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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7/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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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河湾》连载

第九十五章 老野狗亲演双簧 打包崽柳湾求生

就在小半斤抱着重伤,准备捕捞龙液鱼的时候,老野狗也在小诸葛的授意下,与杨癞子一道,暗中作浪,合演双簧。

老野狗得知杨癞子准备借老半斤六十大寿之机,热捧一番,灭了老半斤的认子之心,团圆之梦。当夜,他就恨不得赤膊上阵,直闯“柳杨豪府”,大干一场。但是他到底还有点自知之明:老半斤一向鄙视他,长期不把他放在眼里。硬着头皮闯进去反而会弄得个费力不讨好,他自己也颜面丢尽,甚至导致“军师”的计划流产。考虑再三,他决心以退为进——“蛰伏”一晚,听听风声,看看动静,明天再定行止。儿子们答应的年货迟迟不到,他至今一无所有,成了真正的“无产阶级”,成了柳河湾的真正“贫农”。次日——三十日早晨,杨癞子告诉他,诸葛军师的锦囊妙计初见成效;他听了暗自欢喜。他认定“做人情”的时机已经成熟。于是向别人借了几元钱,权做老半斤大寿的人情,又去一个小店子里赊了包方便面权当早餐吃了。然后独个儿坐在煤灶上打盹。约莫在柳河湾人在龙液池抢掠进入尾声的时候,他才把人情掬进口袋里,在腋下夹了一瓶“浏阳河 ”,准备锁上门,直奔“柳杨豪府”,给曾孙子“祝寿”去。不巧,就在这时,一位不速之客迎面走来。这让他吃惊不小。

来客不是别人,是好几年没有光顾柳河湾的牛贩子——桐木冲的兜底胡子。

“老朋友,陈安县公安局正在追捕我,说我以贩牛为名,长期贩人,是十足的人贩子。”兜底胡子开场就诉苦,“你是知道的,我从来只贩牛,哪里贩过人呢?他们却硬要罗织罪名抓捕我,惩罚我,我在桐木冲实在站不住脚了,连过年也不得安宁,所以躲到柳河湾来。这是我唯一的藏身之地。老朋友,你可要救我一命呀!”兜底胡子连哭带诉,装得悲天悯人。

老野狗怀着惊异而又矛盾的心情,接待这位几年不见的老朋友。他想,别人或许不知,难道我也不晓?小木头、柳丹凤,还有龙家庄的男婴……不过表面上,他却装出一无所知的样子,还打肿脸充胖子:“没问题!我有一杯,不少你半杯;我有一碗,不少你半碗。你尽管放心好了!”

兜底胡子听了,喜不自禁。他把老野狗的肩膀一拍,马上转忧为喜:“几年不见,情义还在,够朋友!”

老野狗又趁机把老半斤的生日,他浇灭老、小半斤的团圆之梦的计划演说一番,企图博得牛贩子的支持。牛贩子今天是来寄人篱下,哪里敢不依?于是依计随行。他们来到“柳杨豪府”晒谷坪上,听见老半斤房里传出洗澡的响声,断定老半斤已从龙液池回来,心里更喜。老野狗赶忙向兜底胡子使了个眼色;牛贩子心领神会。老野狗又看见杨癞子已在堂屋里剖鱼;剖的还是四不像——青龙鱼;尤其喜上眉梢。看来今天不仅能解决他和他的朋友的吃饭问题,还能重温“青龙过江”的美梦,再饱“青龙过江”的口福。中午或许还能去石头城领略土洋结合的美味佳肴。“猪狗”们不回家他也饿不着——老野狗胸有成竹,心里完全踏实了。

兜底胡子也是条老光棍。他长期出没湘桂边界,见多识广,是个最会见风使舵的角色。他仰望“柳杨豪府”,见“豪府”里外,空空荡荡,冷冷清清,毫无半点喜庆的样子,马上找到了话题:“都说老半斤今天双喜临门,可堂堂柳杨豪府却连红纸也没贴一张,太不像话了!”

老野狗听了,很满意牛贩子的逢场作戏。他也跟着附和:“的确不像话!”

老半斤在房里一听,恍然有悟。由于杨癞子的例外“关照”,他进“府”就有热水洗澡。是呀,无论从父子相认,全家团圆的角度讲,还是从他花甲之庆的角度说,都是他的大喜事。因此在“柳杨豪府”应该有所体现。在柱上,门旁,柳书凡都应该给他写几副对联贴上才像呀?这个烂秀才太瞧不起人了!要是目不识丁的理发师也就罢了。可他是秀才,还在掌控全局呀!这样一想,在龙液池就动摇了的认子之心的他,这时动摇得更厉害了。

老野狗和兜底胡子来到杨癞子面前,老野狗指着砧板上的青龙鱼马上借花献佛:“看来你口福不浅,一到柳河湾不仅有龙液鱼饱你眼福,还有青龙过江款待你。你真是因祸得福呀!”

兜底胡子听了,暗吃一惊:这条老野狗,太不保守秘密了!在这里,我有祸你也不能说呀!自然对杨癞子他还得要夸奖几句。

接着老野狗又不厌其烦地夸耀龙液鱼的极佳口味,青龙过江的名噪三湘。兜底胡子听得入了神,嘴里不住地“啧啧”有声。

“柳杨豪府”的堂屋,是两条光棍的“公共厨房”兼“公共食堂”。土地灶、碗栈、饭桌等分东西而设,而且几乎对称。各自的土地灶前都各用两个土砖架上一块木板,就是“板凳”——跟单峰驼屋里的设置没什么两样,比先前的木砣却“先进”得多,新颖得多。这是俏“媳妇”光顾以后,老半斤特意加以改造的。杨癞子见老半斤那边变了样子,也东施效颦,跟着改造了一番。

一番简单的招呼之后,老野狗示意“老朋友”“板凳”上落座。

兜底胡子终年在外闯荡,马虎惯了,颇能随遇而安。东边的土地灶膛里还有余火,他不管“板凳”洁净与否,一屁股坐了过去。

今天的天气,先温后凉,接着又急剧变冷。这会又是冷雨加雪。两人缩着脖子,笼着双手,还没走完半个湾子,彼此的手就冻僵了。兜底胡子屁股还没坐稳,就把双手伸进火膛里企图取暖。老野狗更怕冷,入座得比“老朋友”更快,烤火也不比“老朋友”迟缓。于是他跟兜底胡子同坐东边那条“凳”,权当“烧火佬”。

两人刚刚坐稳,老半斤已经换洗一新,端着一升白米出来了。经过一番彻底冲洗和换穿的老半斤,又恢复了庐山真面目。不仅面目一新,身上也干干净净。显然他在“洗澡堂”里获得了“来客”的信息,而且产生了款待客人的想法。老野狗见了暗喜。兜底胡子也喜形于色。

老野狗马上掏出人情,向老半斤递过去,还装模作样地歉意了一番。兜底胡子来不及封礼,也递出一个“赤膊人情”——一张“拾圆”劵。自然少不了一番恭维:“你花甲之庆,我们本当厚礼恭贺,只是今天手头拮据,没法从丰,区区薄礼,还请笑纳。”

老半斤早就料到,他们两个无非是做做样子而已,的确拿不出一份像样的厚礼。于是用手一挡,果断谢绝他们的“好意”:“心意我领,礼就免了。一餐随便饭我能款待得起。今天有幸还能吃上龙液鱼。二位就在这里用午餐吧。”言语朴素真情,表情慷慨大度,令老野狗和大胡子汗颜。这正是老野狗求之不得的。兜底胡子也唯愿不从。接着老半斤把米升子扽在土地灶上,不由分说,就喝令柳是仁:“老野狗,你煮饭!杨癞子炒菜!”老半斤从来就瞧不起老野狗,无论在“老三瘾时期”,“老瘾客时期”还是“老野狗时期”,概莫能外。老野狗一听见这类轻蔑的吆喝,就心里有火。不过也只敢将火圧在心里而已。老半斤从来就是吃铜吞铁的大角色。以前,类似的吆喝,老野狗都“忍”了。今天却怎么也吞不下:因为今天有“外人”在呀!他在心里嘟哝:“我好歹是柳河湾第一人;还是你的曾叔祖,你当着别人这样称呼我,岂不是太不把我当长辈看了吗?”真有点是可忍孰不可忍!但是他到底没有发泄,老老实实烧火煮饭去。因为他不仅自己的肚皮需要填充,还因为他实在款待不起新到的“老朋友”!因此,想来想去,还是决心以忍为上。他不得不再次咽下这口恶气,无可奈何地接受这位曾孙子的安排,洗鼎洗米,煮起饭来。

兜底胡子没事,到湾子东西转悠去了。其间,杨癞子还趁老半斤出恭之机,特地向老野狗“汇报”了昨夜给老半斤“庆寿”的精彩片断……

由于杨癞子和老野狗的共同努力,一顿未免单一,而且略显寒酸的“青龙过江宴”总算摆出来了。兜底胡子自知不宜在这里过分显山露水,放了一下风就回来了。杨癞子和老半斤都没有能力购置专用酒杯,因此饮酒都用饭碗替代。他家的饭碗也成了多功能“餐具”,真正做到了“物尽其用”。常言道,酒多话多,这话一点不假。酒过数巡,彼此都打开了话匣子。

老野狗示意杨癞子率先举“杯”,为老半斤祝寿。

杨癞子心领神会,马上站起来,举起“酒杯”,热忱捧场:“老兄花甲之庆,贺喜,贺喜!”

“贺喜个鸟!今天除了你们,谁还记得我还有个六十岁的生日?”老半斤表示感谢之后,愤愤地说。并不站起还礼,脸却开始发红了。这是他的特点:沾酒脸红,来火脸赤。

老野狗向兜底胡子又递了个眼色,表示我们刚才的表演出现成效了。兜底胡子也心领神会,默默点头。然后紧跟杨癞子也为老半斤祝起寿来。

老野狗没有端起酒碗给老半斤祝寿,只敷衍一句“我就不多嘴了”了事。这是作为柳河湾第一人的底线,不能再一会低下去了。

为了巩固“旗开得胜”成果,给老半斤祝了寿,老野狗把话尽量往“团圆”这个主题上拉扯。

“刚才我们的话,不过祝寿而已,你别往心里去。”老野狗假惺惺地声明,“我还是那句老话,寿不庆可以,酒还是要喝,圆也要团,你再喝几口就过去吧。我也陪你过去!柳书凡是专门上门请我光临的。”一副甘愿为半斤“父子”的团圆当马前卒的气派。

杨癞子则保持沉默,他没本事阴一套阳一套的,尽作秀。他自知两次夺过老野狗的权,彼此之间心存芥蒂;但是在不让老、少半斤团圆这个关键节点上,他与老野狗的观点是一致的,所以他只恨自己口呐,一时帮不上腔。他自认自己仅仅是“神交”的能手,不是社交的才俊。

“刚才,端起酒杯前,我就讲过,今天只讲喝酒,不言其他!你们忘了?我在放屁?”老半斤厉声质问,像王爷质问奴才,公子责备仆人。说完又猛喝了一口,余液还溢出了嘴角,他反应还不迟钝,马上用手揩了。揩了之后,又双管齐下,用两个手互相揉搓,把手上的酒也擦干。

老野狗又假惺惺地劝说:“小半斤是你的血脉,这无论是在柳河湾,还是在柳湾村,甚至柳河乡,都是众所周知的事;认了,团圆了,一了百了;一可正视听,二可堵住别人的嘴;三来,老来有个依靠——世上难分亲骨肉呀!”他把自己的虚情假意也演绎得天花乱坠。

老半斤没有正面回答老野狗。他又喝了一大口酒,睁着血红的双眼问杨癞子:“癞子,你昨夜说,不是见过童妃竹的结扎证么?拿来我看!”看神色,听口气,就像父亲吩咐儿子,不仅刻不容缓,而且毫无商量的余地。

这是小诸葛埋下的炸毁半斤父子一家团圆美梦的一颗重磅炸弹。他以他儿子的名义——村上要落实计划生育对象作借口,令双六早从童妃竹那里骗来,又辗转交给杨癞子具体实施的。杨癞子昨夜在为老半斤祝寿的“双人晚宴”上不失时机地把这个信息透露了出来。今天面对喜怒无常的情场老对手,他有点胆怯。他把眼光投向老野狗,一旦出了问题,希望他拿出主意来,保他“癞命”不死。玉玺坪上的人仰马翻永远是他挥之不去的阴影——他惧怕老半斤呀!

老野狗不屑一顾似的,示意他大胆点,不要怕,有他在。

杨癞子这才瑟瑟缩缩地从他邋遢的衣袋里,掏出一张已被折迭且也很邋遢的白纸。

老半斤识字不多,“童妃竹”几个字倒也认得的;妇女们的结扎证明他也见过几张。他不等杨癞子递过来,就伸手夺了过去。他打开一看,确实是吴同县计育医院出具的结扎证。“结扎证”三个字还是黑体的,“童妃竹”三个字也写得清清楚楚,连出具时间也没有漏掉。

兜底胡子瞧见“童妃竹”三个字,回想起刚才在老木屋墈下一晃而过时,瞧见竹美人的身影,邪念顿生,忍不住冲口而出:“童妃竹是个私生女,也是个‘野货’呀!”

一石激起千重浪。老野狗听了大惊失色。他瞪着驴眼埋怨:“你兜底胡子怎么啦?净给我放臭!”

这无异天方夜谭,杨癞子、老半斤哪里敢信?都异口同声地反问:“你该不是额上生口——讲天话吧?”

兜底胡子来了兴致,不以老野狗的惊异、埋怨为然。他胸有成竹,振振有词:“人是我二十几年前,从湘桂边界的莲花洞抱出来的。她的生父就在我们身边。”蔸底胡子兴之所至,忘乎所以。说着说着,还故意示意杨癞子和老半斤,注意老野狗的脸色。

杨癞子和老半斤听了先是大惊,继则摇头:他们不信。莲花洞与柳河湾,异县异省,还有重山阻隔,不说迢迢千里,也有好几百里之遥。天底下哪有这样的稀奇事!

老野狗见“老朋友”揭穿他的老底,按不住心虚,驴儿脸绯红。他马上挥手遮掩:“他喝多了。你们别听他胡说八道,没有的事!”

其实让他脸红的不光是童妃竹是否是他的私生女,而是他对自己亲骨肉曾经萌生过不可吿人的邪念,甚至野心。

兜底胡子见“老朋友”心里发慌,更加得意。他忘了自己是来藏身的,继续尽情发泄:“你们看他那张关公脸,我没说假话吧?”

杨癞子边点头,边拍手大笑。

老半斤没有笑,也没有脸红,他捧着脑袋陷入了沉思。

兜底胡子唯恐自己没抖个水落石出,又接着补充:“那是老朋友‘下野’之后,败走‘麦城’那年,我们一起去莲花洞作旧地重游时发生的事。生庚是我亲自交给童妃竹的爷爷老石匠的。‘辛苦费’是他养父亲自给我的——现在看来少得可怜——仅仅三千元!”为了取悦他的听众,兜底胡子又在细节上作了一番详尽的补充。

兜底胡子言之不谬。童妃竹跟小半斤一样,的确是个近乎“野货”的私生女。有一年,老野狗被柳河湾人逼得无法,不得不以退为进,暂时下台,就像解放前夕,蒋介石同意下野,离开南京,去了溪口一样。那年,他邀上老朋友——兜底胡子重返湘桂边界,在莲花洞寻花问柳,企图再作逍遥游,重温了莲花梦。童妃竹的养母跟仙鹤草的“不育系”一样,长期不育。她的养父想偷偷去外面抱个野崽回来,传承香火;但是当时的野崽,“市价”(黑市)昂贵,动即上万。在那号贫穷年月,对于一般农民,这是个天文数字,令人望而生畏。养父只得退而求其次,抱个野女,将来招个女婿,就是城里人讲的倒插门——藉以完成传承香火的“大业”。蔸底胡子的确是表面长期贩牛,实则长期贩人。得知这个消息,他摇唇鼓舌一番,就毅然为童妃竹养父“承担”起物色的“义务”。不久他就从遥远的偏僻山冲把童妃竹抱了回来。生母是个没结婚的大闺女,因无脸见人,童妃竹被抱走后,她就悬梁自尽……

杨癞子见兜底胡子说得有根有据,真实具体,深信不疑。

老野狗则一脸的无奈。他跟老半斤一样,捧着脑袋不说话;但是两人的心境却截然不同。

蔸底胡子说完,才恍然悟起自己是来“躲凶避难”的,又后悔自己嘴巴没管严,于是赶忙灭火:“河里打鱼河里了,不管他人山上鸟。我刚才所言,是专对知心朋友的。请各位千万不要外传。”

杨癞子自然点头。

老半斤却不置可否。曾经铁心为父的他,遭了龙液池的浩劫,深感为野崽之父实在不易,信心早已动摇。老木屋门柱上的一无所有又让他心灰意懒。今天三条老光棍的蛊惑,这剩下的一半已快丢失殆尽。现在又“惊悉”童妃竹已经做了绝育手术;他再想抱孙,已是幻想。如此一来,剩下的半根游丝也彻底断了。更不能容忍的是,这个媳妇还是老野狗的野种!他一向藐视老野狗,视他为柳河湾人的千古罪人。早就决心跟他不共戴天;现在却要跟他往来,甚至还要称兄道弟——结“亲家”,这不滑天下之大稽吗?他不干!他怒气一起,便青毛水牯一样咆哮开来。盛怒之下,他把尚有余液的“酒杯”往地上一霸。“嘭”的一声,雪白的饭碗碎成几片,有几片还溅起老高。随即他就斩钉截铁地警告:“谁再言团圆,与这酒碗同列!”语惊四座。杨癞子、老野狗和兜底胡子都圆睁双眼,瞠目而对,又暗自庆幸。

杨癞子见他们的计划完全实现,喜不自禁,几乎想拍手叫好。老野狗则盯着酒碗不说话。他有喜有忧,可谓喜忧参半;他又老于世故,多经风雨,又可谓沙场老将。他深知,坛子口易盖,人口难封。他与“女儿”的关系一旦大白于天下,将给柳河湾人带来怎样的笑柄和谈资;那时他有何面目见人?有何脸面面对眼前的“女儿”?更何况,“女儿”一到柳河湾,他就对她有过那么深情的一瞥!从这一点上说,他恨透了兜底胡子。他好悲观,好气愤!不过转而又想,不管怎么样,到底阻止了老、小半斤团圆,毁灭了他们的团圆美梦!只要他们父子不得团圆,他谢幕剧的导演,就彻底成功!他有什么见不得人,有什么不能面对呢?曾几何时,他对李泉儿不是同样起过歹心,却也照样走过来了吗?想到这里,他马上转忧为喜,灰暗的驴眼仿佛也现出了光亮。从此,他心里喜滋滋的,如卸下千斤重担,一身轻松。他又假惺惺,马上要去给老半斤拿碗,被杨癞子抢了先儿。昨夜已经享受过“五粮液”的浓香,今日老半斤酒兴更浓,他也不推辞,任凭癞子斟上多少他都坦然接受。老野狗也任他斟,任他倒,并不拒绝。从此以后,杨癞子和老野狗彼此心照不宣,暗暗弹冠相庆。兜底胡子也从中凑合,藉以解忧。但是他到底是负案潜逃,所以总是强颜欢笑,内心则老是忧心忡忡。

不仅兜底胡子来到柳河湾避难,“打包崽”也想到柳河湾求生。

读者想来没有忘记。大约二十年前,打包崽在母亲的护送下,第一次涉足柳河湾,企图在柳河湾认祖归宗,寻找新的生存空间,不想第二天老半斤就把他送回了现龙坡。那时的打包崽,不过十来岁,是一棵在石缝中艰难求生的苦苗。如今的打包崽已是一个堂堂男子;但依然茹苦含辛,艰难异常。养父美国佬性格粗暴,类似屠夫。可是他既不会养猪,也不会操起屠刀宰猪。只会驱赶几只驯服的山羊在现龙坡四周转悠。自从被公社免职以后,他在现龙坡威信扫地,成了个孤家寡人一般。脾气也变得更加暴躁,动不动就拿打包崽说事,动粗。打包崽成了他的出气筒和发泄对象。打包崽在现龙坡暗无天日,看不见出路日。

现龙坡也临山面水,还比柳河湾多了几个滩涂,山上有叶,滩上有草,的确是养羊的天赐宝地,正是看中了这一点,美国佬才把养羊(严格讲是养山羊)做为他的“支柱产业”来发展,什么都要为羊开道,给羊“让路”。

美国佬见打包崽到底逃不出自己的魔掌,心里更加高兴。那天他把老半斤一打发走,就故态复萌,故技重施,他照样施展屠夫暴性,对打包崽的虐待从此日重一日。打包崽在美国佬的屠刀下艰难求生,艰辛成长,更像夹在石缝中的小草。

打包崽好不容易长到二十来岁,该谈婚事了,许三妹多次提醒美国佬;可他鼻子一抻,瞋目而视:什么鸟东西,不干我事!许三妹好不容易给打包崽物色到媳妇,要美国佬腾房给打包崽结婚之用,美国佬装得无可奈何:“我只有两个儿子两间房,哪里有房可腾呀?还是让他回柳河湾去,去‘柳杨豪府’结婚吧!”

柳河湾是许三妹的伤心地,她一听到这几个字就泪水连连。她知道美国佬在拿柳河湾故意刺激她,有意要把打包崽赶走;她无力跟美国佬硬撞,只敢跟他软磨。美国佬最怕人磨,无奈之下,同意“借”正庭东边羊圈过去的空地建个小屋,权且住住,期限是十年;他还反复强调,只“借”十年。十年一过,连屋带地都归还原主。还写了“借约”,请了中人证人“立字为据”。于是许三妹才给打包崽在“借”来的地皮上,建了一座类似单峰驼的偏屋的简单居室。《借约》还明确规定起迄时间是旧历戊辰年(公历 1988年)十二月三十日,至戊寅年(公历 1998年)十二月三十日。就这样,打包崽蜗居在这样简陋的土砖屋里娶妻生子,生活生存;且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结婚没几年,妻子先后给打包崽生下了两个乖儿子。人丁如此兴旺,照理,美国佬应当高兴,应当拼弃前嫌,开怀接纳才是;可他跟老半斤一样,只认个死理:不是精肉不粘骨,不是肥肉不连皮。于是两个儿子跟父亲一样,只有名字,没有姓氏。无奈之下,人们沿袭打包崽的叫法,大的叫“大打包”,小的叫“小打包”。在这方面,他们的境遇比小半斤一家更惨;小半斤一家还可以姓柳,打包崽父子在现龙坡根本没有姓范的份儿!成了现龙坡第一批“无名氏”。

美国佬的两个儿子依仗自己是“正出”,时时以“正统”自居,处处以“正统”打压、欺凌打包崽父子,连他们的妻子也狗仗人势,对打包崽的妻子极尽谩骂、侮辱、打击之能事,打包崽妻子气量窄小,她忍受不过,吞农药自尽。一个好端端的家因此残缺不全。屋漏偏遭连阴雨,天旱又遇火烧天。不久,许三妹也患鼻癌不治而亡。打包崽父子失去唯一的靠山,日子越过越艰难。

在一九九八年以前,美国佬两个所谓“正出”的儿子就不断放出烟幕,要原地起灶,独立建房。此后,随着时间延伸,叫声也日趋频繁。到上世纪末,这种叫声盛嚣尘上。从一九九八年春天开始,建房序幕正式拉开。从此,美国佬两个“正出”的儿子真的同时原地起灶,拆旧建新,修建楼房。按照美国佬现有基地,两个“正出”的兄弟各人只修三排式的套间,拆了西边的猪栏就可以摆下;但是两兄弟不顾实力的明鲜不足,异口同声地叫嚷要“各自为政”,每人都建个四排三间的独立“高楼”。这样就必须拆掉美国佬东边的羊圈,甚至更东边的打包崽的临时土屋也有被拆动的危险。事实上,他们两兄弟的确在暗中盘算着如何“收回”打包崽的“借”地,所以他们也叫嚣着要一齐拆掉。打包崽听到他们兄弟的要挟之声,夜夜睡不着觉。他把这事反映给村委,企图委曲求全。村上领导了解到他们事前写过《借约》,还没到期。于是说服他们兄弟,允许打包崽住到当年阴历除夕,这事才暂时告一段落。美国佬拆了羊圈以后,在山上建了个简易羊圈,权且度夏,但山上太冷,不能越冬。于是美国佬在建简易羊圈时就跟打包崽打“招呼”,要他尽快另谋“福地”,乔迁“新居”。平心而论,打包崽并不想在现龙坡落地生根。他第一次来到柳河湾,就被它的旖旎风光所迷惑,又瞅见柳河湾还出产宝物,更加神往;只是先失去爱妻,后又失去母亲,从此他又母亲父亲,里里外外一手操持,忙得不亦乐乎。抚养两个儿子就已经够呛,哪里还有能力,回柳河湾谋“福地”,筑“新居”?他听到美国佬父子的号叫更加心如汤煮。他常在梦中讨米也讨到了柳河湾,;但是醒来却依然在现龙坡。还有一回他梦中在柳河湾也捡到一颗夜明珠,醒来后依然南柯一梦,一无所有。他日日抱着儿子向苍天呼救,夜夜困在床上向隅暗泣,恨不得像母亲妻子一样,一死了之;但是低头侧脸,瞧见两个日益长大的宝贝,他实在舍不得死去。如此长年累月,他总是遥望上苍,以泪洗面。

转眼到了一九九八年农历十二月三十日。这一天早晨,现龙坡跟柳河湾一样,太阳早出,暖意浓浓,同样让人感到冬天即将过去,春天就要到来。

现龙坡人跟柳河湾人一样,有大年三十洗邋遢的习俗,趁着大好晴天,打包崽把两儿子早早叫起,准备换洗衣被。谁知他们刚把衣裤扔进澡盆,来不及掳被子,美国佬就赶着羊群下山来了,并且使劲往打包崽偏屋里驱赶。他一边吆喝,一边不停地唠叨:“山上实在太冷,羊儿再不能待下去了!”到了偏屋旁,见打包崽还没把被窝搬出去,就吆住头羊,冲进偏屋,三两下卷起被铺,掳起蚊帐,一起抛在外面,紧接着就把羊群赶了进去,随即把门关死,并准备就下铁锁。

打包崽见了,大惊失色。他不仅悲伤而且气愤:“你这不是要我一家子的命吗?除夕在即,还要赶我们走,我们去哪里栖身呀!”

美国佬一边给“羊圈”下锁,一边申斥打包崽:“我怎么要你们的命?我们之间写得有《借约》,我现在是按《借约》行事!我们早在今春就跟你打过‘招呼’了!”说完,美国佬挂上锁,一咔嚓,把门锁死了。接着他马上将钥匙往衣袋里一塞,进高楼大厦去了。

这无异晴天霹雳,打包崽只差没被这可怕的霹雳吓倒。他知道美国佬此举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哀求也没用,于是他改求村委。村支书和村主任都是“范家人”,笃信“内外有别”。面对打包崽的哀求,都两手一摊:“有什么办法?只好住到我们家去,过了这个年再说!”

支书和主任的话其实是一个意思,是一种“柔性驱赶”。世上哪有无缘无故去别人家过年的道理?他在现龙坡生,在现龙坡长,时至今日,现龙坡却没有他的立锥之地,岂非咄咄怪事?但是,现实“馈赠”给他的一点也不怪。今天大年三十,他们父子仨在现龙坡已经陷入生无栖身之所,死无葬身之地的绝境!去柳河湾求生才是他们的唯一出路。柳河湾是物华天宝,藏龙卧虎,去那里奋斗,或许有出头之日。“父亲”第一次无奈拒绝,是形势所逼;现在形势变了,总不会第二次……想到这里,打包崽毅然决然,捆上还是做过母亲的嫁妆的旧被,把父子的穿着掬进一个皮箱,一齐挑上肩去;又噙着满眼泪珠,叫大打包和小打包分别提上锅鼎,冒着突然而至的纷飞大雪向柳河湾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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