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小半斤冒着严寒,瑟瑟缩缩从龙液池回到老木屋,已经疲惫不堪,连跨进门坎都感到吃力。衣洗了,裤也洗了,但是冷风一吹,又变成冰块,穿在身上就像背着两块冰。身子洗了,头颅也洗了,但是鲜血依旧,“小红河”依旧,腹部的疼痛也一直不止。何止不止?受过半边耳的重拳猛击之后,疼痛之感更加强烈。他实在痛不欲生。他勉强迈进茶堂,想快点洗澡,快点换衣,抵御严寒;却见妻子正傻愣愣地坐在土地灶前烧水。灶门前,柴禾的余烬快要烧到她的鞋边,她也毫无觉察,全无反应。小妞子已经熟睡,身子横在她的两腿与腹部之间,头已经悬到她的腿下,离余烬只有毫厘之隔,随时都有灼伤之危,她也丝毫没有发觉。
小半斤瞧见这情状,忘了自己的疲惫和痛苦,吃力地提醒妻子:“你怎么啦?柴火都快烧到你们身上了!”
竹美人这才睁开眼一愣。她像从噩梦中惊醒了一般,发现自己和妞子真有烧身之险,才急忙把女儿端正。然后才手忙脚乱地捞起碎柴掬进灶膛,又赶忙拿起吹火筒给余火助燃。
小半斤虽然疲倦而且痛苦,但是神志却还清醒。精神也没被龙液池的浩劫击倒。老半斤的突出表现令他振奋,他的亲切呼唤更让他感到幸福,甜蜜。“夜明珠”的揭秘更拉近了父子之间的感情。他突然发现自己还有两座靠山:老半斤和“夜明珠”。老半斤是他的精神支柱,“夜明珠”是他的经济支柱。有了这两座靠山,两根支柱,龙液池浩劫摧不倒他,也压不垮他。他的家业依然有望复兴,他们的前途依然光明。但是,妻子的异常神色让他敏锐地感到她刚才受了意外刺激。他耐心询问:“谁欺负你了?”
竹美人神色惶惶地回答:“没……没有。”又胡乱捞起柴渣往灶膛里塞,以此掩饰自己的惊恐。
妻子失神到这种程度,还说“没有”,小半斤哪里肯信?他继续催促:“你说实话呀!”
“没……实在没……”童妃竹语无伦次,仍在无奈遮掩。
这令小半斤非常失望。他发现小妞子软绵绵的,更担心她的的安危,于是又问:“小妞子怎么样?有没有危险?”
竹美人也所答非所问:“妞子这会睡得出奇的香。”
小半斤见了听了,直摇头,他在心里直捣鼓:今天,童妃竹情绪很不正常!
随着时间的延长,竹美人渐渐从仙鹤草的魔影中摆脱出来,心也慢慢冷静下来。她鼓起勇气端详丈夫,发现丈夫衣裤虽然已经洗干净,伤口和鲜血却依旧,甚至有加重的迹象。她不由得鼻子一酸,落下泪来。她赶忙把熟睡的妞子放进房去,又回到土地灶前把柴火烧大烧旺;然后急切地催促:“衣服都冻成冰块了,你还不快点洗澡?水都快开了!”
小半斤知道妻子在想方设法回避,哪里有心洗澡?他赌气似的说:“你今天不说出个子丑寅卯,我就是冻成冰棍,也决不去洗!”
几年的相处告诉她,丈夫是个缺少文墨的拗相公,是一头倔强的青毛牛;她无法强迫他。因此几经踌躇之后,才噙着泪水诉说了刚才在卧房里发生的一那幕。
小半斤听了,忘了疲惫和痛苦,攥紧拳头就要跟仙鹤草算账去。
竹美人安慰他说:“你恼什么呀?他又没奈何我。你娘看得清清楚楚的,不信你去问你母亲。”
小半斤听了想,妻子话里的“他”,可能是指仙鹤草。一想到这个人,他难以咽下这口气。他想,从前,他千方百计阻止小妞子“准生”,想方设法迫使妻子绝育;昨天他把我的妻子吓得魂不附体,差点遭到蹂躏;妞子也被甩得死去活来,至今没有摆脱生命危险;今天,就在刚才,他又在龙液池上擅离职守,致使龙液池浩劫发生;现在还是贼心不死,企图奸污他的爱妻!这还了得!他真想跟仙鹤草拼个你死我活去。
这时,竹美人已经完全清醒过来。她依然以惊人的冷静好言劝告:“叔叔那边,在等着团圆,你现在还是这个样子,怎么去见人呀!凡事都要分个轻重缓急。现在压倒一切的是团圆!你懂吗?赶快洗澡去吧,还要换衣服呢。”
小半斤觉得妻子说得有理,他不能不服。当初说她是“一把手”,有点玩笑;现在看来,他当心服口服才是。于是决心暂时咽下这口气,先洗了澡换了衣再,或者父子团聚,全家团圆后再说。
竹美人又不安地问:“听说龙液池遭劫,真有这事?”龙液鱼是他们家明年再起步的基础,万万不能出事的。
小半斤垂头丧气地说:“实在不敢隐瞒,龙液鱼几乎被抢光了!”
如同五雷轰顶,童妃竹听见,霍地站起,两眼一白,差点晕倒。悲痛过后,她更恨仙鹤草,要不是他的出现,她或许能赶到龙液池,助丈夫一臂之力,龙液鱼或许能化险为夷,至少不会被抢掠得这么惨——这个可恶的畜生!她在心里诅咒,傍着间壁站了好久,才镇定下来。但她还是不敢全信?一池那么大的肥鱼,怎么会说抢劫殆尽就抢劫殆尽呢?于是又慎重反问:“龙液鱼……真的完了?”
经过痛定思痛的小半斤却异常淡定,仿佛刚才龙液池什么也没有发生。有了父亲,有了“夜明珠”,他小半斤输得起!怕什么!他因此答得很干脆:“莫说只抢劫了一季鱼,就是再抢劫一次我也不在乎!”
竹美人见丈夫在灾难面前,不仅没悲伤,没落泪;反而正气浩然,十分惊异。她揣摩丈夫一定依仗“夜明珠”,才有这样的气度,她于是献策:不如打电话告诉陈安老板,我们准备出售“夜明珠”!
小半斤听了,巴掌一拍,乐不可支:“是个办法!”于是从黑皮箱里掏出手机,就照着陈安老板的教导哇啦哇啦起来。
陈安老板在手机里告诉他,他已经回到桐木冲老家。接到小半斤的电话,他兴奋异常。于是不顾风雪、年迈和年关,驱车直奔柳河湾。
小半斤见珍宝变大钞有望,把手机一关,掬进裤袋,眉飞舞色起来。此时此刻,仿佛额上鲜血不流了,身上胸腹也不疼了。老木屋里外,早已紫气东来,蓬荜生辉。
童妃竹见夜明珠变钞票有望,脸上的愁云驱散了不少。但是这毕竟只是两根精神支柱中的一根,另一根怎么样,她实在没有把握;因为这一根比夜明珠更重要;所以她仍然轻松不起来。
小半斤见妻子愁肠万端,十分不安,于是把“父亲”在龙液池的出色表现一一相告,连“夜明珠”的吐露也没有隐瞒。说完,他拳头一再攥,掷地有声:“有了父亲,卖了‘夜明珠’,咱们明年修屋,再包龙液池,照样可以重头来!”
竹美人听了,虽然得到了一些宽慰,还是不断摇头。毕竟他们一年的辛苦牺牲得太惨!毕竟,这是他们这个家摆脱贫困的第一着棋,复兴家业的关键所在。现在第一着棋彻底失败了,复兴家业的希望完破灭了!老半斤那边又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她能不悲伤吗?她踉踉跄跄,在狭窄的茶堂里颠来倒去。她只觉得天在旋,地在转,一切身不由己……
小半斤见妻子气成这样,有点后悔把话说得太直率,太显山露水!刚才妻子还在有理有节地劝告他,现在却轮到他来劝妻子了,好不凄惨!但是转而又想,有什么办法呢?她横竖迟早要知道的呀!现在的办法是树立她的信心,挺过这道难关,准备团圆。谁去给她信心呢?首先当然是自己!除了自己呢,还有“父亲”——刚才那个在龙液池为他拼命,与他并肩战斗的老半斤!于是他再一次劝告妻子:“咱们还有父亲和‘夜明珠’在,不怕!”
竹美人见丈夫没有被龙液池的浩劫击倒,“父亲”的表现又如此地让她肃然起敬,悲哀的情绪减轻了不少。“夜明珠”的存在,更加鼓励她化悲痛为力量,继续挺起胸膛为人。她忍着悲伤,给丈夫端出澡盆,打了热水,又催促丈夫赶快洗澡驱寒。他们谈不上什么洗澡堂,所以跟白铁锤他们一样,洗澡都是放在卧房里。她给丈夫寻来了该换的衣服,又不顾天寒地冻水冷刺骨,提上小半斤的衣裤去柳河坝上搓洗去了。在坝上,她又想起“父亲”也可能需要热水驱寒,于是拧干衣裤又回老木屋去。她晾好衣裤,又重新回到茶堂里,重拾柴禾再添水,第二次烧起热水来。她要让“父亲”也过来洗把热水澡,喝碗辣姜汤呢。从老半斤今天的表现看,她深信,只要有这样的“父亲”在,咱们就不怕!只要有“夜明珠”在,咱们就不怕亏!咱们这个家就垮不了!明年,咱们依然有希望,有奔头!
竹美人想是这么想,说也是这样说,做也是这么做,不过依旧心事重重。除了“夜明珠”,他们突然间又变得一无所有了!远水难解近渴。“夜明珠”不能马上变成哗哗响的大钞,解不了她的燃眉之急;她能不悲观、不失望吗?想到这里,她又觉得困难重重,前途漫漫,看不见尽头。她跌跌撞撞,几乎又要晕倒。但是她竭力撑持住。屋外,天寒地冻,风雪飘零。今天不仅高处不胜寒,在老木屋里也有难以抵御的严寒。年已花甲的“父亲”,更需要驱寒提神。如今老半斤已是他们一家人继续生存的唯一依靠,“柳杨豪府”是他们唯一的立足之地……想到这里,老半斤那青毛牛一般的倔强形象仿佛就在眼前,她也感到仍然有靠山,有温暖,有希望。他们的前途依然光明。她不顾自身的虚弱,抱起刚醒的妞子坐在灶前,给老半斤烧水,给半斤父子熬汤。
竹美人又想着自己的“父亲”。她是一个从没见过生身父亲的人。那个“父亲”远在天边,这一辈子可能没法享受他的怜爱、关心和幸福了,甚至看一眼都是奢望;所以她也跟小半斤一样,把老半斤看成是自己的真父亲,真靠山。有了这座靠山,再加上价值不菲的“夜明珠”,他们依然可以重整旗鼓,东山再起。有了新家,他们仍然能够披荆斩棘,再奔前程!
水烧热了,姜汤也熬好了。竹美人这才从茶堂里出来,绕道堂屋,来到晒谷坪上喘气。不料刚抬头,晒谷坪墈下,兜底胡子的形象晃了一下,她不由得又是一惊。
兜底胡子人是不见了,他的魔影却在童妃竹眼前久久不散:“现已除夕,人人都在家里忙着过年,他跑到柳河湾来干什么呀?”竹美人想,“以他的油嘴滑舌,是很容易泄露她的天机的!”不过转而又想,“不怕!丈夫马上就要认父,父子马上就要团聚,全家马上就要团圆,到时候我再把自己的真实身世公之于众——我怕谁呀?”如此,不仅能给老、小半斤一个惊喜,也给柳河湾人一个意外。让他们惊叹去吧,诅咒去吧,一对“野生”的夫妇,照样有生的权利,一样有活的天地,同样能做堂堂正正的柳河湾人!
小半斤洗了热水澡后,体力和精神更加好了。见妻子不像刚才黯然神伤,他也坐到土地灶前,再次鼓励妻子一定要挺住。
竹美人是个深明大义的人,他见丈夫仍然铮铮铁汉一般,没有被龙液池的浩劫击倒击垮,没有她想象的那么悲观失望,她也自觉驱散心头的愁云惨雾,信心倍增:“对!咱们团圆以后,只要父子捆齐把子,全家团结一心,照样能重养龙液鱼,夺取龙液池的第二次丰收!还要把‘夜明珠’变成哗哗响的大钞,在‘柳杨豪府’建一座远胜舍命王的高楼大厦!”
小半斤没有想到妻子这么有血性,这么快就醒悟过来。他终于彻底摆脱了龙液池浩劫的阴霾,对野崽“认父”也信心十足,对全家团圆更是信心百倍。
就这样,夫妻之间互相安慰,互相鼓励,决心在重重的灾难面前砥柱中流,携手建设温馨的新家园。
竹美人又要丈夫去湾东叫“父亲”过来洗澡,喝姜汤,恢复体力和精神。
小半斤想了想说:“人就别叫了,这么窄的地方,他会感到不方便的。至于姜汤由我代劳算了。”说完,拿出菜碗,把姜汤一倒,凉了没几分钟,端起就喝。喝完汤,又吆喝妻子:“拿西服来,领带也要配上,还有皮鞋。你们的旧装暂时换不掉了,但是你们三母女还是要穿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咱们好好准备,一齐过湾东去,迎接团圆的神圣时刻到来!”
竹美人知道,现在丈夫跟她一样,把“认父”作为他们生存的唯一希望,唯一的选择。同艰共苦,相濡以沫,她也多少得到一点慰藉。她更知道丈夫要换穿戴,是为出席团圆盛宴,为了全家团聚;为了让柳河湾人相信,龙液池的浩劫没把她的丈夫击垮,也没有把她和这个家击垮。咱们应该表现得不屈不挠、精神抖擞才是。因此她听了丈夫的话,二话没说,抹掉泪水,迅速给全家大小寻找衣服去。
竹美人很满意丈夫的胆识和气量,她内心也升起了继续奋斗下去的希望。她知道今天丈夫要刻意打扮一番,不光是为了团圆,同时是想做给柳河湾那些不怀好意的人瞧瞧,他小半斤还是好汉一条,铁骨一尊!她理当尽力而为。在广东时,她就特意给他备的那套西服,除了试身时穿了一下,回来后一直舍不得穿。连去杨家岭给他大舅祝寿也舍不得拿出来试一下。她便连同全新的领带,外加白棉袜、黑皮鞋,也一齐拿了出来。西服是套装,都是藏青色的,领带则是玫瑰红,不仅颜色搭配得好,整体而言,既鲜明又和谐。雪白的袜子和油亮的黑皮鞋互相映衬,更为他这身着装添了色,增了光。小半斤从头到脚换了个干净与彻底,他重新显示出他那张粗发浓眉黑眼珠的“庐山真面目”,他依然是柳河湾堂堂男子一个,柳湾村伟岸丈夫一名。
人逢喜事精神爽。如意的着装让小半斤精神又提升了一步。腹痛也似乎减轻了。血已止住,未愈的伤口仿佛也忽然愈合了。他着好新装后,竹美人又给他作了一番认真整理。如今的他,西装革履,面貌一新。他潇洒俊逸,春风得意。竹美人尽情地端详着丈夫的全新形象,情不自禁地抿嘴而笑。她自觉当初向丈夫许以终身时,没有走眼;后来为丈夫选衣料时也没有分神,她感到欣慰。柳河湾没有什么提神灵丹,只有“自制”的辣姜妙汤。小半斤敞开肚皮,又喝了三碗辣姜汤,精神终于彻底振作了起来。
忙完给丈夫的修饰打扮,竹美人又着手给女儿换装。她似乎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到来。所以尽管手头拮据,她还是没等龙液鱼变成哗哗响的钞票,就把槽坊歇业留下的本钱拿出来,给孩子们都备了一套价廉物美的童装。她给她们姐妹穿上一试,居然还挺合身,她高兴极了。为了增添一点新意,她用红头绳给囡子扎了两个小羊角辫。囡子因此显得格外精灵,神气。囡子脸模子也葵瓜子一般,很像她,她也仿佛从女儿身上看到了自己的童年,一种莫名其妙的幸福感在心头油然而生;只是小妞子依旧软绵绵的,死活不明,未免令人担心。
给丈夫和孩子忙完了,她才开始修饰自己。自从做了母亲,为了生活方便,她已剪去了羊角辫,改成了浅浅的盘发。她的那张本来就很美的瓜子脸,因此显得越发和谐端庄。剑一样的浓眉,凤眼一般的眸子也更加楚楚动人。她仙姿玉色,风韵犹存,因此更显得格外妩媚动人。回到柳河湾以后,为了成家立业,她就没给自己添过一寸新布。小半斤又不善“于细微处见真诚”,只会大大咧咧催促她自己去吴同县城打理一番,至少要买一套新装,但是又不悉心奉陪。因此她每次都好心地谢绝了。所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竹美人还是童妃竹,竹美人依然是质朴无华的陈安女;舜皇山上的泪斑竹,降龙台上的小茅竹,真是朴素坚贞到了极点。就是今天,她也只能换上从广东回来时穿过的那套旧素装。这是她最心仪的一套“礼服”,还是唯一的。虽然由于岁月蹉跎,它已变得半新半旧;然而由于她穿得少,洗得净,折迭得平服,保管得很好;今天穿在身上依然款款如新,得体大方。她照样明眸皓齿,眉清目秀;她照样朴素大方,端庄贤淑;她依然芙蓉出水一般,亭亭玉立,既动人、又惊心。就是林黛玉见了,也会暗生三分嫉妒。小半斤见了,尽管妻子已经“旧貌换新颜”,他还是流出了既激动又愧疚的泪水。妻子到柳河湾好几年了,他没给她添过一根新纱,作为丈夫,他不称职。他愧对他的贤妻啊!
小半斤待妻子和儿女都换好新装后,全家四口特意在“穿衣镜”——那个回来第一天就挂在老木屋的窗子下的——巴掌大的桃形镜前,留下一个短暂的“合影”。这是他们家“第一张”,也是唯一的一张“全家福”。“合影”里,几乎个个心情舒畅,人人喜笑颜开。龙液池浩劫的阴霾被这张充满温馨的“全家福”涤荡得一乾二净。团圆在即,他们很快就可以有爹有爷可叫,有地立足,还有兴建新宇的足够天地。他们的家庭依然美满幸福。他们的前面依然光明灿烂。
小半斤“回归”,对他们而言,类似婚嫁,本应由对方上门,亲自迎接才行。但是他们更知道,“爷爷”那头,本来就人丁不多,今年又喜逢在北京的大爷爷古稀大寿,在外面的因此都去了北京,所以人手更少,一定忙不过来。于是不等石头城的长辈上门“接亲”,竹美人就建议小半斤率领全家,欣然先往。
不想刚刚起步,柳书凡还是带着船老板一帮人兴致勃勃地“接亲”来了。船老板腋下揢着几盘大鞭炮。随行的按照柳河湾的风俗,打了两个葵花杆火把,提了个小火桶,真的迎接新郎新娘一般。老木屋外,晒谷坪里,顿时鞭炮哔啵,青烟缭绕,筒状爆竹也直上苍穹,声震云天,热闹非凡。老木屋的破败与晦涩,仿佛也被这少有的热闹赶跑了。
柳书凡自从娶回童三媛,把自己身上的修饰、换洗大权囫囵儿交给了她。真正过起了“女主内男主外”的夫妻生活。他们虽然告别了赤贫,但是收入到底有限;又由于家业初创,改造了“石头城”以后,紧接着就是育人,送孩子们读书;因此手头依旧拮据。这种拮据表现在穿着上,就是常常旧衣当作新衣穿,不打补丁就算是礼服,跟童妃竹的情况大体相似。例如今天,作为迎娶“新娘”的族长,童三媛也只能给他着一身陈旧的青纱卡质的中山装。虽然也洗得一尘不染,折得整整齐齐,熨得服服帖帖,穿在身上,给人以高尚质朴的严肃感。只是毕竟太陈旧了一点,到底显得寒酸。然而柳书凡穿在身上,依然大大方方,无拘无束,没有半点自惭形秽的样子。此刻的他,正仪表堂堂,英姿焕发,昂首阔步地给“新郎”“新娘”在后护驾呢。
单峰驼、双六早自然没像杨家岭人一样,出门“迎客”,随行“送亲”,更谈不上“倾巢而出”,连小痞子也没有出来“陪轿”。更不要说东北虎和白铁锤了。
单峰驼一家不出来迎客“送亲”,是柳书凡早就料到的事。柳书凡他们来到老木屋西头,见小半斤一家人早已面貌一新,准备“出阁”,异常高兴,也非常感动。他也深深感到,小半斤这个家并没有被龙液池的浩劫击倒,难能可贵!他见他们一家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赶忙依例到堂屋里作了揖,就指示船老板率领小半斤一家子告别老木屋,特意沿着小柳溪,由西往东,绕道而行,徐徐离去。迎亲队伍依然由两吧葵花杆火把打前站,小半斤携着囡子走在火把后面,竹美人抱着小妞子在后紧随。之后是船老板。柳书凡依然在最后“护驾”。一路上哔啵鞭炮,不绝于耳。他们以此昭告天下,尤其要向柳河湾人,特别是满房人明示,小半斤“回家”了,小半斤真的要“认贼作父”了,老、少半斤就要团聚,老、小半斤全家人真的要团圆了!
热烈的爆竹震撼了双六早的心,她忍耐不住,不顾单峰驼的阻挠,拉开门缝瞅了一眼。她那布满皱纹的团鱼脸上,多少有些无奈。不意,她的举动却引起单峰驼的恼怒。他睁大牛眼,扬起巴掌,给双六早扇了两个响亮的耳光。双六早捂着痛处,只有忍受的份儿,没想到要回手。她年轻时候的那股泼辣劲,如今已经荡然无存。
“迎亲”队伍走完小柳溪,重新进入老槽门,往理发师家的石头新城进发。一路上,柳河湾人不顾团年前的忙碌,怀着不同的心情走出来,观看柳河湾的这桩别开生面的“迎亲喜事”,前无古人的团圆新举。
远在柳书凡率队出门“迎亲”前,理发师家的石头新城里就嘉宾莅临,亲朋渐至,其中有迟县长、郑书记、“稻香老农”、老夫子等。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柳是豪也跟他们同行。他是应吴同县“对台办”的热情邀请,特意赶回大陆的。“对台办”的同志告诉他,瘦猴子的命案,经过艰难的调查取证,已经浮出水面,春节前就可以见分晓。希望他回来见证那个扬眉吐气的时刻。柳是豪接到邀请,异常兴奋。于是不顾年迈,也不顾春节在即,飞越台湾海峡,毅然返乡。他们都作为上宾在神龛东边围着圆桌端然而坐。迟县长他们都已离休或退休,恰好住在一个小区里,是柳宝秋给他们发的信息。柳宝秋也在这个小区里居住。他们搭乘的是吴同县公安局专为迟县长和郑书记提供的专车——一辆专用中巴。迟县长没忘记提上多年没提的黑色公文包。他们此行接受多项神圣使命。在柳河桥下车后,他们听说而且瞧见有野崽野父相认的新鲜事,还要在柳家小苑门前举行“团圆盛宴”。于是灵活一番,就地“办公”。于是慕名来到理发师的石头新城。信息传递人柳宝秋也随车而至。他们在柳河桥头下车以后,迟县长嘱咐司机权当一回“镇宅大将”:守住桥头,只许人进,不许人出。真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进入柳河湾,郑书记又千方百计找到村民组长柳鲁班,要他相机看好两个人:老野狗和杨癞子。迟县长他们到达理发师家不久,又听说龙液池遭劫,都很惊讶,想去看个究竟,柳书平告诉他们,龙液鱼早已抢劫殆尽,人去池空,惨不忍睹。他们听了,都驻足而立,扼腕叹息。他们走出石头新城,抬眼一瞧,柳河坝上,尽是洗涤龙液鱼的人,就小吃一惊。再望去龙液池的路上,只见盛得小山一样的篓子、桶子、箩筐,从龙液池络绎而来,连绵不绝。柳河湾以外的也大都满意而来,提着各种式样却都载得满满的载具,四散而去。他们越发感到惊恐失色。恰在这时,船老板垂头丧气而回。经过询问,船老板一字不漏地向上级领导反映了龙液池遭劫的前前后后……他们听了,个个顿足捶胸,叹息不已。因此他们不仅清楚了龙液池遭劫的惨像,也知道聚众抢劫的罪魁祸首,还知道了半斤“父子”横扫浩劫阴霾,凛凛然就要相认,全家也马上就要团圆。更知道小半斤一家,对未来信心十足,无限憧憬。他们更加感动。
柳书凡率队出门“迎亲”时,柳河湾人不仅都从龙液池“满载而归”,而且基本上换洗完毕,各家户主陆续来到柳书平家。他们之中,有些是大家非常熟悉的,如饿蚂蝗、超强人、仙鹤草等;有些则不怎么熟悉。老野狗也早已告别“柳杨豪府”,悄悄坐在理发师家堂屋右边的旮旯里,跟迟县长、郑书记他们各为东、西。他不敢正视迟县长他们,只好将双手搭在拐棍上,又将下巴托在手背上,眯着驴眼,不时悄悄张望,有几分得意,也有几分担忧。他刚才在“柳杨豪府”跟杨癞子、老半斤以及新到的兜底胡子欢聚一堂。如今的他酒已喝,鱼已尝,饭已饱,饥饿暂时离开了他。他执导的柳河湾大剧即将成功落幕。他壮志已酬,全身而退。他踌躇满志,悠然自得。
郑书记指着老瘾客告诉迟县长,西边旮旯里那个拄拐棍的老家伙就是他们今天要“物色”的对象——柳是仁。
迟县长瞧瞧这位似曾相识的“老贫农”,意味深长地点了一下头。他暗喜今天的“办公”地点没有选错。迟县长又要郑书记给他寻找一个丢了半边耳朵的男子汉,但是郑书记还没来得及明察暗访。
仙鹤草也坐在老野狗旁边,但是他显得很无奈。一方面,他为满脸的伤痕迟迟不去而十分苦恼,不想见人;同时又为刚才的错失良机而愤懑不已。他自觉脸上无光,只好把头垂下。超强人看见堂屋里坐着迟县长,吓了一跳。迟县长既是他的提携者,又是他的“清场人”,除了小诸葛和老实人,就数迟县长最熟悉他的“前科”。郑书记在处理小嫩伢命案没将他戴上铐子,投进牢房,是他的大恩人,在这样的恩人面前贪图口福,太可耻了,因此他没敢再望一眼县官大人和郑书记就灰溜溜地折回去了。
在柳河湾,这类见证式的筵宴是不需要做任何人情的,赴宴者只要捏一挂 三五寸来长的小鞭炮,表示祝贺;再用两个肩膀抬张嘴,就可以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席,就可以吃个大腹便便,酩酊大醉。末了,大笔一挥,在契约上书上自己的尊姓大名,就是响当当的“证人”。狗不理和“美国佬”听见柳河湾有这样的便宜酒喝,有这样的“证人”可做,就在龙液池大大地捞了一大把之后,分别时相互约好,一同去给半斤“父子”做“证人”。顺便弄杯酒喝。两人回到家里,胡乱换了一下外衣,掬上一挂三四寸长的小鞭炮,就不顾路遥,直奔柳河湾。在柳河桥,他们邂逅牛医华佗。牛师傅只知道龙液池今天放水捕鱼,是专为龙液鱼而来。到柳湾村才晓得龙液池遭劫,不胜惋惜。他通过“狗不理”和“美国佬”,又知道半斤“父子”今天团圆,又有几分意外。于是三人一齐往理发师家奔去。
美国佬和狗不理快到柳河桥的时候,瞅见迟县长和郑书记也来了,就跟超强人一样,心里发慌,掉头就往回跑。他们或许跟超强人一样,有“前科”掌握在两位领导手里。美国佬还在现龙坡顶就超越了打包崽父子仨;但没走几步就想起早晨驱赶他们的事,担心老半斤率柳河湾人向他报复,行到桥头,又抄小路溜回去了。狗不理见老朋友改变主意,他也有点心虚,半路折了回去。只有牛医华佗没做贼,心不虚,独个儿直往迟县长、郑书记面前奔去。
由于柳书笃的加盟,又由于柳书凡计划周到,家人齐心,团圆筵席的各项准备,仍能有条不紊地进行。“迎亲”队伍快到理发师晒谷坪时,平素锱铢必较的理发师,今天破例变得慷概大方起来。他不仅备了鞭炮,还备了爆竹,都置于最显眼的神龛两端。他从神龛上端下两盘脸盆大的鞭炮在晒谷坪上发开;两盘鞭炮就像两条长龙出现在人们面前。他又叫柳书笃也来帮忙施放爆竹。理发师把两条“长龙”一齐点燃,长龙又马上变成火龙。把个晒谷坪、柳河湾震得惊天价响。柳书笃的筒状爆竹也拖着长长的尾巴直上云天,声震苍穹,振耳欲聋。思维意识一向超前的船老板还令柳书笃带回了两桶烟花。他在理发师、笃哑巴准备施放鞭炮、爆竹的时候,及时把烟花端到柳河边,理发师、笃哑巴的鞭炮、爆竹一响,他的烟花就“哧”的一声迸射出五颜六色的彩光,冲破云雾的封锁,在低垂的天心绽放异彩,令人瞠目,令人震撼。响声和彩光或轮番出现,或交相辉映,汇成彩色的交响曲,动人心魄,炫人耳目,令人叹为观止。
快到晒谷坪的时候,船老板又托付人打开了“VCD”。动听的旋律马上在柳河湾上空萦绕开来。不过这回船老板放的不是《常回家看看》,也不是《难忘今宵》,而是《月儿弯弯照九州》——谁都知道,这是一支著名的悲情歌曲。
听到这悲凉的歌声,柳书凡很意外。他马上撂下迎亲队伍,跑到船老板面前,严肃责备:“在这号大喜的日子里,怎么能放这种悲情歌曲?”
谁知船老板有幸口齿伶俐,见叔叔出言不逊,他也歪打正着,振振有词:“今天的柳河湾,本来就有人欢喜有人愁。现在我们大房人在欢喜,在笑;但是满房人呢,他们也在欢喜,在笑吗?是真正的几家欢乐几家愁嘛!”
柳书凡知道,大约由于遗传基因作祟,这位侄子有时也跟老半斤一样,爱认个死理,争论无益,只得听之任之;不过他总觉得,这是个不祥之兆。
迟县长他们回到理发师的石头新城不久,“新郎”和“新娘”也率领孩子们“回来”了。他们都起身欢迎,好奇打量。他们看见“新郎”西装革履,举止自然;“新娘”亭亭玉立,朴素大方;囡子和妞子也穿戴一新,都暗暗称赞。称赞小半斤“像条汉子”。称赞竹美人端庄贤淑,柳湾无双,真正的美人一般。连“稻香老农”见了,惊羡之余,也自愧不如。她走到柳书凡面前,悄声赞叹:“简直是黛玉再世!”
小半斤和竹美人到了理发师家后,不像客人,倒像主人。他们不用柳书凡司仪,小半斤就在竹美人的暗示下,领着妻子女儿,悄悄走到神龛前,并排而立,向列祖列宗虔诚礼拜。拜了祖宗后,竹美人捽着小半斤的衣角,提醒他向叔伯婶子鞠躬。于是夫妻俩或携了囡子,或抱了妞子到柳书平、柳书凡……面前,论资排辈,叫了称呼,一一鞠躬,一一表谢。小半斤以为这样做后,算得上礼仪周全,大功告成了;谁知竹美人又轻轻拉了他一把,示意他到嘉宾面前施礼,还把小半斤推到她自己前面。于是在小半斤的“率领”下,全家人给每位嘉宾也一一施礼。礼毕,小半斤才掏出特备的精品“白沙烟”,逐一施与每位“客人”。待这些礼节程序履行完毕,小半斤拉上囡子;竹美人抱着妞子,一家人才在堂屋外的廊檐下坐下来小憩。
见了这支出众的小小礼仪之旅,宾客们都赞不绝口。粗心的人夸奖小半斤有礼有节,落落大方;眼尖的人则夸奖竹美人秀外慧中,品貌双全,是难得的女中闺秀,巾帼贤淑。
迟县长和郑书记看见,都相互交换眼色,连连赞叹。
柳是豪看见小半斤,还误以为是柳书吾的儿子老半斤。直到把时空观念调正,才恍然大悟。他不能不在心里感叹:祖孙俩也一个模样!他今天是怀着喜忧参半的心情跟迟县长和郑书记一道回柳河湾的。迟县长告诉他,瘦猴子的命案已经调查得差不多了,就缺物证——杨癞子打死瘦猴子的那个枞树木桩。所以他今天既欢喜又有点忧虑。
柳书凡打量远近宾客,发现该来的都来了,柳河湾人,有些连“泥子大衣”都没来得及换掉就早早地赶来了,这使他非常感动。还有一位随车而来的人,更让他意想不到——柳宝秋。
柳宝秋一进屋就跟迟县长他们“不辞而别”,溜到老野狗坐的旮旯里,神秘地絮叨什么。
柳书凡对所有嘉宾,无论贵贱,都一一握手,表示欢迎。柳书凡没有被柳宝秋的得意神色所惊扰,也彬彬有礼地回敬一个更得意的微笑。唯一没到的是单峰驼、白铁锤父子。这是意料中事,并不奇怪,也无碍大局。不知为什么,这次舍命王——柳特困也没有到。
天公依然不肯作美,它也像三岁孩子的脸,说变就变。早晨艳阳高照,刚才就风雨交加,这下又突然北风呼啸,彤云密布,还撒起沙豆子来。柳河湾人有自己的气象谚语:沙雪垫底,准备油盐柴米。意思是说,先下沙雪,随之必有大雪乃至冰冻天气到来,要早做抗寒准备。好在今天每张桌下都备有炭木子,堂屋里炭火很快就燃旺了。各方贵宾都围火而坐,烤火取暖,没多久堂屋里就暖融融的。再细细打量,柳书凡还发现了一个新气象:即使是这样的严寒天气,也很少有人穿棉衣或棉大衣。县城来客,无论老少,个个挺胸腆肚,西装革履,十分精神。连已步入耄耋之年的迟县长、郑书记也风度翩翩,精神矍铄,明显地“西化”了。就连在杨家岭挖煤的柳河湾人也全着西装,变成了少见的着西服的“煤炭工人“,实在令人刮目。小半斤那身全部“西化”了的装束就更不用说了。反观自己,还是那身陈旧的中山装,没能与时俱进,真有点自惭形秽了。好在老野狗杨癞子他们更落后——还是那件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的黄皮棉大衣,而且非常肮脏,他才得到一些安慰。
小妞子软绵绵的又睡着了,竹美人把小妞子递给程半仙,请她放到她老人家床上去。她自己则洗净双手,才端起冰盘,逐一给新到的客人施茶、施葵瓜子,俨然主人一般。施予的顺序也有条不紊,先施茶,再施瓜子。原来负责这两样工作的程半仙和童三媛及书凡姐反而“失业”了。小囡子也没闲着,主动给客人接杯子,接过的杯子还能放回茶几上。今天的茶也是柳湾名茗——“救兵粮”。宾客们见母女俩如此人勤手快,彬彬有礼;嘴上没说,心里却由衷称赞。整个堂屋了洋溢着欢悦祥和的气氛。客人们都严肃地等候老少半斤一家团圆的神圣时刻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