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河湾娃娃们在望龙铺的出色表现不仅让柳河湾人惊喜,也让四邻八乡的人意外。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传到了锁龙桥。锁龙桥的柳姓族人也很高兴。他们想,同是柳姓人氏,同是柳成公后裔。望龙铺人能接纳柳河湾的娃娃们,咱们锁龙桥人为什么不能?谁不想一睹柳河湾孩子们的风采,尤其是柳半斤的才干?恰好这时族中有位长者喜逢八十大寿,好事者就怂恿他的儿子请柳河湾人去给老人唱寿戏。这位长者的后人也慷慨大方,拟了一纸大红请帖就送到了柳河湾。
照例,柳鲁班接到请帖要向道德先生请示行止。道德先生看了请帖,毫不含糊地指示柳鲁班,对方既然只请戏班,就只能打发唱戏的去。柳鲁班又问由谁带队,道德先生照样毫不迟疑:“当然是宝贵咯。”柳鲁班听了喜滋滋的领命而去。他对道德先生的毫无偏心,公正安排,实在佩服得五体投地。要知道,按照先例,这个“头”可以是道德先生的侄孙子柳半斤而不是他的胞弟假妹子呀!
假妹子要带戏班去锁龙桥的消息很快在柳河湾传开,大人们都为孩子们能给柳河湾再争面子而高兴不已。消息自然也传进柳半斤耳朵里。他马上意识到自己大权旁落,形象大跌,心里很不是味。大闹望龙铺,他是“最高统帅”,假妹子是他的部下,听候他的调遣。他一呼百应,何等气派!而今却倒了个个儿,假妹子成了“统帅”,他倒成了喽啰,要听候假妹子的差遣。这还了得?他不干!然而仔细琢磨,这事八成是他满爷爷吩咐柳鲁班安排的。在柳河湾,他柳半斤谁也不怕,唯独对这位斯斯文文的满爷爷敬畏三分。怎么办呢?他想,唱寿戏断然少不了《双拜寿》。戏里主角郭子仪是他一个人唱的,没有“替补”,也没有b角;如果他走开,这戏一定唱不成!他左思右想,想出了一条妙计:脚板搽油——溜之跑也。
假妹子得到他要单独领军戏班的消息,兴奋得夜里睡不着觉。他早就想出人头地,早就盼望机会降临;没想到他来得这么快。他暗想这回我该在你“半斤”之上了,你柳半斤该听我的调度了吧!
庆寿的戏,一般在大寿前一天的晚上进行。到了寿庆前那天,假妹子早早地吃了午饭,还穿上了新衣,才吆喝着同伴们去柳家小苑的晒谷坪上集合,准备彩排一次。这时已是春天。这天,天气温和,阳光明媚,柳河湾内外,桃红李白,竞吐芬芳。苑前的垂柳,絮花飘飞,婀娜多姿。天气实在好极了。吃过早饭,他就早早地来到柳家小苑,神气地站在柳家小苑的过厅的屋檐下。他全身沐浴着美好的阳光,更显得踌躇满志。他从小小的衣袋里轻轻夹出自己几天前写好的名单,准备一一清点人数,然后开始排练。他点一个,下面就有一个人回应,谁也没有缺席;他更加春风得意。但是,末了点到柳半斤,却迟迟听不到应声,他感到意外。再巡视小小的人群,的确没有柳半斤的影子;他更加心里发毛。他想今夜要唱的是寿戏,他们学到的唯一的一出寿戏是《双拜寿》;而戏里的寿星郭子仪,他的扮唱者正是柳半斤!戏班没有“替补”,也不兴“备用品”,他柳半斤不到,这场戏是唱不成的呀!他揣摩柳半斤是在有意给他难堪,在拆他的台!因此他更怨恨父母给他生了一口难听的沙罐音;不然,他完全可以临阵顶替,无求于这个死绊筋!他马上回去告诉胞兄柳鲁班,希望令兄把柳半斤找回来。鲁班弟子听了,也很诧异。柳鲁班又马上把这事反映给道德先生。先生听了,惊异之余,也有点醒悟:看来这小子,天生就只能生活在万人之上,不能蛰伏在一人之下!他也知道这位侄孙子在这场寿戏中的地位举足轻重。他无可奈何,频频地摇头叹息。柳鲁班请示是否派人去找找;先生依然摇着头说:“不必了。他不溜则已;要溜就要溜得你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地方!”他静思少顷,告诉柳鲁班,“看来这场寿戏是唱不成了。这样吧,你马上回去吃饭,我立即写几句致歉的话,等会你给送去,明天我再去给他们当面道歉。横竖我也要去给老人祝寿的。”说完,径自回书房去写信了。
小半斤诚然是躲开了,而且真的躲进了人迹罕至的小龙仙洞。不过他动身躲避之前,有意避开假妹子,悄悄把柳书凡约到诵经楼下,告诉这位叔弟,他要到小龙仙洞权避一时,令柳书凡当他的临时小通讯员。他走后,柳河湾发生的情况要及时告诉他。如此这般地作了安排,自己才绕道往小龙仙洞走去。因为他家的午饭煮得迟,所以他连饭也顾不上吃,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到小龙仙洞藏了起来。
小龙仙洞是一个神秘的大溶洞。洞口高约六尺,全被丛生的荆棘封闭;因此里面究竟有多么深远,谁也不敢武断。但是如果劈开荆棘,里面又豁然开朗,别有洞天。再要往深处探索,就有点恐怖感了。听说里面妖魔鬼怪什么都有,更可怕的是还有两个头的蛇!柳半斤胆大包天,不怕两头蛇咬人,不怕妖魔鬼怪吃人,竟敢披荆斩棘,欣然走进洞去。起初柳书凡连“小通讯员”也不敢当,见柳半斤真的去了,才勉强答应。
这时的柳书凡,瘦毛已经脱净,面貌焕然一新,成了个小小的白面书生。
午饭之后,柳书凡挽着提筛,装作去小龙山腰摘菜的样子,悄悄来到洞穴门口。他胆小,不敢擅自进去;只在外面叫着“半斤”。柳半斤马上回应一句“进来”,他才敢扒开荆棘,小心翼翼地拱了进去。
柳书凡瞧了一下溶洞里面,黑咕隆咚的,感到十分恐怖。好在现在有大侄子在,他不怕。他告诉柳半斤:“你满爷爷说,这场寿戏缺了你,唱不成,不去了。他准备写几句道歉的话叫柳鲁班带去。”
“假妹子怎么样?”他最关心的是假妹子,因此他抛开“满爷爷道歉”,先问假妹子的情况。柳书凡把假妹子点名的情况详细叙述了一遍,然后说:“他没当成领班,很扫兴,垂着滚圆的头,撅着嘴皮子,怏怏不乐回老木屋去了。”
听说假妹子终于被他暗暗刷了一把,柳半斤很开心。不过没多久,他就想起满爷爷嘱咐柳鲁班送道歉信的事,马上搔头挠耳:“坏了,坏了,这么一来,不仅假妹子,满爷爷的面子被我扫光了!”于是问柳书凡:“鲁班师傅去了没有?”
柳书凡告诉他:“还没有。他回家吃饭去了。你满爷爷心里很烦,提着毛笔久久没法落墨。”
柳半斤继续连连叫苦:“坏了,坏了……”但是他脑子灵活。他静思片刻,脑子一转,又马上敦促柳书凡:“你立即回去,告诉满爷爷,说道歉信由你和柳宝秋送去就可以,不麻烦大人们了。听清楚:你把信掐在手里就行了,不要送,等会交给柳宝秋带来。”
柳书凡想,柳宝秋外号两头蛇,这小龙仙洞恰好经常有两头蛇出没,他不忌讳,不害怕吗?所以不由得支吾其词:“这……”
柳半斤知道他担心什么,因此不以为然:“你只说是我讲的就行了,他不敢违命的!”
柳书凡依然犹豫不决。
柳半斤很不耐烦:“你只把信给掐住就行了,其余的我自有安排。你赶快回去把柳宝秋叫来。注意,嘱咐他,千万别被假妹子发现。”柳书凡更加不解:“柳宝秋辈分比你大,年龄又不比你小,能听你使唤吗?”
柳半斤脸色开始变红了,但他尚有几秒钟的耐性,所以尚能心平气和地给柳书凡解释:“柳宝秋跟假妹子向来面不和,心也不和,比我还讨厌他,正巴不得呢。同样要他注意的是,不要让人,特别是假妹子发觉他的行踪。”还催促柳书凡,“赶快回去,再迟疑,信到了柳鲁班手里就麻烦了!”又把柳书凡往洞外推。
柳书凡再也不敢迟延,迅速离开了小龙仙洞,回家向父亲要道歉信去了。
柳书凡离开不久,柳宝秋真的出现在柳半斤面前。他手里掐着柳书凡给他的纸条。他们见了面,柳宝秋就把纸条交给了他。柳宝秋本不想来小龙仙洞,因为里面有他的“化身”;但是想到假妹子,想到他家的鸭脚板牛,他还是振作了一番毅然而往。他们见了面,柳宝秋就把道歉信交给了他。
柳半斤推回去,说:“我又不认识它,给我做什么?你念给我听听就行了。”
柳宝秋跟柳半斤一样,开始步入大龄少年。他已经跟在父亲屁股后面开始念经馆,基本上能把信念完。
他念完后反问小半斤:“怎么办?这事牵涉到柳河湾人和你满爷爷的声誉呀!”
柳半斤似是早已成竹在胸,因此回答毫不含糊:“今晚锁龙桥的寿戏,我们照样唱去,哪里会影响柳河湾人和他老人家的声誉?”
柳宝秋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他不信,问道:“真的要唱,也有实际困难呀。没有假妹子,谁司鼓?”
柳半斤指了指自己的鼻子,照样胸有成竹地回答:“本人!”
“这是掌场的角色,你——”柳宝秋说。下面的“初担戏班正角,你能行吗他不敢说出口。他又想到假妹子唯一破例顶的一个角色:老旦——郭子议的妻子。于是又问:“老旦呢?”
顺便说一句,在《双拜寿》中,假妹子的确顶着个老旦角色。那是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唯一的一次例外——因为实在人手不够啊。——哪里还能去管他那男不男女不女的沙罐音?好在《双拜寿》里,老旦唱词说白就那么几句,白璧微瑕,无碍大局。
柳宝秋又问;“老生郭子仪呢?”
柳半斤第二次用食指指着自己的鼻子,仍然把握十足:“还是本人。”
“你又是老生、老旦,又司鼓又掌场……你打算唱双簧,还是多簧?”柳宝秋顾虑重重。
柳半斤果断打断他:“你哪来那么多废话!我自己的事会不清楚?快去!”
柳宝秋无法相信,所以没有“快去”。他又继续问:“身兼数职,你能行?这可不是对灯呀!你又从来没有司过鼓的,不怕塌台——甚至闹出笑话?”
“天塌下,我能顶住;地裂开,我敢跳下去!有什么可怕的?你尽管放心好了。”柳半斤依然说得信心十足。
柳宝秋更加摇头:“今晚,你又司鼓,又是老生老旦,还要当领班,杧这忙那的,你能行吗?这事光有信心是远远不够的。台词呢,这么久没排练了,你还记得吗?要不要我在后面帮你填句?——《双拜寿》我有全本。”
柳半斤又不耐烦了,说:“你就不必瞎操心了。我的事我当然有自己的把握。你看我做事,哪回打过无准备之仗?哪回失塌过?”马上又转过言来:“倒是你——我有点不放心呢!”
柳宝秋估计两人要对阵一番,索性在一个石头上坐下来,然后问:“我能做什么。你只管吩咐。只要你能保证戏不塌台,我全力以赴,把寿戏成功!”
按辈分,柳宝秋是柳半斤的祖辈,这会倒像自己是柳半斤的孙子似的,事事言听计从。
柳半斤也真的拿出爷爷吩咐孙子的架势,说:“眼下,你只管做好两件事:一、天黑以前把响器、乐器清点好,放在背人的地方;二、天不全黑,你就把除我和假妹子以外,戏班里所有的人悄悄叫拢,然后吩咐他们按老规矩,各执其事,拿起响器或乐器,迅速赶到杨柳庵门口,在那里等我。我将抄李家园过龙家桥与你们在那里会合。注意,你千万别忘了给我带鼓、鼓架和鼓棍。”
平静的心态,周到的安排,清晰的语言,把个做爷爷的柳宝秋安抚得心服口服,在心里连连称是。他还有什么可说呢?听见柳半斤肚里在“打响鼓”,他这才记起自己身上还有柳半斤母亲托他带的午餐——两个烤薯。于是从两个衣袋里先后掏出,递给了他。
柳半斤拿起薯,拱出灌木丛往西边一瞧,夕阳快要下山了。他这才记起自己还没吃午餐。于是狼吞虎咽起来。因为吃得太快,他没吞几口就噎住了。而且鼓着腮帮子半天咽不下去。
柳宝秋这才想起忘了给柳半斤带水来——解噎。今天柳半斤可能大半天都没喝过水;不过眼下,他也无能为力。柳河井是有水可取的,但是容易暴露目标——他实在爱莫能助啊!
待柳半斤将烤薯慢慢咽了下去,柳宝秋才站起来说:“要没别的事,我就回去准备去了。”
柳半斤也站起来伸了伸脖子,但是喉头还是半哽着,说不出话来。他只好无奈地向柳宝秋挥手示意:“你走,你走。”
天还没黑,负责在杨柳庵给菩萨点灯,上完香的师傅娘子——柳鲁班的老婆上香回来,还没进老槽门就喊:“柳半斤他们往锁龙桥唱寿戏去了,大家快去看戏!”
听见的人不信,说:“你在额头长嘴——说天话。小把戏们刚才还在柳家小苑的晒谷坪上闹得欢呢!”
“不信,你听,战鼓都敲得咚咚响呢!”鲁班家的装作往杨柳庵、龙家庄、锁龙桥方向侧耳倾听的样子,提醒她的听众。
柳河湾与锁龙桥相距不远,不到两华里。中间只隔着杨柳庵和龙家庄。音色好的响器、乐器,柳河湾人的确能听到,尤其是住在坡上的人。
道德先生这时正从外面回来,经鲁班家的提醒,他真的听到了从锁龙桥方向传来的打击乐声。他好意外。他揣摩一定是柳半斤这家伙想到了他的颜面,于是悄悄甩掉假妹子,带领娃娃们悄悄下锁龙桥去了。他既好气又欣喜还感慨:“这小子,如果诱导得法,定能成个人才!”
鲁班家的回到老木屋,见假妹子没去唱戏,很意外。她忙问:“好侄子,你怎么没去唱戏?锁龙桥下头,早打开台鼓了!”
假妹子听说,哪里肯信。鲁班家的又敦促他竖起耳朵细听。假妹子还是将信将疑。她又提醒假妹子去晒谷坪墈边仔细听听。假妹子也索性越过晒谷坪,站在高高的墈边竖起耳朵细听。锁龙桥下面,真的传来清晰的鼓声和锣声。他这才知道自己又一次被柳半斤耍了。他白馍脸一烂,鼻子一酸,眼眶立即噙上泪水,说不出半个字来。他一扭身,窜进房里,拱进被窝呜呜直哭。他认定一定是柳半斤又在耍他,只恨不能把他一口吃掉。
锁龙桥也有个类似柳家小苑的四合院,两正两横一槽门,外加一个天井和一个晒谷坪。显然没有柳家小苑的宏大气派和儒雅风格,不过勤凳还是不缺。戏台就设在四合院的正堂屋里。两张大方桌连在一起,就是“台子”,它还同时兼放道具与器具。把两条勤凳移近几尺,就是“演员”们的座位。司鼓和拉琴的在上首端然而坐。柳半斤侧前,安了鼓架。唯一的灯光设备就是吊在“戏台”上面的两个桐油灯笼。
因为唱的是板凳戏,无需化妆,只等柳半斤的开台鼓响过,“演员”们就只管伸直脖子叫唱。今夜唱《双拜寿》,老生郭子仪当然是柳半斤。小生郭安是柳宝秋,郭喜是柳书凡,理发师柳书平唱小旦唐金瑞……
因为在杨柳庵集合的时候,柳半斤就把假妹子缺席产生的新情况对这班年幼的梨园弟子做了详尽而周到的说明,还嘱咐大家注意必要的礼节,这帮年幼的梨园弟子们因此心中有底;所以到了锁龙桥以后,大家都能按部就班,各执其事。
开演前,柳半斤侧向鼓架和“戏台”,端然而坐,真正的领班一般。他双手执着鼓棍,神色专注。同时用眼睛示意他的“弟子”:集中精神,准备开台。
“大家听好!”柳半斤庄严发令,“千军只看旗头动,唱戏只听战鼓响!”话刚落音,他的战鼓就疾风暴雨一般响起来。以此打响开台鼓——拉开寿戏的序幕。
“弟子”们见望龙铺的统帅虽然变成了锁龙桥的领班,神色依然没减,威
风照样存在,鼓也没敲错点子,都在心里钦佩。他们个个操着自己的响器或乐器,各司其职,跟着闹起台子来——现在该叫奏前奏曲了。。
激动人心的锣鼓响遍锁龙桥四方八面。人们听到鼓声锣声,都纷至沓来,以期快点目睹柳河湾娃娃们的风采。下龙桥那边,娃娃们的梨园师父听说他的弟子今晚独行其是,在锁龙桥唱寿戏,也觉得新奇有趣。于是不顾天色墨黑,道路崎岖,欣然而往。
锁龙桥人吸取望龙铺人怠慢柳河湾娃娃的教训,对柳半斤他们很客气,款待也很热情周到。他们知道“戏子”们开唱前要热嗓子。于是,开台鼓还没响,他们就给娃娃们端来了热气腾腾的红茶——也是“救兵粮”。娃娃们都很感谢。柳半斤尤其:他几乎一天没有喝一滴水了。锁龙桥人无异在给他雪中送炭呀。娃娃们喝着可口的热茶,嘴热心也热,唱戏的劲头更足了。
茶热肚热,柳半斤更加信心满怀。他挥动鼓棍,战鼓就炮子雨一般响了开来。紧跟着喽啰们锣钹齐鸣。吹笙箫的也鼓着腮帮子起劲地吹。鼓声锣声和乐器声,不断往四处扩散,传播。从来沉寂的锁龙桥马上热闹起来,充满了洋洋喜气。
柳河湾的娃娃们学的是祁戏,今夜唱的《双拜寿》自然也是祁戏。祁剧的最大特点是高腔高调。开台锣鼓一停,琴声渐起。随着琴声,小生郭爱和小旦金瑞“登台亮相”后,彼此表露一番心迹,略做自我介绍就一一告去。“戏台”静场少许。一会,随着琴声,“郭子仪”就携妻款款而来,严肃地跟观众打了照面后,就开始吐露心迹,自报家门……
郭(白 ) 天下神仙府
妻(白 ) 地上宰相家
郭(白 ) 要想争富贵
妻(白 ) 除非帝王家。
郭(白)老生郭子仪……
老生腔调高亢激越,声惊四座。老旦音色纯正,婉转动听,其声圆润,真的梨园老行当一般。无论男女,唱声都干净利落,清晰好听。老生的吐白,也高山流水一般,自然流畅,天籁自成。
因为无论老生,还是老旦,音色都极为动听,又有明显区别,看戏的都纷纷去梨园行当中寻找相应的角色,经过艰难的辨识,他们才发现,无论老生、老旦,他(她)的发声都出自台上那个执着鼓棍,端然而坐,正在指挥的“打鼓佬”之口,个个交口称赞,惊讶不已。
下龙桥的那位梨园师父不见他苦心栽培的打鼓佬假妹子,很意外。见今夜司鼓的竟是个“旁听生”,更加惊异,及至发现老生、老旦都出自这个陌生的司鼓手柳半斤之嘴的时候,他不由得大拍巴掌赞叹:“天生!真是天生的梨园弟子!”他这才想起,他在柳河湾教娃娃们唱戏休息的时候,总有一个“不务正业”的孩子趁着休息的空隙,偷偷地到他身前玩这玩那,几次斥责,都“贼心不死”……他幡然醒悟。
锁龙桥人看到唱戏的都是些乳臭未干的娃娃,开始,或捂着鼻子嬉笑,或窃窃私语,论长道短。但是多数人都听说过娃娃们在望龙铺的上佳表现,都奉劝嬉笑者且慢,私语者稍候:斗篷底下难看人——戏才开始呢。看到司鼓的端然而坐,高高在上,神色严肃,今夜还兼唱老生、老旦,更加啧啧称奇。有些在望龙铺瞧过柳河湾的龙灯,聆听过柳半斤跟“狗不理”对灯的出色表现的人,还给身边的人当“义务介绍人”,竖起大拇指称赞他的出色表现。由于柳半斤临场镇定,指挥有方;司鼓做唱,声色俱佳。他的“部下”也个个信心百倍,未乱方寸。寿戏唱得非常成功。寿戏进入高潮——驸马和公主正要双双给郭子仪拜寿时,柳半斤鼓声骤停,随机跳下座椅,双手抱拳,高声敬请:“请寿官大人接受柳河湾的梨园小弟子的诚挚叩拜!”
娃娃们听见,非常意外:柳半斤怎么还有这一手!于是马上撤去“戏台”,搬开勤凳,腾出神龛前的空地,个个面向神龛,整齐肃立,静候寿官大人莅临。待老寿星在他的后裔的簇拥下在神龛前悦然而立的时候,小弟子又在柳半斤的指挥下虔诚地给寿星老翁拜起寿来……。
柳半斤的惊人之举也震动了锁龙桥的男女老幼:他们始料未及,小小年纪的柳河湾娃娃会这么聪明、能干、大胆,令人刮目相看。
锁龙桥四邻的观众们目睹柳半斤把一队娃娃指挥得井井有条,彬彬有礼,都纷纷竖起大拇指大声称赞:“柳河湾的孩子们把这台寿戏唱活了!”
下龙桥的那位梨园师父更是啧啧称奇:“了不起,实在了不起!当初我若有意多开导他几句,他一定比今天唱得更精彩!”
祝寿程序一完,锁龙桥戏场外,礼炮齐鸣。这炮声既是对寿星的祝贺,
也是对梨园弟子的褒扬,自然也就把祝寿的戏推向了高潮。
拜寿程序一走完,娃娃们又马上搬拢戏台和勤凳,各就原位,各司其职,继续唱戏,直到夜深,柳半斤带领大小锣手响了最后一声锣钹才嘎然而止。
寿戏结束,主东特设盛宴款待。桌上精扣肉,红烧肉,肥扣肉,都双双迭至,其他道不出名儿的山珍海味也纷至沓来。娃娃们唱戏劲头足,吃喝劲头也不赖。只要柳半斤先将筷子当指挥棍,往应吃的菜上一点,他们就个个鸬鹚啄鱼一般,夹起菜就往嘴里送。当他们发现下龙桥的梨园师父还来跟弟子话别的时候,柳半斤又马上彬彬有礼地把老师父请到上首就座敬酒敬菜。老师父见柳半斤不计前嫌,热情招待,受宠若惊。对弟子们今晚的出色表现,尤其是对柳半斤的出众才干更是赞赏有加,还扬起白色的眉毛,引以自豪。师徒们敞开肚皮,不仅吃得大腹便便,而且热汗淋漓。直到夜阑更深,师徒们依依惜别,才各自踏上回归之路。
娃娃们步出锁龙桥槽门的时候,寿官大人又率领他的晚辈们响着鞭炮,热情送行。柳半斤刚出槽门,锁龙桥人又比望龙铺人增加了一套礼数——寿倌老爷捧着两筒铜元满面春风地送来,表示谢意。那时恰逢民国政府改用硬币,在市面流通的有金元、银元和铜元。寿官大人今夜封的谢礼就是铜元。他笑眯眯地把铜元呈给柳半斤。柳半斤估计老人是酬谢的意思,仪态大方地抱拳婉谢。寿倌大人执意不从。双方你来我往,礼让了几个来回,还是僵持不下。老人有点恼了,立即敛起笑容,严肃地说: “你们还要拒绝,就是瞧不起我这个穷老头!”
柳半斤也实话相告:“老爷爷,我们是悄悄来的,哪里敢收谢礼呀!”还把道德先生写的道歉信拿出来给老爷爷瞧。
寿倌大人虽然年已八旬,依然耳聪目明,黄黄的灯笼光下,道歉信也能看得清楚。他看完信后,大发感慨:“你们原来是自告奋勇呀!正因为如此,我当嘉奖。这份薄礼你们权且收下!嘉奖候补!”说完,又要他的孩子们再备嘉礼。
柳半斤见老爷爷情真意切,非常感动;他马上想起满爷爷说过的古训——恭敬不如从命。他只想接过厚礼快走 ,免得再麻烦主东。老人是个急性子,眼看他就要涨得脸红脖子粗,于是她红着脸接过,迅速凯旋而归。小队伍这才依依不舍地迈出槽门,大步跨上锁龙桥。他们过桥回顾,寿倌大人正领着他的孩子们拼命追来……。
柳河湾的闭塞,也让娃娃们的口袋羞涩,有些人的衣袋至今没有装过钞票,更不要说响当当的铜元了。因此走出锁龙桥不远,就有人纷纷议论起瓜分礼金的事。两头蛇要求尤其迫切,仗着此次唱寿戏他有“特殊贡献”,首先向柳半斤提出瓜分要求;但是柳半斤沉着冷静,毫不惧怕。他红着方脸正告大家——主要的自然是针对两头蛇:“我们是柳河湾人培养出来的,礼金理应归我们柳河湾全体族众;没有族人的特许,谁也休想把礼金装进口袋!”
两头蛇见柳半斤书没读过几句,端个“理”字出来,牛都踩不烂,打心眼里佩服;因此不敢再持异议。其余的人见“老大”偃旗息鼓,也都不敢吱声了。
第二天早晨,娃娃们睡了个囫囵觉醒来,在各家门口欣赏八九点的阳光的时候,人人志得意满,尽显喜色。大人们见孩子们又为柳河湾人添了彩,争了光,或竖大拇指,或交口称赞。只有假妹子还捂在被窝里,迟迟不敢起床。
上午,道德先生步入锁龙桥的大槽门的时候,迎接他的,不是笑脸,就是笑声,对娃娃们的赞叹之声不绝于耳。不少人老远就竖起大拇指走上前去,异口同声夸耀:“先生不但高风亮节,学富五车,而且育人有方!您的那位侄孙子实在了不得!柳河湾即使不出帝王,也将有出将入相之才,佩服,佩服!”
道德先生满脸微笑,却连连摇头:“哪里哪里,蠢子难驯。那帮毛孩,差点连我也被耍了!”
下午,道德先生从锁龙桥吃了寿酒回来,刚进新槽门;柳半斤捧着铜元,领着梨园弟子们,走上前去,服服帖帖地跪在他面前,请求爷爷处罚:“我隐瞒了爷爷的致歉信,又擅自带人去锁龙桥唱戏,还收了人家的谢礼;是错上加错,现在我带领大家‘负金请罪’,愿接受爷爷惩罚,谢礼也一并交公!”说完,把沉甸甸的铜元递了过去。喽啰们见“孙大圣”跪下去了,也跟着跪了下去。
道德先生见了,接过铜元,百感交集,说不清是喜是怒还是……老半天了才破例自作主张:“你们的做法虽有欠缺,但是精神可嘉。族上不在乎这几个小钱。这回锁龙桥人的谢礼就归你们平分算了!”又把铜元退给了柳半斤。
柳半斤马上躬身站起,认真接过。娃娃们见自己的领班站起了,也跟着站了起来。
待道德先生身影消失,新槽门口上,立即响起了瓜分铜元的清脆响声。两头蛇估计得不到“特殊礼金”,有点沮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