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书凡得知小半斤修桥垫欠,陪收蒙羞,还差点闹出人命,心里很急;他千方百计请了个假,赶回了柳河湾。
柳书凡在柳河中学的教学成绩比在柳湾小学的还好还要突出,吴同一中很快就发现了他。于是一纸调令,把他调到了吴同一中。这是小半斤办水厂之前的事。
春节将至,寒假在即。期末结束工作千头万绪,教师已无礼拜天可言。柳书凡的确是挤而又挤,才腾出点时间赶回家的。他已是个四口之家,除了妻子童三媛,还有两个儿女。为了儿女们早日成才,他把他们都带在身边培养。童三媛则“孑然一身”,在柳河湾“独守空房”。他家告别了“石头城”,告别了“礼仪门”,修建了新屋子,现在该叫“石头新城”或“石头西城”了。同样因为没有地皮,也只能原地起灶;不同的是调了个方向。从此他不仅有了座象样的红砖屋,还有一个属于私人的晒谷坪。他也没有忘记为他殉情的泉美人。经得妻子同意,在砌墙的时候,他设法保留了自己用鲜血写成的“还我泉儿!”四个大字和那个令人惊讶的“炸弹”——惊叹号。他回到柳河湾,跨进自己的晒谷坪,掉转身去,望到柳河新桥,状如双月出水,横卧小柳河上,十分欣喜。特别是那对小拱,小巧玲珑,极为精致,极为美观。他早就听说是小半斤执意要这么修的。一个连自己的名字都写得不怎么样的半文盲,能如此别出心裁,开拓创新,他不能不钦佩。再仔细瞧,新桥旁边,还立了块全新的功德碑。他亏了那么多,还没忘记把众人的功劳铭记在碑上,实在难能可贵。触景生情,他对小半斤不仅钦佩,简直有点钦敬了。据说因为碑上无名,超强人很后悔;为了碑上有名,千秋铭记,超强人语出豪迈——置碑的钱他全部承担,条件无他——榜(碑)上有名;但是遭到小半斤的果断拒绝。这种硬骨头精神,在柳书凡心里引起强烈的共鸣。再往远处想呢,制约家乡经济发展,阻碍乡亲前进的绊脚石已经搬掉,拦路虎已经扫除;他更是喜上眉梢。他想,家乡从此可以乘改革开放的东风,勇往直前了。作为柳河湾的一分子,他是多么自豪啊!更令他自豪的是,这番事业,居然是一个“地位未定”的野崽干出来的!他对小半斤的过人胆识,惊人能力,尤其是实干精神,实在佩服之至。对这样的人,柳河湾理应给他一个合法的地位,理应还他一个正当的名分和做人的公道。他绝不是柳河湾的二等公民,就是站在一等公民里面,他不是翘楚,也是佼佼者。然而,严酷的现实却是,小半斤依然背着野崽的耻辱,受着许多人白眼,歧视,甚至奚落。听说连新嫩伢这样的无知娃娃也敢于欺侮他,羞辱他!他的妻女也受到不应有的歧视和白眼,一家人至今没有立足之地,这实在太不公平,更不公道。
理发师节俭惯了,家里至今舍不得安装电话机。信息是托一个在吴同一中读书的学生带去的。回到家里,修桥的事,捐款的事,小半斤蒙羞的事,人见人言,众说纷纭。有些人还把它当成稀罕事,口口相传,太令人气愤了。
柳书凡估计理发师是专为此事才托人带信的。于是在家里喘了口气,就往堂兄家走去。
柳书平也修了新砖屋,该叫“石头东城”了。也是因为同样的原因,他也原地起灶。同样地,也调了个方向。因此跟旧居一样,他们兄弟俩现在仍然只隔着柳家小苑的新槽门,比邻而居,朝夕相见,守望相助。
柳河湾现在已经没人修得起柳家小苑;不过他们的建筑却也不乏新特点:四个排架之外,往往要加个偏屋,而且偏屋还要拖出一井做茶堂。整座屋子看上去像把曲尺,正屋就是曲柄,茶堂是“曲头”。这样的“头”看上去又像个拉出了一半的抽屉。烤火做饭,吃饭,或三五个客人,都在这个“抽屉”里。麻雀虽小,用途颇大。可以说是一项小小的多功能设施.柳书凡和柳书平家也在兴建新屋的同时,各自添置了一个这样的“抽屉”。
柳书凡走进理发师家的“抽屉”的时候,他们夫妻正在煤灶上烤火,还在絮叨什么。夫妻俩都是矮个子,只是胖瘦不同。理发师矮而墩,程半仙矮而瘦。理发师方脸厚唇翘下巴,牙床也有点外露。程半仙则短脸短下巴,嘴唇薄薄的,关得很严。眼珠眉毛大同小异,都很平常,只是程半仙毕竟是女人,显得更秀气些。
没出柳书凡所料,理发师托信,的确专为小半斤。他认为这是一次劝说小半斤回归的好机会,不可错过。柳书凡经过一番思索,觉得让小半斤从野崽变成“真崽”或者“家崽”,绝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休想一蹴而就。表面看,只要小半斤从单峰驼家搬到老半斤家,从老木屋搬到“柳杨豪府”,就万事大吉,一了百了。其实不然。它是一件前无古人的大事,不仅在柳河湾,在吴同,在三湘四水,就是在中国都是这样。一般野崽都没有“认贼作父”这个包袱。小半斤跟一般野崽的最大区别就在于他要认老半斤这个“贼”做父。这里不光是老、小半斤的团聚,还涉及小半斤与单峰驼、双六早的父子、母子关系的剥离,更涉及到大房与满房的矛盾,乃至斗争,尤其有杨家岭人的面子……由此会派生出一场千头万绪的你争我斗,将会旷日持久。弄得不好,还不好收拾残局。这其中,小半斤和老半斤的最后决断,尤为关键;因为这是两个人的灵魂的一次严肃的洗礼,有一个漫长、复杂、艰难的思想斗争过程,不能苟存侥幸。在这个漫长的斗争中,小半斤和他的一家需要安慰、支持、鼓励,还要给他们点燃一盏明灯,照耀他们前进。这里需要的不是空头支票,而是实际行动。为了落实这个行动,柳书凡答应今晚跟小半斤推心置腹地谈一次。考虑到小半斤家隔墙有耳,老半斤又跟理发师最亲,他建议谈话就放在石头东城。他又问是不是把仙鹤草叫来,理发师连连摇头:“使不得,使不得!他现在正跟东北虎打得火热,说不定他就是东北虎一伙安插在我们大房的‘间谍’!”理发师还说他们上次在餐桌前说过的话,一阵风似的就吹到东北虎耳朵里去了。
柳书凡听了,小吃一惊,不再坚持。
理发师又想起另一个人。于是问堂弟:“老半斤呢,叫不叫来?”
柳书凡想了想,说:“眼下是酝酿阶段,甚至还是摸底阶段,双方都处于‘地下’状态,贸然把他叫来,父子间容易局促,影响谈话气氛,反而不好。这回就免了吧。”
他们兄弟商议时,爱听小道消息的程半仙一直在旁听。柳书凡便来了个“就地取材”:“老嫂子,你看也看到了,听也听到了;你嘴勤腿也勤,叫人的任务想交给你。麻烦你把小半斤叫来吧。注意,行动要又快又自然,免得引起单峰驼、东北虎他们的猜忌。”
程半仙生来好动不好静。弟弟一声令下,她毫不犹豫,立即站起,应诺而去。
理发师很满意这位贤弟的知人善任。他还补充一句:“把童妃竹也叫来!”之后又专对柳书凡,“这个女人呀,品貌双全,可不是一般的陈安女人!”对竹美人由衷赞赏。
有关竹美人的事,柳书凡曾经听童三媛简单介绍过,对理发师的褒扬并不怀疑,也不意外;所以他听完以后,频频点头,连连表示赞同。
接着,趁小半斤未到之机,理发师向柳书凡介绍了小半斤遇到的困难。他先把小半斤家失盗的事透露给堂弟。柳书凡听了,大感意外。接着又把在舍命王家陪收蒙羞的事也给说了出来。柳书凡虽不是头一次听到,依然满脸愠怒,异常气愤。紧接着理发师又特意突出,小半斤现在许多方面都已经陷入了严重的困境。由于老瘾客频繁地在后面扇阴风,柳河湾人捐资修桥的热情陡然下降,并于无形中悄然而止。加之,小半斤又不顾亏盈,执意要把“平桥”修成“拱桥”,在“龙舌”上加了一根大“扁担”,桥沿又增设了护栏,还立了功德碑。因此又多花去了四、五千元。如此,不算失盗,小半斤总共垫了两万五千元之多。现在这笔垫款名义上虽然可以凭合同向发包方催要;但是农村的合同不比城市,没有多大实际效力。封闭落后的柳河湾更是如此。状告法院呢,数目太小,引不起震动,也划不来。看来这两万多元他是垫定了;若加上失盗,损失更大……。柳书凡边听边想,等柳书平说完,他的办法也酝酿得差不多了。
“我想让柳书人、柳书生、柳书笃他们,还有我,再捐一点。一来多少给他补偿一点亏损,二来表示表示我们对他的同情与关心。你看如何?”柳书凡城府不深,听完理发师的话,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想法抖了出来。
理发师很高兴:“这正是我希望你尽快回来的原因,你看大约该帮凑多少才像样?”见堂弟没把他纳入“补捐”,他心里高兴,只要只出力不出钱,他哪样事都乐意干;但他还不能彻底放心,担心柳书凡“节外生枝”,或者像小半斤给他祝寿一样,意外来个“后补”。
柳书凡权衡了一下,说:“这种捐款,论情论理,当是韩信将兵——越多越好。可是一来,我们都是工薪层,不是暴发户,财力有限;二来我们刚刚捐过,而且春节在即,大家都要钱花,口子开大了,超过了各人的能力,反而不好——这样吧,总共设法解决两千元。你看如何?”
细心的理发师发现眼前的堂弟依然没有把他纳入“补捐名单”,这才彻底放下心来。他赶忙点头:“我也是这个意思,只是我……”
柳书平想补句客套话表示表示。毫无城府的柳书凡没有留心理发师的内心世界,打断他说:“论理,这笔钱越早越好。可是眼下年上无日,时不假人,我正忙得不可开交;你家里理发的门庭若市,也挤不出多少空闲来。我看不如这样,我们暂时垫上,以后再向他们说明。我身上现有千多元,你能代凑几百吗?我们索性今晚兑现算了,你看怎么样?”
理发师喜不自禁:“就打鸟,就挦毛……干脆利落,还能给他们个意外惊喜,是着好棋!只是我的钱旧的多,新的少;零钱多,总钱少,不太脸面呢。”他也毫无保留地说出自己的“苦衷”。只要不从自己的腰包里掏捐款,理发师就一身轻松!帮着垫点,他乐意。
柳书凡办事,向来只重内容,不拘形式。他说:“钱新钱旧,零多总少,并不碍事;这正可以体现我们的真心与实意——有大红礼包没有?”
“有,有……”理发师频频点头,忙不迭地找红包去了。
柳书凡刚把包封好,程半仙已经领着小半斤和竹美人迈进了“抽屉”里。
柳书凡连忙搬凳,理发师急忙施茶。一家人热情,亲切,自然,给小半斤夫妻俩以宾至如归之感。这跟满房人的白眼,歧视,奚落,甚至嫉恨形成鲜明的对照。小半斤夫妻也有受宠若惊之感。
柳书凡稍加打量,发现竹美人虽然穿着质朴无华,长相依然是绝代佳人一个,是真正的品貌双全。你看,她葵瓜子一般的脸上,剑眉不指,凤眼不露,羊角辫却大胆地向上翘起。眼皮偶尔睁开,两个眼珠子更是滚珠一般,又黑又亮,显得既生气勃勃,又落落大方。他不由得暗暗吃惊:这是旧戏里的贵妃还是梅妃?仰或电影《红楼梦》里的宝钗,还是黛玉?
小半斤已把在外闯荡学来的和竹美人精心传授的一般礼节用得滚瓜烂熟,。他不等柳书凡、理发师搬过凳,递来茶,就掏出上好的湖南名烟——“白沙烟”一一递过去。
小半斤还知道先递理发师,后递柳书凡;因为他知道柳书平比柳老师年岁大。理发师也是个“老瘾客”,小半斤递得迅速,他也接得干脆。不过,他跟大木屋里的那个老瘾客完全不同——他只有烟瘾和酒瘾,没有嫖瘾。
小半斤又递柳书凡。柳书凡却大姑娘一般忸怩起来:“你是知道的,我从来不抽烟呀。谢谢你!”
小半斤却很固执。他把香烟递到柳书凡嘴边,情真而又意切:“我知道老师不吸烟,但是今晚这支烟,您无论如何得接受;因为我知道,今天,您是专为我们的事才赶回来的!”
柳书凡听了,又惊又喜:这不是小半斤用另一种方式向他发出矢志回归的信号吗?他更加感动,欢喜。他暗想,再要犹豫,不仅却之不恭,还会有把他拒之门外之嫌。于是他羞怯地笑笑,生硬地接了过去。
递了烟,小半斤又掏出打火机给他们点火。照例,又是先“平”后“凡”。这可让柳书凡为难起来,因为他原本是出于礼性才接受。他只打算接烟不打算吸烟的。但盛情如此,怎好推却?无奈之下,他不得不把香烟塞进嘴里,牢牢噙上,唯恐又失。令人好笑的是他无意间把烟头子当烟屁股——衔错了头儿;“抽屉”里因此引起了一阵轻松的笑声。理发师看见柳书凡笨手笨嘴的样子,更是笑得露出了微翘的白牙和嫩红色的牙床。好在柳书凡反应并不迟钝。为了应酬,柳书凡又不得不调正烟头点燃,吸了又吐,吐了又吸,就是不敢下咽。
理发师捂着嘴巴看见柳书凡只有嘴里吐烟,鼻孔从不出烟,还是忍耐不住哧哧地笑。程半仙见了,提醒丈夫严肃点。但自己也忍不住微微而笑。只有竹美人亭然而立,不苟言笑,真正的大家闺秀一般。丈夫没有落座,她也自动站着相陪。等小半斤落座了,大家也都围着火炉坐好了,她才悄悄地在小半斤的凳头上轻轻坐下,还虚着半个屁股——就像在深圳时,只在水泥墩上挂了半个屁股一样。柳河湾人称这种坐法叫“挂角”。待小半斤把屁股移了进去,她才真正坐正坐稳,心里自然更平静。
因为渐近年尾,各家多少备了一些年货,理发师家也不例外。程半仙又是个好客的女人。她一完成“请客”、“接客”任务,就悄悄地撮瓜子炒瓜子去了。柳河湾人喜欢种南瓜,都喜欢嗑南瓜子,招待贵客也喜欢用南瓜子。程半仙的南瓜种得最好,因而在柳河湾,她家的南瓜子最多,籽粒胀得最饱满。炒南瓜子的技术也数她最高明。所以不大一会儿,她就端着一大冰盘籽粒饱满,色香俱佳的南瓜子出来了。大家闻到香气,都很兴奋,就毫不客气嗑起那粒粒蚕豆一般,胀鼓鼓、黄灿灿、香喷喷的南瓜子,闲聊起来。
程半仙炒南瓜子的技术,并不亚于泉儿娘。她见大家嗑得津津有味,心里挺欢喜。
由于在礼数方面花去了不少时间,柳书凡也就不讲客套,自告奋勇地首先发言。他先对小半斤成功拓改柳河桥表示祝贺,对他家的意外失盗表示同情;对他们夫妻俩掏钱建桥,欠钱垫款的慷慨胸怀表示钦佩,称他们的举动在柳河湾是史无前例的——确实如此,丝毫没有夸大。他原想对水厂的胎死表示一番遗憾的,为了不影响谈话气氛,他话到嘴边又舍弃了。
柳书凡现在虽然是靠卖嘴巴皮弄饭吃——教书糊口,但依然是台上话多,台下话少;在学校话多,在家里话少。今天也不例外。他说了上面几句,仿佛是刚打开台锣,就唱完了台戏——没有下文了。他挠着下巴,抠着不过一粒米长的胡须,陷入了深思.
小半斤知道,这位老师平时话语不多,然而,他们听得出来,柳老师的一字一句,都经过斟酌,发自内心,都亲切感人;字字句句,看似平淡无奇,其实惊心动魄,感人至深。特别是他小半斤,来到人间二十多年了,为了做人,他不断苦斗;可是柳河湾还是有许多人不把他当“人”看待。今天,聆听到老师如此理解他们,赞扬他们;这在他,还是第一次!他第一次听见有人给他们以“人”的定位,把他们当“人”看待。竹美人更是悲喜交集,没法控制。夫妻俩眼眶很快就潮润了。
接着,柳书凡除了对他们建桥遇到的困难表示深切的同情外,又进一步说明,为了弥补这笔意外损失,他们一大家子决定再捐两千元。并且补充说,为了防止不必要的麻烦和个别人的挪用,这笔钱就不算捐款,只算点补偿,所以也就不经过拓改柳河桥领导小组,直接交给他们夫妻俩。
柳书凡话刚落音,理发师已经掏出红包递过去了。他最善于顺水行船。不是吗?你看,今天他又来了。
小半斤夫妻听到他们又补捐款子,感动不已。看到厚厚的红包马上就递过来了,更加热泪盈眶。小半斤搓着双手局促不安,哪里敢伸手去接。
竹美人也激动得羞答答的面带桃红。小半斤几次用眼睛问妻子:接还是不接?竹美人红着脸用肘子轻轻碰了小半斤一下,说:“还不快点道谢!”
小半斤这才伸出颤巍巍的双手,接过大红礼包。同样是柳河湾的人,同样喝柳河井的水,一面是明里嘲笑,暗中阻挠,甚至隔岸观火,幸灾乐祸;一面却是明里捐,暗中又“补”,甚至不惜年关,雪中送炭。此景此情,谁能无动于衷?在铁的事实面前,谁真谁假,谁好谁坏,不是泾渭分明吗?想到这一层,小半斤再也忍不住心潮澎湃,泪水悄然外泌。竹美人也春潮奔涌一般,难以自已。
柳书凡又说:“一点小意思,不值得感谢。我们知道,你们目前的处境最严重的不是金钱,而是精神。家里家外,都有人把你们当另类人看待,要把你们打入‘另册’,甚至有人企图长期把你们困在二等公民的囚笼不准出来。我是这方面的过来人,感同身受,刻骨铭心。但是,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们,你们跟我们一样,也跟那个远在大洋彼岸的巴西小伙子一样,更与近在眼前的小诸葛一样,都是人,都是真正的人,都是合格的柳河湾人!你们完全可以抛开老木屋里的冷漠和旁人的冷眼,挺起胸膛,理直气壮说话,堂堂正正做人。一切错误,罪孽,全在双六早和老半斤身上!自然,单峰驼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一些不怀好意的人,一股脑儿将脏水臭水往你们身上泼,往你们脸上喷,是不能容忍的!你们可以不理不睬,甚至可以横眉冷对,不必示弱!我们永远是你们的坚强后盾!”他脸色凝重,说得有些激动。说着说着,不由得站了起来。说到最后,还情不自禁地捏紧拳头,握在胸前,仿佛要把那些不怀好意的人捣成齑粉。
竹美人竖着耳朵,专心谛听。她虽没进过高中校门,但柳老师的话通俗易懂,也能听懂柳老师的话。虽然她也不是“正出”,“明出”;不过她到底曾经有个可称完整的家。仅仅因为意外的灾难,才被迫辍学。又因“野货”、“私货”之类的流言秽语如影随形,摆不脱,甩不掉,她才被迫告别爷爷,走出桐木冲愤然南下广东,寻找新的生活。她受过亲人的熏陶,听过老师的教导,但是真正在她面前给她擎起“正义”这面旗帜的是柳老师的真知灼见,慷慨陈词。她也曾向小半斤说过类似的话,但她是含着“心泪”说的,是为了鼓励小半斤,而且远没有柳老师这样说得真切动人,感人至深。她觉得柳老师的每一句都说到自己的心坎上,每一个字都是一颗定心丸。她还不时打量身旁的丈夫,唯恐他没有专心聆听。
其实,小半斤比竹美人还听得认真、专心,因为柳老师的话,句句打动他的心,字字扣着他的魂。他从来没有得到过这样的启发与教育,从来没有受到这样的鞭策与鼓励。尽管类似的话,他也听妻子说过,但是那是情场絮语,不能与柳老师的慷慨陈词相提并论。她哪里有柳老师说的这么力透纸背,震撼人心。接着,柳书凡又旁征博引,用古今中外的野崽、私生子跟小半斤作对比,说明他与这些人的异同。例如古代的秦始皇,当今台湾的蒋孝严兄弟,以及眼前的小诸葛杨秘书,甚至巴西的小伙子,还有法国的小仲马……末了才话锋一转,水到渠成一般指出他们的唯一出路——“要想真正摆脱眼前的羁绊,道路只有一条——‘认贼作父’!”
他说得斩钉截铁,声惊四座。抽屉里也引发回响
“又是‘认贼作父’!”小半斤和竹美人听了,耳朵里同时响起老支书的声音。说话人不同,却有异曲同工之妙啊!夫妻惊异之余,顿感眼前一片光明。
“对,就是‘认贼作父’!——说明了,就是认老半斤做父亲!这样名正言顺,你好我好,大家都好!如此,明枪暗箭也好,冷嘲热讽的也好,指桑骂槐也好,你们都可以撩开它们,瞠目直视,横眉冷对,都可以把他们的嘴严严堵住,都可以向他们庄严宣告——我们也是“人”,而且是柳河湾的‘人’!”柳书凡继续说,把“人”字说得斩钉截铁,重如磐石。说过之后,他突然顿住,像是故意给小半斤和竹美人腾出思维的空间。最后才慎重地补充一句:“不过这是需要勇气的,而且不是一般的勇气!”
小半斤哑然。竹美人也愕然。理发师夫妻则欣然释然。柳书凡则心静如水,涟漪不兴。他像给学生讲透了一个抽象的几何命题一样,如释重负,心里坦然。
小半斤仰望天花板,久久地沉思,深深地喟叹。竹美人用肘子提醒丈夫:该是作出响应的时候了!然而呆头呆脑的旗杆子却木然坐着,茫然无语。竹美人估计丈夫眼下尚不具备这样的智商,企图慷慨代言,但是几次欲言又止。思虑良久,眼看良机错失,才一改她娴静稳重的性格,鼓起了勇气:“不瞒长辈们说,‘认父’的事,我们不是没有想过,老支书也跟我们提醒过。从广东返回的时候,我们还给他老人家买了一套衣服,但至今不敢送去。个中原因,不为别的,就是柳老师所言,缺乏这份勇气。那太惊心动魄了。无异于重新定位,重新做人!无异从一个世界走向另一个世界呀!”
柳书凡深有感触地点头:“一点不错!你们的确需要一份这样的勇气!毕竟,这跟秦始皇,杨秘书不同,也跟巴西小伙子不同。他们都没有‘认贼作父’的忧虑;跟蒋孝严,小仲马倒有点类似。仲马父子虽然最后还是相认了,但是那是大仲马首先主动‘出击’,是他被儿子的杰出才华征服了。蒋孝严也‘认’过蒋经国,但是那是总统先生长眠于‘荣总’(注),所有的祭奠程序结束之后……只有你们,也唯有你们,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认贼作父’!因此它是前无古人,甚至后无来者的旷古奇闻,是要破天荒的!至少在中国是这样!这,不仅需要勇气,可能还需要时间,因为这里有一个艰苦复杂的思想斗争过程,还要受周围环境的制约。但是,我们并不性急。我们有等待的耐心——我们不是还在谈心吗?再说我们还没有跟老半斤透风呢。”他话锋一转,轻松自如地结束了他的“演说”。他人虽心安理得地坐下了,“抽屉”里依然语音绕梁。
理发师听完,在心里大发感慨:“真是天才的演说家!谁说他是忸怩的大姑娘呢?”
竹美人听着,茅塞顿开,精神大振,仿佛父亲就在眼前。她不能拥有自己的生父,但能跟丈夫一样,拥有一个真正的父亲也是一种安慰,一种寄托,一种幸福啊!
小半斤听着,筋骨都挣得喳喳地响,仿佛真的在脱胎换骨,准备走向新的世界,迎接新的生活。是啊,他哪天不在苦思冥想,认这个“贼”作父亲呢?就是前无古人,就是缺乏这份勇气呀!
“抽屉”里忽然静了下来。
“柳老师他们这么关心我们,又苦口婆心地开导了这么多。为了给我们引路照路,正如柳河湾人常说的,既费灯草又费油,你难道就没有一句要说的话?”竹美人打破了屋子里的寂静,认真提醒丈夫。其实她完全有能力代丈夫表示决心,只是她不愿意给人以女强人当家的印象。她一向秉持的是,只做丈夫的“护士”,不当丈夫“住持”。
理发师夫妇这才悟起小半斤今夜一直沉默不语;不过柳书凡是注意到了的,他从小半斤的神色觉察到他正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
火膛正亮的煤灶四周,大家都瞪着熊熊的火焰出神。淡蓝色的火焰在起劲摇曳,仿佛在催促小半斤赶快表态。
突然,小半斤站了起来。他涨红了脸,凛然而立。他一语既出,石破天惊:“我生是满房人,死是大房鬼!即使今生今世不能认老半斤作父;在他死后,我也要给他的坟前立一块石碑,不仅要刻上他的名字,还要刻上他儿子的外号——小半斤!”
这无异于久旱云霓又响雷,人人惊讶,个个欢欣。煤灶四周,群情激荡。大家正要齐声赞扬几句,茶堂门响了,开了,随即进来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大家见了,更加惊异。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曾经做过“贼”,而且现在还在做着“贼”的老半斤。他手里提着两只沉甸甸的芦花鸡。他也在为小半斤的亏空与失盗着急,又苦于无力帮助。听说柳书凡回来了,想起自己还养了几只鸡,看学校里有无要家。他要用卖鸡的钱向“儿子”表示他的关心。于是捉了两只过来。
老半斤见小半斤夫妻也在,开始有点意外;不过很快就明白过来。他从来就喜欢明人不做暗事,见大家都在,索性把来意说明了。
柳书凡听了很感动,竖起大拇指称赞:“老侄兄呀,心意难得,精神尤其可贵!”
理发师和程半仙也很高兴。不过最高兴的还是小半斤。他话虽没说,脸却已经微微泛红。芦花鸡又肥又沉,老半斤提得久了,显出力不能胜的样子.理发师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正想吩咐竹美人把鸡接过,或帮着提提;转眼一瞧,竹美人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理发师只好自己动步,赶忙要过芦花鸡,帮大侄子松松手。
常言道,父子相见,格外亲热;但是此时此刻,却有些例外。小半斤的局促不说,老半斤也有点不自在。幸亏小半斤突然想起了递烟,才打破了“抽屉”里的尴尬。
理发师和老半斤于是都吸起烟来。安静的茶堂里,只有烟雾在无声地缭绕,升腾。程半仙只好端起盛瓜子的冰盘劝大家再嗑南瓜子;但是仍然解不开“抽屉”里难堪的寂静。好在不久竹美人又出现了,屋子里的气氛才又变得轻松起来。
竹美人提着一个装得鼓鼓的服装袋,一进茶堂就交给小半斤,然后用眼睛示意丈夫,把礼物递给“父亲”去。等小半斤站起,她也准备跟着丈夫前行。
小半斤对妻子的举动佩服得五体投地。有这么灵活能干的妻子,他已经十二分地满足了。于是说:“你递我递都一样,袋子在你手里,就麻烦你了。”说完,把服装袋轻轻推了回去。
竹美人想,恭敬不如从命。夫妻推让久了也不好。于是双手端起服装袋,恭敬地捧到老半斤面前,扬起剑柳眉,睁大凤眼儿,笑容可掬地说:“这是我们在广东给您老人家买的一套粗布衣服,一直没敢给您老人家送去。刚才柳老师的话,令我们茅塞顿开,我才鼓起了勇气……请别嫌弃,试试看吧——合身不合。”
这让老半斤受宠若惊,脸和脖子倏地全红了。他用他那双颤巍巍的老手轻轻接过,激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柳书凡见竹美人想得这么细致周到,举止这麽文静有礼,异常高兴.他满身欢喜地提醒老半斤:“不说谢谢?”
老半斤,这位曾经在望龙铺舌战狗不理,在锁龙桥大胆祝寿都没有半句吞吐话的大能人,生平第一次有些口呐了。好久好久才说出了两句极为平淡的柳湾土话:“自家人的,要谢么子?”
竹美人听见,满脸露出满意的笑容。她用好看的凤眼盯着丈夫,像在提醒小半斤:你听见了吗?小半斤更有初为人子的亢奋,他揉搓着双手,满脸绯红。理发师听见,露出微翘的牙齿,心里像喝了蜜,乐活得很。柳书凡在得意之余,更是神采飞扬。
之后,他们撇开正题,拉了些家常,才各自回家去。临行,柳书凡毫不犹豫地从理发师手里要过芦花鸡,满有信心地对老半斤说:"我一定不辱使命,替你卖个好价钱!"
(注)“荣总”,蒋介石生前给跟随他去台湾的老兵安排的生活、医疗和居住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