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也也的头像

也也

网站用户

小说
202103/23
分享
《柳河湾》连载

第六十章 要拓桥老三作祟 揭老底贵林显能

老支书没让小半斤夫妻失望,第二年他就把拓改柳河桥工程提上了议事日程。

水厂的胎死固然给小半斤夫妇以沉重打击,老支书的提醒又给他们以新的希望。不久,在老支书的积极倡导下,柳河湾人真的决心拓改柳河桥了。

这时的老支书,不仅年事已高,而且积劳成疾,身上的病也复杂起来。因之,健康状况也一日不如一日,急需要进城住院治疗;所以把拓改的担子不得不交给老瘾客和仙鹤草共同承担。鉴于柳河湾行政权力的衰微,他又不得不采用政权与族权相结合的办法组建好领导班子,名称就叫“柳河桥拓改工程领导小组”。老瘾客岁大辈大,老支书推荐他出任组长。仙鹤草年富力强,任副组长,负责具体施工和审批工程款。银菩萨柳宝银出任会计,理发师柳书平花甲出山,新任出纳。柳鲁班当“技术总监”。如此这五个人成了拓改柳河桥的“中流砥柱”。老支书知道这样安排,捆住了老瘾客的手脚,且有架空之嫌,他心里会有牢骚。不过鉴于前车,为了柳河湾人不再被他拖累,他别无选择。“五人小组”中,大房只有两人:仙鹤草和理发师。其余三人都是满房的。按照对等原则,大房少了一个人。为了平衡,老实人想给大房补一个进来。谁知嗅觉灵敏的老瘾客马上发觉了其中有可乘之机。他假惺惺“请”老支书戴个“顾问”的帽子,这样两房的人数就扯平了。

老支书对小事向来不计较,明知老瘾客在实施反架空也欣然接受。不过这却从另一面证明了老瘾客还是不愿意在老实人面前“臣服”。为了防止老瘾客暗中作祟,临行前,他特意找到仙鹤草,嘱咐他既要跟老瘾客搞好关系,又要防止他无风起浪,或兴风作浪。真有为难之处,可到吴同人民医院找他。鉴于老瘾客的唯一克星是大半斤,所以行前对柳贵林也嘱咐了一番,嘱咐他注意老瘾客的动向。老半斤对老支书的信任自然心知肚明,他向老支书明确表示不负重托。之后老支书就把权力交给了领导小组,自己真的进城治病去了。

20世纪 80年代初的土地承包,使老瘾客从权力的顶峰跌了下来,威信由此江河日下;吞没瘦猴子建房资金的曝光,更让他威信扫地。从此他不是卷曲在凉椅上,就是硬瘫在“长凳”上,日日一蹶不振。但是他是个不甘寂寞,不愿轻易退出柳河湾舞台的人,他一直在暗中寻找机会,希图东山再起。现在老支书不计前嫌,又把他推了出来,他内心实在感激涕零。不过同时,他也没有疏忽,老支书尽管把他推上了前台,当上了正组长,其实还是架空了——他没有“钱权”;所以依然满腹牢骚;不过他并没有在群众中发作。表面上,他依然装得很大度。出山不出山,有没有实权,他都显得很无所谓。论年龄,他比老实人少不了几岁;论身体,他比老实人硬朗。老实人能干,他为什么不能干?为什么不能“具体负责”?他早就不愿意在这位昔日的难兄难弟的羽翼下苟延残喘,更不愿意在这个老实人面前低三下四;但是环境如此,他不得不有所收敛,目的还是为了以屈求伸。

与老瘾客相反的是仙鹤草。他因在土地承包中表现出色,人气节节攀升。柳书凡的“出仕”,尤其加快了这种攀升的速度。他身旁无忧,暗自庆幸。此番又有老支书的再度提携,他自然当仁不让。他与老瘾客虽然总是同床异梦,但是两人都心知肚明,他们头上到底同顶老实人这片天,脚下一同踩柳河湾这块地;再怎么施展伎俩,也跳不出柳河湾的天地。所以大事面前,他们两个暂时能做到不计小利,都能做到不让外人看出破绽;因此表面上,他们之间还能凑合。

再说小半斤。自从为了修建新屋,“内援”、外援的寻求战均告失败,水厂也不幸胎死腹中之后,他初步认识到“认贼作父”或许是摆脱柳河湾人对他的歧视的一条出路,但是眼下并不成熟;因此老半斤的“半壁江山”暂时不好动用,不如把修建新屋的事缓一缓。如此,他打算先把旧屋整修一下将就着住住,等干出一番事业,提高一番人气,然后重整旗鼓,再兴土木。现在听说柳河人要拓改河桥,他马上想到这又是个干番事业,回敬某些歧视他的人的好机会。他先与妻子商量。竹美人向来识大体,顾全局。她巴不得夫妻俩多干番事业,提高两人在柳河湾人中的地位。尽管水厂的胎死让他们损失了好几千,但是她并不后悔。她还想到,干事业就要舍得付出,不要怕失败,要敢于在挫折中奋起!因此,一听说丈夫要承包柳河桥拓改工程,心情比小半斤还迫切,两人一拍即合。两夫妻取得共识之后,明里暗里都在使劲,都在积极做承包前的各项准备。小半斤自然晓得,拓改柳河桥的主要工种是石工。桐木冲叮当坳那边有一批名闻遐迩的石匠,尤其是竹美人的爷爷,还是一位技术精湛的老石匠,是叮当坳“石界”的权威和领袖。让他带一批匠人过来一定不成问题。一想到这,小半斤就令竹美人先去娘家走一趟,向爷爷讨教怎么个包法,同时提醒他们做好准备,一旦招标成功,就请爷爷马上过来担任技术指导,并兼施工参谋。竹美人当然乐于此行。她不顾山高路远,交通不便,毅然领命。爷爷和桐木冲人没让小半斤失望,小半斤跟领导小组签订了承包合同以后没几天,老石匠就带了一批徒弟,背上工具箱跋山涉水,来到了柳河湾。

老石匠年已八旬,须发皆白。他身子虽不怎么硬朗,但还是身体力行。几十年的经验告诉他,世上是有风水宝地的;所以他相信风水。他接近柳河湾,就留心它周围的山山水水。来到柳河桥,举目四顾,他发现柳河湾山好水好龙脉也好,非常高兴。看到孙婿小半斤虽是个“野人”,人品却好,又有气魄和胆量,他很满意。不过,看到破旧的老木屋,他又有几分担心。听孙女说,就是这样摇摇欲坠的破屋,单峰驼还不肯给他们!他就更有几分心寒;因此,他决意要把柳河桥拓改好,让孙婿孙女扬眉吐气一番,也让柳河湾人看看,竹美人的娘家人个个都是石匠儿子铁匠孙,都是响当当、硬邦邦的“石林好汉”。

柳河桥在“柳成时代”曾经风光一时。那时的柳河桥,全是木质结构,有桥有亭,还有小巧玲珑的宝鼎和安全系数颇高护栏;紧靠护栏是气派厚实的勤凳。破水而出的龙舌龟舌把桥的两端慨然挑起,既保证了人行的安全,又增强了大桥的雄伟气势,特色异常明显。它又跟吴同桥同时奠基,同时竣工,同时剪彩;所以在当时,它跟柳家小苑一样,远近有名,风光八面。遗憾的是建成没多少年,被野火几乎烧了个精光,仅存四根地梁。柳成的后代没出息,无人敢于提出重建,仅仅把四根地梁两两对接,拼在一起,勉强过人,就算了事。从此风光一时的木桥被光秃秃的露天“癞子桥”所取代。地梁不是不朽木,它预防风霜雨雪的能力有限,又没多少年,地梁双双朽去。于是柳河湾人在伏龙山下开采了两块长石板,拖到桥边,照样依托龙舌、龟舌,架起了石板质的柳河桥。石板桥宽不过80公分,显得既单又瘦,非常简陋。人行畜行都得提心吊胆,都有堕入深渊之忧;柳河湾人因此年年望桥兴叹;但是自柳成去世之后,柳河湾一直没有诞生过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英雄,所以这桥年复一年,仍然是一副既单且瘦的身架,直至如今。

从此,柳河湾人的出进,牲畜的往来,全赖这两块单瘦的石板桥。石板又依托“龙舌”或“龟舌”作中流砥柱。挑担进,挑担出,也少不了要从这桥上拨身而过。若在桥中心相遇,彼此几乎还要自觉“接吻”才能拨身。至于牲畜,若无主人早早在桥头吆喝住,一定会出现掉入深渊的惨象。柳河桥成了柳河湾的瓶颈,成了柳河湾人卸不去的包袱。大跃进时,柳河湾人从李家庄修了一条能供手拖勉强行驶的毛马路通到桥边。从此,桥的两头成了“终点站”或“桥头堡”。柳河湾人要卖什么,就大包小包地卸在桥边,把桥头堆得堡垒一般;然后再用手拖或四轮卡运走。买了什么粗笨活计回来,也要在桥边卸下,桥头又堆积如山。然后又是一番肩挑背扛,甚至多人抬运……既费时又费力,实在苦不堪言。柳河桥又成了“奈何桥”,晦气桥。随着农村的改革开放,柳河湾的经营制度彻底改变,柳河湾的经济一年上一个台阶。柳河湾人早已实现温饱,开始向小康道路迈进。要卖出的,要买进的,都与时俱进,与日俱增。桥头天天堆得像山一样,连人来人往,都没法拨身;若稍有不慎,险些掉下河去,祸患无穷。更惨的是“外商”来柳河湾买货,借着过桥不便,卡着你的脖子,低价买下不算,还要求无偿送“貨”过桥。若是稻谷、玉米,你可以老老实实,一包又一包地给他背过桥去。那番情景,虽然无异于解放前黄浦江码头的搬运工;但是到底是人,没有“意外”之虞。若是牲畜,尤其是肥猪,发生意外,更是苦不堪言。你好不容易跟猪贩子讲成生意,猪贩子又一口咬定“(猪)过桥付钱”。你无奈,只得老老实实给他赶猪过桥。猪是有股子冲劲的,要不柳河湾人为什么把脾气急躁的人叫“猪倌冲”?猪到底不是人,没那么老实,那么俯首帖耳。人赶着它,它就像死人过奈何桥,死活不肯前移;勉强赶到桥心,它又畏缩不前;甚至横冲直撞,掉下河去,差点淹死!你说苦也不苦,气也不气?舍命王就曾经因赶猪过桥堕河,在这桥下淹死过一头大肥猪,买主因此分文不予,他也因此气得死去活来,哭了三天三夜,比死了小嫩伢还伤心。几年前,老支书乘“村村通”之便,把村级公路延伸柳河桥头,不久“吴同——柳湾”的班车也通到桥边。人们在桥头上车下车,在桥边装货卸货。柳河桥头越来越显得忙碌,拥挤,不堪重负。“终点站”,桥头堡,货物也堆得越来越多。柳河桥头成了个临时的客货混合车站,不仅忙碌,拥挤,而且零乱。但是如果柳河桥能过汽车,沙滩平就是天然的“货车站”,新旧槽门口还可以拓改成“客车站”。人货一分流,桥头的忙碌、拥挤和零乱现象就荡然无存。那是一副多么令人憧憬的景象!简陋的柳河桥不仅依然“瓶颈”,而且成了发展柳河湾经济的绊脚石,成了柳河湾人前进的拦路虎,成了柳河湾人前进路上一个浓重的阴影,成了他们一块沉重的心病。小柳河已经成了横在柳河湾人前面的“长江天堑”!拓改柳河桥,已是时不我待,刻不容缓!

这次老支书审时度势,及时提出拓改柳河桥,是顺应民心之举,大得人心。柳河湾人得知这个消息,人人欢欣鼓舞,个个举双手赞成。

“五人小组”的首次会议就柳河桥的拓改办法取得共识:就地起灶,以旧换新。不动龙舌龟舌,双孔跨越。桥长 8米,宽 5米。改石板为石拱。条石发拱,混凝土灌浆。为了确保人行、车行的安全,桥面两边,增设条石护栏。施工方式采用整体承包。资金来源以捐募为主,若有缺口再平均摊派。

其实柳河湾人想拓改柳河桥,由来已久。远的不说,就说修毛马路那阵子,老支书就提出过同时拓改柳河桥;可是那时,一来,为修马路,柳河湾人已经累得筋疲力尽;二来,经济滞后,卖出的少,买进的也不多,柳河湾人的愿望远不如现在这样迫切,要求远没现在这么强烈。因此之故,所以当老支书提出建议的时候,往往是你打你的锣,他唱他的戏——人心涣散,步调不齐。于是延宕下来了。如今完全不同了,一提拓改柳河桥,柳河湾就像春天的田蛙——哇啦哇啦,欢乐的叫声一遍响。没几天,整个柳湾村,乃至全柳河乡,都知道柳河湾人要突破“长江天堑”的阻拦,拓改柳河桥了。

为了加快募捐速度,尽早兴工拓改,仙鹤草第二天就贴出了募捐和发包公告。柳河湾人一看到告示,就出现两个极端。捐资的依然非常踊跃,几天工夫就捐了万多元。连在外工作的“国家人”也闻风而动。他们唯恐来之不及,叮嘱家里亲人先给垫上。按此进度计算,要不了三五天,四五万元修桥资金就能全部募捐到位。看来拓改柳河桥,柳河湾人可以高枕无忧矣。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承包的人却少得可怜。除了小半斤,别的人一个也没有。这也难怪,柳河湾人代代秉承先祖“教子孙两门正业”的谆谆教诲,只知送子读书或终生事农,视其他行业为异端或下贱,自然也就不知道,小柳河上,天有多高;柳河桥下,水有多深——怕亏呀。再说,柳河湾曾经是个连几元治牛的兽医费都要赊账的穷地方。老瘾客的当权,不仅搞垮了生产,破坏了经济,更玷污了柳河湾人与生俱来的诚信。它在外界的可信度大打折扣。凡到柳河湾做过工的人,都视柳河湾为畏途——有些人至今没拿到工钱!因此,外面有能人,也不敢报名竞标。发包那天,老瘾客推说“服丧”——泉儿娘最近去世了——没有到场。发包一应事项由仙鹤草全权办理。小半斤那边,桐木冲的内行里手也没到。小半斤单打鼓,独划船——主意自己拿。这样,外行对外行,盲人与瞎马一般敲定工程承包。仙鹤草报价三万,小半斤要价四万。报价的,要价的,都说不出个三五六来,价钱的多寡,成了成交的唯一标准。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双方同意从中一刀剁断,三万五成交!如此,小半斤顺利“中标”。中标虽然容易,合同却很慎重。双方都在银菩萨起草的书面合同上郑重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小半斤的顺利中标,在柳河湾又引起一番不大不小的议论,甚至在领导小组里也有人提出异议。其中最突出的要算银菩萨。他露骨地表示:野崽承包柳河桥,要砍价一万!这事给仙鹤草出了道难题:同意他的意见呢,小半斤肯定会放弃承包。眼下柳河桥又没有第二个报名承包的。无人承包岂不等于放弃拓改柳河桥?放弃修桥不就等于宣布他无能?他不干!若不同意呢,又影响领导小组团结,工作无法展开。更可怕的是如果让老瘾客知道这事,又会暗中煽阴风,点鬼火,借机使坏。倘若如此,后果更加不堪设想。上次“倒牵牛”的事,老半斤还没报他们的仇呢。万般无奈之际,他想起了“借刀吓人”。因为银菩萨在“倒牵牛”事件中,也参与了捆人,还捆了老半斤。他悄悄告诉银菩萨,老半斤至今对他耿耿于怀,正愁找不到发泄机会。现在机会来了,他不跟你斗个你死我活才怪呢。银菩萨比较胆小,不像他哥哥那样“舍命”。仙鹤草的吓唬果然奏效。经他煞有介事似的渲染一番,银菩萨恍然大悟,还出了身冷汗。于是立即表示收回成命。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没几天,银菩萨的话还是有人送进了小半斤和竹美人的耳朵里。夫妻俩听了虽没发作,还是不约而同地唉声叹气:在柳河湾,野崽做事做人,怎么这么困难!

困难归困难。事还是要办,人还是要做,柳河桥还是要拓改。世上只有人战胜困难;懦夫才被困难吓倒。他们是泼出的水,卖出的兵——没有退缩的余地。

以老石匠为首的叮当坳人,这次来柳河湾拓改柳河桥,境界很高,看得很远。他们打算,一、做人情工;二、做名声工。说做人情工,是因为他们是童妃竹、童三媛的娘家人,同时柳河湾又算是李泉儿的婆家人。是柳河湾人的所谓“新穿棉衣两面青(亲)”更何况该工程又是他们童家人的女婿在承包?所以不讲“行业价”(国家标准),只按柳湾一带“地方价”,按日计工计酬就行。说做名声工,是因为他们想借拓改柳河桥之机,把招牌打出陈安县界,拓展到柳河湾来;如有机会,还要把手艺做到吴同城去。所以他们干得很认真,很起劲,质量也上乘;所以工程进展十分顺利,两三天工夫,不仅拆了旧桥,还在旁边架起了新的临时便桥。

拆了旧桥,就要修建新桥。旧桥桥面、桥墩都不足一米宽。现在要修公路桥,“龙舌”“龟舌”显然不够用。“舌头”无论姓“龙”,姓“龟”,都是柳河湾人的“宝”,是不能随便乱动的.即或宽度不够,也不能“挖肉补疮”,损害神圣的“龙蛇”“龟舌”。否则圣物一旦“失灵”,后患为恶穷!大家都为此伤透了脑筋。后来还是老石匠经验丰富,他提出个两全其美的方案——在“龙舌”或“龟舌”上面用钢筋混凝土打一根“大扁担”——巨型横梁,把柳河桥两头“一肩”挑起。大家觉得这是个新奇、大胆而又切实可行的好主意:既保住了“龙舌”“龟舌”的神圣,又拓宽了新桥,都举双手赞成。于是,桥墩问题顺利解决。接下来就是造型设计。最简单的设计当然就是在两个桥头堡和“大扁担”之间再打两块钢筋混凝土板就成。这样既能过车,又很经济,是个很实用的办法。但是小半斤彻底抛弃了它。他听柳书凡说过,世界上的桥,只有中国的石拱桥最漂亮最坚固最耐用。中国的石拱桥又数赵济桥最美观最耐用,它至今仍然固若金汤就是明证。他小半斤没有那么多钱在柳河湾修建赵济桥,但是他一定要把柳河桥美丽的石拱桥则确定无疑。所以在商量造型设计的时候,他不等大家发言,就不顾异议,来了个“一言堂”:非修石拱桥不可!老石匠提醒他,合同上写得分明,任你怎么修,“公家”的给价是定死了的呀?小半斤却毫不动摇:别的我都不管,只要修成石拱桥!老石匠见孙婿气魄如此不凡,马上偃旗息鼓,不再表示异议。于是造型问题也迎刃而解。旧桥原是跟小柳河垂直的,像个“工”字。只过人和牲畜,角度大点、急点没关系。新桥是公路桥,不仅要过人畜,最主要的是要能过车,尤其是汽车。人畜能转急弯,汽车可不行。因此重修柳河桥,不能“穿新鞋,走旧路”;而要“穿新鞋,走新路”。说明了,就是要调整角度,转弯的地方要成曲线,最好能成流线型,至少也要成钝角;这样车子过桥才比较方便,也比较安全。这种砌法,在砌两岸的桥头堡时,就应该明显地表现出来。这是常识,本是毋庸置疑的。然而,偏偏在这个“毋庸置疑”的问题上出了大问题,还演出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闹剧。

前面说过,泉儿娘不久前病故了。自从开工以来,老瘾客一直以“服丧”为由,不理“桥政”,骨子里是对老实人对他的架空表示无声的抗议。可是偏偏在新桥奠基,师傅们把桥基的转弯处砌成流线型的时候,他一反常态,停止“服丧”,光顾柳河桥施工现场来了。

老瘾客是桐木冲人的老亲戚,有人还知道他是他们的“老朋友”;所以师傅们知他新近丧偶,见他“弃丧”而来,当然要恭维几句,安慰一番。可是他们更没忘记,今天是奠基吉日,是忌讳这类人亲临工地,也忌讳“死人”之类的话语出现的。这样三言两语之后,师傅们又陆续各执其事,忙自己的活去了。工地上再也没人跟他搭讪,只有锤子、钢钎的单调响声在小柳河两岸响成一遍。

老瘾客原是有备而来,希望获得热烈欢迎的;还企求有人递过香烟,表示敬意,顺便解解他的尼古丁饥饿的;不意得到的是一场冷遇,一场尴尬。他心里很不是滋味。不过,同时,他又自认一向宰相肚里能撑船——大人不计小人过的;所以无论什么时候,他都很大度,都能做到随遇而安。他深知此时的他,在此地不可久呆。于是他在装模作样地端详了桥基的走向之后,就背着双手,悄然离开了施工现场,回柳河湾去了。

若是老瘾客走了,柳河桥工地从此平安无事,也就罢了;不巧的是他走后不久,工地上出现了另一个人——柳家小苑的“新贵”——饿蚂蝗。他的后面还跟着另外一位也是新贵式的人物——舍命王。

“谁让你们这么砌的?”饿蚂蝗气冲冲地跨过便桥,折转身子,一站上桥头,就竖起倒八眉,睁大倒八眼,太上皇一般,颐指气使,厉声质问,大有兴师问罪的派头。

舍命王也黑着油一样的脸,跟着帮腔:“这是明修新桥,暗设机关——存心暗害我们!”

小半斤正在撬石头,见来者不善,也赌气似的回敬:“汽车需要我们这么砌,柳河湾人也要求我们这样砌的!我堂堂正正拓改柳河桥,老老实实为柳河湾人办实事,谁也不加害!”他黑着眉毛冷着脸,瞧也不瞧那两个人。他早就看出两个家伙的企图,因此应对办法早就成竹在胸。他依然跟老半斤一样,一向心直口快,说话也直来直去,不留情面。

“这样砌好的桥会是个什么样子,它向着谁,你们想过没有?”饿蚂蝗依旧眉眼倒竖,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架势。

“直接进入柳家小苑的样子,直接驶出柳河湾的模样。”小半斤接过话头,以牙还牙。他表面上心平气和,骨子里梆硬的生姜一般——又硬又辣。

饿蚂蝗见三言两语降服不了这头新的青毛牛,太上皇的霸气泄了一大半。他见老石匠在,马上拉上他,企图赢得老人的支持。他请老师傅把伏龙山、柳家小苑、新槽门跟柳河桥连起来仔细瞧瞧。

“老师傅,它们在一条直线上么?”饿蚂蝗改头换面,笑嘻嘻地问老石匠。倒八的眉眼几乎笑成了两个平行的“二”字。与刚才的目无下人相比,判若两人。

老师傅经验丰富,一听一瞧,就知道饿蚂蝗要干什么。他微笑着,装模作样地瞄了瞄,斩钉截铁:“是在一条直线上。而且是在柳河湾的中轴在线上!”

“这哪里是在拓改桥?明明是给我们的堂屋,我的神龛埋下一支暗箭!有人想用这支箭射死我们贫下中农的祖先!”饿蚂蝗恶狠狠地说。取得了“权威”的认可,他气焰又高涨起来。他关公一般,倒八的眉眼又竖得像冷箭。他马上又颐指气使,盛气凌人。“赶快给我停工,推倒重来!不然修好了,我也要炸掉它!”说完,两眼向上,昂首望天,拂袖而去。

舍命王唯恐觉悟不高,也在后面推波助澜:“要炸桥,我去买炸药!”跟在饿蚂屁股背后,也愤然而去。老石匠想向他俩解释几句,见他们已经扬长而去了,不得不作罢。

工地上突然哑火了一般。大家你望我,我望你,不知如何是好。

“别理睬,照样施工!”小半斤毫不以为然。他脸不红,脖子不粗,自己率先撬起石头来。

工地上又响起铁锤的打击声,钢钎的铿锵声。如果不再来外人干扰,这种打击乐一般的声音当然会持续下去,遗憾的是没多久,仙鹤草又出现在老槽门口。

或许是为了显摆,或许是为了取悦东北虎,仙鹤草不久前学会了骑单车。在柳河湾,那时骑单车,也是个时髦事儿,会招来许多人侧目的。仙鹤草深明此道,所以敢为人先。他风疾火燎的,像是要进城去。他骑到桥头,并不弃车走过便桥,而是让单车骑着人,一起走过便桥去。过了便桥,放下车子支稳,才转过身来,回顾柳河湾,再瞧柳河桥。他瞄了瞄伏龙山,柳家小苑,新槽门和新的柳河桥基础;然后唤小半斤过去看看。等小半斤走到身边,他才惋惜地说:“好老弟,柳河桥真的在咱们柳河湾的中轴在线上!”

小半斤却不因“领导”的大驾光临而有什么顾忌。他仍然束着眉毛冷着脸,固执己见:“只要方便过车,它在哪条线上都一样!”又干他的活去了。

“倒牵牛”事件发生后,仙鹤草发誓不随便跟老半斤顶撞,对他的“儿子”也一样;所以面对小半斤的冷淡,他表现得很宽容。他耐心启发:“修了支暗箭,射着别人的神龛,伤了人家的祖宗,柳家小苑里又住了那么多贫下中农;只要有一个人发生这样那样的意外,领导小组都负不起这个责任,你也脱不了干系呢,懂么?”

这是句硬话。这句话把小半斤难住了,他一时不知道怎么应答。柳老师兄弟的遭遇告诉他,在那个年代,他什么都不怕,就怕“贫下中农”四个字!

老石匠见孙婿为起难来,正好找到了解释的机会。他马上给小半斤解围。他特意向仙鹤草说明:“桥与神龛在一条直线上,尤其是在中轴线上,是好事,而不是坏事。为什么?连起了龙脉嘛!”

仙鹤草不懂什么叫龙脉,但是知道老石匠是竹美人的亲爷爷,暗想老家伙可能在变着戏法给小半斤撑腰,所以他更加不信。

“那么,若依你,我们该怎么办?”小半斤对仙鹤草说.开始学习以退为进,破例“灵活”了一回。

“实话告诉你吧,这事到底怎么办,我也没把握。我要请示了老支书才能给你们一个准确的答复。你们就休息半天吧,横竖大家也干累了。”仙鹤草说,后一句是对石匠们说的。说完,转身骑上单车,准备往县城去。他真要向老支书讨教去了。

石匠们无奈,只好收拾工具,准备回驻地休息去;但是内心里都忧心忡忡,小半斤也心事重重——拓改柳河桥又成了问题。

谁知石匠们工具还没来得及收拾好,桥头上杀出了“程咬金”——老半斤。老半斤没有辜负老支书的信赖,他老人家离开柳河湾以后,老半斤就密切注视桥梁工地的一切动静与变化。老瘾客、饿蚂蝗和舍命王的先后光顾,他都站在柳杨豪府的晒谷坪上,看得真真切切,望得清清楚楚。饿蚂蝗和舍命王从工地上回来,越过老槽门,刚要踏进新槽门,他就严肃地叫住他们,凛凛然命令他俩随他再去工地瞧瞧。饿蚂蝗和舍命王做贼心虚,不敢不从,两人像被老半斤牵着似的,以前一后,都耷拉着脑袋,老老实实地转身随行。老半斤看见仙鹤草急着进城去搬动老支书,不管他是族长还是组长,也不管仙鹤草长他一辈,马上把他也吆住:“这点小事也要请动他老人家,像那个带头分田,准备坐牢的好汉么?”

仙鹤草发现老半斤居然把刚刚向他“反映情况”的两个能人、狠人“押”回来了,十分意外。他估计老半斤或许有把握摆平这桩“公案”。于是刚踏上单车踩板又跳了下来。老半斤说话,一向言辞尖刻。这点,他是有体会的;但是,面对咄咄逼人的老光棍,他又无可奈何——“倒牵牛”事件他做得太过啊!所以他也只得暂时依从。

石匠们一看见这位黑发浓眉,脸红脖子粗的“程咬金”跟小半斤长得一模一样,就揣摩着此人十有八九是他们的童府贵婿——小半斤的野爹,都暗暗惊叹:“我的天呀,实在太像了,简直是一个模子浇出来的!”

老半斤不管别人眼光如何,一个劲儿把饿蚂蝗和舍命王“押”过便桥,吩咐他俩好好站住,然后把老石匠也叫过来,最后“指示”他们再仔细瞧瞧,伏龙山、柳家小苑、新槽门和柳河桥基到底在不在柳河湾的中轴线上。

老石匠多经风雨,没被老半斤的腾腾杀气所吓住。他依然把握十足:“我刚才说过,是在中轴在线上!现在我还是这样认为!”

听见老石匠在为他们说话,饿蚂蝗眉飞舞色,高兴不已。他不容置辩地说:“当然嘛,明摆着的嘛!既然都在中轴在线上,那么,柳河桥就是一支暗箭!”

舍命王见老石匠居然能帮他们讲“公话”,比饿蚂蝗还高兴。他也跟着打哑呼:“就是的!就是的!”

老半斤知道两个“能人”没听懂老石匠的话,或者只顾把老石匠的话“为我所用”;他觉得可笑。随着年岁的增大他已养成了几分忍耐。他慢慢启发大家:“我们都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人,我们都到吴同县城卖过煤,卖过柴,而且都跨过吴同桥进入城门洞,直到衙门口——现在称县政府。你们仔细想想,吴同桥、城门洞、衙门口,在不在吴同县城的中轴线上?”

这条线对于长年累月挑柴卖炭的饿蚂蝗、舍命王等人来说,再熟悉不过了,经老半斤提醒,都不约而同地高呼:“那当然啦!”

老半斤又进一步问:“那么,吴同桥是不是正对衙门口——县政府的大门?”

饿蚂蝗和舍命王又不约而同地欢呼:“那当……当然啦!”

老半斤再进一步追问:“那么,吴同桥是不是一支直指衙门口——县政府的暗箭?”

饿蚂蝗等人这才一拍巴掌,恍然大悟:他们中了老半斤的圈套!他们万万没有料到,一向只知直来直去的死绊筋,居然也学会了绕着弯儿说大道理。真是斗篷遮住人——一时半刻难看清!不过他们还不打算轻易服输。

饿蚂蝗马上“翻供”:“吴同桥是吴同桥,柳河桥是柳河桥。就像锁龙桥跟下龙桥一样,两桥位置不同,就什么也不同了,不能混为一谈!”

老半斤见眼前的现实说服不了他们,还是不乱方寸。他有他的杀手锏。他又把诺大的北京城“搬”了出来:“我听我那位在北京教书的叔叔柳书生说,天安门前的金水桥、天安门、地安门也都在北京城的中轴线上。照你们说,五拱的金水桥也成了五支射向天安门的箭?如果那样,毛主席还敢站在天安门城楼中央,又演说,又阅兵,还向全世界庄严宣告中华人民共和国从此诞生!他不怕‘金箭’伤人?”

饿蚂蝗、舍命王这才瞪着白眼,哑然不语。两人万万没有料到,一辈子没有走出柳河湾半步的老绊筋竟然博古通今,连几千里之外的北京城里的东西他也能举重若轻,端假妹子似的端了出来,给你看个经是经,纬是纬的,还说得头头是道!不过他们正在气上,又关乎面子,所以都不愿臣服;但是,铁的事实摆在面前,你不服也不行!或许,这就是为什么人们说,别看他老半斤人一个,鸟一条,端个理字出来牛都踩不烂!

饿蚂蝗只知频频摇头,舍命王的脑袋也摇得像拨浪鼓。

“老实告诉你们吧,能稳坐中轴线是好事,而不是坏事!”老半斤斩钉截铁地说,像纵横捭阖的辩论家断然作结论,“你们都知道,老槽门下的柳河桥与吴同桥是同一个时辰奠基,同一个时辰合龙的。我听我叔祖父——道德先生说,如果我们柳河湾有什么缺失的话,那就是柳河桥不是坐落在柳河湾的中轴线上!现在我们把它改正了,让它堂堂正正坐在中轴在线了,这不是天大的好事吗?尤其是对你们这些住在柳家小苑的新贵人新能人!”末了,还特意指着饿蚂蝗和舍命王,并且指着他们的鼻子加上一句,“你们呀,耳朵软,没主见,别人一挑唆,就信以为真!你们呀,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有个吉利不会图!恕我直言,你们中了老瘾客的奸计了!他刚进槽门就往柳家小苑走去,就往你们的家门里钻!你们以为我没看见?”

真相大白!饿蚂蝗和舍命王都傻愣愣的无言以对。

待老半斤说完,饿蚂蝗才无可奈何地敷衍了一句:“那就按原来的压线施工吧,我们没意见。”

舍命王紧紧闭住黑嘴巴,不敢再说半句。

两个人垂着头,悻悻然离开了桥梁工地。

待过了便桥,舍命王和饿蚂蝗不停地互相挤眉弄眼:“都是老瘾客使的鬼,哄得我们上桥来自讨没趣!”

老石匠见孙婿的野爹如此有才干,有魄力,都暗暗叫绝。他想,若能有这样的野爹作后盾,妃竹夫妻不仅能在柳河湾安心生活,专心创业;而且能大有作为。其余的石匠们都交头接耳,暗暗钦佩老半斤。

一向以高人一等自居的仙鹤草,自始至终冷眼旁观老半斤怎样摆平这场桥头纠纷,解决这场桥头矛盾,平息这场桥头闹剧。他看到饿蚂蝗、舍命王他们都心悦诚服地走回去,打心眼佩服这位大侄兄的杰出才干。此时此刻,他不仅佩服老半斤,尤其敬佩老支书,佩服他知人善任:难怪临走前,他特意到老半斤那里打一转!他看到桐木冲的石匠们都还沉浸在老半斤营造起来的气氛中,好像忽然找到了工作一样,摆出领导的架子提醒他们:“继续施工吧。”把单车打了个方向,重新扛上,掮过便桥,推回柳河湾去了。石匠们或掐锤子,或持钢钎……柳河桥工地上又热闹起来,忙碌起来。

本文连载章节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