。

小半斤也认真地回答:“还有谁,给您老人家呗!”

有那“三瘾”和“三爱”的人是最容易发生联想的,他马上想起了双六早。于是戏谑:“给我?真的,还是野的?”

同样,有忌讳的人在某一方面反应也是极快的,聪明伶俐的小半斤更不用说。他不顾烈日,不顾泥泞,辛辛苦苦,真心实意,为你老瘾客奔忙;你不但没有感谢之意,还有意无意间,奚落我,挖苦我,甚至羞辱我,实在太不像话!他感到受了侮辱,被人欺凌;一埋头,提着鱼篓就往河边飞奔而去。还没到柳河边,他就连篓带鱼一起抛进了小柳河,而且头也没回就跑回家去;没走几步,就抱头啜泣起来。

小半斤边走边哭。越哭,他对老瘾客就越恨。回到家里,他见还没到吃饭的时候,就胡乱穿了条烂短裤,掐了把柴刀,赶着他家替集体放养的毛儿青棕色的小水牯往龙液池方向奔去。他要发泄,要借放牛之机,彻底埋葬这个不识好歹的老家伙!

他火气正大,牵着牛儿,沿着“牛路”来到龙液池大堤上。

小半斤家放的这头牛跟柳书凡放的那头青毛牛身架相像,只是毛儿棕色,脾气也没那么烈。水牛是需要洗澡的。他把小水牯赶下池去,把牛绹缠在池边小树上,就以刀代锄,给老瘾客挖起坟坑来。他年岁太少,无力报仇;但是他脑子灵活,有法泄恨。他要把老家伙埋在大堤上,让千人踏,万人踩,把他踩扁,最好踩成肉泥!他挖了几刀,仔细一想,觉得不妥:这里太显山露水,容易被老瘾客发觉。他把坑毁了,牵着棕毛水牯往龙液坪里边走去。

龙液坪天宽地平,来人又少,是埋老瘾客的好地方。遗憾的是这里没有软泥:他要用软泥给老瘾客制“碑”制“棺材”。在“碑”上,他还要刻上老瘾客的臭名,立在坟前,让他遗臭万年!在“棺材”里,他也要把老瘾客的“活尸”装进去,然后压上一块石头,让他永远不得翻身!他没有犀利的刻刀,奈何不了石头,只能找软泥替代。龙液坪没有软泥,他又放弃了在这里“活埋”老瘾客的打算,赶着棕毛水牯上降龙台去。那里,跑马坪上,有个专给牛儿洗澡的泥池子,老天晴了这么久,池水早干了,应该有软泥。

降龙台下的黑土岭,山脚平缓,土壤肥沃,是柳河湾人的饲料地,都种着油绿的玉米或红薯。降龙台边,山坡却十分陡峭,没有开垦价值,只长着些芭茅和救兵粮。山顶就是跑马坪,就是裹足奶奶讲过的夜郎王带领随从练过骑射的地方。为了显示柳河湾是“王”者福地,柳成老夫子在大刀阔斧“柳化”柳河湾的地名的时候,例外地给无名泉命名为夜郎泉,给降龙台改名为跑马坪。每逢元宵佳节,柳氏祖先们掮鼓背锣,登上岭尖,挺立在跑马坪上,敲锣舞钹,与杨家岭人或望龙铺人,甚至山那边的下龙桥人,尽情比赛锣鼓;那鼓声锣声,此起彼伏,震动四野,响彻云霄,比柳河湾人收秋还热闹。

小半斤赶着牛儿爬过黑土岭,登上降龙台的时候,太阳公公躲在云里不出来,跑马坪上一片荫翳。南风劲吹,凉风习习,人站在坪上,心旷神怡,十分舒服。但是,急于报仇泄恨的小半斤,没有心思领略岭上风光,享受习习凉风;他只想着快点埋葬老瘾客,快点报仇泄恨。他看看小池,已经干涸,泥巴正软,是制“碑”和“棺材”的好材料,他心里暗喜。大概好久没人来这里放牛了,跑马坪上,草儿青青,牛很爱吃。小半斤把牛绹缠在牛角上,让棕毛水牯自由自在啃草,自己就给老瘾客选起坟址来。

他没走出几步,心里放不下牛儿;他又瞧了瞧他心爱的棕毛水牯。小水牯儿吃得很起劲,很专心。他很高兴,很放心。

老瘾客心狠手毒,作恶多端,不能让他占好坟场;不然他下辈子得势又欺侮人。他先打量一下整个草坪,觉得靠北边的那个偏僻的旮旯,适合埋葬坏人,就掐上刀子走了过去。这地方阴暗偏僻,的确是个埋葬坏人的出处。他佯装地理先生,前后左右瞄了瞄,又打下两个小木桩作为标志,就弯下身去动手挖起坟坑来。

老天晴得太久,地面板结坚硬,挖起来很吃力;没挖多久,他就汗流满面,但是他全然不顾。上午的仇,晌午的恨,都像烈火,还在他心里燃烧。他有使不完的劲。经过一番埋头苦干,坟坑基本挖好。他又望望他的棕毛水牯。牛儿还是啃得很专心,他更高兴,更放心。

坟坑挖好以后,小半斤恨不得马上把“老瘾客”抓来,活活埋葬。不过他又想,还是制碑和制棺材要紧;因为它们制好粗坯以后要靠太阳晒硬,才便于刻字或“组装”;于是他先制碑坯,后制棺材坯。小澡池原是有牛尿的,现在虽然干了,还是有股膻气,不过他不怕:这样的坏家伙就只够享受这的膻气棺材膻气碑;他把所有坯子制好,放在石板晾好,才抓“老瘾客”去。

去哪里抓“老瘾客”呢?他还没长大,奈何不了真的老瘾客,当然不能回柳河湾去抓那个驴脸模样的老骚公;因此只能找“替死鬼”。找谁替死呢?最好是上树青蛙。它灰头土脸,又瘦又黑,像死了老瘾客。这家伙常爬在玉米秆的叶片上,狗一样蹲着,很是自鸣得意,像死了老瘾客,最好抓。时正盛夏,玉米正在扬花吐须,跑马坪下,黑土岭腰,尽是高高的玉米,不愁抓不到。果然,刚寻到山腰,一片肥大的玉米叶上,一只褐色斑斑的上树青蛙正狗一样蹲在上面东张西望。他瞄准它,悄悄走上前去,一举手,一投足,不费吹灰之力,“老瘾客”乖乖就擒。照理,他还要给它来个五花大绑才解恨;但是今天没带索子,牛绹又太粗了,怎么办呢?他灵机一动,从烂短裤上撕下两片小布条子,一片捆其足,一片缚其手,然后把它丢到地上;任凭它作垂死挣扎,自己则痛痛快快作壁上观。

“乖乖,你也有今天!”他目睹“老瘾客”无奈挣扎,暗暗庆幸。 为了防止“老瘾客”万一跑掉,小半斤“观”够了之后,又给它压上一块小石片,让他永世不得翻身,使它只能鼓着眼睛喘气,四肢却没法挣脱,更别想逃走。

抓到“替死鬼”,小半斤埋葬老瘾客的信心更足了。这时坯子已经干得差不多了。他麻利地先完成棺材的“组装”,“合龙”,然后迅速地将“老瘾客”装进去,再用棺盖严严实实罩住。最后才咬牙切齿地怒斥:“我的好乖乖,你上西天去吧!”他这才彻底转怒为喜,脸上是一片灿烂的笑容。

“要不要做个道场或绕个棺什么的呢?这样的坏家伙不配!”小半斤想。不过转而又想,“何必这么小气呢?他也就这么一回了,你就慷个慨吧。”道场他没见过,不会;绕棺是看见他满爷爷主持过几回的,就给他绕个棺吧。绕棺需要礼生,而礼生是要举香的;今天的跑马坪上,既没有礼生,又没有香棍,怎么办?小半斤脑子好使,这点区区小事根本难不倒他。他折一根小荆条就是香。遗憾的是礼生没法找替代品,只好自己独打鼓,独划船了。礼生绕棺还要唱诗歌的,别的诗歌他不会;但是《正气歌》他是听满爷爷唱过几回的,他还记得几句。那就唱《正气歌》算了。真正的绕棺,礼生要七八个,降龙台上平常就少有人来,今天也不例外;不要说八个,就是半个也难以找到。算了,独打鼓,独划船也是可以的。毕竟,老瘾客是孤家寡人一个,极不得人心的,只能马马虎虎一阵算了。主意一定,他就举起“香火”,绕着老瘾客的“灵柩”转悠起来。

“天地有正气……”他学着道德先生的步子,模仿着道德先生的腔调,拉长声音,边走边唱,“杂然赋流行。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他接着又唱。后面的他忘了,唱不下去了。他想了好久也想不起下文。算了。虽然有点龙头起蛇尾梢,也只能如此了。毕竟,他老瘾客只能“享受”这个级别的“待遇”。毕竟,他七分不像人,八分不像鬼,给他这号待遇,已经是看得起他了。绕棺完毕,他望望西边,太阳快要下山。时间已经不早,得抓紧埋葬“老瘾客”!

埋人也简单。小半斤把老瘾客的“灵柩”小心端起,然后往坟坑里轻轻一放,“灵柩”就四平八稳了。他又装模作样地瞄了瞄是否在中轴线上。恰好“灵柩”没偏离多远——也行。毕竟,对坏人不能太讲究。紧接着,他用柴刀撮几捧土填平,再起个小土堆就成了老瘾客的坟茔了。难的是刻碑文。他读书太少,字写得不好,有些还不会写。例如“老瘾客”的“瘾”字,笔画繁多,怎么也写不像;看来也只能找“替代品”了。刻刀没有,柴刀又太大,也只能找替代工具。好在刚才他绕棺的时候用过一根“香”,把香棍头子削尖不就是刻刀了吗?他举起“刻刀”,还是半天刻写不下去。“读书太少就是不行,拿起笔来比拿锄头还费劲!”小半斤想着。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老瘾客的碑上才出现几个歪歪斜斜的粗字,是:“老引(瘾)客之墓”。他自我欣赏了一下,还像。他笑了。软泥已经硬化,不愁它立不起来。他把泥碑往“老瘾客”的坟前一竖,它居然立得四平八稳,与大人置的碑没差多少!他好高兴。坟有了,碑有了,老瘾客真的被他“活埋”了。他更高兴。小半斤第二次笑了,而且比上一次笑得更开心,更灿烂。现在,他小半斤恨已泄,仇已报,一身轻松,十分惬意。尽管饥肠辘辘,他也不在意。南风徐徐而来,轻轻拂面而过,更增加了他的满足和欣喜。沐浴凉爽的晚风,他准备赶牛回家。

小半斤抬头西望,太阳老公公也像完成了一天的神圣使命,坦然地沉下了西山。他真该赶牛回家了。他张望刚才牛儿啃草的地方,发现棕毛水牯不见了!他不由得愣了一下。他四面环顾,降龙台空荡荡的,不见棕毛水牯。他再俯视降龙台下面。坪下南风劲吹,山腰之下,玉米叶子窸窸窣窣地响,棕毛水牯还是连毛也没瞧见一根!他这才想起,为了彻底埋葬“老瘾客”,他已经有半个下午没留心小水牛了!丢了牛可是要受惩罚的呀。尤其是单峰驼,他惩罚你时鼓着牛眼,甚至鹰眼,最可怕。怎么得了?他不止一次见过柳河湾人惩治丢牛的孩子的情景:人跪在堂屋中间,面朝神龛,头上顶着开水向祖宗悔罪。他还没吃午饭,肚子已经饿得呱呱叫,但是他顾不得了。他摁着瘪瘪的肚子,梭下降龙台,沿着黑土岭下的玉米地搜了个遍,但是连棕毛牛的脚印也没有看到。他脑海里又浮起单峰驼横眉怒目的模样,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小半斤继续往下找。他发现,岭脚的牛路旁边,一块玉米地被糟蹋得不成样子:有的吃了,有的折断了,有的踩倒了……一片狼藉。清晰的印迹告诉他,玉米地刚刚被牛啃吃过。从脚印的大小看,显然是他的棕毛水牯所为!他有点紧张了。他还记得,这块玉米地是队里分给饿蚂蝗的饲料地,他更懵了!饿蚂蝗是条连薅田棍都吸得血出的特级“饿蚂蝗”。没有机会,他能无风起浪,吸你的血;稍有机会,他就找缝插针,剐你的肉;真有机会,他还会敲诈勒索,吮吸你的骨髓;玉米已经开花结实,吃了就完了;饿蚂蝗更会借此大做文章,单峰驼又唯恐天下不乱……今天“老瘾客”虽然被他活活埋葬了;但是,他小半斤也大祸临头了!

夜幕开始降临,山野一片苍茫,就是不见小水牯的影子。看来在降龙台和黑土岭很难找到他的棕毛水牯了。龙液池边的镇獭祠也冷清清的,十分阴森,他不能再在这令人恐怖的地方迟疑了。小半斤哭哭啼啼往回走。他穿过龙液坪,迈上龙液池大堤。一路上,刚才废弃的坟坑个个都在,就是看不见小水牯的踪影。没有棕毛水牯交差,后果不堪设想。他徘徊犹豫,不敢继续往回走。再瞅瞅可怕的镇獭祠,仿佛看见猴獭精正在里面张牙舞爪恭候他光临呢。他忘了饥饿,浑身瑟缩,更加感到恐怖。

夜幕已经降临,龙液池周围一片乌黑,龙液池水更黑得可怕。

降龙台上也像有鬼哭狼嚎,镇獭祠就更加阴森可怖了。小半斤先在大堤上踟蹰,后在大堤上踌躇,他不敢再望令人畏惧的龙液池和镇獭祠;因为他听说过,柳老师小时候曾在这里被淹得死去活来。他还听说过,猴獭饿了,是要吃人的!那太可怕了,他心惊肉跳,全身哆嗦,泪如雨下……

话分两头。不说小半斤怎样在龙液池旁彳亍徘徊,却说双六早在柳河湾怎样寻找小半斤。

午饭的时候,双六早见小半斤迟迟不归,就给他留了点饭菜,自己与单峰驼、白铁锤先吃过后,她出工去了。傍晚收工回来,揭开锅盖一看,发现饭菜没动,她起了疑心。她又走到牛场里,发现牛栏空空如也。她就知道,小半斤放牛去了。她正要打哑呼,催小半斤回来吃饭,迎面却碰上了饿蚂蝗悻悻走来。

饿蚂蝗竖着两支浓眉,铁着一张关公冷脸,一见面就厉声质问:“你家小半斤呢?”一副兴师问罪的架势。

双六早不知道他为何如此气势汹汹,笑嘻嘻地回答:“我也不知道,正要叫他回家吃饭呢。你这样急,是不是打听到他在哪里闯祸了?”

“祸到没闯,只是你家的棕毛水牯把我家黑土岭下的玉米糟蹋完了。”饿蚂蝗表面上说得很轻松。说完,立即沉下老脸,语气一转,高声喝令:“罚他稻谷一百斤!挑来现成谷再牵牛!”说完,头也没回,愤然而去。

双六早听了,人都急哑了:饥荒岁月,青黄不接,她自己已是借了上餐没下餐;而且早已陷入腾借无门的绝境;现在又要当场兑现一百斤稻谷,这不是要人家的命吗?祸是不懂事的孩子闯的,却口口声声要她赔现谷,真是乘人之危,落井下石呀。这条饿蚂蝗!

单峰驼却不急。听了饿蚂蝗的话,他就能断定,今天的祸一定是小半斤闯的。他一定要借此狠狠地惩罚他一顿。他的惩罚之法早已成竹在胸:他水已烧开,只等人回;他守株待兔,以逸待劳。他闲着没事,就借着柴禾的余光,拾起柴禾的余烬,又练起他的硬笔书法来。

恰在这时,小半斤回来了。他耷拉着脑袋,泪眼婆娑……

双六早早已看出单峰驼的意图,她眼疾手快,赶忙把小半斤拉到黑暗的门角落里,企图躲过单峰驼的惩罚;不料却被单峰驼先发现了。

“哪里去?堂屋里!先跪下!开水伺候!”单峰驼鼓着牛眼黑着排球脸,厉声呵斥。接着又掐起脸盆拿起勺,真的打开水去了。

双六早吓得心惊肉跳:脸盆顶在头上,一旦倾覆,开水淌在身上,人是要脱皮的!想到这,她肉都麻了。于是赶忙阻止。自从走了大半斤,单峰驼的翅膀硬了许多,他哪里肯依?他舀起开水就要往双六早身上泼。双六早惊慌失措,连连后退。小半斤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想,事至如此,已经没有退路。为了母亲,只得不顾性命,狠心就范了。于是他负气地走到堂屋中间,毫不犹豫地对着神龛负气地跪了下去。

单峰驼看出小半斤是负气下跪,心里更火。他硬是舀了几勺滚沸的水倒到脸盆里,端到小半斤头顶上,放了个四平八不稳。之后又严颜厉色地叮嘱:“斜出一滴,要你的狗命!”自己洗澡去了。

先时,小半斤乜斜热气腾腾的脸盆,就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不过他决心已定:无论如何,决不在这个死驼子面前屈服!因此单峰驼狠气端上,他就负气地承受。他小心又小心,谨慎再谨慎,唯恐开水倾覆。他梆硬地跪着,坚强地顶着,黑土岭一般,纹丝不动。

双六早见了,急出了一身冷汗。她趁单峰驼洗澡之机,悄悄地给小半斤换了两勺凉水。

换水只能解除烫伤之危,不能减轻孩子头上的重荷;所以顶得久了小半斤还是力不能胜,他不一会就全身出汗。

单峰驼洗了澡出来,吸了一阵子毛烟,示意双六早放小半斤一条生路——把开水端下。双六早知道单峰驼气已出够,儿子的“危险期”已经过去,不以他的命令为然。她也狠狠回敬:“解铃还须系铃人。要放你自己放去!”

单峰驼知道自己肢体虽然大有起色,但是还不具备跟双六早抗衡的能力,眼下还拗不过她,只得咽下这口恶气,亲自去“解铃”。他从小半斤头上端下脸盆,自己就要睡觉去。

双六早却把他叫住,提醒他:“谷呢?赔饿蚂蝗的谷——他是讲得出,做得到的呀!”

单峰驼也没事一样,回答:“牛是队里的,不能卖牛就卖人!用卖人的钱买罚谷!过去饿蚂蝗家不也是靠卖人度荒吗?”

双六早知道单峰驼还是要把小半斤当“出气筒”,正要发泄几句,晒谷坪上传来棕毛水牯的“哼哎”叫声。她赶忙走出偏屋,只见老支书牵着小小的棕毛水牯在晒谷坪上出现了。

这使双六早格外惊喜。她细瞧老支书,只见他脚上还穿着轮胎草鞋,就知道这位老实领导为了她家的棕毛牛,连澡也顾不上洗,就给她家解难去了。她非常感动,她嘴巴打卦似的连连称谢:“啊呀,我的宝梁哥,你尽给我们排难解困,我们用什么感谢呀!”

老支书却一点也不在乎。他不等单峰驼出门接牛就实话实说:“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也值得感谢吗?我不过是听见饿蚂蝗嘴巴张得太宽了,想替群众主持了一回公道而已。”

双六早马上献媚:“要是普天下的书记都像你这样主持公道,老百姓的日子就好过了!”

老支书不喜欢跟女人多啰嗦,话没两句就问双六早:“宝贵弟呢?怎么还不出来接牛呀?”

双六早立即替老支书喊单峰驼:“宝梁哥把牛都牵到家门口了,你还不出来迎接,你又残废了?”

单峰驼这才不敢再迟疑,勉强从偏屋走了出来,但依然没吱声半句。

老支书也不计较,实话实说:“我给你们做了个转弯:只赔50斤稻谷,而且赔谷的时间延长到接新(早稻成熟)之后。”

单峰驼见老支书这样关心体谅他,感动不已。他虽极不情愿,还是从老支书手里接过了牛绹。

双六早一边扭动着牛婆腰,一边不停地说:“宝梁哥,快进屋坐,进屋坐!”老支书听惯了双六早的阿谀,并不以为然:“不坐了。我还要回去洗澡呢。”

双六早还在没完没了地奉承:“哎呀,老支书,您见难就帮,倒了就扶,真是群众的贴心人呀!”

老支书一边转身,一边挥手:“这谈不上什么贴心不贴心。解决群众的困难,是一个基层干部应尽的责任。若不给群众解决困难,还要个支书干什么?”就折转身往回走去。

单峰驼和双六早同时目送老支书的身影,不约而同地在心里感慨:“当领导的如果都像老支书那样,还有什么问题不能解决?还有什么不能搞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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