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说到柳河湾包产到户,责任到人以后,柳河湾人绝大部分都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大丰收。其实改革开放给柳河湾人带来的大丰收,不光有物质方面的,尤其有精神方面的。在精神方面获得丰收的最大赢家,不是舍命王,也不是柳书凡,而是柳书笃——笃哑巴。当他听说柳河湾真的彻底实行责任制以后,特意从五七大学赶回来,站在自己的承包坝边田上,双手握成铁拳,放声呐喊:“我解放了!”拳头所指,直向苍穹,仿佛要把老天捅穿。喊声所至,在柳河湾上空盘旋婉转,久久不息。
第一个听到喊声的是老瘾客。当时他正在过道的“长凳”上“摊尸”,听到呐喊,倏地站起,睁着驴眼,魂不守舍:“他不是早已患了哑喉症了吗?今天怎么发声?而且一发声就这么惊天动地!”
第二个听到喊声的是饿蚂蝗。他听到喊声,如丧考妣,惊慌失措地往大木屋窜去。他迫不及待要阶级兄弟给他收魂:笃哑巴发声,到底是真是假?
第三个听到喊声的是银菩萨。他听到喊声第一个感觉就是:他还去不去提笃哑巴的投资款?因为以往笃哑巴每月的投资款都是他亲自去五七大学总务主任手里亲自拿回的,他还能从中拿到出差费。
饿蚂蟥和银菩萨几乎同时抵达大木屋,几乎同时大声疾呼:“我们完全受骗了!而且一骗就是十多年!”
其他的人听到,观点不同,反应各异;但是有一点全然无异:谁都没有想到。
自从柳书凡从柳湾小学调走以后,老夫子深感棋无对手,生活乏味,没几个学期,他又回到了五七大学,品尝柳书笃的甜饭香菜去了。柳书笃的喊声不仅在柳河湾爆炸,而且延伸到五七大学——在校园内实施了第二次爆炸。震动之大,一点也不逊色于柳河湾。当老师们听到笃哑巴多年没有发出的声音,看到柳书笃多年没有见到的笑容,第一次切切实实感到,柳书笃完全恢复了他的本来面貌——真正的庐山面貌。我们该给他的婚姻搭鹊桥了。
他们现龙坡有位在柳书凡家帮过工的老长工“茅屋藏娇”,育有一个袖珍型姑娘,年近三十,还没出嫁。老夫子想把这位袖珍姑娘介绍给柳书凡。经他几个来回奔走,双方都愿永结秦晋之好。于是老夫子选择良辰吉日,率领他俩去柳河镇乡政府打结婚证。
这时,为了适应时代前进的步伐,中央对农村机构也进行了相应的改革。县级以下,公社改为乡或镇,大队改为村,生产队改为村民小组。具体到柳河湾,它就是柳河镇乡柳湾村柳河湾村民小组。五七大学也从下龙桥搬到吴同县城郊,与水利局比邻而居。
时令早已入冬,春节越来越近。村院郊外,落叶树木都扯下绿装,赤膊上阵,准备鏖战严寒;常绿树木也在振作精神,准备战天斗地,度过寒冬。
学校已经放假。老夫子留住笃哑巴给学校了结期末工作。两人足足忘了一天。第二天清早,老夫子率领柳书笃搭车回到现龙坡,老夫子约了柳书笃和袖珍姑娘一道去柳河乡政府打结婚证。恰好这天既是黄道吉日,又是礼拜天,还是柳河镇的墟日。这天天气也好,太阳暖融融的,让人感到寒冬即将过去,春天就要到来。
老夫子他们三人沿着小柳河的支流小龙溪往北走,到了锁龙桥,小龙溪跟小柳河汇合,他们也也上了去乡政府的正道——柳湾村到柳河镇的砂石马路。三人没走多久,柳河镇就既可望也很快可及了。
恰好这一天,柳书凡、大半斤叔侄俩兴致都好,于是两人相约去柳河镇赶场去。他们刚到锁龙桥,恰好碰上老夫子他们仨。
待他们三人走近,柳书凡和老半斤正要询问他们来干什么。不料远远的柳河镇街头,人流突然趋之若鹜,向他们仓皇奔来。仔细一瞧,原来是一头青毛水牯正追着一头白毛水牯往锁龙桥方向急奔。马路边有一口死水塘,塘已干,鱼已捕;主人只留了半塘养泥水。白毛水牯大约感到了青毛水牯的威胁,仓促中,急忙向水塘方向逃命,企图躲过一劫。但是青毛水牯眼光犀利,步伐矫健。身架又草鱼一般紧凑,追击速度很快。眼看就要追上时,白毛水牯匆忙跃进水塘,企图死里逃生。谁知青毛水牯紧追不舍,它纵身一跃,也下了水塘。白毛水牯进退维谷,调转头来迎击,以求一逞。青毛水牯斗志正旺,求之不得,昂着一对筲箕角,奋力迎了上去。于是“青毛”与“白毛”,角对角,颅撞颅,双方紧夹着尾巴,金戈铁马一般斗了起来。大约双方是第二次角斗,谁也不做试探,也不昂首示威,就开始了激烈的角逐。它们你来我往,急进急退,角儿撞得颠颠簸簸地响。非常吓人。不大的水塘里立刻浊浪翻滚,水花四溅,也令人惊心动魄。
趋之若鹜的人们又趋之若鹜一般往水塘边飞奔。小塘四周,很快站满了看客。他们个个好奇地观赏这场黑白分明的斗牛之战,只顾取乐,一点也不考虑它们的胜负输赢,生死存亡。柳书凡叔侄和老夫子他们仨也忘了互相招呼,询问,都匆忙地加入了观看斗牛的行列。老夫子还嘱咐柳书笃和袖珍女人婚姻事大,不可延误;你们自己去乡政府,他要瞧牯牛相斗,不奉陪了。
柳书笃和袖珍女人都是高龄未婚人,都求偶心切,原本就无心观赏牛斗,又见老夫子吩咐,巴不能得;两人交换了一下眼色,径直往乡政府走去了。
因为角斗双方早已初试锋芒,所以角斗一开始就显得十分激烈。它们头颅撞着头颅,角剜着角,蛢命厮杀。时而揿到水里,时而挑到水面。揿到水里时,水波汹涌,水声哗哗,水花四溅;挑上水面时,角钩角,血眼圆睁,谁也不服谁。有时彼此又剜着角围绕水塘打转,像是向看众呈能。小小的水塘里浊浪翻滚,涛声拍岸,异常激烈。塘墈四周,虽然人头攒动,却又静得惊人。每个人脖子都伸得长长的,像一群伸着长颈,展翅欲飞的仙鹤或昂首远眺的长颈鹿;每双眼睛都紧盯斗牛,在塘墈四周形成一个巨大的无形箭镞环;小小的水塘仿佛成了古罗马的角斗场。
随着时间的推移,“青毛”的优势渐渐显露出来。依仗体型,力量和“武器”的优势。经过十几个回合相持之后,胜势慢慢向"青毛“倾斜。””白毛”被”青毛”斗得头颅血肉模糊,眼睛里也流出了鲜血,体力也渐渐显得不支。“白毛”是对铜盆角,“武器”一般。“青毛”是对筲箕角,尖而前冲,“武器”锐利,“装备”优势明显。突然,“青毛”奋力用筲箕角撮进“白毛”的颈项并将“白毛”的脖子牢牢掐住,接着又把“白毛”的头颅顶到空中,“白毛”翻着白眼,头颅朝天,血肉模糊,血水滴流,惨不忍睹。“白毛“使劲挣扎,企图摆脱被动局面,无奈对方实在太强悍,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这种景象相持好几分钟。“青毛”夹着“白毛”的头颅舞龙灯似的在水塘里转了好几个圈。“白毛”仍然既无反击之力,又无摆脱之方,现出一副被其摆布的可怜相。
四周的人见了,瞧稀罕的心理开始变化,都为“白毛”的安危担起忧来。好多人情不自禁地喃喃着:“‘白毛’不行了!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更可怕的是"青毛"并不满足眼前的优势,暂时的胜利;它仗着充沛的体力和优势明显的“武器”,掮着“白毛”的头颅沿着塘墈四周的边沿继续转悠,仿佛向看众炫耀它的超强本领。“白毛’则像被牵着的绵羊一般, 跟着"青毛"亦步亦趋,实在可怜万状。“青毛”自恃玩得够了,把“白毛”的头颅一揎,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白毛"的头颅死死地揿进水里。刹那间,“白毛“仿佛成了一头没有头颅的白牛,眼看就有被水呛死之险。
原来只图看热闹的人们目睹这吓人的场面,都睁傻了眼,都为“白毛“的生命担忧。原来喃喃自语的人们,立即改成了祈求的语气:“大家行个好,救救畜生,救救‘白毛’!”“救救……”但是面对半池冷冰冰的彻骨寒水和惊心动魄的角斗场面,谁也没有勇气下水解救。
一个年过半百的妇女,大约是“白毛“的主人。她瞧见自己的宝贝有被呛死的危险,气得脸色苍白。她无可奈何地跪在塘墈上,大声惊呼:“老天爷,怎么得了!怎么得了!……”继而又祈求上苍,“老天爷行个好,救救我的白毛水牯,救救……”她又叩头,又作揖,实在可怜万状。
其他的人听见,有人鄙夷地建议:求天不如求人!牛都要死了,还寄希望于上天!也有人七嘴八舌地议论,惊叹:“得想法子,得想法子……”但是真正的法子呢,谁也拿不出来。
柳书凡目睹这吓人的斗牛场景,惊愕之余,想起了儿童时代自家的大水牯跟龙家庄龙秘书家的大水牯在杨柳庵墈下斗架的情景。那是秋天,人们开始利用上午放牛。这时田里地里,庄稼都收完了,宽广的龙须坪成了天然的牧场,自然也成了天然的角斗场。这儿离柳河湾和龙家庄都很近,柳河湾娃娃和龙家庄娃娃都喜欢赶着牛儿到这里放牧。这一天,柳书凡赶着自己的青毛水牯,含羞草也赶着自己的黄毛大水牯,相向而来,去杨柳庵放牧。不经意间,两条水牯在杨柳庵墈下斗起架来。两牯势均力敌,从上午斗到下午,又从下午斗到黄昏都不分胜负。眼看就要天黑,角斗双方的主人都很焦急。后来还是现龙坡的那位老长工,斗胆想出了一个吓人的办法——冒着生命危险,用两根大牛绹同时套住两头水牯的一条后腿,然后令几个男子汉分成两拨,一拨绷“含羞草”,另一拨绷“柳书凡”,双方相向用猛力一绷,这场牛斗才迎刃而解,“含羞草”和“柳书凡”才化险为夷。他想到这里,觉得自己有了解决眼前这场“危机”的妙法。于是大声喊:“快拿大牛绹来,快……”
不料,还没来得及获得主人的认同与响应,大半斤转过脸去,狠狠地瞪着这位“叔弟”,怒斥他生搬硬套:“你晓得什么!杨柳庵的牛斗是发生在干田里,眼前的角斗是发生在深水中!环境根本不同,哪能把杨柳庵的解救办法搬到柳河镇来?现在塘水刺骨,你敢下塘吗?”
柳书凡这才想起自己只知拘泥于狭隘的经验,不会变通;把献计变成了献丑。顿时脸上无光。不过他没有生大半斤的气,因为他深知这位“侄兄”的脾气,他又言之有理。
不管你烂秀才自在不自在,脸上有光无光,老半斤目睹岌岌可危的白毛水牯,略一寻思,就胸有成竹:“快叫你男人拿根长竹杠来!注意,上面要挑把干的小稻草!”他专对年过半百的妇女发令。
塘墈上的看客都对这个陌生人的好心相助刮目相看,对他的解救办法则不甚了了。他们都用惊异的目光打量大 半斤,希望一睹他的救生之法能够解救“白毛“摆脱险境,死里求生。
半百妇人见牛儿有了救法,来不及考虑可行与否,立马拔腿往回奔去。不一会,一个五大三粗的男子汉真的扛着一根长竹竿出现在塘墈上。竹杠尖端真的刺着一把小稻草。半百妇女指着老半斤对男子汉说:“你给他,他说有办法!”
五大三粗的男人顾不得先问大半斤尊姓大名,赶忙把长竹杠递给大半斤。
大半斤也不计较。他接过长竹杠,又亲手试了试稻草把子是否捆牢挑牢。他估计问题不大,就划着火柴,把稻草尖点燃,向大伙儿吆喝一句:“大家躲远点,小心被牛踩死!”就举起青烟直冒的长竹杠下塘解危。恰好这时两头斗牛距大半斤不远,竹竿无“鞭长莫及”之忧。大半斤将燃烧的草把子对准“青毛”的屁股刺了过去。“青毛”的屁股马上青烟直冒,屁股上的牛毛马上被烧得喳喳的响,还能闻到牛毛燃烧时产生的烟焦气味。但是“青毛”仍然不肯收兵,它只摇了几下尾巴,照样恋斗,照样死死揿住白毛水牯的头颅不放。
看客们都怀着好奇的心情打量大半斤。只见他方脸、浓眉、窄眉心;眼眶一睁,两颗珠子虎虎生威,令人肃然。气度不亚于水塘里的那头青毛牛。他们被这位异地的热心人所感动,都对他的解救办法表示赞赏,对他的勇气尤其钦佩;不管成功与否,都认为他是位实实在在的好人。
五大三粗的男人和年过半百的女人再瞧水塘边,见好心的陌生人没把“青毛”“烧”走,知道是火势不大,没把“青毛”烧痛。于是他又把竹竿收了回来,在空中晃悠了几下,草把子马上青烟变微,火焰发亮。大半斤第二次拄着长竹竿对正“青毛”的屁股,加大力度,对准“青毛”的肛下刺去。“青毛”屁股被火灼烧,顿觉痛苦难耐,连尾巴也烧得左右急甩,显然痛苦不堪。它再也不敢恋战,抽脱筲箕角,就往塘墈上奔。“白毛”这才把头颅从泥水中抽出来,喷出了一口泥浆。它这才侥幸死而复生。
五大三粗的男人这才走上前去,趁机牵住“白毛”。“青毛”的主人也追赶自己的牛去了。不一会,双双牵住自己的牛回家去。一场即将发生的斗牛之灾终于化险为夷。看客们的心这才轻松下来,再一次对大半斤投去钦佩的目光。
看热闹的人们,对大半斤的热心助人和勇猛果敢都赞赏有加。五大三粗的男子汉还要留大半斤去他家里喝酒,以示感谢。
大半斤大不以为然:“小事一件,何敢领饷。”吆喝柳书凡和老夫子重新往马路上走去。
大饱眼福的看客们见白毛水牯的危险期已经过去,心满意足地渐渐散去。
没几分钟,水塘四周,看客散尽。水塘里,风平浪静;水塘上空,天高云淡。宽广的田野重新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下。仿佛这里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冬天夜长昼短。太阳早已偏西。大半斤、柳书凡和老夫子三人随着看客迈上了马路。这时赶墟的人们大多已经买了年货,三五成群地往回走。柳书凡还沉浸在大半斤智解斗牛的惊险氛围里。刚跨上马路他就迫不及待地询问大半斤:“你从哪里学来了这一招?还挺管用。”
大半斤却不以为然:“这么简单的办法还要学吗?假设你在跟别人打架,有人在背后烧你的屁股,你会不感觉到痛,不会赶快抽身逃走吗?——一个道理嘛!”
柳书凡这才恍然大悟:别看这位侄兄平时青毛牛一头,关键时刻,还能使出两板斧。他更加佩服这头“青毛牛”了。
他们刚迈上马路没走几步,柳书笃和袖珍女人已经迎面走来了。柳书笃告诉老夫子,已经到过乡政府,办完结婚、领证手续,急急忙忙赶来想看牛斗。谁知,角斗已经结束了,两人都感到惋惜。
柳书凡虽然看出了弟弟跟袖珍女人去乡政府做什么;但不知端的,出于慎重还是故意用眼睛问老夫子:这是怎么回事?
“他们到乡政府打结婚证哩!柳家贵府喜事临门;作兄长的还不知道?”老夫子笑容满面地说,又笼起了双手,一边往柳书笃脸上瞅,企图用眼色责备他,“这么大的事,你事先竟没告诉你的兄长?”
柳书笃没有勇气直接回答。袖珍女人更是一脸羞达,满脸绯红。她不仅不敢作答,还用眼睛责备柳书笃:“这么重要的事,怎么不早告诉二哥呢?”
得到老夫子和袖珍女人的提醒,柳书笃才鼓起了勇气。他先告诉柳书凡,因为这事全在五七大学和现龙坡之间进行,没有来得及向尊兄禀报。接着又告诉柳书凡,他能和袖珍女人走到一起,全是老夫子的功劳;我们应当感谢。接着他又简单地介绍了他们从相识到相知再到相爱的经过。最后才请求原谅:实在无空,没有及时禀报,请二哥多多包涵……一席话,说得有条不紊,酣畅淋漓;就像涓涓溪流,滔滔不绝,无法阻挡。柳书凡听着,想起弟弟为了防止无端受罪,装聋作哑十几年,真不知他是怎么熬过来的。想到这里,他就泪眼模糊,哪能不原谅?他分明是想把积压在内心深处十几年的苦水一股脑儿吐个痛快呀!如今,昔日的笃哑巴快变成“多嘴婆”了,他能不由衷高兴才怪呢。
柳书凡又想,弟弟早已过了而立之年,早该娶妻生子,成家立业了。仅仅因为他的婚姻接连受挫,他才不敢早越雷池。柳河湾人祖上传下个不成文的潜规则是:老少有别,大小有序。兄弟娶亲,应该按由大到小的顺序排列,不得随便超越。
柳书凡现在在柳河镇初级中学教书,兄弟俩一个在吴同城,一个在柳河镇;路也不便——柳湾村人一般取道现龙坡取道吴同公路进城,不走柳河镇;所以彼此见面的机会少了;柳书笃又是一个不愿多走动的人;他也想来个“烧火不出烟”,给兄嫂一个惊喜;因此他们的婚事在客观上形成了对胞兄一直守口如瓶的局面。
柳书凡见平时老实巴交的弟弟,居然也会背着他搞“地下活动”了,虽有埋怨,还是由衷高兴。自从“童希娟”步入他家的门槛,他就只有一个念想:让弟弟早日成家。由于父母先后早故,大哥又长期远在京城,虽有惦念,总是鞭长莫及;因此他有义务代双亲和长兄完成弟弟的婚事。现在于不知不觉中,弟嫂居然悄然而至;现在他真的无忧无虑,一身轻松了,怎么能不高兴呢。
柳书凡虽然不便正面打量眼前的弟嫂,但是他会装——装作不顾,其实早已“光顾”,只是用的是作家的眼光,一般人不易发觉而已。他发现眼前的弟嫂,比之于他们这个人人身长“八尺”的家庭,的确显得太矮小了。不过,袖珍女人全身上下,都协调匀称,脸模子也端庄,皮肤也白净;从面色看年龄,在 25岁到 30岁之间。而柳书笃已是三十四、五的人了。时不待我,再要苛求于人,就会坐失良机,乃至造成终生遗憾;现在木已成舟,时机或许不错,人品却一无所知,因此他又不能完全放心。
柳书笃和袖珍女人急于回现龙坡去,谈悄悄话也心切。柳书笃问柳书凡:“二哥,如果没有什么事,这回我们就不回家了。”说完,用手指了指袖珍姑娘示意柳书凡:我要送她呢。
柳书凡轻轻点头。柳书笃和袖珍姑娘都窃喜而去。
待他们走远了,老夫子笼着双手对柳书凡说:“他们两人的终身大事,就这样先斩后奏了。想来你不会有意见吧?”
不料柳书凡依然不肯明确表态。他顾虑的不是女方的身材,而是她的出身,说明了就是女方家里是什么成分。他吃过娶贫下中农女儿的亏,对弟弟的婚事不能不郑重其事——摸着石头再过江。
“高成分的地主子女,还是低成分的贫农子女?”柳书凡开门见山,直言先问,眼睛瞪着老夫子。
老夫子像在故意卖弄关子,微微笑着,闭口不答。
柳书凡因此心里不悦。
大半斤自觉“情况不明”,因此不敢随便插言。
“女方身材是小巧一点,但是柳书笃毕竟年岁大了,成家立业刻不容缓。双方优势劣势都互补一下就扯平了。谢谢老校长的关心,我表示基本同意。”柳书凡见老夫子仍然在卖关子,就单刀直入,首先阐明自己的观点。
老夫子听得出,柳书凡还有保留。于是问:“为什么不用‘完全’?这说明你还有保留呀。”
对于这些小知识分子的拖泥带水,扭扭扯扯,大半斤从来就不喜欢。老夫子的话还没落音,他就放起炮来:“听话听声,锣鼓听音。烂秀才的意思不就是担心女方成分太好吗?你老校长三个钱的八字照直讲就行了。她出身什么?贫农还是地主?”
柳书凡听了,暗吃一惊。想:“这家伙既毫无城府,又毫无礼貌!真是刚才那头只知寻兴斗架的青毛牛——从来不打算转弯。许多不好点破的问题,到了他嘴里,驾轻就熟,一点就破!无异浊水点豆腐。”
不用隐瞒,这确实是柳书凡担心的“基本”所在。他没有忘记,他想娶条半腿的时候,就是因为忽略了对方是什么成分出身,才导致婚事泡汤,后来还遭到她的辱骂。再后来讲假男人,也是因为成分问题,前功尽弃。不光柳书凡,理发师也是如此。他的妻子程半仙也是贫农出身。她什么都好,就是“阶级觉悟”太高,视家里人为异端。只有她才是真正的“人”。所以在家里,稍不顺眼,她就摆出出身的优势,就东一个地主崽子,西一个地主婆,骂得你不仅不敢回应,连头都不敢抬;气得理发师和他母亲几次不愿为人。前车之鉴,不可不防啊!
老夫子索性再将柳书凡一军:“女方不仅是贫农,还是美国佬的亲侄女哩。”他知道美国佬如何拿捏柳书凡,如何企图把他置之死地而后快。
柳书凡更加毛骨悚然。他哪能忘记,就是这个美国佬,把条半腿从他手里抢过去,投进金算盘的怀抱!条半腿是他的堂侄女尚且如此,现在有一个地主崽子要娶他的亲侄女,他能容忍吗?他不掀起第二次批斗烂秀才的妖风才怪呢。鉴于前车,柳书凡坦率地说出自己的观点:“成分太好,我们供奉不起。”语气中暗含几分“誓不屈从于成分”的硬骨头气派。
老夫子觉得柳书凡的观点有点片面:“照你这样说,地主只能娶地主,贫农永远娶贫农,陈陈相因,出身的优劣成了决定婚姻的唯一标准!如此年深月久,一代又一代,阶级的鸿沟不是越来越深,阶级斗争不是越来越激烈了?大家都磨刀霍霍互相残杀算了,就像刚才这水塘里两头青、白毛水牯,或杨柳庵前的那青、黄毛水牯相斗——两败俱伤,无休无止。‘文化革命’时,湖南道县的滥杀无辜已让我们触目惊心,这样的局面一旦再次出现,我们的社会难道不可怕不恐怖吗?”
柳书凡这才想起有点感情用事,只想自己的一面;而老夫子想得是另一面;因而两人的观点越隔越远。然而前车之鉴,切腹之痛,他又不能不防。
老半斤的反应更激烈:“美国佬家的人,若依我,就是全身披金戴银我也不稀罕!”脸又要泛红了。
三个人意见相左,还都剑拔弩张似的,连马路上空气都似乎有点紧张。柳书凡顿觉援军天降,喜不自信
老夫子告诉柳书凡,这回,美国佬对柳书笃和袖珍女人的婚事不仅不会阻挠,还会极力支持。个中缘由,全是那次公社要他背起挎包去“开会”。其实不是去开什么会,而是接受郑书记的“再教育”——用柳书凡的事迹开导美国佬不能凡事都唯成分论。当时,美国佬走进郑书记的住房时,公社广播室正在转播吴同县广播站的专题节目——《吴同新闻》,内容就是柳书凡写的《柳湾大队冬寒不闲》。
郑书记一边听,一边问美国佬:“这则新闻是谁写的——柳河湾的烂秀才柳书凡!”美国佬不屑,轻轻摇了一下头。他认为作为治保主任;他的天职就是捆人斗人;驾犁使牛,冬忙冬闲都是下等人的事,尤其是四类分子的事,他才不干呢。提笔作文,他还不知道它为何物呢。郑书记见县里的广播打动不了美国佬,又把办公桌上的一张《湖南日报》推到美国佬面前,指着一篇题为《柳湾大队积极开办腐肥厂》的报道,告诉他:“这也是烂秀才柳书凡写的,柳湾大队因此上了省报。这在我们柳河公社还是第一次。请问,你能写吗?你写得出来吗?”美国佬的头颅这才摇得沉重一些。他万万没有料到,自认一条极好拿捏的瘦泥鳅居然批不倒、斗不垮还有这号闲心写文章。意外,真令他意外!看来成分的确不能当饭吃。他不能不对烂秀才另眼相看了。
柳书凡听了老夫子的话,频频摇头:一个被狭隘的阶级观念从脚底武装到头顶的人,一夜之间,就轻易地改弦更张,成了另外一个人吗?他不信。
不管柳书凡信不信,老夫子依然笼着双手,信步而行。他一边走,一边继续耐心地开导柳书凡。他不管柳书凡能否接受,仍然按照自己的思路说下去:“三言两语就想让你改变对美国佬看法是很困难的,我也没这个口才;但是,如果说出袖珍女人的父亲,你一定会改变观点!”
“她的父亲是谁?”说到袖珍女人的父亲,柳书凡到有几分好奇,“就是我们现龙坡唯一在你家帮过长工的那位厚道农民——帮你和含羞草智解牛斗的那位老长工!”
无异晴天霹雳,柳书凡思绪立即回到那风声鹤唳,凄风苦雨的岁月……
土地改革以后,道德先生投河自尽了,柳书凡母亲也斗聋了斗瞎了,不光分了田地,抄了家,还被赶进了“石头城”。“城”里,除了稻草和土灰,什么也没有。吃的呢,除了菜园有几棵青菜没有“没收”,其余的被农会封存起来,准备分发给穷人了。一家人突然陷入了极其严峻的生存危机。
或许是天无绝人之路吧。这年初春,不知是谁的发现,现龙坳那边的水泥花特别多。闲田里,荒地上,遍地都是。这是一种能制糍粑的好香草。用它和糯米做食材做出来的糯米糍粑,又软又香还耐储藏。对于柳书凡他们,它的发现无异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从此,柳书凡在姐姐的带领下,天天往现龙坡那边摘水泥花。不过现在摘回去的水泥花不是用来做又软又香的糯米糍粑,而是救命!他们摘回来用水洗了,往锅里一倒,撒几粒米星子,炆熟就吃。有时连米星子也没有只好尽吃“花”。水泥花制糍粑虽然没得说的,可是清汤白水地煮着当饭吃,味道实在不好说;不过到底能维持一下奄奄一息的生命。因此柳书凡姐弟俩依然乐此不疲,天天往现龙坳爬,天天去那里摘水泥花。
一天,他们姐弟俩在现龙坡坳上摘得正起劲,现龙坡那边来了个人。这使他们俩心情陡然紧张:姐弟俩担心是村里的民兵找他们的麻烦来了,都吓得心惊肉跳:是不是摘水泥花也要被抓去斗争呢?水泥花也要没收?在那号风声鹤唳的岁月,什么人间奇事怪事都可能发生呀!姐弟俩揣着战战兢兢的心情端详来人,发现来人不是别人,竟是老长工,姐弟俩的心才平静一些。老长工小心翼翼地走过来,腋下还揢着个小包袱。他见他们姐弟俩有点紧张,就亲切安慰他俩:“别怕,我曾经是你们家的长工。我亲身感受过,你们的父母不是乌眼鸡那类心狠手辣的地主。我给你们家帮长工的时候,你们给我送到田间的午饭底下经常垫着腊肉呢。在旧中国,在那号年月,春工忙月能吃上喷喷香的腊肉,简直胜过山珍海味!现在你们生活遇到困难,我理当接济。这包里有几升米,拿回去给一家人解解饥吧。”说完,老长工就迅速地从腋下取下小包袱,放进他们的背篓里,又顺便从背篓里抓了几蒲水泥花盖好,嘱咐他们姐弟一句:“注意,别让别人发觉。以后,隔三岔五来一趟现龙坳……”叮嘱完毕,张望四野无人,就悄悄回现龙坡去了。姐弟俩目送老实长工离去,激动得泪水盈眶。回到家里,母亲发现白花花的大米,也泪湿衣襟。以后他们姐弟俩真的隔三岔五地去现龙坳那边摘水泥花,那位老长工也真的隔三岔五就送几升米来……
当柳书凡从往事中回过神来的时候,心里想,这号厚道人家的女儿“阶级觉悟”一定不高。他这才彻底放弃固执:“娶这号人家的女儿作弟嫂,我完全同意!”
老夫子却依然笼着双手反唇相讥:“不‘基本’了?”
“当然!”此时的柳书凡,简直敢于一言九鼎。
老夫子见柳书凡不再坚持己见,知道鹊桥无忧,一身轻松。再望天心,太阳更加偏西了。马路上,赶完场往回走的人更多了。他于是建议大家加快脚步往回赶。柳书凡和老半斤也发现时间早已过午,真的不早了,也紧随其后,也加快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