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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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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河湾》连载

第三十四章 小半斤龙潭得宝 打包崽柳湾认爹

埋了“老瘾客”,报了仇,泄了恨的小半斤,虽然遭了点意外——赔了 50斤稻谷,还顶着沸水拜了祖宗,他觉得还是值;所以事后一身轻松。他每天照样捉鱼盘泥鳅;他那个屁股、脸股一样黑的身影,不是出没在小柳河上下,就是出没在龙颐湾东西。几乎成了个专业的小渔民。

小半斤无论做什么事,都干劲大,速度快,效率高;砍柴、捉鱼等几个方面表现更加突出。

有一年夏天,小柳河旷古洪荒过后没几天,小半斤跟同伴们去伏龙山上砍柴。洪荒过后好捉鱼,这是他近几年摸索出来的经验。今天为了多捉鱼,他加快了砍柴速度。还没到打茶时候,别人才砍了一把,他已经砍了两把挑在肩上往回走了。这时候的柳河湾人外出干活才刚上劲。柳河湾里外都静悄悄的。他回来放下柴,顾不得歇口气,又提上小鱼篓,独自下小柳河捉鱼去了。

他先在柳河坝上瞧了瞧,发现坝下的藏龙潭,潭水已经恢复了它固有的或绿或蓝的本色。藏龙潭浅水无色,中深带绿,深处呈蓝。在蓝蓝绿绿的潭水里,小鱼儿悠悠,摇头摆尾,惬意得很,似乎在嘲笑小半斤没法奈何它们。他见了很嫉妒,恨不得跳下去,掐它几条上来解恨。但是潭水蓝得可怕,他又不敢。真是又想又气又无奈。他举目四顾,希望觅得一个水浅沟长的地方,先赶鱼进沟,然后堵住两头——为渊驱鱼。恰好藏龙潭下去不远,就是长长的浅滩,被许多的半裸露的条石切割成好几条纵沟。一看到这些圳沟,小半斤眉头一皱,马上来了主意——他听柳老师说过,有一次柳老师就是在这些圳沟里,为渊驱鱼,收获了几锅飙仙子呢。他马上丢下鱼篓,回家扛起簸竿(一种渔具,多用竹篾制成),又揢了一把稻草,来到坝上,毫不迟疑,飞身下滩。他迅速选定一条鱼多的圳沟,在下面张好簸竿,又在它的上面备了稻草把子;然后在滩上拣了几个石头掐上,就爬上柳河坝,瞄准藏龙潭的游鱼,投石驱赶。藏龙潭马上波浪起伏,水花四溅。飙仙子们条条吓得失魂丧魄,拼命逃离藏龙潭,往下面的长滩窜去。小半斤紧跟它们的行踪,又飞身下滩,穷追不舍,继续驱赶。待它们大部分进了圳沟,他就飞快地掳起草把子,跳到圳沟上头,把进水口严严截住。

“乖乖,看你们往哪里逃!”小半斤脚踩草把子,撸了撸光膀子,心想这回不捉个鱼满簸竿,也要来个鱼满篓子。但是直到圳沟水尽,却连飙仙子的影子也没看到一个!他莫名其妙,他好失望!他这才想起,只有桃花汛期,飙仙子们进入了发情期,才上滩寻欢,人们才能为渊驱鱼,才能大有宰获。柳老师能有那么大收获,正是抓住了时机。现在,时已仲夏,这时的飙仙子把卵产完,身子变得轻巧了,眼光也犀利了,反应也敏捷了,动作也溜梭了,行动起来简直像箭一样,哪里会上当?即使暂时上当,它们也来得及改变方向,立即逃窜。他大失所望,好不气馁。

小半斤心灰意懒,正准备撤去草把子,扛上簸竿回家去,忽然发现水底的沙石中有一个放光的东西在忽闪,他好奇怪。他估计是条石板鱼。这家伙最喜欢藏在石头下面,企图躲过人们的眼睛,侥幸逃生。小半斤眼不藏沙,一眼就发现了它。他又兴奋起来。他蹑手蹑脚走上前去,像捉蜻蜓似的,唯恐吓走了石板鱼。令他奇怪的是,他走到面前了,这家伙也没有要躲藏或逃窜的意思。小半斤信心更足,满以为这回石板鱼手到擒来。他张开十指,双眼紧盯忽闪忽闪的地方,狠狠地揿了下去。“乖乖,看你往哪里逃!”他又一次心里发欢,自言自语。他小心翼翼,连同沙子和小石板一起掐起,举到眼前细瞅。让他意外的是,“忽闪”的东西根本不是什么石板鱼,而是个鹅蛋大小的硬石头!他大失所望,好不叹息;但是那忽闪的光芒太诱人了,他又舍不得抛弃。他决心要看个究竟。他用右手轻轻撮起掂量,重重的,好沉手,他觉得这石头不寻常。又把它放进水里擦洗干净。再举到眼前仔细瞅,更加令他惊喜。这家伙不仅闪闪发光,还晶莹剔透,十分灼人眼球。他赶忙用小楔子挑去缝隙里的泥沙,又进行了第二次洗涤。他这才看出出这个石头的庐山真面目。原来它根本不是石头,而是一个周身光芒四射的鹅蛋仙子!夺目的光辉灼得他两眼发昏。他忽然想起老人们说过,世界上有一种宝物在夜间能发光,叫什么“夜明珠”。他一拍大腿,恍然省悟,这鹅蛋仙子或许就是夜明珠——那可是稀世珍宝呀!他唯恐别人瞧见,抬眼四顾。好在这时柳河湾没有任何人出来,同伴们也都在伏龙山上没归,他这才放了心。他仔细一想,又觉得不对。夜明珠只有夜间才“明”,才发光。现在正是白天,这家伙也能发光,说不定比夜明珠更宝贵!简直是长明珠!不过眼下的柳河湾词典还没有收录“长明珠”这个名词,就暂且叫它“夜明珠”吧。他又记起了祖传的故事。听说咱们的老祖宗柳成公,在沙滩坪躬身植柳时,西边的那株之所以没有成活,是因为遗弃了一颗“龙珠”或“龟珠”。他因此留下遗嘱。临终时,他告诫后人,如果有人拾得“龙珠”,或者“龟珠”,一定要作为“传家宝”将它供奉在柳家小苑的神龛上,以期龙珠或金龟“复明”。一旦真有那么一天,柳河湾就会第二次风生水起,柳河湾人从此兴旺发达,人才辈出。“这家伙是不是被遗弃的‘龙珠’或‘龟珠’呢?”他说不准。他又想起,柳老师在上课时讲过夜郎王从贵州狩猎来到柳河湾的时候,远远地望见柳河湾有个闪光的金球昙花一现。眼前的这个家伙是不是那个闪光的金球呢?夜郎王看到过金球滚下镇獭岭,可能滚进了小柳河。这回旷古洪荒席卷金球冲过柳河坝,滚下藏龙潭,冲上现龙滩时,水面宽了,水势减弱了。于是“龙珠”(或“龟珠”或夜明珠……)夹着泥沙沉积在圳沟里……还有去年半边耳在镇獭岭脚砍柴的时候,拾到一粒黄豆大小东西,也是闪闪发光的,还卖了好几百元。后来听人说这东西是宝中之宝,卖一千元两千元都值!半边耳听了,又很后悔。还有更神奇的!柳河湾人说,老瘾客的父亲在镇獭岭挖柴兜的时候,也挖到过玉米粒大小的闪光物,闪的还是蓝光,也类似夜明珠。他挖到天黑才回家,而这个闪光物也一路光辉照着他,把他送到大木屋!柳河湾打听到后,惊奇之余,怀疑它就是祖宗口传下来的什么“传家宝”,就唆使族长出面交出“传家宝”;但是族长询问闪光物的时候,老瘾客的父亲却频频摇头,矢口否认。从此这个闪耀蓝光的宝物成了个“哑谜”。其实是老人偷偷把它作为私家“传家宝”隐藏了起来,因此蓝色闪光物至今“下落不明”……眼前的这个“鹅蛋仙子”是不是跟夜郎王望见的金球,半边耳拾到的“黄豆”及老瘾客父亲拾到的“传家宝”有一定联系呢?当然有可能!不过无论怎么说,这东西非同一般则确定无疑。一想到这一层,小半斤就有一种无以名状的“得宝兴奋感”。他一定要将这个“宝”好好保存起来,还要做到守口如瓶——除了自己,任何人也不告诉!不到万不得已,决不惊动它。想到这里,他又抬起头,再次环眼四顾,看有没有人发现他捡到宝物。谢天谢地,柳河湾人依然在野外鏖战一天最艰难的时刻,谁也舍不得提前收工,他的同伴也正挑着茅柴下伏龙山。柳河湾无论东西,依然寂然无声。他的“宝物”哪个也没有瞅见。

柳河湾人常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话是对盗贼及做坏事的人的警告。其实这话用到小半斤捡到鹅蛋仙子,也大体合适,只要改最后一个字:为!把“为”改成“捡”就行。虽然柳河湾人没看见他捡到了“宝物”;柳河桥边有一个外来的陌生小孩却望得一清二楚,他的后面还跟着护送他的母亲。只不过他躲在河边的一株古柏后面,隐蔽得很好,小半斤没有发现他罢了。

这个陌生人跟小半斤年龄相仿,或者稍微大几个月,基本上是同龄人。他衣着褴褛,打着赤脚;肩上挑着一根小小的杉木棍子。棍子的一端刺着一床旧被子,另一头挂着一个铁鼎——也是旧的。这个陌生小孩就是大半斤的打包崽,护送他的女人就是许三妹。见小半斤没心思注意他们母子,许三妹把打包崽从古柏下推出来,指示往柳杨豪府方向走,就一个转身回现龙坡去了。

发光的东西最刺眼,因而最容易被人发现。为了做到万无一失,小半斤必须严格地敛其光芒,不露一丝曦辉。用什么包住它的光芒呢?眼下,他既不能做木盒将其装载,也不能找绸缎把它严裹;看来只能就地取材,因陋就简了。最方便最廉价的敛裹物是什么呢?毫无疑问只有泥巴,尤其是黄泥巴。这倒不难,小柳河两岸有的是黏稠的黄泥。于是他再一次将“鹅蛋仙子”捧在手心,端详了又端详,打量了又打量,才从傍水的泥墈边插进手去,剜了一坨兼有软硬之质的好黄泥,又经过一番捶练,再打成薄板,才把“鹅蛋仙子”放上去包裹好,最后又封严口子,揉成泥团,放进鱼篓子去。之后他撤去草把子,洗了手脚,抛下簸竿,拎上鱼篓子,大大方方地回家去。一路上他装得挺自然大方,像啥事也没发生。

小半斤重新爬上柳河坝,沿着柳河西提,正要走进老槽门,忽然望见柳河桥那头走来了一个陌生的男孩子,他小吃一惊:他发现了我的秘密?仔细一想,又觉得不会——他不刚刚才出现吗?于是马上又变得若无其事。

再瞧这个男孩,只见他黑发浓眉国字脸,方中带圆——几乎跟镜子里的他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是肤色稍有不同;但是他比老半斤更加“古铜”——已近乎黑色!另外身架差别也有点:如果说大半斤是老实人家的中等木屋的话,小半斤则近乎老木屋,打包崽则已经近乎老槽门了。穿着呢,不仅陈旧而且破烂——不过比他到底好一些——多少披了几缕破纱。;不像他一样赤身裸体,一丝不挂。随着彼此距离的拉近,小半斤越来越看得清楚。他分明瞧见,他的脚跟的皮又厚又硬,这是长期打赤脚形成的,跟他的脚相差无几。不同的是对方的脚背和小腿伤痕缕缕,血迹斑斑。同病相怜,目睹这位“哥哥”的褴褛,小半斤不由得也眼圈潮湿。他还记得,双六早曾经得意地对他说过,大半斤的妻子许三妹离开柳河湾的时候,是打包而去的。她改嫁现龙坡以后,不久就生下了一个“打包崽”。莫非眼前的穷孩子就是许三妹生下的打包崽?倘若如此,刚才护送他的那个女人必定是许三妹无疑。那麽,他和打包崽还是一条藤上的瓜——同父异母的兄弟呢!一想到这一层,小半斤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陡然拉近了。

诚然,来人正是大半斤的“打包崽”。有趣的是他也时不时对小半斤侧目而视,好奇地端详,只是眼睛里充满了忧伤,心情没有小半斤那么怡然自得。

“你从哪里来?”待彼此瞧得够了,小半斤好心先问,把鱼篓子藏到屁股后。

“现龙坡。”对方低着头,简单地回答,眼角已经噙上了泪花,心里就更加悲哀。

小半斤见对方无意觊觎他的鱼篓子,放心下来;“他没有发现我的鹅蛋仙子。”举止更自然了。

但在同时,这看似简单的答话还是把小半斤吓了一跳:现龙坡与柳河湾仅隔着一个现龙坳,彼此却不认识,好奇怪啊!

“刚才把你送到桥边的人是谁?”小半斤继续问,“母亲,还是——”

陌生小孩轻轻点头,就泪如断线珠子,再也说不下去。

小半斤真心安慰他:“别悲伤,有什么困难我帮你。”

对方感谢地点头,内心的悲伤有所减轻。

小半斤又关心地问:“你要到哪里去?”

听到这句话,陌生小孩又哽咽起来,刚刚止住的泪花又要溢出眼角,哪里还说得出话来。他先用粗糙的手背揩去眼泪,又用带着泪迹的手指了指远处的柳杨豪府。

“你去那里找谁?”小半斤没全弄明白对方的指点,只能泛泛地问。对这位患难兄弟更加同情,更加关心。

“……”对方已经泣不成声,只有泪水不断往下掉。

小半斤暗想,此人八成是许三妹的“打包崽”;不,大半斤也应该占份。他是来柳河湾认父的,而且肯定是认老半斤作父亲。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他们就真是患难兄弟了。一想到这一层,他的同情之心又加上一层怜惜。

“你父亲叫什么名字?”小半斤很慎重,继续盘问。

“打包崽”还是泣不成声,只似是而非地点了下头。

小半斤暗想对方一定有难言之隐,于是又主动发声:“是不是外号‘大半斤’的那个人?”这回“打包崽”不仅点了头,泪眼也闪光了。

“你大约从没到过柳河湾,一定不知道你父亲住哪里,我带你去!”小半斤从来就喜欢两肋插刀,慷慨助人。他不忍再问,就吆喝一声“跟我走”自告奋勇在前面当起“向导”来;不过他依然没有忘记把鱼篓子牢牢地“吊”在屁股后面。

“打包崽”这才第二次抹去泪水,放心地跟着同行。

于是小半斤走前,“打包崽”随后,两人先后走进老槽门去。就这样,这对还没来得及表明身份,确定手足情谊的准字号患难兄弟第一次一同来到“柳杨豪府”,来到大半斤面前。

这时,柳河湾人已经收工,大半斤也收工回来了。小半斤的伙伴们也都挑着茅柴回来了。旁边的杨癞子却迟迟未归。大半斤与打包崽虽然从未谋面,但是从对方的长相就能一眼看出,“来客”一定是自己的亲骨肉。另外他还发现,打包崽挑的烂被也是他跟许三妹第一次同床时盖过的那床,是许三妹娘家的“嫁妆”。因为是“父子”第一次相见,打包崽也是第一次“回家”,大半斤显得很热情,很和蔼可亲。

“把东西放下吧。”他亲热地招呼一声,就给打包崽提了小凳子来让他落座。

打包崽也不客气,顺便把挑担放下,没怎么犹豫就坐了上去。

大半斤见打包崽落座了,小半斤依然站着不动,于是催促他:“你还不回家去?呆在这里干什么?你妈等你的碎鱼下锅呢。”

小半斤只扭了扭身子,不作回答,也不愿意就走;对打包崽还有点恋恋不舍。

大半斤一向匿爱他,见小半斤不愿离去,也不勉强。

“美国佬又欺负你了,是不是?”大半斤并不忌讳过去对这位未出生的儿子发过狠话,照样摆出亲生父亲的样子,盘问打包崽。

“嗯。”打包崽勉强止住泪水,还是答得很简单。

“怎么欺负你的,说给我听听,只要你能说出个一四七,我明天就去现龙坡给美国佬数个二五八,甚至三六九!我已经给他上过一课,不信治不下这个假洋人——美国佬!”

打包崽见父亲知道养父的外号,很意外;又见父亲敢于为他仗义执言,胆子也大了起来,悲哀的心情减轻了不少。他含着泪水告诉父亲,美国佬自从在柳河大队收派购猪失败被郑书记打发回村,他就对父亲耿耿于怀,还将恶气往他身上喷。母亲接连生下来两个弟弟,美国佬更加不把他当儿子看待,连跟他同姓都不允许。他家的户口簿上至今只有“打包崽”三个字,队里造花名册什么的,也只写个“打包崽”了事。所以现龙坡至今没有他的姓氏,没有他正当的名分,地位就更不用说了。他还告诉父亲,美国佬不让他上学,只强迫他天天劳动,干的还是大人都不愿干的活。他小小年纪,就要跟大人们一道,挑着牛粪下田。他挑不动,美国佬就用赶牛枝在后面抽打。他又告诉父亲,从他有记忆那天起,他就没穿过一样新东西,没吃过一顿饱饭,连两个弟弟也瞧不起他……

“昨天中午——”说到伤心处,打包崽又眼泪双流,“队里开会‘消灭’稻田三类苗。队长号召大家利用空闲拾牛粪狗粪,解决肥料紧缺问题。吃过午饭,美国佬不由分说,就命令我去专 门拾狗粪。因为狗粪工分高,几乎是牛粪的十倍!但是,现在是青黄不接时月,人都快饿死了,还有谁顾得上养狗?所以现龙坡的狗,少而又少。没有狗,哪里有狗粪?退一步讲,即使偶尔碰上一两窝狗粪,因为是大热天,狗粪臭气难闻,又有红头苍蝇驱臭。人见之闻之,还隔老远就作呕。我对粪臭有过敏性反应,一闻到这类臭气,连黄疸水都要吐得个一干二净;所以,我明确表示:不拾狗粪!美国佬见我嘴硬,就从檐柱上取下专门用来治我的赶牛枝,横眉怒目地举到空中,像野兽一样怒吼:‘去还是不去?’我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赶牛枝马上像雨点似的在我全身上下频频响起。您瞧——”“打包崽”走近几步,伸长脖子,指着全身上下的伤疤伤痕给老半斤瞧。

大半斤分明瞧见“儿子”头上,脸上,伤痕缕缕;颈上,脚背上,也血迹成痂。

打包崽又扯开衣襟给“父亲”瞅胸腹和背脊。

大半斤分明瞅见,“儿子”腹背同样遍体鳞伤,不忍目睹。

打包崽最后捞起褴褛的裤管。

大半斤这才走了过去,捞起“儿子”的腿脚放到眼前,又瞧又瞅,他这才发现,打包崽脚趾间留下的血迹不是走路磨破的,而是美国佬施暴给抽的!大腿和小腿肚上,伤痕纵横,血迹斑斑……大半斤看到儿子全身上下没有一块手板大的好肉,顿时泪水盈眶。

小半斤在一旁瞧见,也赫然大惊。触景生情,他也眼泪悄然而流。

大半斤再也忍耐不住,把他紧紧抱在怀里,爱了又爱,老半天才从牙齿间挤出一句话:“孩子,父亲无能,让你受苦了……”他泣不成声,言语间流露出少见的父爱。

“今天在这里过一夜,明天我送你回去!”大半斤愤愤地说,“这家伙,居然敢欺负我的人!我明天当面好好教训他!”

打包崽一听说“父亲”要送他回去,马上又泪流满面。他几次想告诉“父亲”,他决不回去;但是每次都被大半斤打断。

这回大半斤出奇地冷静而有耐心。他谆谆告诫“儿子”:“你回到我身边,父子俩从此天天在一起,一齐吃饭,一块睡觉,甚至可以考虑给你换掉这身‘烂皮’,何尝不好?”

打包崽听了,眼睛里立刻显现出喜悦的光芒,乌黑的眉毛也扬了起来。

“但是,”老半斤马上把话拉上正题,“一两天可以,久了我就负担不起,柳河湾太穷啊!你的饭从哪里来?衣从哪里来?靠粮靠票。但是,粮要粮证,布要布票。眼下你的粮户迁移都在现龙坡,只有现龙坡才供应你的粮食和布票,才有你要吃的饭,你要穿的衣呀,孩子!”

打包崽这才想起,现龙坡人每月队里称粮都要念名字;每年开春发布票,也是先造册,然后再按名册分发布票。无论发粮发票,会计念到他的名字时,总是“打包崽”一个。人原来不能想走就能走的!我怎么下贱到连姓名都没有啊!看来,为了活命,他还得重回现龙坡那个鬼地方,继续受苦受难,做个无姓无名的‘黑人’。一想到这里,他刚刚扬起的眉毛又耷拉了下来,泪水又簌簌而下。

“爹,我不能再回去了!”打包崽继续苦苦哀求。

“柳河湾太苦,我自己都养不活,哪里养得起你呀,孩子!”大半斤再一次叹息,言语间不乏自责。

这时,柳河湾东、西,不断传来唤人吃午饭的声音。大半斤这才想起只顾跟“儿子”说话,忘了给“儿子”备饭。他见小半斤一直站在旁边静听,屁股上还“吊”着个鱼篓子,马上想起了下饭的好菜——碎鱼虾。

“拿来我看,你捉多少鱼?我正愁无菜下锅呢。”大半斤对小半斤说,像真父亲询问真儿子。小半斤忸怩着,不打算递鱼篓子过去;鱼篓承载的不是鱼,而是他的宝贝——秘不可宣的鹅蛋仙子。

“拿来我看嘛!”老半斤见小半斤犹豫不决,继续催促。其中带着的是真父子一般的口气,还夹带几分不耐烦的成分。

小半斤诚惶诚恐,十分害怕。为了鹅蛋仙子的安全,他退到壁边,将鱼篓子夹在自己的屁股和木壁之间,企图保证鹅蛋仙子万无一失。

大半斤哪能容忍“儿子”的不敬,他马上胀红了脸,一把将鱼篓子夺了过来。接着又举到自己眼前细瞅,发现里面只有一团黄泥,并无鱼虾,大失所望。

小半斤见“父亲”夺去他的鱼篓,以为他发现了自己的秘密,马上放声大哭。

打包崽见“弟弟”哭得那麽伤心,估计鱼篓子里盛的真的是稀世珍宝,心里也有点发痒。

大半斤见“儿子”哭得那么伤心,把鱼篓子退给小半斤,转而想向“儿子“打另一个主意:“快去藏龙潭给我弄几个碎鱼回来!我和你哥正愁没有下饭的菜呢!”

小半年听了,立即转忧为喜:“父亲”没有发现他的秘密,鹅蛋仙子躲过一截,他能不高兴吗?他马上接过篓子,立即转过身去,说了句“你架锅备饭,下饭菜马上就到!”飞向藏龙潭去了。

大半斤对小半斤的捉鱼本领深信不疑,但是他这回能不能兑现承诺,则将信将疑,毕竟小柳河洪水还没有全退,他刚才又空手而归。

打包崽的到来,给柳河湾人带来一股好奇的新风。“柳杨豪府”晒谷坪上,立刻站满了看稀奇的人们。其中不乏小半斤的伙伴。他们或窃窃私语,或指指点点,焦点全集中在对大半斤与打包崽的比较上。打包崽因此更加紧张,拘束。

大半斤看出了“儿子”的窘迫,为了给“儿子”解危,他方脸一沉,呼啸一般大声怒吼,把看稀罕的人们吓得一哄而散。待看稀罕的人们先后散去,大半斤才着手打米、淘米、生火做饭。饭刚鼎沸,小半斤扛着簸竿,提着鱼篓兴高采烈地回来了。倚仗簸竿的帮助,小半斤篓子里的碎鱼小虾,足足有一菜碗。那个黄泥团却不见了。这给大半斤解决了一个无菜下锅的大难题;他因此很满意,连打包崽也暗暗佩服小半斤捉鱼本领高。大半斤对黄泥团的“失踪”嘴上没说,心里明白,内心更喜欢小半斤,还要小半斤索性在这里吃饭算了。

小半斤客气一番,还是拎着空篓子,扛着簸竿回老木屋去了。

双六早也在翘首等待小半斤的鱼虾下锅,见儿子空手而归,有点意外。

小半斤见了母亲,连忙把刚才他在“柳杨豪府”的所见所闻给双六早道了个一五一十。双六早听了,不由得“啊”了一声。

小半斤的龙潭得宝,既给他以惊喜,又给他带来焦虑。刚才他接受“父亲”的任务,再一次下河的时候,没去急忙捉鱼,而是设法转移鹅蛋仙子。他先把黄泥团悄悄掬进一个不显眼的刺丛里才下潭去赶鱼。青天白日,又是正午,柳河湾的大人小孩都回来了。人多眼杂,难免不被人发觉,那会得而复失的,多危险!因此鹅蛋仙子不能在刺丛里久待,必须在天黑以前安全转移;但是转移到哪里去呢?他又犯了难。这么宝贵的东西转移的地方必须绝对安全,还要长期不被人发现才行。哪里最安全,最能长久呢?居住密集柳河湾肯定不行;那么人迹罕至的降龙台行吗?那里才“埋了”老瘾客,路也太遥远艰难,还要摸着黑往返,太危险,太可怕了。也不行!除此而外呢?……辗转反侧间,他想起了野爹大半斤小时候去锁龙桥唱寿戏前藏匿的地方——小龙仙洞。对,哪里既偏僻又恐怖,常人都不敢去,路程又不远,既安全又隐蔽,还可靠。

“对,就藏到那里去!”主意打定,他一方面遥控监视藏宝的刺丛,一方面等待着安全转移的时机。待到太阳在西沉,柳河湾人还在龙颐湾那边劳动未归的时候,他就偷偷摸上灶台的火柴盒,提上不过菜碗大小的小背篓,装作去小龙山腰摘菜的样子,瞄过刺丛四周无人,就迅速取出黄泥团,装进小背篓,然后用茎叶遮住,就神不知鬼不觉地直奔小龙仙洞而去。他披荆斩棘爬进洞去,划燃火柴作照明,在离进口很深的地方,才选定一个近似圆形,大小不过拳头,深浅却足有半个手臂长的洞中之洞——那是翠鸟的家!他惊喜异常,把黄泥团小心翼翼地掬了进去,并做了记号,才如释重负地告别小龙仙洞,悄悄回到老木屋。

这天晚上,大半斤和打包崽底足而卧。大半斤磨破了嘴皮,打包崽才无可奈何地答应“父亲”重回现龙坡住住再说。

第二天,大半斤给打包崽在供销社买了套纱衣纱裤穿上,还给他买了双轮胎质的“草鞋”。自己又代“儿子”挑上被子、锅鼑,亲自将打包崽送回现龙坡,并且狠狠地把美国佬训了一顿,直到他低头认错,他才返回柳河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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