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柳书凡陷进的何止是烂泥坑?何止是地域?他第二次跌入了人生的最低谷,再一次堕过了地狱,陷进了炼狱。他苦难深重,茫茫无边。他日日夜夜,在这个暗无天日的炼狱中苦苦挣扎,艰难度日。在这段艰难困苦的岁月里,唯一能给他安慰与勇气的是另一个不是二等公民的二等公民,她就是李泉儿。她,人是永远见不到了;但是,她的声音像战鼓一直在他脑海里频频作响,催他奋进;她的形象像战鼓催春一样一直在激励他排除万难,奋勇向前。他时刻记着她的铿锵言词:“一定要勇敢地活下去!”更没有忘记她的铮铮铁言:“你在这时候选择死正中他们的下怀!顽强地活下去才是最明智的选择!”金玉良言,至今掷地有声。有这样的信念作精神支持,他有什么理由不继续活下去,继续奋斗呢?
这一回,柳书凡的确没有趴下,更没去寻短见。郑书记对他陪宝梁叔罩夜雨“绝密消息”的冷静处理,也让他望到了一线生存的希望——世上还有深明大义、坚守正义的人在!于是,他一面以海纳百川的胸怀承载着因“全面专政”而带来的奚落、白眼、羞辱,乃至折磨;一面不畏艰苦,在应付日常劳动之余,孜孜不倦,或挑灯夜读,或默默耕耘。那时候国家困难,集体困难,黎民百姓更困难。柳河湾平均口粮实际不足三百斤(稻谷及其折算物)。柳书凡每年从年头累到年尾,都不得饱肚。衣不蔽体也是司空见惯的现象。照明依然停留在煤油时代,但是煤油照样紧缺。柳书凡还得靠“固体燃料”——松屎铸成的“猪屎铁”照明。理解他的人对他的这种精神十分钦佩,不理解他的人对他嗤之以鼻。连早已判了他“死刑”的老瘾客都一直疑惑不解:这个极好拿,捏不死,快揻断的家伙,怎么还不服死?夜已三更,“石头城”里为什么还亮着灯光?他在干什么……
成功不负有心人。渐渐的,在公社广播站,在县广播局,柳书凡的“声音”开始出现,没几年就频繁起来;各级的报纸上,柳书凡的文章也多起来;有时候他还能不露声色地去参加县里的短期培训班,国家包吃包住,还睡招待所;会期结束,上级还发工资和路费,享受与大队书记进城开会的同等待遇。随着“斗批改”的深入,写文章开始付稿费,投递员不时给他送来汇款单,报样刊样……而这些,整天想着烟酒,恋着女人的老瘾客是一无所知的。直到有一天,县委宣传部向他发来了参加业余新闻工作者的长期培训的通知;柳书凡估计再也瞒不住了,才持着通知向老瘾客请假;老瘾客这才赫然大惊。他睁着灰暗的驴眼瞪着柳书凡,在心里喊:“你原来真的没死?”
“会期几天?”老瘾客思想转不过弯来,言不由衷地问。
“三十天。”柳书凡照本宣科,不动声色,一字不改。
老瘾客几乎被吓出了冷汗:“这么久,离家这么远,你去哪里吃饭?去哪里过夜?”老瘾客疑心重重,继续刨根问底。他担心烂秀才另有企图!
“去柳书人家吧。”这回柳书凡不敢再照本宣科,不敢把跟大队书记的等同待遇据实“报告”“老皇爷”。他怕吓坏了老瘾客,招来意外的横祸。因为通知上写得分明:吃住都在吴同县招待所。柳书人在县城工作,是柳书平的第二位胞兄——柳书凡的堂兄;可以用他作幌子,搪塞一下。
“老孙子,你可得注意安全啊!”老瘾客怀疑柳书凡去参加“黑杀团”,只是拿不出证据,才没有直说;但是他还是没有忘记给柳书凡敲警钟。那时以湖南道县为最典型的湘桂边界几个相邻的县,的确大开杀戒,有不少人因“黑杀团”事件死于非命。中央为此发过布告。
“谢谢你的提醒,我会注意的。”柳书凡淡然而答,在心里暗笑。他从容地告别了这位爷爷兼“皇上”,满怀信心往吴同县城去了。
这天,天刚黑,老瘾客破例又连澡也顾不上洗,就往杨家岭上爬去。他想,这才是真正的阶级斗争新动向!说不定柳书凡就要拿他老瘾客首先开刀!他必须立即报告好朋友兼好领导杨秘书,一面商量对策,一面提醒他也提防着点。
上杨家岭要爬一个又长又陡的大坡。老瘾客爬杨家上岭,拱进“诸葛茅庐”,已是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他见了小诸葛,气也顾不上喘一口,就大声号呼:“烂秀才要请一个月假,怕是要参加黑杀团去!他要反攻倒算,我们要人头落地了!”
小诸葛见老瘾客吓走了魂似的,冷着铜盆脸,心里好笑。他早得到公社革委特意给他的特别“通知”:不许横加阻拦!他递上一支香烟,好心安慰老瘾客:“他不是去参加什么黑杀团,是去县城开会。公社党委还特意通知我们要多加关照呢。”一面提了条矮凳给他坐,让他冷静下来。
老瘾客哪里肯信?更无心坐下去:“一个被玩腻了的腊麻蝈,一条快要被他掐死的瘦泥鳅,一根快要被他揻成两截,扔进火坑的干麻槁,一个被他捏得快要进坟坑的烂秀才,老鳏夫,也配去县城开会?谁请他?哪个敢批准?”他不仅振振有词,还火药味十足,大有兴师问罪的架势。仿佛眼前的小诸葛就是邀请者,批准人。
小诸葛故意张开厚嘴唇,放大嗓门吼他:“中共吴同县县委请的,柳河公社党委批的,白纸黑字大红印,你瞧也没瞧?”
老瘾客驴面马上变成哭脸。这回他不能不实话实说了:“我斗大的字不识半升,看与不看都一样——这,你是知道的嘛!”但他还是将信将疑:“他还说要去一个月,他身无分文,吃什么?住哪里?”
小诸葛更加觉得好笑:“老兄弟,不是我批评你。你呀,就只晓得管你的烟瘾,酒瘾,嫖瘾。只知道在柳河湾横行霸道。外面的世界那么大,你就全不睁开眼睛瞧一瞧?我且问你,你若请客人光顾贵府,你会不安排吃住?响当当的县委宣传部,堂堂的人民政府,既然打算让他去开会,还不会给他安排吃的住的?实话告诉你吧,他们吃在招待所,住在招待所,宣传部长、县委书记还要给他们讲话,倾听他们的意见!”
老瘾客频频摇头:“反了,全反了!那么上回的批斗不算数了?”多年的无情批斗,让他,也让多数柳河湾人产生了一种错觉:一个人只要上一次台子,遭到一次批斗,就等于宣判了他的政治死刑,日后绝无出头之日。特别是那些四类分子及其子女。
小诸葛无奈地反问:“那样的批斗会,谈得上要算数吗?不顾政策,不给出路;不顾事实,无中生有,败坏党的作风,糟蹋政府的声誉,不追责任就算是宽大处理了。你没看见,‘美国佬’,自从去‘公社开会’以后,回过柳湾大队没有?”至于公社党委在“通知”里批评他的事,则捂得严严的,只字不提。
老瘾客还是驴子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想不通,实在想不通!”
小诸葛索性把事情捅穿:“还有让你更想不通的呢。他们不仅吃国家的,住国家的,每天还发八毛钱的工资,来回还有路费;跟大队干部去县城开会是同级待遇。你还不够格呢!这可全是靠文化弄来的,谁叫你不送崽女读书?”
老瘾客的头已经摇累了,又听说要给工资、路费,差点暴跳起来。但很快意识到再恼再怎么跳也没用——胳膊扭不过大腿嘛!吴同衙门到底不是柳河湾的槽门,县委、县政府决定的事,不是一个小小的生产队长能改变得了的。于是他也头一次像瘪了的猪尿泡似的反问:“那他投资么?”他又想到柳书凡养蜂投资的事,企图侥幸再捞他一把。
小诸葛差点又要笑出声来:“这嘛,他又不是去养蜂搞副业。政府给的,他想投就投,不想投就拉倒。你也打不起官司告不起状。柳宝梁每年都要到县城开几次大会,领几回工资、路费,他投了吗?谁愿意把八毛钱变成八分钱?”
老瘾客实在不想服输:“那么,我们就这样放走他?你是智多星、诸葛亮……”
小诸葛赶忙打断他:“我是什么智多星、诸葛亮呀?我连猪八戒都不如!看来,你们柳河湾这个小笼子是关不住这个烂秀才了;现在最可怕的是柳湾大队这个大笼子可能也关他不住!”说完,也无奈地摇头长叹。
老瘾客听完像霜打的茄子——全蔫了。他万万没有想到,他满怀信心而来,却如此失望而去。有关柳书凡参加“黑杀团”的“材料”,他半根稻草也没捞到。他原以为这一回,柳书凡这个腊麻蝈,这条瘦泥鳅,他可以捏拿到死,这根干麻槁他可以慢慢揻断揻碎,再一点一点地扔进火坑。没有料到他一夜间柳书凡就死而复生,生而成才——瘦毛鸡一夜之间变成了金凤凰!这太突然,太不可思议了。“石头城”里那更深不灭的灯光原来一直在照着他往前走呀!今天走到了县城,明天说不定还要走到省城,后天呢,首都北京……他不敢再往下想。眼看柳书凡就要跳出自己的手心,他怅然若失,神色沮丧。更加可惜的是,这个人,曾经是他唾手可得的女婿呢!现在他不仅丢了女婿,连继女也丢了!岂不可悲?怪只怪自己当初瞎了眼,不然他即使不理柳河湾“朝政”,这辈子烟酒原是可以不愁的呀!想到这里,他忍不住给自己扇了两个耳光。
柳书凡的进城在柳河湾也引起广泛的议论。有人赞扬,有人奚落,有人怀疑……可是,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生来就只会在柳河湾没日没夜地劳作,或围着灶台昼夜不停地打转的柳河湾人,哪里知道外面还有外面的世界?他们纷纷去问老瘾客,谁知个个吃了闭门羹——老瘾客把手一挥,黑着驴脸,将灰暗的驴眼一沉,撅着两块乌黑的驴嘴皮,瓮声瓮气地应了句:“不要来问我!”就气冲冲地倒在“长凳”上,“摊尸”去了。
一个月以后,柳书凡提着吴同县委发的纪念品——书籍、采访本什么的,还有一个乌黑发亮的公文包——精神抖擞地回到柳河湾,跨进老槽门,出现在新槽门口的草坪上。
时值盛夏,南风劲吹。草坪边沿,垂柳飘拂,像是在热情欢迎柳书凡的归来。白云在天空缓缓飘移,像在尽情端详这位县城归来的白面书生。太阳也暖融融的像在亲吻这位面目一新的真正秀才。
告别了一个月风吹、日晒和雨淋的烂秀才,避开了一个月在“全面专政”的铁蹄的蹂躏的柳书凡,逃出漫长的炼狱生活的准三等公民,以崭新的面貌出现在柳河湾人面前。他,干枯的头发变青了,“目”字一般的脸儿变白了,眼珠更精神了,身架也更修长了,他,身材高挑,眉目清秀,给人焕然一新的美感。换句时髦的话说,成了典型的东方美男,柳湾帅哥。柳河湾人一听说他“回来了”,无不跑出来,好奇地,几乎零距离地端详这个整不死的“烂秀才”。
人们不约而同地聚集在宽阔的草坪上,像是欢迎一位凯旋的英雄。他们眼光不同,心情各异;但是都有一个共同的感觉,那就是:没有料到!
条半腿闻讯,也来到草坪边,暗暗夹在欢迎的人群中。最没料到柳书凡会有今天的也是她。她目睹意气风发,白马王子一般的俊美书生,想想自己黑猩猩一样的丈夫,惭愧得无地自容。她这才深深感到,她不仅残了腿,而且瞎了眼!她自惭形秽,生怕柳书凡瞧见,只瞥了一眼就转过身踏碓似的悄悄溜回柳家小苑去了。
老瘾客也想早点看到柳书凡,一个月不见,少了一个任他拿捏的对象,他感到很空虚、很寂寞。不过他又是个死要面子硬要脸的人,到底没有出现在新槽门口,自然也没有出现在草坪上。
如此热烈的欢迎场面,在从来偏僻落后的柳河湾,可谓盛况空前。尤其重要的是被欢迎是一位昔日被人踩在脚下的一具“活尸”!更可贵的是前来欢迎的人,都是闻风而来,自发而且自觉。这是连“土皇帝”老瘾客都没有享受过的最隆重的礼遇!
老瘾客躺在过道的“长凳”上,听到人们议论着热烈的欢迎场面,负气地坐起来回到堂屋里,把凉床狠狠地一扽,咬着牙齿直骂:“他娘的!我怎么就老贬他不死呢!”
柳书凡谢过欢迎他的叔伯兄弟,婶嫂姐妹,满面春风地拱进“礼仪门”,进入“石头城”。当他正要把公文包什么的往“席梦思”上扔去的时候,他分明看见“床沿”坐着一个女人!他一进来,这个女人就欣然站起。她,壮族女装,身段肥胖,亭亭而立,依然是出水芙蓉一般。她,鸭蛋脸,柳叶眉,画眉眼;她,高鼻梁,荷包嘴,浅酒窝,长脖子……全身上下,依然渗透着罕见的美人气质,显露出无穷的美人风韵。唯一的变化是乳房更丰满了,脸色更红润了。整个人儿,就像由瘦梅妃变成了肥贵妃。
柳书凡见了,大惊失色,以为李泉儿“转世”。他睁着大大的眼珠,失声大叫:“你是……”后面的“鬼”字,他不敢叫出来。他自信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从来不信鬼神;但是今天,面对眼前的熟悉形象,他的信仰第一次动摇了。
不等柳书凡镇静下来,“鬼贵妃”就双膝一弯,跪在他面前,还失声痛哭:“书凡,我不是鬼。我是李泉儿。我没有死!”
柳书凡忍不住惊叹:“我的好泉儿,你……你没有死?”就揎掉公文包,情不自禁地张开双臂,就要开怀相迎。
谁知,这回李泉儿既没有站起来积极响应,更不敢张开秀回应。她只敢放声大叹:“对不起,书凡,你虽一直守身如玉,我却没有洁身自好。我食言了!”就泪水如注,地面很快湿了一片。
柳书凡又躬身要把她扶起,但是,泉美人踌躇踟蹰,迟迟不肯起来。她只知道一味摇头哀叹:“对不起,我作践了自己,我不配……”
柳书凡心潮起伏,像激流奔涌。他相信眼前的女人真是他朝思暮想的心上人,哪里管得上贞与不贞,配与不配;他不管三七二七二十一,跨上前去,一把将她抱起来,然后像扎铁箍一样把泉美人紧紧抱住。
泉美人这才伸出自己的臂膀,回敬柳书凡的热情与真爱。两个人这才紧紧地,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两个人爱了又爱,吻了又吻;瞧了又瞧,瞅了又瞅;待爱够了,抱累了,瞧够了,瞅足了;两人才在“床沿”上并肩坐下。彼此的手却依然紧紧地拽在一起。
柳书凡指着石墙上长长的窗户说:“我从这里,亲眼看到,亲耳听到小石头在柳河桥上的呐喊,说你在冇底塘自尽!你怎么还是活过来了?”
泉美人没有正面回答柳书凡的提问,却指着石墙上血书的“还我泉儿!”反问:“请你先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柳书凡不敢隐瞒,如实相告。他瞪着血书的大字,侃侃而谈。
泉美人听完,不由得第二次站起,又一把抱住柳书凡,不无懊悔地说:“若知你如此痴情,我实在不应该跳塘!更不应该被情感所惑,委身他人啊!”捶胸拍脯,懊悔得要死。
柳书凡顾不得李泉儿已许身与否,继续说下去:“不光如此,我连祭文都写好了。我正在打听你的坟址,正准备择日去你的坟前祭祀,宣读呢!”
泉美人听了,不由得破涕为笑:“真有这么厉害?”
柳书凡有点不耐烦了,说:“若是假有,我还是柳书凡吗?”带点愠怨地从烂书箱里翻出他血写的祭文。
泉美人迫不及待抓过,抖了抖,展开来看,只见:
祭 泉 儿
呜呼!晴天霹雳,南极星陨;苍天无眼,夺我爱卿!
吾之爱卿,泾洛女神。生于八桂,天资聪明;长于古州,倾国倾城!父早故而随母,栖柳湾而多舛。端庄贤淑,遐迩颂称;克勤克俭,远近闻名;针黹盖世,品貌双馨。弃偏见而爱秀才,敢私奔而泣鬼神!
继父狠心,心知肚明;被撵木冲,誓死不从。路漫漫兮屈走叮当,惨凄凄兮不是从容。登临悬崖,池水不惊;俯视深渊,毅然举身!大地为你颤抖,苍天为你涕零!西施不如妾忠,昭君没有君贞;貂蝉不敢侧目,贵妃亦感羞容!唯有文君,比您先行。文君有幸,相如随身;爱卿无缘,凄凄独行。妾赴难而孤身,余撞石以报恩!杨岭峰高,不及君操;龙池水深,难比君情;唯有珠峰马沟(注1)方能喻卿!
君既先行,谁伴寡人?无依无靠,不如绝命!誓效蔺君,撞柱殉情!不意天阻,起步顿停。死既不能,举杖觅卿;不见君冢,誓不为人!觅得妾茔,伴君永生!
吾身赤贫,无备祭品。没有脂酒,也无香茗;没有三牲,更无山珍。唯有泪水,权代醇茗;还有凝血,权充饈馔。请君见谅,望君品尝。呜呼,尚飨!
泉美人读着读着,手不由得发起抖来。她虽然不能字字句句都读懂,但是她体会出其间的深刻意蕴和痴子深情。她把祭文读完,早已泣不成声,又是林黛玉一般,泪人一个。
柳书凡给她抹去泪水,情意甚笃地反问:“你呢,你是怎么死而复生的呀?”
泉美人目不转睛地瞪着石墙上的血星子和手里的血书,又泣不成声,泪水又撒谷种似的簌簌而下。好久好久才如泣如诉叙述了她生还的经过。
原来,李泉儿跳塘以后,陪轿伢子小石头慌了手脚,不管三七二十一,只顾往回跑。他要把这个噩耗告诉父母以及秀才,还要告诉每一个柳河湾人。
幸运的是桐木冲前来柳河湾接亲的族长就是个觅鱼师。水里救人是他的拿手绝活。他发现李泉儿跳塘,知道大事不好,有点惊恐。但是他经验老到,很快冷静下来。发现泉美人还没有沉没,迅速施救。见她长发披散,施救更加方便。这是夏天,无需脱多少衣服,他一个纵身跳下水去,迅速游到李泉儿背后,捞住她的长发,轻轻地牵引到岸边,轻而易举地把她捞了上来。
麻烦的是人虽然捞上来了,而且勉强接到了桐木冲,但是安全隐患并没有消除。因为李泉儿仍然誓死不从。她不仅不拜天地和祖宗,而且不吃不喝,也不上床睡觉。谁来劝说,她都闭口不言,日日夜夜,像笃哑巴一样,从不啃声,如同植物人一个。好在丈夫老实忠厚,厮守不殆;且能规规矩矩,决不触动她半根汗毛。在饮食上,他也不辞辛苦,一日三餐,从不误点。不管你吃与不吃,喝与不喝,他都照样伺候。如此李泉儿坚持了七七四十九天,人饿得面黄肌瘦,奄奄一息;忠厚的丈夫也伺候了七七四十九天,四十九夜,毫不懈怠。尤其令人感动的是到后来他也跟着不吃不喝,真有一陪到死的决心和雅量。李泉儿目睹忠厚老实的夫君一天天瘦下去,瘦下去,眼看即将西去……人心都是肉长的,人都是有感情的动物,面对眼看两人都要同归于尽的结局。李泉儿终于被感动了,被软化了……
泉美人抽抽噎噎说到这里,突然一转身再一次在柳书凡面前跪下,捶着胸脯长叹:“我对不起你呀!你惩罚我吧,任你怎么惩罚我都接受!”又泪如雨下。
柳书凡听到这里,已非常感动。他想,她为我坚持了足足四十九天,四十九夜,他已经很满足了。再要坚持,无异第二次跳塘!她若不改变初衷,他能见到的甚至不是一具死尸,而是一个土堆,一冢孤坟!今天的重逢应该是他们新生活的开始!尽管这种开始不是以团圆结局,而是以分别开局!不是以夫妻开始,而是以朋友开端!所以他把泉美人拉起后,抓着她的肩膀,冷静地告诉她:“这不怪你,是缘分叫我们的夫妻情到此为止!”
泉美人哭干眼泪后,心情渐渐平静下来。两人重新坐上“席梦思”。泉美人如实地向昔日的情人道出她此行的真实意图:“我已作践了我这身贱骨,不配做你的妻子了。我们这辈子夫妻情缘没了,但是朋友的情谊还在。我人虽离开了柳河湾,但是我的心一直没有离开你。打听到你能进县城长期学习,我就知道,你已经熬到了尽头,快出苦海,真的快要开始新的生活了。我真为你高兴!刚才我看到你以崭新的面貌出现在柳河湾人面前的时候,我的心真像绽开的葵花一般,好灿烂好灿烂的!”
之后她又告诉柳书凡,为了补偿她的欠债,也为了代母亲践诺,她为他找到了一位年近三十的大姑娘——这位大姑娘也是桐木冲人,名叫童三媛。此人品貌双全,且读过初中,有点文化;长相很像祝希娟(注2)尤其是下巴侧翼的那颗大小极为适度的黑痣,简直是从祝希娟身上移植过来的,极为动人。看过电影《红色娘子军》的人干脆称她“祝三媛”或“童希娟”。
因为有这份资质,为她说亲的,一度门庭若市;但是她有自己的“雄心壮志”——要嫁“三员(元)”:共产党员、国家工作人员、每月工资 100元。在 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中国大陆,在吴同、陈安偏僻一隅,同时具备这三项条件的年轻干部,可谓凤毛麟角,就是南下干部、土改干部也才七八十元。谁还敢来为她说媒?随着岁月的流逝,她家渐渐变得“门庭冷落车马稀”,她的眼角也慢慢来了鱼鳞纹。一些爱乱写乱画的青年人还故意把她的名字写成“童三元”,言下之意是:一元都不值,还 100元!她看见了,更加无奈、沮丧。眼看自己即将变成半老徐娘,她向善解人意的泉美人倾吐苦衷,希望她能帮上这个忙,尽快嫁出去。泉美人因此想到柳书凡,于是产生了给童三媛和柳书凡牵线搭桥的念想。她把柳书凡的情况也如实告诉童三媛,还特别坦陈柳书凡出身地主家庭。童三媛听到柳书凡的出身,开始有点犹豫。泉美人又把这个人如何值得爱,她自己又如何爱恋过他,也一一倾吐了出来,童三媛这才动了心。经得童三媛同意,泉美人才郑重其事地重返柳河湾,迈进了“石头西城”……
泉美人介绍完童三媛的情况,反问柳书凡:“你意下如何?”
柳书凡摇着头说:“我原是连填房女、条半腿、假男人都娶不到的下贱人,还是早已过了而立之年的‘老汉’,今天你专程为我而来,介绍的却是金枝玉叶一般的大姑娘,论理,我只有感谢,不应拒绝;可是你我之间的情分不是说了就能了的,何况现在死而复生的你又活脱脱地出现在我眼前?我实在没有这份心思呀!”
善解人意的泉美人耐心地劝告:“好男儿,四海为家;大丈夫,提得起,放得下,从不因小失大。你就把我彻底忘掉吧!为了你,我打算今后尽量少来柳河湾!要记住,你我之间的事是区区小事,你的终身大事才是真正的大事!须知早已过了‘男大当婚’的年龄,再要延宕,就正如俗语说的:过了这个村,就没有哪个店了!你要深思,你要好好把握!”
柳书凡见泉美人说得有情有理,入情入理,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泉美人见他心思开始松动,马上加上一把劲:“男子汉,大丈夫,当断不断,还痴想什么盖世英雄,一代豪杰?还孜孜追求什么‘语不惊人死不休,书不传世不瞑目’!”
这话惊动了柳书凡。人们不是常说,一个成功的男人后面,站着一个贤惠的女人吗?我正缺“这一个”呀!李泉儿或许是最适合的“这一个”,但是已不可能;现在她给你送来一个新的,不一样吗?你何乐而不为呢?想到这里,他右拳一捏,砸在左手心里,斩钉截铁:“好,依你!”
泉美人这才感到一身重担落了地:“大丈夫,理当如此!”
但是,柳书凡是个诸事都及其慎重的人,何况终身大事?于是他指着自己的“石头城”,不无揶揄地说:“你可要如实告诉童三媛,我可是住在‘石头城’,出入‘礼仪门’,像牛郎一样在‘炭窑’里打发日子啊!”
泉美人说:“这一点,你放心,我早就跟她讲清了的。她还答得很干脆:”我嫁的是人,不是居屋!”
柳书凡听了,很感动。他想,能说出这样的话的女人,绝不是为钱为房才嫁人的。他真有点动心了。于是又问,“身材、长相一定不错,人品呢?”潜台词是,这么大的未嫁姑娘,有没有偶尔踩偏脚的时候。
生性灵敏的泉美人,立即猜想到柳书凡的潜台词是什么。她拍着比过去更丰满的胸脯,铿锵地回答:“我敢打赌,你第一次抱住的我是什么样子,现在的童三媛就是什么样子!”
柳书凡相信这位昔日的情人,他简直心花怒放。他想,倘若真有那么一天,他不仅有资格藐视条半腿和假男人,也可以笑傲那位宁肯“填房”也不肯嫁他的女同学!这回,他豁出去了!
这是他们跟“夫妻”“拜拜”以后,最美好,最难忘的也是唯一的一次谈话。留给他们是永不泯灭的记忆。
(注1)马沟,即太平洋中的马尼亚拉海沟,最深处11000余米,是全世界最深的海沟。
(注2)祝希娟。电影明星。20世纪 60年代,因扮演《红色娘子军》中的女主人公琼花而一举成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