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河湾,柳湾村(此时尚称柳湾大队)说得够多了,现在说说柳河镇。
柳河镇是小柳河下面的一个乡间集镇,离柳河湾大约8华里。这里有一个古朴典雅、气势恢宏的大宅院,名叫林家大院。其规模虽不敢与水乡苏州的拙政园、瘦西湖旁的扬州何园相提并论,但是在湖广山乡却很难觅见到的,是潇湘西南地区一处别具一格的古建筑群,是锁在深闺人未知的另一颗明珠。它是历届柳河区、柳河乡、柳河公社的党政机关驻地,容纳了柳河中学和柳河粮站和柳河卫生院等直属单位。一个乡镇级行政单位,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二十几个所、站的办公室,百多名干部的居所,外带出出进进,没法统计的家属,师生、病人……都工作、生活都在里面,居然人人起居自如,个个心静气爽。一所中学,师生上千,生活在里面,居然也感到窗明几净,舒适宽松。一个乡的几万担公粮、统购粮,囫囵儿储藏在这里,也巨鲸吞象一般,绰绰有余。医生病人更没法统计。你说宽也不宽,大也不大?更值得称道的是凡是工作、学习、生活在院内的干部、师生、病人……,都能做到晴不当阳,雨不湿鞋。你说它好也不好?建筑设计上乘不上乘?据说它是某朝一个皇帝给他的老师修建的——当是太师无疑。解放前夕,这位太师的后裔举家去了台湾,林家大院收归国有,从此成了柳河乡的行政中心,成了柳河乡的教育基地和后勤基地。
林家大院的正厅坐落在柳河镇的中轴线上。背靠盘龙山,前临小柳河;越过小柳河,与老虫(虎)山遥遥相望。它依山面水,地面宽广,地势开阔,朝向极佳。是一处难得的藏龙卧虎之地。站在盘龙山上往下俯览,林家大院像一个偌大的“凸”字展现在你眼前。正中间及其突出的部分是大院的后花园。后花园下来就是堂堂的正厅,现在则是柳河乡党政办公室所在地。大院的东边是痒序,也就是学校,现在则是柳河中学。大院的西边是廒庖,也就是粮仓金银库和厨房以及牲口圈,现在则是柳河粮站,外加病人不断出进的医院。再整个儿瞧瞧,它又极像一只气势磅礴的大蝙蝠,“蝠”跟“福”谐音,“蝠”又跟虎相望。推而广之,就是虎踞龙盘,福海无疆的意思。可见这位皇上在为他的老师设计的时候,是花过一番心血,是颇具匠心,颇有创意的。大院四周都砌着一丈多高的院墙,底层三尺以下,还是清一色的条石。历经数百年,大院风光依旧,围墙完好无损且坚如磐石。高墙正中,八扇黑漆大门嵌在期间,十分气势。每扇大门都高过九尺,并配以金色的铜铃,越发显得古朴高雅、大方气派。院门两旁,两个高过人膝的墨绿色鼓石卓然而立,把古朴的大门映衬得更加庄重肃穆。大门两旁,一副巨型抱柱对联赫然在目:
青 山 巍 巍 上 西 岭
绿 水 滔 滔 下 东 瀛
对联形式大方气派,内容大气磅礴,文字对仗严谨,书法风骨遒劲,制作、拟稿、书写堪称大家,令人钦佩。可见这位太师学问、涵养、书法在当时都是空前的。大门之外,九列与院门齐宽的石级徐徐而下,直至半月形大草坪。草坪坦荡如砥,坪内设有马桩和轿亭,它是达官贵人落轿或下镫之所在。草坪和石级衔接处,一对高大过人的大理石狮子,口噙宝石,昂首而立,让人领教什么叫气吞山河,大气磅礴。它是林家大院的镇宅之宝。高墙之内,大门进去,依次是第三天井、第二过厅,第二天井、第一过厅,第一天井、第一正厅。走完第一天井,就是令人肃然的议事大厅。议事大厅东西,都辟有副厅一个。两个副厅前面,依次都是第一天井、第一过厅……的延伸,至大院门口,中间的大天井、大过厅与东、西两边的小天井、小过厅,互相沟通,融为一体。其间几十栋青色瓦屋像棋子一样整齐排列,又错落有致。每栋的门、窗,都是故宫式的;门窗上的眉花,棂花也是故宫式的。斗拱上都刻有别致精巧、栩栩如生的花鸟虫鱼,格外醒目。启开正厅,只见里面美轮美奂,金碧辉煌。精致的神龛粉妆玉琢,尤其醒目。神龛之上,高悬御赐金匾。匾中御书四个大字:
高 山 仰 止
御书笔力雄健圆润,有徽宗风骨,。御匾金光闪烁,令人肃然。它的绘画、雕刻、色彩与柳河湾的柳家小苑,大同小异。议事大厅更是玉宇琼楼一般,赏心悦目。正厅的外面,又有两副抱柱长联。中间的一副是:
皇 恩 浩 荡 没 齿 不 忘
黔 首 启 迪 唯 有 仁 爱
两旁的一副是:
文 辞 当 如 蜜 书 声 胜 天 籁
菽 粟 贵 如 金 铜 板 亦 不 易
两边的副厅,也有对联跟正厅互映互衬。东边的痒序,与大院既有高墙相隔,又有月洞门相通。痒序内有许多袖珍建筑,像八角亭、近月台、鸳鸯池等等。它们的出现,既给读书人一个幽静的环境,又给休闲人一个观赏的天地,可见这位太师休养多么到家,学问多么渊博,考虑问题多么细致周到。这正是它胜过柳家小苑的地方。但是它没有四大特产和八大奇观,缺乏“地方特色”,又是它不如柳家小苑之所在。西边的廒庖,其沟通方式与痒序大同小异,但是规模一点也不逊色于痒序。大院之内,数十座屋宇,座座相连;院内厅堂,也路路相通。栋栋屋宇间,有天井十几个,个个铺上青石,个个宽阔而又平整,十分耐看。更令人称奇的是,每个天井四角都有涵洞跟地下水沟相通。个个天井都能做到,大雨不积水,雨过天井干,实在方便极了,也舒服极了。如此精巧的设计,实在令人叹为观止。用现代建筑学的观点看,林家大院其实就是一个完整的小社区,这与现代城市小区的建筑格局不谋而合,可见这位皇上和他的老师多么有眼光,造诣多么深厚。
20世纪 70年代末,一个青黄不接的夏天,在林家大院大门外的墨绿的鼓石上忽然出现了一个陌生人。他默默坐着,毫不声响。他全身油黑,只有牙齿和眼珠露出点白色,初看像个黑猩猩。穿着都是布扣衣,锁口裤,补巴层叠,且很邋遢,又像个乞丐。在那个极要面子的时代,是不许乞丐出现在衙门口,哪怕是准衙门;否则就是丑化社会主义,就要问责的。这个乞丐的出现,给大院内的大小干部很大震动。谁敢来准级衙门静坐示威,跟社会主义叫板?真是吃了豹子胆!开始大家以为他是真来要饭的,派出所会管,没有谁留意他。时间久了,见他毫无去意,派出所也没出来询问,就有人怀疑。连公社干部也觉得奇怪。到公社开中餐的时候,他也没有要走的意思。这就更让干部们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莫非他真要跟社会主义叫板?干部们都在心里嘀咕。有个好奇的干部走上去,试探着问他是哪里人。“黑猩猩”答得很干脆:“柳湾大队柳河湾人。”
再问他姓甚名谁,他也直言不讳:“柳宝金,外号金算盘,还有人说我是舍命王。”
这位干部被他的非凡胆量和坦白胸襟吓坏了:别看他“黑人”一个,胸境宽着呢。真是斗篷底下难看人呀!他觉得此非凡人,更不是乞丐,很可能是个典型的贫农。他深知,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只有贫农和下中农,才敢到准衙门前静坐,示威。敢这么大胆放肆;因此他态度更加谨慎。
这位干部又亲切地问他找谁,“黑猩猩”答得更干脆:“郑书记。”再问他找郑书记有什么好事,他尤其显得不耐烦:“你们或有职无权,或无职无权,说了也是白说,还是等会跟郑书记说干脆!”
“未免小看人了。”这位干部想,但他并不计较:为人民服务,为阶级兄弟服务嘛。他好心告诉这位“黑猩猩”,“郑书记到县城开会去了,今天回不来了,你明天来吧。”就要拂袖而去。
不料,“黑猩猩”又毫不犹豫地回答:“我就在这鼓石上等到天明!”
这位干部不由得调转身,缩了缩舌头,重新审视他。接着他又向旁人示意,要他们也过来问问,但是这些人已觉察到:此人不好对付。于是个个摇头缩舌而去。
不一会,下班时间到了,公社食堂开始开饭。这位干部挺老实,挺体贴人。那时候当干部最怕的是得罪贫农下中农;得罪了穷人就是立场问题,要受处分,甚至降级的。情节严重的,还要“解甲归田”。他估摸眼前的这位黑咕隆咚的人很可能是贫农或下中农,更应该关心体贴。因为上头三令五申:贫下中农是社会主义江山的根基!他掏出一张餐票递给这位他“分析加估计”中的“贫下中农”,请他吃了饭再说。
“不吃。”“黑猩猩”照样简单地回答。
“为什么?”那位干部反问。心想,你未免太不识敬重了。
“饱了一个人,饿了全家人。”
“正因为如此,你更应该吃饭;你打算饿到明天郑书记回来?”
“对!我家好几天没揭锅了,粮食在他手里,只有他才能解决我一家人的肚子问题。”
“你这不是绝食吗?”
“你说得太对了。我就是专为绝食而来的!”
“他企图用绝食换粮食,是着厉害棋呀!”金算盘的话把这位干部唬住了。他当干部十几年了,只在报纸上看见过资本主义国家有人绝食,没见过社会主义国家也有绝食的。今天还是在农村,在柳河镇,在眼前!现在到这里绝食的,还是一个看似十分穷苦的农民。在农村,听人讲绝食这个词,他还是头一次。连《柳河湾词典》都没来得及收录。他半信半疑地问:“你该不是开玩笑吧?”
“黑猩猩”正色回答:“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你听见哪个世界有开玩笑的绝食?中国,美国,还是苏联?”他学问家似的数落,样子严乎其然,脸色显得更加黝黑了。
这位干部又问:“要是郑书记明天回不来呢?”
“黑猩猩”又果断回答:“我就到吴同县衙门上去。如果郑书记不见,我就找迟县长!”
得,得,得!看来此人见识、胆量都非同一般,实在不能以貌取人。他自觉此人确实不好对付,更怕惹来意外麻烦。他终于撂下“黑猩猩”,独自吃饭去了。
消息不胫而走。不大一会儿,公社大门口就聚集了不少看稀奇的人。大门口、石级上,半月坪里,都有。成分呢,有干部,也有百姓。大约是刚才那位干部向在家领导作了反映,陆续又有几名干部前来劝说,但都无济于事。问的人多了,“黑猩猩”还有几分不齿。他训人似的忠告:“不是郑书记,不是迟县长,不要来打扰我!”吓得干部们个个伸长舌头,连连后退。
让“黑猩猩”在林家大院大门口静坐示威,是有损政府形象甚至国格的。若有人“下情上传”,主要负责人还有丢乌纱的危险。若有记者发现,更不得了。干部们都知道它可能酿成的严重后果。饭后,他们都凑到一起一合计,想出了一个办法:打电话要柳湾大队派人来把他接回去。
消息传到柳湾大队。最先获得信息的是老支书柳宝梁。当时他正在大队办公室。他放下电话后回到柳河湾问老瘾客是怎么回事。
这时正是中午,老瘾客正躺在过道的“长凳”上“摊尸”。见是老实人,身都没起,闭着眼皮答道:“怎么回事,膆袋没满呢。”
“你们的统销粮是怎么评定的?”柳宝梁又问。他对老瘾客的傲慢早已习以为常。为了公事,他并不计较。
“还能怎么评?照人分粑粑——一人一份嘛!这年头,一杆秤称粮,靠的都是秤杆子上的几斤谷,还有评的必要吗?”把脸侧到快要跟壁板“接吻”了。
“啊……”老实人依然不计较老瘾客的傲慢。他想起来了,问题就出在这“照人分粑粑”上;以往上头来了什么,不管是钱还是粮,他金算盘与饿蚂蝗不弄个柳河湾第一或第二,是决不会罢休的。不同的是,饿蚂蝗喜欢坐地等花开——两眼向上,等待天鹅肉从天而降。金算盘则削尖脑袋,开动两条瘦腿到处打听信息。只要听到一点风声,他就会无孔不入——舍命王一般地往里钻。他自恃过去最穷,现在应该得到最多,这样才能体现出毛主席爱穷人,才能体现社会主义的优越性。若有人反问:“你这样没志气,不是丑化社会主义,给毛主席脸上抹黑吗?”他还会毫无愧色地回答:“我不要,谁要?我不吃,谁吃?毛主席不爱我,爱谁?”柳宝梁深深地感到,现行的政策实在是养肥了一批懒人、狡猾人,甚至无赖;但是大势所趋,他又无法改变,只得一次又一次地姑息他们,迁就他们,以此保持柳湾社会主义江山“永固”。他慎重叮嘱老瘾客,这是丑化社会主义的大事,不能再拖,要赶快派人把柳宝金接回来。
老瘾客转脸朝天,双手捧着后脑袋,闭着驴眼,不以为然地回敬:“没有粮食,谁也别想把他接回来!你又不是不知道金算盘是个什么人!”说完,又转过后脑勺跟木壁“接吻”去了。
柳宝梁还想问问队里留了点机动粮没有,估计招来的只有“多此一问”,也就把念头打消了。不是吗?这次发放统销粮前,上级反复强调,广大贫下中农早已饿得鼎罐挂起当钟敲了,各级绝对不许截留。必须级级做到斤斤到户,粒粒到人。上头还大声疾呼:这关系到社会主义江山社稷的稳定,万万不能疏忽大意!因此这回柳湾大队没有私留一粒粮,柳河湾生产队就更不敢了。但是,如果金算盘真的不能多得到一点粮食,以他的舍命王性格,是会继续绝食下去的!“怎么办呢?”老实人一边苦苦思索,一边心不由己地又往大队办公室走去。他走进办公室,抓起话筒就把情况如实汇报给公社党委和革委,请求支援。接电话的也反过来向他诉苦:公社虽有少量机动(粮),但都掌握在郑书记手里,其余人无权过问。这回还不知道他手里有“预留”没有。郑书记呢,还在县城开会,他们实在无力解决这个燃眉之急呀!那时还没有手机,打长途也很费周折,信息事业实在很不发达。几经思索,柳宝梁想起了在县城工作的柳宝秋。他知道柳宝秋跟郑书记关系不错,请他一定找到郑书记,代他请示解决办法。果然,这一招很灵。柳宝秋在电话里告诉他,郑书记他们开的仍然是“粮荒”会,他也列席了。明天是最后一天,要领任务的,谁也不敢缺席;所以郑书记最早也要到明天下午才能回到柳河公社。情况他一定反映,请他耐心等待。柳宝梁听完,无奈地放下了话筒。
与此同时,公社党委、革委也忙得不可开交。他们也联系上了郑书记,得到的是同样的答复——热情接待,妥善处理。如果是贫农下中农,还要特别给予关照。这可急坏在家的公社干部,大至社长、副书记,小至炊事员,轮流劝说,甚至不惜三番五次,但个个都无功而返。无奈之下,他们搬动兽医站能说会道的牛医华佗。尽管牛医华佗巧舌如簧,说得唇干口燥;金算盘照样初衷不改。到了开晚餐的时间,干部们又不分年龄大小,职位高低,都轮流劝饭送饭,可柳宝金就是不伸手,不张口;最后,他们绞尽脑汁,把一个从柳河湾嫁到公社附近的柳姓姑娘子也叫来帮忙。这位姑娘子很能干,还给他焮了油炒饭,在饭上面加了几片喷喷香的腊肉,但是还是被金算盘拒绝了。天黑了,他们又设法打开郑书记的房门,恭请金算盘“入室就寝”;但是得到的答复却是:“难为你们了。你们看我这一身的邋遢,不玷污郑书记才怪呢。”依旧端然而坐,似乎要把鼓石坐碎似的。大家见他如此固执,个个又摇头而去。
这一夜,金算盘在鼓石上披衣而坐,和衣而睡,直到天亮。这一夜,整个公社的机关干部都担心“黑猩猩”半夜破门而入,都在惶惶不安中度过。
再说自恃特别困难的金算盘。他早已打听到,上头放了统销粮,马上就要放救济粮,因此他趁统销粮没有填满他的欲壑之机,捞一把救济粮。他从头天吃过早饭来到公社到第二天中午,已近三十个小时,期间滴水未进,粒米未沾,也够难受的。尽管解放前,他不止一次挨过饥饿,但那时即使没谷没米,还有家菜野菜充饥,从来没有饿过今天这么长的时间,可以说创造了他个人饥饿史上的吉尼斯纪录。现在太阳都偏西了,他还是什么也没进口。尽管昨天临行,条半腿用腊肉煮糯米把他的肠胃填得严严实实,不过到底为时已久,能量有限。现在肚子就像石窝里打响雷,闷得慌。他原想只要绝食一天,郑书记就会乖乖批粮;不想他偏偏躲开了,像是早就知道他要找上门来似的。弄点粮食实在不容易呀!他几次想收兵回朝,但是每次都咬着牙挺住。他听道德先生说过,凡成大事者,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因此他一再告诫自己,挺住,一定挺住!只有挺住,才是办法!只有挺住,才有粮食!凭借这个坚定的信念,他坚持着,一分一秒地坚持着,企盼奇迹出现,郑书记回来……
金算盘绝食的消息接二连三地传回柳河湾。柳河坝上,正在浣洗的妇女们围绕“金算盘绝食”议论纷纷,众说纷纭。
有人说:“金算盘真傻,送到嘴边的饭都不吃;若是我,莫说一钵(那时中国大陆的机关、单位都有食堂,而且食堂都是用陶钵蒸饭)就是两钵,我三扒两咽就能吃他个钵底朝天!”
另一个马上搭腔:“你知道个屁!你以为他是谁呀?金算盘,舍命王!这些名字是乱叫得出来的吗?在我们柳河湾,哪年不是他出力出汗最少,得的工分最高,分的钱粮最多?他的条半腿虽不出工,养猪的收入却是我们做苦工的好多倍!人家的小谷柜一年到头空空的,他家的大谷柜一年四季都装得满满的;统销粮、救济粮没到,他就早早地哭天叫地;‘我要饿死了!我要饿死了!’统销粮、救济粮一到,他哪回不是评得最多?吃得最饱?为什么?因为他是贫农,他‘特困’!是吃社会主义的能手,是挖社会主义墙脚的能人!他这回为什么要绝食?队里平均分了,他没占到便宜,他的膆袋没装满;他是企图少吃两顿饭,赚回大担粮;是典型的吃小亏,占大便宜!”
大家都赞同这个女人的说法,认为她讲的事实千真万确,她的分析句句是理,一针见血,切中要害。
又有人说:“倒也看不出,他书没读半句,人没出柳湾,鬼点子却特多特奇!”
第四个说:“他书是没读几句,听广播却爱得要命。你没看到,新闻节目一到,他就站在半边柳(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大半斤偏要把广播箱装在虾公精头上!)下专心细听?”
不管大家开始“政见”如何不同,可是议论到最后,都众口一词:柳宝金这个人,是个“人精”!
再说郑书记。他在县城听到柳宝金绝食的消息,心里也不安,生怕闹到县里,败坏了柳河公社的名声!趁着会议的空隙向柳宝秋那里捞到了有关柳宝金的第一手材料。会一开完,他领到任务,就骑着单车风驰电掣一般赶回了柳河公社。未进黑漆大门前,他先在公社旁边的粮站给柳宝金办了本临时粮证出来,见公社大门口的大鼓石上真的坐着个黑咕隆咚的人,估计此人就是柳宝金。他在柳河湾蹲过点,还常饮柳河井水,对金算盘他只能说似曾认识,记得有个叫什么金算盘的人,但对柳宝金这个名字却很陌生。直到看见石鼓上的这个“黑猩猩”,他才把两个名字跟“人”联系起来,统一起来,因此尽管有粮证在手,他还是在心里捏了一把汗。
“你就是柳宝金?”他把单车推到大门的另一边,取下帆布挎包,转过身来问“黑猩猩”。
“老汉正是,又叫金算盘,还有人称我‘舍命王’……”金算盘对自己的名字不但不忌讳,还敢于津津乐道。对郑书记,他是认识的,那是因为书记大人在柳河湾蹲过点。
郑书记惊讶他的光明磊落,在心里咋舌。他担心这真是根难以缠得服帖的藤,心里有点发毛。“我姓郑,房里坐吧。”郑书记招呼金算盘,支起车架,邀他同行。他的住房就在昔日的议事大厅东边第一间。
“大人想必就是郑书记了,恕我有眼不识泰山。你看我这一身,够褴褛,够肮脏的,就免了吧。”金算盘似乎很有自知之明,直言谢绝,执意不从。
“那就办公室坐,怎么样?咱们索性公事公办。”郑书记这时说的办公室,其实是指秘书的办公室,就在大门口旁边。
金算盘眼冒金花,饥渴难耐,快要支持不住了。但他深知机会难得,不打算退缩,更不打算收兵。他反复警告自己:一定要牢牢咬住:吃饭第一,粮食第一;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见郑书记走进秘书的办公室去,于是也紧跟郑书记走了进去。
恰好,这时秘书的办公室没秘书,也没其他人。郑书记提了一把椅子给金算盘,示意他坐。但是金算盘装作不敢,只老老实实地背椅而立。
郑书记把挎包放在桌上。不等金算盘坐下,他就给“黑猩猩”去倒了杯水过来。接着自己从挎包里掏出一个盐水瓶,拧开盖子就咕噜咕噜喝起来。金算盘只接住,并不喝。金算盘怀疑郑书记喝生水。他想问,又不便开口。郑书记看出了他在想什么,微微笑着:“我在喝生水,你或许觉得好笑吧?其实喝生水蛮好的。尤其是你们柳河井的水,喝来太有味了,简直是仙水!不巧,我今天没有柳河井水喝,真遗憾。”
金算盘听了,满脑的雾水,担心郑书记故意把话题扯开,于是趁机哭诉:“好书记,今天我不是来喝水的,我是来要粮的。柳河井水再甜也不能救我一家人的命呀!眼下,我特别困难,我家条半腿都饿得面黄肌瘦,快起不了床了!”
郑书记马上来了个借题发挥:“你‘特困’特饿,是吗?我马上叫大师傅给你送饭来。你若不吃,就给条半腿带回去。”说完,就向食堂方向喊:“大师傅,打饭来!”他嗓门不大,强度却不少,像军号一般嘹亮。
金算盘估计郑书记是要大师傅给自己打饭,赶忙谢绝:“不敢,何敢劳书记的驾。只是小人吃了,家人却饿了;所以……”
郑书记平时性格疲沓,真正办起事来,又喜欢快捷干脆。他见金算盘啰唆,赶忙打断:“现在我只管你。你不喝不吃,肯定想死在公社。这也好,我马上派人给条半腿送饭去。我重新进城给你去买棺材!”说完站起来,抓起挎包就走出办公室,急匆匆地往单车前奔去,像是真的要骑上单车给金算盘去县城买棺材。
恰好这时大师傅端着饭菜来了。
郑书记吩咐大师傅把饭菜端给金算盘,管他吃也罢,不吃也罢,自己继续往单车方向走。
金算盘眼看难得的机会转眼就要失去,急了。他赶紧捞住郑书记的衣角拽紧,苦苦哀求:“我喝,我吃,还不行吗?郑书记!”真是鱼见鸬鹚骨头软,金算盘这时真的可怜万状,几乎要跪到郑书记屁股底下了。
郑书记愤愤然,多次企图挣脱,无奈金算盘拽得太紧,怎么也无济于事。他这才借势转过身来,把挎包又揎在桌上,但是依然一脸怒气。
金算盘不知是吓坏了,还是真饿了渴了;他先喝了口水,就狼吞虎咽起
来。邋遢的胡须不一会儿就沾了不少饭粒,像一束星星点点的荞麦花。
郑书记见他饭吃得差不多了,着手开导他:“社会主义国家的贫下中农向政府绝食,这是什么行为?这是丑化社会主义,丑化共产党,是给毛主席脸上抹黑!你懂吗?共产党过去给你地,给你房;现在给你钱,给你粮。目的是希望你们长志气,增骨气,不是养懒汉,养寄生虫!”
金算盘还是边吃边诉苦:“道理我懂,就是肚子老空。”
郑书记听了,马上脸色骤变:“你还要这样说,我一粒粮食都不给!”停了停,又揭他的老底,“谁人不知?你家的大谷柜现在还满冬冬的尽是粮!”
金算盘听了,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差点连筷子都掉了。他想,我家里的事他怎么也这样清楚?不过他善于掩饰自己的感情,马上又微笑着应酬:“承书记好言,我家柜里若有稻谷,在梦里也会笑的。”
郑书记听了,喃喃着:“有人说你是人精,一点不错;可惜你金(精)在只替自己打算,只会挖社会主义墙脚,出社会主义的丑!”
金算盘一边一个劲儿往嘴里送饭,一边一股脑儿频频点头,只是说不清是为吃饭点头,还是为郑书记的话点头。
待金算盘吃得差不多了,郑书记把一本粮证丢到他面前,说:“统销粮早已批完了。这是这次会议领到的一点点救济粮,特意提前批了一百斤给你,钱也在上面,你只管挑起箩筐去粮站就行了。记住,今后不要再嚷什么‘特困’特饿,不然你又有新外号——‘柳特困’了。这是看在你是真正的贫农份上做出的特例,希望你今后要为毛主席争气,不要再干出丑化社会主义的傻事来!”
这时候,金算盘饭已吃完,他认真听着,两眼瞪着崭新的粮证,双手摸摸有点腆的肚皮 ,欢喜得连粘在胡茬上的饭粒都忘了揩。今天他金算盘不仅赚了个钵满盆满,还得了个肚满箩满——真是双双“丰收”呀!他心里好欢喜。志得意满之后,他怀揣令人振奋的新粮证,在黄昏时候,笑嘻嘻地回到了柳河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