扼进白铁锤、东北虎家门的人,不是别人,是老瘾客。泉儿娘娘家来信问泉儿娘的病情,要东北虎念给他听;如有必要,还要她代笔回信。
老瘾客斗大的字不识半升,提笔写字,比掐起大锄头垦生荒还困难,哪里能看信、写信?因此他读信、回信,都有求于人。在柳书凡回乡之前是杨家岭的小诸葛代笔;在东北虎来到柳河湾之前,是柳书凡代劳的。自从东北虎来到柳河湾之后,老瘾客就把“代劳”的事托付给了这位“文武双全”的侄孙媳。究其原因,一是他们都是满房人,亲近些。有道是“是亲三分向”嘛。二来,他要柳书凡代劳,本来就是出于无奈。为此,有些必须保密的事,也不得不吐露给他。例如,他想要柳是豪解囊相助,给瘦猴子修屋藉以骗钱,就是最典型的例子。这无异授人以柄。这也是他唯一有求于烂秀才的地方。由于有这份代劳,他拿捏腊麻蝈,摆弄瘦泥鳅,折揻干麻槁的时候,总感到有些无以名状的碍手碍脚。如今有自家人了,他无需再求助于这个烂秀才了。她就可以对烂秀才放肆拿捏,还可以随意摆弄,甚至使劲硬揻!那多痛快!他万万没有料到的是,柳书凡时来运转,眼看就要跳出柳河湾这个烂泥潭,逃出他的手板心;他不仅越来越难以拿捏,就是有求于他也要上玉玺坪去,现在则是下柳河镇…… 还有一点也不能忽视,东北虎毕竟是女人,并且是又白又胖,容易让贪心色欲的流涎。
老瘾客刚刚扼进门,竹美人还没看清进来的人是什么模样,小半斤就拉上她,急如星火地从通往堂屋的侧门溜出去了,连满堂屋的肮脏都不顾。
竹美人不知丈夫为什么见了这个人,就像见了虎豹一样跑得飞快。她想问,又不便;只好任凭小半斤连拉带拖地回到了西屋里。
久别新归,许多事都得重来。例如电灯泡,因为多年不用,关键部位早已锈坏了,得换新的;但是事多如毛,哪里来得及?因此他们的房子还没有装新灯泡。好在堂屋横梁上吊着个 5瓦的小灯泡,那是为了东北虎喂猪不踩上猪屎,白铁锤才特意吊上的。壁缝很宽,昏黄的光线可以透过缝隙照进来,所以房子里才多少有点光亮。借着这细小的亮光,他们先打量了一下熟睡的女儿后,小半斤就指着空着的床头,轻轻地魂不守舍似的吩咐妻子:“碰鬼,碰鬼!快睡,快睡!”
结婚好几年了,竹美人还是头一次见过丈夫这种丢魂失魄的神色,他很不理解,更觉得奇怪。
等夫妻俩把双脚都塞进被窝,倚着床头坐好后,竹美人轻声问:“刚才在隔边出现的那个人是谁呀?你见了他怎么像见了老鼠见了猫似的!”
小半斤却守口如瓶:“睡觉,睡觉!明天告诉你吧。”边说边脱衣服,还指了指对面的女儿和堂屋的那边。意思是说,别吵醒囡子,隔墙有耳。
竹美人却不信:“囡子睡得熟熟的,我不信她会醒来。那边人隔着堂屋,听得见声音,也辨不清话语。”不仅没有脱衣入睡的意思,声音还大了起来。
小半斤把两个指头遮住自己的嘴巴,示意她小点声。同时继续催她快睡。
竹美人的脾气,有时也像大庆油田的钻头,不钻出油来决不罢休的。她见小半斤迟迟不肯说出缘由,料定其中必有奥妙,就要重新下床,去堂屋里贴着壁缝看个究竟。
小半斤马上抓住她的短辫子连忙求饶:“你别乱动,我告诉你好不好?”
竹美人睁脱辫子。她神色冷峻,把嘴皮向壁边翘着,等待丈夫兑现诺言。
小半斤这才不得不一语道破:“他是老瘾客——李泉儿的继父呢!你晓得么?”
竹美人听了,不由得一惊。沉思半晌,又忽然有所醒悟似的:“他是李泉儿的父亲,我是泉儿婶的侄女,那么,我可以叫他外公呀!你先在单峰驼那里碰得灰头土脸的,刚才又在白铁锤那里也差点碰了个鼻青脸肿;现在我们正好利用这种关系,请老瘾客做通单峰驼父子的思想工作,搬掉我们修屋的拦路虎!这是难得的人力资源呀!你为什么放弃不用,还要躲避唯恐不及呢?”她越说越激动,声音也越来越大了。
小半斤第二次制止她,悄悄说:“你不知道个中奥妙。”
“那么,你就讲讲个中奥妙给我听呀!”她转过脸来,索性坐正,准备洗耳恭听。小半斤突然耳根发热,但还是闭口不言。竹美人用肘子催他,他也一拖再拖:“还是等等吧,这话一定要等老瘾客走了才能说。”
竹美人信以为真,继续倚着床架坐着,真的耐心等待。不久,晒谷坪上传来白铁锤送别老瘾客的声音:“仁爷,慢走。”紧接着是越去越远的脚步声,直至消失。
竹美人估计老瘾客真的走了,于是再问丈夫。但是小半斤还是头摇得像拨浪鼓——他不仅有难言之隐,还有难言之痛啊。
竹美人耐不住了,又用肘子重重地他。
小半斤没有反抗,只突然把头低下,又摇了几下,还是石头狮子一般,难以启齿。
竹美人有点火了,但是她是个贤慧人,很会推己及人,轻易不拿颜色给人看。她要梭下床去,往外走。
这不是去寻死觅活吗?
竹美人的举动把小半斤吓坏了。他马上揪住妻子,无可奈何地吐出了半点原委:“是‘家丑’呢!你懂么?”
竹美人这才叹了一声“啊”。不过转而又想,既是家丑,作为丈夫就更应该告诉妻子,因为他们是夫妻,是一家人呀!她于是催促得更加起劲:“常言道,家丑不可外扬;可我没听说‘家丑不可内传’呀!我们都是做了父母的人了,你难道还把我当外人?”温和的语言背后,隐藏着渐渐升温的愤懑。
小半斤深深感到,今天夜里,不把这个“家丑”道破,妻子不会善罢甘休,甚至真的负气出走——那真是不可想象的事。他权衡利弊,犹豫再三,才横下一条心,决意和盘托出——
那是小半斤刚学习砍柴的时候。有一年春天,正好春光明媚,柳河湾到处鸟语花香。他吆了半边耳几个小伙伴去伏龙山上砍柴。他们或赤着双足,或屐着烂鞋,掮着杄担,掐上柴刀,唱着山歌上山,还把杄担当打击乐器,用刀把做打击棒往杄担上敲击,借以助兴;仿佛春天是专为他们而来。
一到春天,柳河湾人有杀青踩田肥田的习惯。笃哑巴不是也在春天里跟饿蚂蝗割过一回倒霉的秧青么。一天早餐后,副队长的哨子响后,柳河湾的男男女女,就八仙飘海,往四面八方杀青去。
小伙伴们不会杀青,但是能砍柴。他们爬上伏龙山顶,刚扽上杄担,小半斤无意间往降龙台眺望,发现他妈妈双六早也掮着杄担上降龙台去了。他知道双六早是个轻浮货,从来不爬高山吃大苦的,今天却破例了,好蹊跷!更蹊跷的是不一会,老瘾客也掮着杄担跟着往降龙台上攀登。他早就听见别人说过妈妈跟老瘾客的闲言碎语。今天他一定要看个究竟。于是他抽脱杄担,重新掮起,跟踪而去。并告诉伙伴们,他今天要去降龙台砍柴,不跟他们在这里砍了。他猫着腰,披荆斩棘,悄悄前行,很注意隐身,又注意跟老瘾客保持一定距离,眼睛却紧紧盯着老瘾客不放。
降龙台下去就是下龙桥的地盘,归下龙桥人管辖了,所以一般的柳河湾人不敢到那里去杀青。老瘾客却不怕。他毕竟是柳河湾的头面人物之一,下龙桥人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的;即使下龙桥有人发现,也不敢拿他怎么样;所以他“敢作敢为”。
小半斤鼠步蛇行登上降龙台,并不见双六早和老瘾客的影子,他有点失望。他透过刺丛,眯眼张望,两个野人仍然不见踪影,他更奇怪。再转身俯视黑土岭,野人还是无影无踪。这太不可思议了。他愁眉苦脸了好久。突然他眉头一皱,想到了下龙桥那边。于是他一手掐着杄担,一手掐着柴刀,悄悄走到靠下龙桥一方的边缘。他伏在台沿,依托荆棘遮身,透过荆棘的空隙,继续往下龙桥那边张望。只见一个灌木环绕的石槽里,老瘾客和双六早正在解衣松带,准备野欢。
小半斤当即怒火烧身,恨不得挥起杄担掷过去——管他是娘还是爷,把那两个野人的肚子都捅穿!但是仔细一想,又有点犹豫。一来,杄担不是标枪,更不是火箭,投射不了那么远;二来到底是妈妈的丑事——毕竟家丑不可外扬嘛!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就在小半斤专心跟踪两个“野人”的时候,半边耳他们不顾小半斤的嘱咐,也好奇地跟在他屁股后面,紧随不舍。小半斤只顾注视石槽里两个野人的动静,无心回顾,因此没有发现他们。
小半斤紧拧双眉瞪着下龙桥那边的石槽时候,石槽里的一切,半边耳他们也瞧得一清二楚。
小半斤恨不得敲起杄担唱山歌,把那两个野人吓跑;但是一想到其中一个是娘,他又犹豫起来。
半边耳他们却毫不犹豫。他们瞧见小半斤在瞅自己的老娘跟别人“打野”,马上拍着巴掌,放声歌唱:
老野狗,骚鸡婆,
都是两个坏家伙。
……
他们天真无邪,尽情宣泄。歌声和着“乐声”在降龙台上空回旋,真是其乐无穷。
歌声和“乐声”也把小半斤惊醒。他这才发现背后有人,发现背后的人都在作弄他,取笑他;有些还用下流手势刺激他。他怒火顿生,掐起杄担就向他们刺去。
半边耳尝过小半斤的厉害,其他的人也对小半斤畏蜀如虎。面对像青毛牛一样愤怒的小半斤,他们都不敢奋起反击,都欢天喜地作鸟兽散。
宽阔的降龙台上,小半斤一个人呆呆立着。他满脸羞涩,傻愣愣的站了好久。
石槽里,两个老大不小的野男女,听见歌声和“乐声”,都吓出了一身冷汗。两人茫然四顾,发现只有小半斤在降龙台上呆然而立,双六早顿感无脸见人;老瘾客则咬牙切齿,在心里发誓,总有一天要给小半斤个厉害!两人这才颓然捞起裤子,各自掮起杄担,装模作样地分头割青去。
从此,小半斤成了老瘾客的眼中钉,肉中刺;一有机会,他就向他发泄;没有机会他也要制造机会,寻求报复,直到现在。
“两人关系到了这步田地,我还有必要跟他打招呼么?”小半斤竹筒捣豆子一般捣完自己的蠢事和母亲的丑事,失望地反问妻子。
“这的确是件蠢事,也确实是家丑。”竹美人听完丈夫的叙述,既同情,又感动。同情的是两人都是苦瓜藤上的苦瓜,推己及人,能不生怜悯之心?感动的是他把这样的丑事也毫无保留地抖给了她;他真的把她当成自己的贴心知己了呀!人心都是肉长的,谁能无动于衷呢?她赶忙安慰小半斤,“不过也情有可原。毕竟他们在做见不得人的事,毕竟你也年幼无知嘛!”
其实,这时竹美人想得最多的还是修屋的困难,想到摆在这个困难面前的两只拦路虎:单峰驼和白铁锤。从今天的接触看,这两只老虎已经联合起来了。主观努力已经到达极限,他们还是无力回天;要真正搬开他们,只有靠外援了。外援者谁?眼下最容易让她想起的就是老瘾客——她未来的“老外公”!但是,无缘无故地去认别人作外公,多少有点滑稽呀!不过,舍此而外,还有别的招数没有呢?没有呀!她只好明知山有虎,偏往虎山行了。如此即使不能搬动“老外公”,也能认识“老外婆”,对搬拦路虎多少有点好处。于是她决心探访老瘾客。困难的是小半斤这边——毕竟他跟老瘾客积怨太深!想在短期内重修旧好,有难处呀!“千难万难,最难的是小半斤的脾气——”她又想,“总是死胡同里赶猪,总是青毛牛一般轻易不回头!他若能屈能伸,甚至能以屈求伸,那该多好啊!”想到这里,她鼓起勇气试探:“明天,你能不能陪我去老瘾客家一趟?”黑暗中,竹美人轻轻拍了拍丈夫的肩膀,还把他梭下肩膀的衣服给他重新披好。
小半斤当然会感受到妻子的深情:人刚回来,就为他分忧,甚至勇挑重担,真是难得呀!但是,一想到自己跟老瘾客的积怨,他就接连摇头:“我知道你在替我排忧解难,非常感谢。但是你也应该想想,一个有那种狂瘾,一个视性欲如同生命的人,会轻易饶恕一个破坏他野欢苟合的目击者兼揭发人吗?哪怕他不是故意……”
竹美人听了,想:你看,还没上阵,他就牛起来了。真是江山易改,秉性难移!不过,她并不灰心,她贴近他的身子,继续好言相劝:“没关系的,这事‘女扮男装’——我来唱‘正生’;你只管作陪就是了。”
“你?能唱正生?”小半斤听了,一怔,差点站了起来。及至悟到对面的囡子,才勉强停住。好大一会,他才压低声音警告:“你用你的肉体作交易还差不多,别的,妄想!”
女人对这类话是特敏感的。尤其是那些惜身如玉的女人。果然,竹美人还没听完,就扬起了手要打小半斤。好在她自信自己问心无愧,对得住小半斤;所以他的手扬到空中,只停了一下,又落下去了:“你怎么能那么想呢?我是那种人吗?”
“我在打比方,请你别生气。回想当年,在放映场,我们的感情到了那种程度,你都没有‘放宽政策’;现在谁还敢撼动你?”小半斤的话发自肺腑,出自内心,是真正的大实话。
竹美人很欣赏小半斤的真心与坦诚。跟她写文章善于抓住主题一样,今夜谈话,她也从没放松“修屋”这个主题。她继续耐心劝告:“万一我不行,还有泉儿娘嘛!你说呢?”
小半斤犹豫了。泉儿娘虽然贤慧,毕竟失去了对老瘾客的影响力与控制力,不能再存侥幸了。还在老瘾客讥笑他是野货真货的时候,他就发誓永不进他家的门。在降龙台把老家伙活活“埋掉”以后,老瘾客就在他脑海里永远消失了。现在,又要走进他的大木屋,又要跟他打交道,甚至还要赔不是,这不是让他往火坑里跳,往污泥河滚吗?想到这里,他又连连摇头。
昏黄的灯光继续从壁缝里射进来,投在新挂的帐帘上,又透过帐帘,把围帐里面也吝啬地撒了一点点微弱的黄光。坐得久了,彼此就能瞧见对方的轮廓。这会,竹美人看到了丈夫频频摇动的头。心想要青毛牛改变想法实在太难了!她也在心里摇起头来。不过她觉得她不应该失去信心。沉吟半晌,她又以退为进,继续劝告:“我的好丈夫,难道我们就在这破烂不堪的老木屋里坐以待毙?不行呀!我们都还年轻,都才刚刚做父母,就打算在这破屋里呆一辈子,不可悲吗?抛开随时可能发生的倒塌不说,那两只老虎万一要赶我们走呢?我们岂不死无葬身之地了?我的好丈夫,到那时,一家人都无立足之地,那就惨了!”说到伤心处,她泪水又要夺眶而出。
小半斤没有看到妻子的泪水,但是他感到了妻子的悲哀。他不能不考虑更严重的后果:如果实在住不下去,她会断然出走,永不归“湾”的!这样一去不返的妇女,在柳河湾发生过不止一起呀!尽管他们大都是为了少挨饿;不像他们夫妻,有雄图大略……想到这,他不由得忧心忡忡。
“好,就依你一回。”小半斤终于让步了。
发现丈夫有了转变,竹美人沉重的心轻松了许多。
但是不等她真正轻松,小半斤又提出新的条件:“不过,还是要按你刚才说的,你唱正生,我跑龙套;以你为主,我只奉陪。”
竹美人想,以他的性格,能答应奉陪,已经很难得了。看来他只能走到这一步。要唱正生就唱吧!怎么唱?骑上驴子走着瞧!
“好,咱们一言为定。明天早晨,你去备礼,我做饭。”到底有了陪伴,竹美人心情轻松了不少。小半斤也拍着胸部,信誓旦旦:“男子汉,大丈夫,说到做到!”夫妻俩这才脱衣睡觉。
第二天,天气不是很好。清早,太阳还露了一下脸;早餐过后,就一直躲了起来。时已深秋,树叶有的黄了,有的枯了。半边柳更是光秃秃的,成了个名副其实的秃顶老头。西北风吹来,干冷干冷的。半边柳上,残存的枯枝败叶也在秋风中无奈地飘零。
吃过早饭,小半斤把囡子交给双六早暂时照看一下,就提上早晨备好的礼物——两瓶国公酒,两包精品白沙烟,陪着妻子下大木屋去。
尽管算得上是老夫妻了,下第一个台阶时,两人还是礼让了一番。竹美人要小半斤走前,因为他是男子汉,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嘛。小半斤却推诿:“今天,咱们是第一次走出家门,你还是半个客人,又要演‘正生’,还是你走前的好!”
竹美人想,这会招来闲话的,不行!什么闲话?女强男弱嘛!这无论对丈夫的形象,还是对自己的形象,都有害无益。她还有更深层次的考虑:常人道,女主内,男主外。今天出外,一定要给丈夫,给自己,树立个好形象才是呀!她后悔自己昨夜不该一时冲动,就自告奋勇唱“正生”。
小半斤如此礼让,其实是在埋他的伏笔——便于到时开溜。他早已盘算好,如果只有泉儿娘一个人在家,他一定奉陪到底;如果他们两人或老瘾客一个人在家,对不起,他就脚板搽油——溜之跑也。他见妻子犹豫,有点心急。
竹美人知道,丈夫性格虽然直爽,不过有时也能逼出个牛都踩不烂的硬道理来。几年的相处,让她深深知道,硬斗是斗不过他的。新来初到,只得依了他这一回。于是她勉强先走,率先下行。
小半斤这才跟在后面,夫妻俩一起下坡。
柳河湾的石级路,不是林家大院的条石路,平整光滑,轮廓分明;而是因陋就简,很少加工,就砌成石级,就是“路”是阶级了。走这样的石级路,是不能东张西望的,更不能“顾左右而言他”;否则一旦人仰马翻,就闹笑话了。所以你正在走上一个台阶,就得老老实实盯着下一个石级。不然稍不留神,就会来一个“倒栽葱”,不“栽”个脑袋开坼,也会弄得鼻青脸肿。那种难堪,够你受的。所以从迈上第一个石级起,小半斤就叮嘱妻子小心。竹美人也真的感到有点不适应;尽管从桐木冲上叮当坳,也类似这样的路;不过她到底已经走了近 20年。今天下柳河湾还是头一次,所以得小心翼翼。她走得很慢。
小半斤也放慢脚步,跟在后面,徐徐下行,专心作陪。内心里却在打他的鬼主意。一路上,自然少不了给柳河湾的各种眼光做出相应的回敬。
小半斤把妻子送过老瘾客的晒谷坪,来到大木屋的屋檐下,听见左右都有响动,估计泉儿娘和老瘾客都在家。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他轻轻对妻子说了句:“对不起,送到此止。”折转身子,迅速跨过晒谷坪,扬长而去。
竹美人发现时,茶堂里已有门响,她想阻止也来不及了,只好在心里苦笑:蛮子牛,也会耍鬼名堂!
她真想跟着丈夫返回老木屋去。恰在这时,泉儿娘和老瘾客分别从大木屋的东西两方迎了出来。她真有点进退维谷。她索性横下一条心,马上换上笑脸,跨过阳坑,大大方方地跨进堂屋去。
柳河湾人居住宽阔一点的人家,一般用堂屋兼作客厅,特别在夏秋。老瘾客家也不例外。泉儿娘和老瘾客把竹美人迎进堂屋,泉儿娘马上给客人拉了一把小木椅,请她坐,自己准备沏茶去。竹美人趁机歉意一番,把礼物递过去。泉儿娘瞧了瞧,像烟酒,就递给老瘾客,示意由他收捡。老瘾客见有烟有酒,很高兴,驴子脸儿马上有了笑容,驴眼也有了光辉。毕竟,好多年没人给他送礼了。他刚把礼物捡进房去,泉儿娘也去茶堂里沏茶去了。堂屋里空荡荡的,突然只剩下竹美人一个人。
她趁机打量堂屋。见它又大又宽,量得也高,非常气派。两旁还分别摆一条丈多长的特长凳,柳河湾人叫它“勤凳”。堂屋有多长,它几乎就有多长。这是曾经富甲一方的“坐标”。竹美人听爷爷说过这种长凳,所以不陌生。地上、凳上、壁上都收拾得干干净净。摆设也很讲究,除了一张饭桌,几根条凳,几把小椅子,就是老瘾客的专利品——竹凉椅。条凳摆在东边,小椅子摆在西边,只有凉椅不同,单独居中而又稍微偏东。凳子和椅子也都一尘不染。触景生情,她很有感慨:难怪李泉儿那么敬慕泉儿娘!这给她的造访也增添了信心。
柳河湾不愁没有好茶,因此无论主宾,都有“救兵粮”喝。泉儿娘给客人递过茶去,竹美人刚坐下,又站起来感激地接过。她扬起剑柳眉,挑起丹凤眼,嘴角露出美丽的笑容。她边饮边回味。她品尝柳湾佳茗,很是得意。这是她回到柳河湾喝到的第一杯茶,而且柳河湾四大“名特”之一的“救兵粮”,她很欣慰。往细里看呢,昨天第一次回家,都没弄到双六早半杯茶!东北虎那里就更不用说了。人去哪里辨贤愚?眼前就有实例呀!
泉儿娘立在旁边,悄悄端详这位陌生的客人。白净的面孔,大方的神态。眼、鼻、嘴都跟泉儿截然不同,却又一样好看。她在心里赞叹:真是一对天生的丽人!柳河湾哪里来的洪福,走了一个贵妃,又来了一个梅妃!(其实还应该添上一句:走了宝钗,来了黛玉!)
老瘾客见了异性就飘飘然。今天目睹这样的漂亮女性,他更加心驰神往。因此他把礼物丢在柜上,马上就旋风似的又回到了堂屋里。
他见竹美人仍然站着,立即拉长下巴笑着吩咐:“坐下,坐下。”同时自己也在凉椅上坐下来,并且马上不失时机地恭维:“昨夜我一瞧见,就断定是泉儿的侄女无疑。”见对方身边少了小半斤,又故作惊讶:“怎么,侄孙子没陪你来?”其实他早已从壁缝里瞅见了小半斤开溜的情形。他在逢场作戏。
这是着险棋,又是着妙棋。就像突然飞来个隔山炮,把红脸将军吓跑了。竹美人猜想这位“外公”一定瞧见了自己的“靠山”溜走了,泉儿娘又暂时不在;他可以有恃无恐地端详她。
一感觉到老瘾客对她起了野心,她心里就着慌,急得满脸绯红。
老瘾客很欣赏自己的吊炮绝技,眄着驴眼呆呆地打量着眼前的金枝玉叶,不觉口水溢出嘴角。
竹美人见到这种眼神就想到一个词语:色狼!瞧见这种口水,就想到一个成语——垂涎三尺!他觉得打量她的不是她要造访的外公,而是一条野心勃勃的老色狼!她真想拔腿就跑;但是想到茶堂里还有“外婆”,还有靠山在;她马上冷静下来,改变了主意;心里却在敲鼓一般,嘣嘣地响。为了摆脱老瘾客的精神羁绊,她听见茶堂里有响动,叫了一声“外公,我陪外婆去了”,就转身往茶堂里走。
茶堂里,气派的横灶,放锅的架凳,精致的碗栈,……也处处收拾得干干净净,竹美人见了更加感动。见“外婆”正在柴灶上给她炒南瓜子,不仅感动,还很感谢。她灵机一动,坐到灶前,给老人家烧起火来。
尽管竹美人的一连串动作做得滴水不漏,泉儿娘还是从她的举止和神色中看出了端倪。她估计老瘾客一定把“打量”得心慌意乱了,竹美人才往茶堂里跑的。想问“老东西没把你怎样吧”,但她到底没开口。
竹美人也猜出了“外婆”想说什么。她在心里感叹,常言道,知子莫若父;其实何止?还有“知夫莫若妻”呢!
泉儿娘的确想说“我知道他是什么东西”,体会到竹美人是新来乍到,她咽了回去。“你这么急就到我家来,一定有什么急事吧?”泉儿娘关心地问,及时调正了话题。
竹美人揣摩泉儿娘已经知道了他们修屋遇到了困难,于是把他们的难处毫无保留地吐给了这位还没正式“定位”的新外婆。直到“一吐为快”,她的心才渐渐平静下来。
泉儿娘听了,心里直摇头。推己及人,泉儿娘也把她所知道的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新来的“外孙女”。她还特意无情地“供出”,老瘾客就是设置拦路虎的始作俑者!
竹美人听了,简直目瞪口呆。这太不可思议了!她唯一奢望的“外援”居然就是阻拦他们修屋的隐形杀手!修屋路上,岂不多了一只拦路虎?她求援不得,反而添了一只拦路虎!这怎么得了啊?她忘了给灶里添柴,竭力忍住泪水莫溢出眼眶来。
自此之后,婆孙俩都默不作声。竹美人只顾往灶里添柴,往肚里咽泪。泉儿娘则加快了搅和的速度。待瓜子炒香了,泉儿娘叫竹美人熄住火,自己则把锅端到架凳上,令竹美人待她继续搅和,自己则拿团箱去了。竹美人还没彻底平静的心,无形之中又增加了一份忧愁。
“外婆”端来簸箕,把南瓜子倒进去;然后端出门外,不断地扬去废物。随着簸箕声有节奏地响起,瓜子中的废物不断地飞扬开去;但是竹美人心里的忧愁并没有因废物的不断离去而有所减轻。她仍然愁眉苦脸,忧心忡忡。
泉儿娘又要把炒香的瓜子全部施给“外孙女”;竹美人坚辞不受。为领“外婆”的深情厚意,她自己轻轻撮了几颗,就欣然向泉儿娘道谢,告辞。然后才不慌不忙,悄然离去。
泉儿娘也忘了挽留。她端着团箱,望着“外孙女”越去越远,越走越快,也越来越小的倩影,自言自语地感慨:“无论长相,还是人品,都像我泉儿!”但马上又狐疑:怎么走得这麽快呢?还魂不守舍的,一定是被老瘾客吓坏了!
竹美人走出晒谷坪就加快了脚步,她匆匆忙忙,一步一个台阶地往上急蹬;尽管很吃力,她也顾不得。她飞也似的爬回了老木屋,心还在嘣嘣地直跳,脸上也汗水淋漓。
小半斤从大木屋溜回来后,很庆幸自己成功“脱逃”。他正半躺在床上自鸣得意,见妻子也“高兴”成这个样子,以为她认亲成功,不由得一屁股坐起来,惊讶地问:“成功了?”他仔细一瞧,发现她失魂丧魄,马上又大感意外,不知说什么好。
竹美人这才醒悟到自己走出大木屋后,步子不应该迈得如此地急促,尤其是上石级时。为了不增加丈夫的思想负担,不让丈夫和老瘾客之间的裂痕加深,她决心忍受隐瞒;见丈夫盘问,又以为他看出了自己的惊慌,于是答非所问地说是被狗吓了一跳了事。
双六早听见隔壁有响动,估计新媳妇回来了,马上把囡子送过来。见他们夫妻神色有些异常,估计还是为修屋的事。于是告诉他们:“你们修屋,想就地起灶,比登天还难!单峰驼和你弟弟,还有东北虎,早就串通好了,还是老瘾客从中使作。你们还是另外找地皮的好。”说完,把囡子交给竹美人,自己赶忙回偏屋去了。
竹美人把囡子搂到身边,就忍不住感叹:“咱们这屋,怕真的要修到龙液池去了!”
小半斤也火上浇油:“要你不去你偏要去!结果如何?——与虎谋皮!”
泉儿娘发现“外孙女”匆忙离去,一定与丈夫有关,于是径直往堂屋里走去。
此时,老瘾客正躺在凉椅上,双手捧着后脑,两眼盯着屋顶的橼木,脸上现出得意的神色,两片嘴巴皮也得意地“巴”了一下。
泉儿娘见丈夫得意成这个模样,就知道他还沉浸在痴迷“外孙女”的美梦里,不由得火冒三丈。。她回顾院外,没有行人,就大步跨进堂屋,来到老瘾客身前,伸出食指和中指,狠狠夹住老瘾客的耳朵,努力向上提起,。老瘾客猝不及防,痛得直想叫妈
面对老瘾客的装蒜,泉儿娘并没有手软,她打算进行一次严惩,掐灭丈夫的狼子野心,禽兽色欲。为防万一,她又狠狠地夹起老瘾客的耳朵,牧人牵羊似的把老瘾客拖到卧房里,㧐到床沿上;然后左手叉腰,伸出右手,伸直食指,指着老瘾客的鼻尖,严颜厉色地训斥:“见了女人流口水,见了亲人也不收心!你还像个人么!”
老瘾客心虚理亏,心如乱麻,泉儿娘站在他面前,就像柳是豪站在他面前,只有无地自容之份,毫无申辩反抗之力。连耳朵夹红了也不敢揉一下。
泉儿娘静了静气,又声色俱厉地盘问:“刚才的‘外孙女’是不是被你吓跑的?”
老瘾客这才揉了揉耳朵:“我……”还是支吾其词。哐哐
泉儿娘恨够了,气够了,又觉还不解气解恨,又怀着恨铁不成钢的余愤,数落老瘾客:“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已老成什么样子!还偷食的老猫一般,死不改性!你叫我怎么去外面见人,叫你的孩子们去外面见人!惯偷也有金盆洗手之日,强盗也有收心为人之时,你妄为柳河湾的‘土皇帝’,其实连狗屎都如!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是时候了!”说完,双眼泪流,泣不成声。她冲出房门,“哐”的一声,关上门,噙着泪水忙自己的事去了。
老瘾客则在床沿呆呆地站着,忘了动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