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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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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河湾》连载

第二十六章 老瘾客欺人太甚 烂秀才难以为人

在欧美一些种族优越感严重的国家,公民有等级之别。白种人是一等公民,是优等民族;有色人,外来人是二等公民,是劣等民族。柳河湾跟泛泛欧美千差万别,相距迢迢万里,怎么也扯不到一块;但 20世纪中叶的柳河湾,在人的分级上,不意却跟欧美各国大同小异。贫农、下中农是一等公民;地主子女、富农子女是二等公民,此外政治上、生理上有问题的也是二等公民,二等者,柳书凡、柳书平是之;条半腿、半边耳亦是之。小半斤政治上、生理上都无问题,不过作为特例,人们还是自觉或不自觉地把他划入二等公民之列。那原因还是品种问题,说到底仍然是生理问题。按理,李泉儿当属二等公民的范畴,因为她根本不姓柳,是另外一种“非姻育,无为柳”。可是因为有老瘾客的面子与影子在,一般人不敢把她当二等公民看待;她自己又很会做人,能赢得人们的好感,所以仍然是事实上的一等公民。只是在家里多少受到老瘾客的一些白眼和冷遇,是她家里的二等公民。如今她早已毅然跳塘,远离凡尘,就不再存在二等公民或一等公民的问题了。至于戴着“帽子”的地主分子、富农分子、坏分子和反革命分子,则早已被打入另册,成了柳河湾的三等贱民了。原来在柳河湾,阶级与等级是同义词,至少是近义词

柳河湾人见无情的批斗没有把柳书凡兄弟整死,很奇怪。最近,柳书凡又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带着柳河湾的绝世佳人私奔,还被老瘾客拉了回来。这回一定是死路一条!于是不仅把他当成二等公民,甚至要把他打入另册,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还要把他重定等级,划为三等贱民——快要与四类分子同列了!在这方面,随意将他拿捏的自然不止一两个人,但是叫声最狠的莫过于饿蚂蝗,做得最绝的莫过于老瘾客,做得最蠢的莫过于超强人。

诚如前面所说,老瘾客讨过两个老婆。头个是原配,而且已经给他生下了大石头;可是他嫌这个婆娘太老实,硬是把她抛弃了。第二个漂亮一点,能干一点,不过也泼辣一点,还是个半路货,并且带了一个女儿;但是他喜欢,于是欣然接纳。那原因,据说因为他们是广西路上早有“交情”。

柳书凡在李泉儿问题上与老瘾客的抗争不仅使他们之间的矛盾越来越深,越来越尖锐;他和李泉儿的私奔更让这种关系火上浇油。老瘾客因此不顾他多少有求于烂秀才,请他给他读台湾来信,代他写给台湾的回信;毅然抛弃他的“柔性专政”,恢复了他的“硬性专政”加快了对柳书凡的“专政”步伐。他不仅以惊人的速度把李泉儿撵出柳河湾,让她绝命冇底塘;对柳书凡也采取了一系列严厉的“专政”措施。

首先,老瘾客以前奏曲的形式,利用“秧青事件”向柳书凡敲山震虎:你给我看好了,你弟弟笃哑巴的今天就是你的明天!

老瘾客给柳书凡摇响了“全面专政”的“预备铃”之后,柳书凡再一次感到了专政的重压,因此表现得越来越服帖。老瘾客自觉“预备铃”摇得很成功,更加得意。于是认为“全面专政”的时机已经成熟,因此专政措施接踵而至。

措施之一,利用柳书凡刚出校门,不谙世事,不熟悉农村阶级斗争之机,把他往火坑里推。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柳湾大队,按照上级的要求,四类分子是要定期去玉玺坪听治保主任训话的。道德先生去世之后,他的“帽子”移到柳书凡母亲头上,由于频繁的残酷斗争,他母亲致聋致瞎。但是她头上仍然戴着“四类分子”这顶帽子,所以照样要去“听训”。老瘾客明知她是全聋,打雷也听不见,也不“法外开恩”;所以照样不能缺席。柳书凡土改后负笈进城,一读就是十年。这十年恰恰是柳河湾阶级斗争的高峰期,发生过不少耸人听闻的斗争事件,措施也不断翻新;但是柳书凡因很少回家,缺乏感受,知之也少,更不知道“听训”为何物。

老瘾客看出了烂秀才这个弱点,决定“刷”他一把。“训期”一到,他就对柳书凡花言巧语:“老孙子,你妈又聋又瞎,治保主任‘打雷’她也听不见,不如你去代理一下,一能尽孝,二呢,还能学到不少见识。”

柳书凡矢志文学,正愁缺乏生活,缺少“见识”,听老瘾客一说,反觉机会难得,满口应承,于是欣然而往。他登上玉玺坪的时候,许多四类分子都来了。柳书凡的出现很让他们吃惊;但是柳书凡依然傻大姐一般,大大咧咧地走上前去,准备“入伍”,丝毫没感觉出三等贱民们的异样眼光。恰好这天大队干部在办公室开会,老支书也在。他见柳书凡来了,而且往四类分子窠里走去,感到奇怪,心里不由得怔了一下。他估计是老瘾客在搞鬼,便悄悄走上去,把柳书凡拉到一边。

他严肃地问柳书凡:“你来干什么?”

“开会。”柳书凡老实地回答,还挺正经。

老支书又问:“开什么会?”

柳书凡又答:“四类分子会。”

“你是四类分子吗?”

柳书凡这才伸了伸舌头,哑然醒悟。

“谁叫你来的?”

“老瘾客。”

老支书见他原来是被老瘾客蒙骗了,于是又严肃反问:“那么,你为什么要参加?这不等于承认自己是四类分子吗?”

柳书凡这才一拍脑袋,幡然醒悟——他上了老瘾客的大当!这是典型的“政治专政”,你们看,老瘾客狠毒不狠毒?用心险恶不险恶?“专政措施”厉害不厉害?

措施之二,安排重活脏活,耗其体力,劳其筋骨,像对死麻蝈、腊泥鳅、干麻槁一样,能捏则捏,想摆弄就摆弄,要硬揻就决不软磨。中国南方农村最重最累最脏的农活是早春整秧田时泼大粪,柳河湾也是如此。整秧田都在早春进行,往往在梅雨季节。干这种活不仅要去家家户户翻粪缸,挑着大粪走在路上还得小心翼翼——别沾污别人的衣服,还要防止殃及自身。倘在梅雨天,春寒料峭,泥湿路滑,一跤摔倒,满身是粪,半天起不来,更是苦不堪言。而文质彬彬的柳书凡却被老瘾客内定为这个“项目”的第一人选,成了打大粪、泼大粪的“专业人才”。有一回,柳书凡真的摔倒,弄得帽子、脸皮……都溅上了大粪,人也面目全非。超强人看到了。不但不予同情,反而冷嘲热讽:“好一张粪花脸!”你说惨也不惨,气也不气?超强人在充当什么角色,不也一目了然吗?这是老瘾客对柳书凡实行的“筋骨专政”,意在摧残他的身体。

措施之三,多劳少得,减少其收入,矮化乃至丑化柳书凡的形象。首先是底分。在集体时代,一个男子汉每天十分的底是天经地义的;但是老瘾客只给柳书凡评8分。就是打大粪那样的重活脏活,他照样只能得 8分。不出早工,他只有 6.4分。而一般妇女不出早工是6.5分,柳书凡比一般妇女还少 0.1分——他连一个普通妇女都不如!还有更让人啼笑皆非,欲哭无泪的。有一年,晚稻三化螟大爆发,农药应付不过来。上级号召人工捉螟卵,根除螟害。出工前,老瘾客严肃申言:多劳多得,少劳少得:十个卵块记一分工。只要掌握方法,螟卵其实很容易发现,特别是晴天,迎着阳光,往禾叶的背面看去,它的正面会现出一个微型圆钉头大小的阴影,它十有八九就是三化螟卵块。柳书凡在《农业知识》上见过这东西的照片,他又眼光犀利,一下田就发现了这个秘诀。所以他一上午就捉了一百多个。他好高兴,因为按照老瘾客说的,他今天上午就能挣十多个工分!其他的人因为不得要领,人转晕也没捉到几个。老瘾客最差,一个也没捉到。后来李泉儿看到继父老子脸上无光,偷偷给了他两个,才勉强应付了过去。收工的时候,老瘾客瞅见干麻槁掐着一大把卵块,就心生嫉妒,决心倒行逆施,再刷他一把。他拔出泥腿,跨上田径,还没洗脚,马上大声声明:“今天捉得多的仍然十个计一分工,捉得少的一个计两个工分,捉得一百个以上的,五十个计一分工。”那天上午,柳书凡捉得最多,结果却工分最少,只有两分半工分,连底分都没保住。老三瘾捉得最少,却得了四个工分,基本保住了底分,比柳书凡还多2分。面对如此荒诞的故事,如此坑人的做法,柳书凡只有默认,不敢申辩。这是典型的“经济专政”,或曰“金钱专政”。

措施之四,说句好话,也是坏话;做件好事,也是坏事;欲加之罪,不患无词;给柳书凡以无穷无尽的精神折磨。这是老瘾客对柳书凡实行全面“专政”中最残酷的“专政”——精神专政。是最严厉、最令人发指的“专政”。

兹举两例。这两个例子都在前面提到过,但没有写具体,下面不妨补写一下。

庐山会议以后,农村阶级斗争急剧升温,上头三申五令,政治大权,经济大权一定要牢牢地掌握在贫下中农手里!柳书凡落第回乡的第二年,柳河湾因此换了银菩萨当会计。在此之前,老会计做年终决算,队里若无现钱付给进钱户,是要打欠条给进钱户的。同样的道理,社员若欠队里的钱无法兑现,也要打欠条给队里。这是起码的财政制度。前任会计也是这么做的。柳湾大队、柳河公社,甚至整个吴同县都是这么做的。南方山乡,中国农村,概莫能外。可是到了银菩萨手里,他却一反常规,无论谁欠谁,都不打欠条。只当众宣读一次数字了事。这无疑是财政制度的严重缺失。会议快结束时,依然看不出银菩萨有什么说明或补充。柳书凡以为是他疏忽了,于是顺便提醒他一句:“还没打欠条呢。”谁知银菩萨听了,立即勃然大怒。他愤然站起,抓起桌上的账本往柳书凡面前一揎,龇牙咧嘴,严厉地瞪着他:“你们地主崽子管;我们贫下中农没文化,管不了!”就怒气冲冲地昂首而去。柳书凡始料不及,目瞪口呆。当时,作为一队之主的老瘾客不仅不站出来缓和矛盾,息事宁人;反而以隔岸观火,幸灾乐祸的姿态对柳书凡冷嘲热讽:“老孙子,柳河湾今年的决算就麻烦你了。”说完,双手一背,也大步流星而去。柳书凡当时气得泪水盈眶。他忍不住在心里哀叹:“人倒霉的时候,真如姜子牙一样,卖盐也生蛆!”

由于缺乏管理措施,柳河湾年年死牛多,活牛少;瘦牛多,壮牛无。越冬以后幸免于死的牛也每头都是风车架子一般,瘦得难看。柳河湾人多劳力多,耕牛少,男子汉能吆牛下地,犁田耙田,是莫大的荣耀,是高人一等的表现,哪怕只能牵到一头瘦骨嶙峋的“风车架子牛”,也备感光荣。柳书凡每天只有8分底,早就排除在全劳动力之外,犁田耙田,自然无份。有一年春天,队里平整秧田的时候,出人意料,老瘾客没派柳书凡翻粪缸,打大粪,泼大粪,却叫他独自去龙颐湾那边的牛角丘耙秧田,役牛就是饿蚂蝗看管的那头全队最瘦的“风车架子”。尽管如此,这对柳书凡来说自然也是莫大的光荣,因为它说明老瘾客把他当个全劳力看了,获得“全劳力”桂冠,他就是柳河湾的“人”了,甚至是“一等公民”了。他简直心花怒放!役牛的好坏肥瘦他也不嫌弃。

牛角丘是一块面积两亩左右的大田。因为这里的秧田是备用性质,老瘾客只令他耙其中的五分左右,也就是只耙一个“牛角”的半个角尖。出工时,老瘾客就吩咐他,今天耕田的大队伍在镇獭坝,你把备用秧田耙好后就到坝边去。柳书凡小时候跟在老实人、老瘾客屁股后边学过犁耙功夫;回乡以后,隔三岔五也下田使牛。老瘾客也知道在犁耙工夫上难不倒他;柳书凡也相信老瘾客不是故意为难他,因而他没有任何思想包袱。即使留给他的是头被饿蚂蝗养得比风车还瘦的老水牯也毫不在意。他牵着瘦牛,扛上木耙,单人独马,精耕细作,耙得既认真又细心,还愉快。他认定这是“升级”前的另一种“高考”;这回“高考”及格,柳河湾的全劳动力,他就榜上有名了。所以专心致志,尽职尽责。瘦牛乏力,走空路都艰难,他就缓使一点;实在走不动了,就歇一下,特别要防止它在他手里倒下去;不然重蹈父亲的覆辙麻烦就大了。别人得过且过,他一丝不苟;别人耙假三遍,他耙真三遍。如果哪里有泥团,他就用脚踩烂;如果哪里太高了,他就加一耙。真是周到细致,无以复加。五分秧田本来只需一早晨,他却用了大半个上午。当他迈上田径,回顾秧田;秧田竟案板一般,自认是柳河湾最平坦的秧田,他心里美滋滋的——今天该得表扬了!劳动力升级他指日可待。但是当他赶着牛儿来到镇獭坝边,看到老瘾客在坝口上撑着锄头把,黑着驴脸的时候,刚才给自己编的美梦立即烟消云散。代之在心里出现的是:今天凶多吉少,升级难料!柳书凡谨小慎微地赶着牛儿从老瘾客身边走过的时候,他分明看见他将锄头脑壳往石头上一扽,接着就凶神恶煞地怒斥:“老天没黑,你就来了?——生成一副翻粪缸的相!”坝边流水声、瀑布声大,柳书凡没听清他在发泄什么,很茫然。直到一位兄弟赶着牛从他身边过去,悄悄地告诉他:“他在熊你呢。说你来晚了!”柳书凡听了,全身不由得一阵痉挛,冷泪如泉,差点晕倒;哪里还敢乞求表扬,升级?

措施之五,挖其墙脚,断其靠山。老瘾客看到烂秀才与老实人的关系不同寻常,一直耿耿于怀,就想方设法离间他们之间的关系,但是因为没有抓到把柄,一直不敢下手。“文化大革命”期间,“四人帮”大量撰写新八股,到处大放厥词,频频滥发文件,还声称这是毛主席、党中央的声音,要让每一位工人,每一位贫下中农都听到、都知道。柳河湾传达这些“声音”的时候,老瘾客借口自己目不识丁,把责任一股脑儿往老实人身上推。老实人也真老实,总是尽其所能,恪尽职守;但是他到底识字不多,有时不得不向书凡临时求教。柳书凡喜欢看书读报,对“四人帮”的行文习惯早已了然于心,对他们的“新八股”,摸得又透又熟,因此他从没让老支书失望过。有一次,老实人在柳家小苑念文件的时候,读了“牛鬼蛇神”,只见后面的“魑魅魍魉”一遍黑咕隆咚,一个也不认识。他顺便问柳书凡:“后面四个字怎么读?”柳书凡听了,瞧也没瞧,不假思索,就脱口而出:“尺妹网两。”老支书于是鹦鹉学舌似的,模仿一番,才把文件勉强读完。这本是再平凡不过的事,但是老瘾客却从其中又抓到了一个难得的“把柄”:老实人把党中央的文件首先向地主崽子泄了密!不然烂秀才连文件都没瞧一下,怎么就能答得那么准确无误呢?他自认不仅抓到把柄,简直抓到了“铁证”!他好高兴!会还没散,他就迫不及待地爬上杨家岭,把这个惊人的发现向小诸葛说了个痛快淋漓。这时,“机耕船事件”还没有发生,小诸葛正在觊觎老实人的支书位置,获得这个绝密消息,小诸葛如获至宝。他想,好材料不要多,只要这一件,就可以把老实人踹个人仰马翻。更何况早有“罩夜鱼事件”在先!到那时,柳湾大队的第一把交椅非他莫属!于是送走老瘾客,连澡也顾不上擦,就在办公桌前正襟危坐,稍加梳理,就把这事与“罩鱼”事件捏在一起,写了报告,要老瘾客明天清早就送到公社郑书记手里。郑书记很慎重,看了报告后把老实人、柳书凡先后叫到公社,背靠背地问了个清楚明白。事情的真相大白之后,郑书记喝着柳河井水,感慨唏嘘。老实人则频频摇头,柳书凡也感慨万端:真是捕风捉影,不择手段;欲加之罪,不患无词!事后,郑书记将“绝密消息”的调查结果电话告诉了小诸葛。小诸葛摇头后悔一番之后,又将郑书记的意见转告给老瘾客并严厉批评他以后别再捕风捉影。老瘾客听了,不仅不知悔改,还咬着牙臭骂:“腊麻蝈,瘦泥鳅,干麻槁,你等着瞧!”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从此,柳书凡陷在柳河湾这个烂泥坑里不可自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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