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人人都要赶回去团年,厨倌们和笃哑巴见宾客到得差不多了,就催促着快点开席。
柳书凡这才记起开席前有项重要程序要履行——《团圆协议》签字。他这才记起,《团圆协议》还在他的石头新城里。好在“两城”只有一坪之隔,是真正的近在咫尺。于是他叮嘱厨房里“稍候”,飞也似的跑回自己的“城”里去,夹起存放《协议》的讲义夹,又把柳是明的证明和瘦猴子的尸检记录也一一夹上,又急急忙忙跑回理发师的“城”里来。
理发师的石头新城跟柳书凡的新石头城一样,都是有“抽屉”的红砖屋。高矮大小也大致相当。都有廊檐,所以显得比较“正规”。只是同样因为地皮问题,走廊不宽;走廊里容纳不了多少人。
他站在理发师“新城”的堂屋大门外的正中央,神色严肃,目不旁瞬,认真清点必须到场签字的每一个人。
《协议》是要三方共同签字的,即甲方、乙方和中证人(以下简称‘证人’)。柳书凡打开讲义夹,翻出《协议》文稿,逐一清点。他先点“证人”,在座的诸位宾客,都可作为作证人,不缺。他又点“乙方”。作为乙方的主要方面军,小半斤全家都在;只是作为“附带乙方”的单峰驼一家尽数缺席。柳书凡已有礼在先,对方自己失信,责任自负;毕竟还有个老野狗在,不怕。最后他清点“甲方”。 作为“附带甲方”的理发师和他自己,自然都在;连程半仙、童三媛和“多嘴婆”都在现场,他心里坦然。然而,作为甲方的最重要人物——老半斤却迟迟没有进入他的视眼。他环顾堂屋四周,不见。他探着头巡视各个房间,也不见。再打量厨房,也不见影子。他索性转身走到晒谷坪上,放眼四顾,老半斤还是影子全无。柳书凡着急了。他想:这么关键的时刻,他到哪里去了?
“老半斤呢?”柳书凡问身边的理发师。
“你说谁?”理发师莫名其妙。
“老——半——斤!”柳书凡拉长声音,一字一顿。他觉得脸上忽然发烧,内心浮起一种莫名其妙的焦虑感。
理发师这才恍然大悟:今天,在他的石头新城里,根本没有出现过老半斤的影子!他翻着白眼,张着宽口——一副傻愣相。
柳书凡也傻愣愣地站着,枯木一般。意外,烦躁,以及无以名状的焦虑,像毛一样在心里燃烧。
兄弟俩一下子急成了两个高矮不一,神态却大同小异的木偶。
柳书凡又问程半仙和船老板,得到的回答如出一辙——今天,在他们家新石头城里外,压根儿就没见过老半斤的影子。
这就奇怪了!
信息很快无声扩散。作为临时筵宴厅的堂屋里,气氛也开始变化。客人们的脸色也随之生变:有诧异的,也有无所谓的,还有洋洋得意的。迟县长他们不明就里,诧异之余,也有点莫名其妙。为了安抚他们,柳书凡不得不走上前去,作番耐心的解释。小半斤和竹美人听见,不约而同地“咯噔”了一下后,也发起呆来。仙鹤草也有点意外。老野狗则显得十分超脱。他虚着驴眼,静观四周,很是得意。他装出一副先知先觉的样子,仿佛在向人们宣示:要问小半斤端的,他老野狗才是唯一权威。柳宝秋好像也有先见之明;他也洋洋自得。
事不宜迟。柳书凡马上吩咐理发师:“赶快叫船老板去请!”他把“请”字说得特重,仿佛宋朝皇帝在给岳飞颁发收兵回朝的金字牌。
船老板听见柳书凡的声音,不等父亲发令,就一阵风似的跑去了。他宁愿听叔叔吩咐,也不愿闻父亲的“将令”。
船老板刚迈上晒谷坪,舍命王突然出现在晒谷坪上。他的后面,还有柳鲁班作陪。大家从神色判断,舍命王不是来赴宴。那么他来做什么呢?在座的柳河湾人都很不解。
小半斤却能理解。他一瞧舍命王这阵势,揣摩着他是要“池租”来了。
读者想来没有忘记,小半斤承包龙液池之初,是跟柳河湾村民小组签过文字合同的。合同上写得分明,龙液池的“租金”是柳河湾人每年每人半斤龙液鱼。如果没有龙液鱼,就折价付钱。无论是交鱼还是付钱,时间都不能超过当年农历十二月三十日中午。(如果月小,则提前到二十九日,但最后期限依然是“中午”。)今天已经是今年的最后一天,而且午时快过,兑现“池租”,刻不容缓。
“池租呢?”舍命王问。还在晒谷坪上,他就两眼紧瞪着廊檐下的小半斤;一跨过阳坑,他就径直走到小半斤面前。他裂着宽口,露出苞谷牙齿,装出笑嘻嘻的模样。临时的“宴会厅”里坐了多少新来的贵客,他全然不顾。他一路上都在想,幸亏你小半斤不让我参股,不然我也要亏过屁股朝天。现在龙液鱼没了,小半斤想用鱼交租,是没指望了,但是租金总不能少。此时的舍命王脑海里只有一个字:钱——龙液池的租金。
“果然没出所料!”小半斤想,“我满池的鱼都被你们抢光了,你的宝贝扁担也被龙液鱼圧断了;而你还不满足,还逼迫我交‘池租’!真不知道你安的是什么心!”一想到这,他火气就上来了。他倏地站起,左手握成拳头,又用右手将左手衣袖挪起,露出结实的臂膀。他指着自己的粗臂厉声责斥:“请你拿刀来,菜刀,柴刀都可以。你就使劲往这里砍;砍血不出,就剐;再不然就用你的‘黄金条’刺,㧐!看能不能杀出几滴血来!”他血冲脑顶,透过麻密的黑发都可以瞧见发紫的头皮。脸和脖子都绯红,连眼珠子也红了。额角的伤口还渗出殷殷鲜血。
柳鲁班见状,担心小半斤动粗,赶忙走过来劝解:“好侄子,别生气,有话慢慢讲。有道是小小碓窾舂出米,细细话儿讲出理。”
小半斤和竹美人都知道,伯父之所以出面作陪,是因为他是村民组长,兑现‘池租’,是他今天履行的最后一次职责;他说的话也是好意;因此,他们能理解,并不见怪。
竹美人瞧见舍命王出现时,也产生跟小半斤同样的感觉。她想,这正如俗语说的,贼不怕你穷,鬼不怕你瘦!不过,转而细想,又觉得‘池租’跟龙液池浩劫到底是两码事,不能互相抵消的。如果因此拒绝付租,就是抵赖或找借口躲债。这个人就成了赖账鬼。他就会失去诚信,丢掉志气。人无志不立嘛。人而无志,就真如孔夫子所言:“不知其可也”了。一想到这,她马上拿定主意:穷人不能穷志气!为了付清‘池租’,她决心倾其所有——把他们仅有的一点家产——一头不过80来斤的架子猪抵账;若再不够,就把昨天“收到”的500元药费也搭上!
主意一定,她就示意伯父和舍命王稍候,自己拉了小半斤冒着风雪走到晒谷坪边沿,如此这般地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得小半斤频频点头,心服口服。小半斤还主动“请缨”:他去跟伯父交涉,请他买下他们的架子猪,并代付‘池租’。 竹美人见丈夫今天依然没有被龙液池浩劫击倒,依然铁骨铮铮,她感到非常欣慰。
柳鲁班虽然舍不得侄儿一家离他而去,但是一向支持他们成家立业干大事。今天更同情他们遭到了浩劫。因此,小半斤一说,他就满口答应,毅然挑起代付池租的重担。
叔侄俩商议妥帖,柳鲁班就郑重告诉舍命王:“你的‘池租’我负责,等一会就去我家里拿。”
舍命王今天亲自带头抢劫,知道小半斤已血本无归,哪里能交出“池租”?他原来只想发泄发泄年初‘参股’失败的怨气而已,哪里敢指望小半斤能兑现“池租”?高兴得胡茬都翘起来了。他这才抬眼四顾:今天理发师的新石头城里,高朋满座。再细细一瞅,上首边,还端然坐着迟县长和郑书记,他惊愕不已。郑书记是他的恩人,迟县长则是他的冤家,克星。刚才要“池租”的事,被他们囫囵看了个够,正像柳河湾出现的新俚语:双六早野欢被别人瞧见——羞死人了。一想到这,不管柳鲁班走与不走,自己拔腿就先往回溜。
为了减轻小半斤夫妻的负担,柳鲁班不管舍命王提前离去,见柳河湾还有几个人依然坐着没动,就趁机告诉他们,龙液池今年的‘池租’,全部由他代付,马上就可以到他家领取,并请互相转告。说完,赶上舍命王,往伏龙山脚爬去。
竹美人唯恐“猪不抵债”,立马追上去,把五张齐刷刷,红艳艳的佰圆大钞交给了柳鲁班。
柳鲁班晓得这是小半斤的救命钱,睁着眼睛瞅了侄媳妇好久。
竹美人倾家付租的举动,在座的柳河湾人也看得清清楚楚,听得明明白白:“池租”的兑现,完全是眼前的陈安女子所为。他们都对这个看似平凡的异县女性由衷钦佩。经过询问才知道事情原委的迟县长、郑书记及牛医华佗等外来嘉宾,也对这位从异域他乡远道而来的寻常女子刮目相看。老野狗和饿蚂蝗目睹陈安女子的慷慨,极感汗颜。柳书凡亲见,对理发师大发感慨:“为了诚信,他们几乎把命都搭上了!”理发师知道这位堂弟在借机开导自己,脸上虽然没有多少明显表现,内心里却极感无地自容。
舍命王和柳鲁班没走多远,船老板从“柳杨豪府”回来了。他人还在阳坑边就特意单独向柳书凡报告:“老半斤与杨癞子在喝酒!在津津有味地啃‘青龙过江’!在他们旁边还有位胡子拉碴的陌生稀客作陪。”
座中宾客听了,无不为之一惊。迟县长、郑书记、牛医华佗……都有点惊讶。柳是豪更是如同堕入阿里山的迷雾中,一脸茫然:毕竟离开老家太久,不少事都要重新认识啊。连仙鹤草也有点不解。只有老野狗和柳宝秋最得意,他们不但不惊讶,还摆出一副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的姿态。
小半斤和竹美人看见船老板独个儿打道回府,又不约而同地“咯噔”了一下。竹美人首先冷静下来。她想,立足,兴家,再创业,甚至明年续包龙液池,都寄托在“父亲”身上,可不能再有半点闪失呀!她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把小半斤轻声叫到晒谷坪边,小声地问:“父亲可能弃约,怎么得了?”
小半斤却很自信:“不会的。刚才在龙液池,我们‘父子’都在奋不顾身,跟劫掠者拼命呢!”
竹美人觉得“父亲”今天的“迟到”实在不寻常,她频频摇头,剑眉凤眼也拉低了。为了不让别人看出他们的不安,她没再仔细询问,又把丈夫悄悄拉回到廊檐下,原地坐下。
“乱弹琴!”柳书凡拉长目字脸,愤愤然斥道,“都要作父亲、祖父了,还只顾饮酒作乐!”柳书凡发泄完了,转而严肃地问船老板,“你催了没有?”
“催了,还不止一次呢!他说‘你们办你们的团圆筵席吧,我就不过来给你们添麻烦了’。”船老板还模仿老半斤的声调,实话实说。
柳河湾人见船老板模仿得活灵活现,都微微而笑。
也有人斥责老半斤:“真是个猪尿泡!刚才在龙液池还是气鼓鼓的,如同岳飞誓杀金兵;可是一上了岸就瘪了!”
宴会厅里空气变得凝重起来。这凝重,不仅弥漫整个堂屋,还往四处扩散,连厨房里的锅碗瓢盆,响声也稀了起来。
恰在这时,天气也急剧变化。柳河湾上空,风大了,雪豆子也大了,还飘起鹅毛绒子来。风雪中的柳河湾上空,开始响起了团年的爆竹声。一些等得不耐烦的人料想这顿团圆饭不容易到口,扯起身子回家吃自己的团年饭去了。
堂屋里陆续有人悄悄离去。
柳书凡瞧见先后离去的人们,心里很急。他再一次请贵宾们稍候勿躁,又发第二道金字牌——令理发师去催,去“请”!还严令他也要“快去快回”。
理发师自知在这位大侄子面前缺乏威望,踟蹰着不肯动步。经柳书凡再三恳求,他才勉强站起来,却依然踌躇不前。
与理发师的犹豫徘徊不同,老天爷却在挥舞着变天大棒,步步为营,助纣为虐。它不仅加快了变化速度,而且加大了变化的力度。风虽小了,沙雪也停了,鹅毛绒子却更大了,飘飞得也更密了。纷飞的鹅毛大雪,随着凛冽的寒风,自北而来,向南席卷而去。它们一拨又一拨,仿佛醉汉赶集似的,匆忙而疯狂。
理发师目睹纷纷扬扬的大雪犹豫了一阵子,还是勉强地走过阳坑,迈上了晒谷坪,硬着头皮往柳杨豪府走去。
理发师刚走,饿蚂蝗就“押”着东北虎过来了;原来寂静的堂屋里,个个哑然失声:“这是怎么回事呀?”
饿蚂蝗是奉迟县长之命,前去“捉拿”东北虎的。迟县长则是听了船老板的汇报后,对东北虎这个名和人都产生了兴趣,特意安排这位昔日的“老战友”——柳湾村的老农会主席,干这门差使的。
东北虎的出现,无异在石头城引爆了一颗当量更大的炸弹,令柳河湾人意外,也令在座的宾客震惊。
饿蚂蝗自觉是奉县长大人之命,理应高人一等。因此他还在堂屋门外,就高声大气地喊:“迟县长,你要的人,我带来了!”接着就真的押着东北虎一直往迟县长面前冲。
柳书凡瞧见饿蚂蝗那副神气十足的模样,在心里嘲笑:“狗仗人势,典型的狗仗人势!”
这又是一次“特高课”行动。当这两个非同寻常的人物出现在人们眼前的时候,宴会厅内外,无不愕然。柳书凡也大感意外。小半斤和竹美人更是始料不及。连老野狗也在惊愕之余,特意乜斜了东北虎一眼。
但是,让人感到最意外的还是迟县长。
近十年来,他受东北老家年过耄耋的胞兄之托,四处寻找走失多年的侄孙女。尽管历尽艰辛,还是一无所获。他们四处张贴广告,还在报纸,电视台刊登寻人启事,都如石沉大海。不得已,他把侄孙女的照片带在身上,走南闯北,像便衣警察侦查嫌犯一样,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小心寻觅;然而月复一月,年复一年,依然人不见,影无踪。令他欣慰的是,今天无意间听说柳河湾来了个东北女人;现在又发现这个人跟他要找的侄孙女居然极为相似。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眼前的这个女人跟他要找的侄孙女实在太相像了:高个子,冬瓜脸,白皮肤……比老、小半斤之间的酷肖都有过之无不及。他一边反复打量东北虎,一边去公文包里取照片。
他把人和照片反复对照。人们只瞧见他的眼光在两者之间穿梭往返。老半天了,他才郑重其事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东北虎今天干了亏心事,有点心虚。她摸不清陌生老人的意图,心里纳闷。但是他听出了,这位虎头虎脑的老人带着东北口音,因此她也有点意外。她不敢怠慢,只敢如实回答:“亓亦容。”
迟县长听到东北虎的名字跟他的侄孙女连名字也有点谐音,越发觉得蹊跷;发现她还带东北口音,尤其意外,暗想此人可能就是他要寻找的对象。于是他把照片递给东北虎:“你仔细瞧,这照片中的人,是你不是?”
东北虎一瞧见就吃了一惊。她这才大胆地打量了这个东北大汉一眼,然后如实回答:“是。正是我初中毕业照的放大张。”
这下,迟县长不能不激动了。他伸直腰板,绷紧老脸,指着东北虎,对所有听众:“各位乡亲,她本名迟一容,是我的亲生侄孙女。我在1948年离开东北老家以后,一直随‘四野’南下,直到吴同才停了下来。以后,我就一直生活、工作在吴同,再没回过东北老家;因此,对家乡的青年人都十分陌生。迟一容也不例外。我们祖孙俩今天是第一次见面,头一次相逢,而且是在柳河湾!迟一容改名换姓来到柳河湾整十年,我今天才找到她!”掉转头,又专对东北虎,“你爷爷、奶奶在担心你,你爸爸妈妈在寻找你,你的兄弟姐妹在想念你,而且一找一想就是十年整!你让我们找得好苦啊,孩子!”说完,禁不住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在座的每一位客人听了,先是个个吃惊;继则人人茅塞顿开,最后大家都面面相觑:世事从来千奇百怪,要多奇有多奇!让他们没有想到的是闭塞落后的柳河湾也接连发生这样的稀奇事,娶来了东北女人。
“今天你参与了龙液池的抢劫?”迟县长一开始就显露出自己的行事风格。他抹去泪水,声色俱厉。
“嗯。”或许是做贼心虚,或许是慑于迟县长的威严,东北虎缩头缩脑,胆战心惊;刚才在龙液池呼风唤雨的那股虎气倏忽之间,荡然无存。
“还是你带的头?”
“……”东北虎嗫嚅着,浑身战栗起来。他恍然醒悟,柳河湾不是法外“自留地”,也不是哪个利伯维尔场,可以任意妄为。她深知自己的所作所为造成的严重后果,再也不敢实话实说。
“你知道这是什么行为吗?”
“……”东北虎连嘴皮子都在打颤。他更加胆怯,更不敢随便置词。
“这是聚众抢劫!是强盗行为!你还是罪魁祸首!可以当场正法的!”迟县长嫉恶如仇,义愤填膺。他几乎是在宣读檄文,声声讨伐。
迟县长还想发泄几句,见理发师出现在晒谷坪上,估计他带来更重要的消息,只得令东北虎退到他身边,暂时停住盘问。
理发师还在阳坑边,柳书凡就站起来,见他也无功而返,迫不及待地问:“你也没请动?”
理发师越过阳坑,停住脚步,才摇着头回答:“没见人影。不过他们吃过的是‘青龙过江’,喝的是‘浏阳河’什么的,家伙还在。”
柳书凡焦急地打断他:“他人不来,难道话也没有一句?”
理发师还是只知摇头。
柳书凡听了,心中怒火顿起,还愤愤然数落老半斤,斥责他恨铁不成钢:“视父子团圆,全家团聚如儿戏,真是乱弹琴!”
柳书凡又命令船老板再次去请去寻去找去催。船老板再一次欣然从命,迅速往“柳杨豪府”走去。
船老板去得迅速,回得也快。他边走边搔头挠耳,极度不安。
柳书凡见他也无功而返,更加失望。他迫不及待地问:“找到没有?”
“没有。”船老板依然简单地回答。
柳书凡绝望地摇头。迟县长、郑书记听见,彼此不由得睁大眼睛对视一番。牛医华佗和“稻香老农”也很意外。连柳是豪也有点迷糊。
柳书凡见上级领导和从海峡对岸归来的嘉宾心神不安,非常惭愧。他不得不忍住愤懑,耐心劝慰他们,安抚他们;并向他们表示,他会亲自出马,去找,去催,去“请”!经过他的真诚安慰,原来犹豫的人们情绪稳定了一些,领导和嘉宾,心也平安了一些。
仙鹤草在旁听见,表面上不动声色,内心则幸灾乐祸。
只有老野狗和柳宝秋依然宠辱不惊,仿佛天塌下来把柳河湾人都砸了,也砸不到他们头上。
小半斤和竹美人听见,不由得一阵痉挛,随之筛糠一般。竹美人尤其颤抖得厉害。她泪盈眼眶,满脸愁云。她又一次把丈夫拉到晒谷坪边,再一次提醒小半斤:“听见了没有?父亲真的不见了!”
小半斤的信念有点动摇了。他不担心别的,就担心父亲去小龙仙洞取宝。父亲或许没看见他藏宝,但是他见过鱼篓子里的黄泥团。以他那双孙悟空式的火眼金睛,她是能够判定黄泥团的非同寻常的。一想到这,他就全身出汗:那里有他们赖以生存的“夜明珠”呀!他想把自己的心情吐露给妻子,但又不敢。他犹豫了好一阵子,才言不由衷地说:“不要过早悲观,看看再说。”
竹美人已经急得眼珠绯红。凤眼四周,泪珠晶莹,摇摇欲堕。生活给她的打击太大太重,就像杨家岭或降龙台压在她身上,被快要被碾成齑粉。她实在力不能胜。她没有鸳鸯、晴雯的勇敢,也没宝钗的圆滑,只有颦儿的软弱和泪水。为了掩饰自己的悲哀,她轻轻扯起袖子把泪水擦掉,然后挽上丈夫,又回到原地默默坐下。
天气也越变越坏。雪豆子是彻底停了,鹅毛大雪却越下越大。晒谷坪上很快就白了。各家的瓦楞上也积起或厚或薄的白雪,连树杈间也聚集雪花了。凛冽的寒风喘了一口气之后,又起劲地呼啸起来。一波又一波,仿佛要把天上的雪花都赶到柳河湾来,然后又把柳河湾人身上的热气通通卷走,迫使他们不压死困死也要冻死!送年的爆竹声音越来越频繁,这是另一种号令,在催促人们赶快回去团年。
随着时间的推移,理发师的宴会厅里,宾客们的情绪又不安定起来,他们对老小半斤团圆的信心越来越不足,悄然离席而去的越来越多。
柳书凡目睹客人的不安和离去,急得七窍生烟。他再次安慰大家一番,没再踌躇,断然亲自出马。他要把老半斤这头青毛牛“赶”到石头城来,给众人瞧瞧。
郑书记见此情景,马上跟迟县长耳语一番,然后又把柳书凡叫来,也如此这般地一番耳语之后,说:“华佗师傅对你赞赏尤佳,对老半斤也很钦佩,让他陪你去。他能说会道,或许能帮你一忙。”
牛医华佗年岁虽然大了,身体依然耿健,性格也依旧爽朗。郑书记话犹未了,他就毫不犹豫地站起来,欣然作陪。
少了两位要人的石头东城里,越加显得空虚。临时的宴会厅里又陆续有人离席而去,尚没离去的也越来越心神不安。
小半斤更是忧心忡忡。他时坐时立,十分焦急。竹美人也双眉紧锁,连头也低下去了。囡子反复打量父母那两张布满愁云的脸,也锁起双眉,默不作声。
迟县长和郑书记也搞不清老半斤为何突然生变,只能无可奈何地在心里摇头。只有仙鹤草例外,他昂首望天,装得若无其事;但是觊觎的目光从来没有离开竹美人。他是大房人,算得上半个主东;但是此刻他却置身事外,看样子还挺逍遥,挺自在。其实他早已身在曹营心在汉。昨天的欲望没有如愿,还招来满脸伤痕;今天自觉良机天赐,偏偏半路出个扫把星——真是天不助我呀!现在这里倘是无旁人,他仍然会不顾一切,猛扑过去,一泄狂欲的。只有老野狗最得意。他不断抽着主人早已摆在桌上的廉价香烟,吸进的是清洁的空气,喷出的是浑浊的烟雾。两个鼻孔就像一对喷雾器管,烟雾频频地喷薄而出。柳宝秋也很自在,他也昂首望天,得意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