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柳书凡直接请上讲台的是柳湾小学的校长,外号“老夫子”的现龙坡人。他去五七大学没几年,因与农中的领导合不来,又愤然回到了柳湾小学,当起了小小的小学校长。
老夫子其实一点也不老,才三十来岁。他身材不高,大约一米五几,属于勉强摆脱了侏儒状态的那种人。他是吴同师范的毕业生,有教小学的基本学历,专业也对口;在当时是比较合格的小学教师。他出身贫农,靠读翻身书得以成才,是新中国第一代文化翻身的贫农子女。
老夫子有个特点,除了炎炎夏天,喜欢“笼手”——把两个手互相掬进“对方”的袖管里,然后优哉游哉一番。这姿态有点像旧时那些穿长袍马褂而又悠然自在的老夫子形象,所以柳湾村人送给他这个雅号。他喜欢柳湾村,也喜欢柳湾小学,尤其喜欢柳河湾,笃信夜郎王的确到此一游,认为它的确是神仙居住的地方,比他们现龙坡强多了。所以自从分配到柳湾小学以后,除了到五七大学呆过几年,上级调他到哪里,他都不去。他是柳湾小学为数不多的公办教师,算得上柳湾村的半个村民。
柳湾小学的民办教师,跟其他学校的民办教师一样,是一种“亦公亦民”,或“亦工亦农”的职业。说明了,就是在学校教书,算大队的上调劳动力,回生产队记工分,政府每月补助5元生活费。在当时,从事这种职业的人,无论是政治地位,还是经济地位,都是相当低的,光跟公办教师比就有天壤之别,因而为许多人所不齿。但是,柳书凡却把它视为至宝,异常珍惜。因为他到底基本挣脱了柳河湾这座地狱的桎梏,跳出了柳河湾这个樊笼;在经济上也摆脱了赤贫状态,每月到底能看见一个“麻大伍”了。
柳书凡认定,目前的这份工作尽管还不像“工作”,但是他仍然把它看成是跳出苦海,逃出烂泥坑的起点,是迈向新生活的第一步,是自己将来著书立说的经济基础。因此从他走上讲台的第一天起,他就严格要求自己:1.管住自己的嘴,不说不利于社会主义,特别是不利于贫农下中农的话;2.管住自己的手,不打学生,不虐待学生,特别是贫农、下中农的子女;3.积极钻研业务,努力提高教学能力,争取早出教学成果。第一条和第二条的实质就是在政治上站稳脚跟,第三条实质是就是在业务上打牢基础。他认为只有这样,才能避免重返柳河湾的厄运,才能为将来的发展砌上一块牢固的基石。他深知,只要恪守谨慎,做到第一、二条并不难;但要做到第三条,则还有一段艰难的路要走。他小学、中学上的都是吴同的重点学校,他能歌善舞,会写会画,在学校是一名全面发展的好学生;这样的人教小学,只愁大材小用,不愁基础知识不足。不过他更知道,拥有知识是一回事,能不能把知识有效地传授给学生又是一回事。这里面有一个方法问题,也就是能力问题。他没有上过中师,属于教师队伍中的“杂牌军”。杂牌军的优点是知识比较丰富,知识面比较宽;缺点就是没有受过专业训练,缺乏实践,缺少方法。因此他很注意向同事们学习,尤其是向老夫子他们请教。对学生,特别是对贫农下中农子女,总是热情呵护,积极培养,切忌触碰他们,以防横祸加身。他自以为如此老老实实做人,扎扎实实教书,就会像某首歌词里面说的那样:好人一路平安。谁知一股妖风刮来,又把他吓得胆战心寒,全身尽出冷汗,还差点“打道回湾”。
事情是这样的。他上课没几天,小诸葛杨秘书兴致勃勃地来到玉玺坪。笑容可掬地把校长老夫子叫到大队办公室去。——读者想来没有忘记,这时柳湾大队的办公室就在大礼堂舞台对面的红砖房子里,就是“囚禁”过柳书凡的地方。老夫子人小胆大,又在柳湾小学呆过多年,对小诸葛有一定了解。他没有被小诸葛的伪装所迷惑。他笼着双手,跟在小诸葛后面,优哉游哉,从容而行,真的有点老成达练的老夫子派头。
老师们一瞧见小诸葛满脸堆笑的样子,就断定他的出现一定不是什么好事。因为他们都知道,小诸葛老奸巨猾,城府很深,平时不轻易造访玉玺坪。他平素总喜欢在自己的“诸葛茅庐”办公就是证明。今天他如此踌躇满志,一定要办什么大事,而且马上就可以看个水落石出。他们都窃窃私语,暗中议论。几个好奇心强的青年教师还挤眉弄眼,悄悄走到办公室墙下搞“窃听”。好在当时柳书凡在房里专心备课,没有看到小诸葛那张涂了颜色的铜盆脸,也没有听见同事们的议论,不然他更会吓得惶惶不可终日。
大礼堂是村上自力更生修建的;因为缺钱,修得不怎么好。隔音能力尤其差。墙内说话,墙外听得一清二楚;反之亦然。大队办公室也一样。
青年教师们蹑手蹑脚,小心而行。还没到达办公室墙下,就听见里面传出小诸葛的吼声:“是谁叫你把柳书凡请上讲台的?”这严厉的训斥与刚才的满面笑容形成巨大的反差。青年教师们不由得缩着舌头,骇然一惊。
“我。”是老夫子的声音。从这声音,仿佛看到老夫子不打算屈从的形象。
“是谁给你这个权力?”还是小诸葛的声音,从音色听得出,他气焰比刚才更嚣张,“小学是大队支部和革委办的,你区区一个小学教师,居然敢凌驾于大队支部和革委之上,这还了得!”
“本人的确是一名微不足道的小学教师,也自知没有‘凌驾’的资格,所以不敢超越雷池半步。我仅仅在按上级的指示办事。说明了,就是奉命行事!”又是老夫子的声音。他把“奉命行事”四字说得特重。由此可以判断,老夫子没有被小诸葛的气焰吓破胆,真有点夫子雅量。
“我就是柳湾小学的上级之一,我赋予你什么‘命’?”小诸葛气焰成直线上升,简直在以柳湾村的太上皇自居。
“请你不要忘记,柳湾小学是接受双重领导的!”听得出,老夫子也开始反击了,“不信你向文教办兴师问罪去!要不然找柳河公社党委和革委也可以!”他后发制人,气势也咄咄逼人,足以跟小诸葛分庭抗礼。
“你……你!”听得出小诸葛气急败坏。他分明想回敬一颗更厉害的子弹——“人小鬼大”;但又底气不足,只好支吾其词。办公室里传出急促的脚步声,铜盆脸显然在为没有过硬的回击手段而急得团团转。老半天了,办公室才传出他的余音,“咱们走着瞧!”
“晚生一定奉陪!”老夫子说,真似闲庭信步,“诸葛先生,若没有别的什么事,小的告辞了!”音犹未了,老夫子已从办公室悄然走出。他照样笼着双手,从容而行。他没有回顾,也没有左右张望,一直往他的“校长室”走去。老师们,包括在“窃听”的青年教师,马上追上去,跟在老夫子的屁股后面问这问那。
“柳书凡教书又成了问题?”对办公室里的情况已经了如指掌的青年教师首先发问。
“你们既然已经听到,为什么还要问我——明知故问!”老夫子以守为攻,还是后发制人。同时用两个梆硬的袖筒指着两位青年教师:明知故问的就是你们!
“我们正为柳书凡老师捏着一把汗呢。要知道,人家‘出湾’比杨子荣‘上山’还艰难。他能走到今天,多不容易呀!”没有参加“窃听”的中年教师接着说,眼圈都潮润了。他们已经从校长跟青年教师的简短对话中明白了事情的大概,也都在为柳书凡的去留担忧。须知,在柳湾大队,小诸葛是讲得话出,吃得人下的呀!
“不容易又怎么样?这不是我说了就算,也不是他杨大人说了就算的!他代表得了大队支部和革委?更不要说公社文教办,尤其是公社党委和革委了!”老夫子一副毫无所畏的样子。但也没忘记履行校长的神圣职责,“你们的话,哪里听到哪里了。随便外传,柳书凡若出了问题,唯你们是问!”脸色极其严肃,真有点“人小鬼大”的气派。
老师们见校长今天不苟言笑,揣摩出形势不容乐观,都悄然离去。之后的几个课间休息时间,老师们都用同情的目光悄悄打量柳书凡。而柳书凡依然大姑娘一般,大大咧咧,毫无觉察。
今天是礼拜六,校长守校,老师们上完课,只要把学生安全地送回家,就可以自由离校。
放学以后,待老师们都走光了,老夫子以下棋为名,把柳书凡叫到“校长室”。
乡村学校,可供消遣的娱乐设施、设备都不多。中国象棋是为数不多的娱乐“设施”之一,柳湾小学既会下象棋又感兴趣的老师寥寥无几。唯一能跟老夫子捉对厮杀的只有柳书凡。因此老夫子叫他的时候,他答应得很爽快,撂下教案就走了过去。
所谓“校长室”,实在叫人哭笑不得。老师们的住房里,除了起码的一床一桌一椅子外,至少还有一两条方凳,以供校访的家长之需。可是校长室里,除了有三个“一”,连一条跛脚凳都没有。因为“校长室”离厨房太近,上课站累了的老师喜欢图方便,吃饭的时候,常常不请自去“校长室”,掐了凳子出来就一屁股坐下去;吃完饭又不兴“凳归原处”。久而久之,校长室里总是空空荡荡,条凳不存。学校没有专用的棋台,老夫子收拾一下办公桌,摆上一张纸质棋盘,就是辽阔的楚汉战场。唯一不同的是他比老师的住房里多了一个一米五、六高的卷柜。柳书凡熟悉这种情况,所以一旦校长叫他下棋,他就“不请自拿(凳子)”。
下象棋是他们的共同爱好。他们一到棋台两头坐下,就萌发了共同的兴趣,产生了共同的语言。老夫子不顾别人说三道四,毅然举荐柳书凡,除了基于人才难得,其中不能说全无个人成分,尤其是想觅得一位棋友。柳书凡在柳河湾当“奴隶”的时候,不管怎么劳累,怎么颓废,每逢周六放学,都要登上玉玺坪,跟老夫子厮杀一番,鏖战几盘的。
老夫子人小嘴不少,喉咙宽,食管大,吃饭速度快。柳书凡恰恰相反,身高嘴不宽,喉咙、食管也一般,吃起饭来,细咀细嚼,速度很慢。往往老夫子摆好棋局很久了,他才姗姗来迟。不过今天却有些异常。他掐了方凳进入校长室的时候,老夫子的办公桌上,既没“楚河汉界”,也无“士相马车”;柳书凡感到好奇怪。又见他依然笼着双手,在房子里踱来踱去,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他就更加不解。每临大事有静气!柳书凡知道老夫子个子虽不足道,但他果断的行事风格则有口皆碑。触景生情,柳书凡马上意识到:今天校长叫他,不为棋局,另有要事!什么要事呢?他琢磨不透。
柳书凡跟老夫子站在一起,就像骆驼与羊站在一块。柳书凡头顶都快够着天花板了,老夫子的头却还没有立柜高。好在两人都不愁没椅或凳坐;于是老夫子用肘子示意一番,两人就各自坐了下来。这样一来,他们高矮的反差程度才有所减小。
老夫子不喜欢兜圈子。待两人坐定,他先把小诸葛上午到学校跟他“交火”情况如实地复述了一遍。然后安慰棋友:“你的‘出湾’是光明正大的,手续也是齐全的,还是县里一竿子插到底的,所以不用惧怕。你回去之后,先把小诸葛到学校的情况向老支书如实反映,再听听他的意见。”他咽了把口水,像故意把话说得轻描淡写一些,“但是,出身如此,也不能不做好万一‘祸从天降’的准备。万一灾祸真的从天而降,你也要挺得住。男子汉就是要敢于面对,敢于担当!凡事都要拿得起,放得下。行行出状元,样样有出路。哪座山上没虎跃,那个大海没龙腾!”
柳书凡认真地听着。他这才想起今天校长叫他真的不是为了下棋。尽管老夫子说得平心静气,又正气十足;他的心还是重重地“咯噔”了一下。他知道,校长今天的话,既是真心诚意的心灵沟通,又是好心的安慰和鼓励。但是现实是如此的严峻,他不能不摇头叹气。才出地狱,又入炼狱;著书立说,成名成家的基础因此灰飞烟灭。他能不悲观,不失望吗?正是怀着这样悲苦的心情,他在当天晚上就拜访了老支书。
老支书还是住在老屋里,大体没变。这是一座大于老木屋,或“柳杨豪府”,又小于大木屋的中等木屋。他兄弟仨名义上各占三分之一。土改时他母亲还健在,住着半间。所以实际上每人只占四分之一,也就是半间房。可见居住是相当拥挤的。也可见土改时,他若住进柳家小苑去,也是理所当然的。可惜他“让”了。好在他土改后他傍着正屋用土砖修了偏屋,一家人才勉强有容身之所。偏屋是巴在正屋上的,修得也很简单。里面作住房;外面是茶堂,自然又兼做“会客室”——跟单峰驼的偏房差不多,只不过多了一面间墙。柳书凡今夜的拜访和谈话就是在这个“会客室”里进行的。
柳书凡首先根据校长反馈的信息向老支书作了更简单的汇报。
老支书听了以后,略作思考,很冷静地告诉他:“你这次‘出湾’,是公社党委和革委的集体决定,是基于你对柳河公社宣传战线做出的特殊贡献。县里也是点了头的;谁都休想否定!”他说得很坚决,很果断,分明是在给这位堂侄鼓劲,喂定心丸,“党委和革委敢于‘冒着风险’做出这样的大胆决定,不仅是基于你的表现和贡献,而且是根据毛主席和党中央‘给出路’的政策,中央还有具体部署。毛主席反复强调,不给出路(专指四类分子的子女)的政策,不是马克思主义的政策。所以你不用害怕,也不用担心,只管教好你的书就行。你以为他们一起哄,你就会像上次‘充军’杉木冲一样,乖乖地又回到柳河湾去?根本不可能!这是情况和性质完全不同的两码事!”
老支书的话的确能给柳书凡很大的强心作用;但是他仍然不能放心。须知,在那个贫下中农大于天的非常年代,一旦小诸葛纠集老瘾客、饿蚂蝗他们一齐向老支书发难,老支书还是独木难支的!而小诸葛在柳湾大队是有这个呼风唤雨,“改朝换代”的气魄,也有这个能力的!明眼人早就看清了,小诸葛正想跃跃欲试呢。只是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而已。现在机会来了,他能不劈波斩浪,趁势而为,乘势而上吗?在柳湾村,柳湾大队,尽人皆知,他的活动能量不知是老支书的多少倍呢!
老支书见柳书凡还是没有完全放心,又把县里、公社及柳湾村安排他的过程作了一番陈述。原来县里确实早就有安排柳书凡“出湾”的意向。最近县广播站要升级为广播局。要升级就要扩容,就要增加编制,就要招兵买马。柳书凡一直是县广播站投稿的最积极分子,笔杆子也硬,是他们招兵买马的重要对象。恰好这时上面下达了“给出路”的指示。广播局就想趁此之机,把柳书凡拉上去。经得县革委同意,他们就积极跟柳河公社联系。谁知,柳河公社也注意到了柳书凡的良好基础和表现,特别是郑书记早就看出了柳书凡的“利用价值”。恰好这时公社革委响应中央号召,把学校办到山上去——县办“五七”大学,公社也要办“五七”中学,也决定请柳书凡“出湾”。与此同时,公社文教办也赶来凑热闹,他们更清楚知识的价值,尤其知道柳书凡的全面发展,这对当小学教师多么重要。正好这时柳湾小学也要“增员”,他们早就跟老支书联系好了:一定把柳书凡“救出”柳河湾,又留在柳湾大队!但是这些好心人都有一个共同的弱点——担心“秋后算账”——下一个运动一来,拿柳书凡“出湾”大做文章。加之当时还是“文化革命”晚期,“四人帮”的气焰依然在全国甚嚣尘上;因此都有点不敢挑硬担。只有老支书,天不怕,地不怕,认为脑袋掉下不过菜碗大,书记掉了还有锄头把!他极力支持文教办,支持老夫子,终于在公社形成决议——让柳书凡走出柳河湾又留在柳湾村!所以柳书凡的“出湾”是在县里、公社、大队三级早已形成的共识,说它是一根竿子插到底的,也毫不为过。不过这根竿子只有老实人知道,还没到告诉小诸葛他们的时候;小诸葛因此蒙在鼓里。他因此错估了形势,还错误地认为,这才是一颗准级原子弹。前面已有了两颗炸弹,再加上这颗准级原子弹,一定会把老实人炸翻天,烂秀才也丝缕不存!机会终于来了,这样的好机会千载难逢!他要在柳湾大队“抢班夺权”,“改朝换代”了。他果断认定,这次老实人没跟他商量就自作主张,放虎出山,放龙入海,是严重丧失阶级立场的行为,是阶级斗争在新形势下的新表现!只要把这顶帽子往往老实人头上一扣,再把烂秀才陪老实人罩鱼、帮老实人填句等等一起上纲上线。三颗炮弹一齐向老实人发射出去,老实人就不打自倒。柳湾大队的第一把交椅他就唾手可得。从此他就可以坐在这把交椅上,稳稳当当地笑看老实人如何听他使唤,甚至像老瘾客玩弄烂秀才一样,把老实人也玩弄于股掌之中,那该是何等的爽快与写意啊!他的头颅这时简直热得烫手。他终于抛弃了自己一向秉持的,做什么事都首先静观其变的行事风格,迫不及待地跳了出来。他早就部署好,用烂秀才做靶子,先向老夫子发难,再向老实人开炮!不把老实人打翻在地,他决不罢休!老实人一倒,没了靠山的烂秀才,他就能轻而易举地打发回柳河湾;他又能悠然自得地坐在“诸葛茅庐”前的小柚树下,笑看老朋友如何摆弄腊麻蝈,玩弄瘦泥鳅,硬揻干麻槁;笑看老瘾客怎样使唤,摆弄老实人……一石二鸟,他诸葛孔明何乐而不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