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书凡和牛医华佗离开理发师家不久,就领着老半斤出现在石头城前的晒谷坪上。老半斤昂然而至,仍然是一张关公脸,一副青毛牛架势;除了右衣袋比平常沉重,其他并无异常。他们的后面跟着杨癞子和兜底胡子,还有一队警察也迅速出现在他们后面。兜底胡子身上还戴着铮亮的铁铐。这无异给惶惶不安的石头城甩了一颗原子弹,所有的人见了,都哑然失声:从来安安静静的柳河湾怎么突然来了这么多警察?他们有什么公干?兜底胡子因何戴上了铁铐子,还是在柳河湾?
今天出现在柳河湾的警察全部是陈安、吴同两县公安局联合组成的特别行动小组的成员。由三名陈安警察和三名吴同警察组成。要抓两个案子的嫌疑犯。一个是以兜底胡子为首拐卖集团的首犯和要犯。这个集团首犯和主要嫌犯都是陈安人;不过也有吴同人涉嫌,例如老野狗就是涉嫌对象之一。他们的活动重心虽然在陈安,但是吴同也有案例,例如柳河湾及其附近就发生过。所以这个案子由陈安司法系统牵头统一经办。另一个是柳河湾瘦猴子的命案,因为发生在吴同地域,所以由吴同司法系统单独经办。瘦猴子的命案仍缺物证,但年关在即,时不等人,上级要求很严,抓起来再说。因为两个案子都与柳河湾有关。所以两个县的公安局决定联合起来,同时行动,一齐扑向柳河湾,毕其功于一役,春节前夕在柳河湾打个干净彻底的歼灭战,让柳河湾人过一个安静祥和的大年。吴同县公安局又把他们的任务交给柳河乡派出所。以老所长为首的柳河警察闻风而动,直扑柳河湾。所以小半斤去派出所请人“维和”时,请不到人,是情理中事。他们还放出各种烟幕弹,目的呢,一是为了麻痹抓捕对象,二是为了绝对保密。老所长在吴同镇派出所参加迟县长领导的“打黑”运动不久又调回了柳河乡派出所,还是任所长。
以老所长为首的人民警察不畏风雪严寒,押着兜底胡子越过晒谷坪,又跨过阳坑,堂堂正正地在“宴会厅”前停下。堂屋里外空气一下子紧张起来。因为大家不明白今天到底还要抓谁,所以在座的不仅紧张,还很茫然。警察和兜底胡子后面还跟着杨癞子。他是来石头城看热闹,瞧稀罕的,因此显得轻松,悠然——他,老贫农一个,老光棍一根,怕谁呢。
大家见老半斤终于出现了,一阵短暂的惊讶之后,都松了一口气。
老半斤人是出现了,样子却不容乐观。他面皮已经变成猪肝,眼和脸也都红红的,仿佛刚刚跟谁激烈争斗过。柳书凡跟他无论说什么,他都硬着脖子,不予理睬。
郑书记一瞧见杨癞子,马上向迟县长递了个眼色:“猎物已经出现。”迟县长心领神会,满意点头。因为迟县长高大威严,柳河湾人都慑于跟他同桌,所以他们桌前还空着几个位置。于是郑书记指着其中的一个虚位,笑嘻嘻地首先“恭请”杨癞子:“这里坐。”杨癞子受宠若惊,毫不犹豫,欣然前往。到了虚位前,不管左邻右舍都有谁,就端然坐下。能得到领导的关心与厚爱,他杨癞子就高人一等,他要看起谁呢?
柳是豪跟迟县长同桌。他一瞧见杨癞子,就一脸怒容。他恨不得一口把他吃了;但是他一想到眼下证据不完全,不是发泄的时候。他心里哀叹,手又软了
兜底胡子,这位柳河湾人的“老朋友”,他们已经好几年没见面了。今天突然出现,已让他们意外;现在居然还戴着铁铐,就更吃惊。
陈安县公安局侦察到,以兜底胡子为首的拐卖妇幼团伙已经在湘桂边界作恶多年,不仅拐卖妇幼,偷卖耕牛,还搞投机倒把,贩卖毒品,真是无恶不作,是铲除的时候了。他们派了三名警察具体执行。陈安警察个子也非常明显——一高一矮一中等。吴同的警察大都在柳湾村出现过,那是郑书记处理小嫩伢命案的时候,柳河湾人或许没有忘记。为了确保抓捕万无一失,吴同县公安局特意请了熟悉柳河湾情况的迟县长和郑书记当参谋兼“便衣侦探”。
瘦猴子命案,经过艰难的调查取证,吴同县人民检察院认定杨癞子是瘦猴子命案的唯一嫌犯,检察院已经起诉他,公安局决定逮捕他,由柳河乡派出所派员执行抓捕并押送至吴同县监狱;但由于尚缺物证,今天只拘不捕。
两县警察分工合作,一齐出动。陈安警察扑向老野狗,吴同警察紧盯杨癞子。陈安矮个子警察在“宴会厅”前控制兜底胡子。迟县长和郑书记见他们的使命已经取得成效,心情轻松了不少。
或许是做贼心虚,杨癞子只高兴了一阵子,见势不妙,脸就难看起来。他见吴同警察把目标锁定在他身上,就更加慌了手脚,还企图逃跑。吴同的两位警察反应敏捷,见他想逃,一齐抓住他的两个臂膀,他就只有乖乖就范的份儿。但是他自认老贫农一个,一向立场坚定,爱憎分明,有底气反口咬人:“你们无故捉拿贫下中农,还企图动刑。我要告发你们!”
两位警察齐声喝令:“老实点!哪个贫下中农敢不守法?今天对你拘不拘,捕不捕,不能由你说了算!”
恰在这时,柳鲁班掐着一个带杈的枞树桩走上前来。这是一个在污泥中浸了多年的枞树桩,质地已经变黑,但仍坚如栗木。他走到杨癞子面前把树桩往地上一扽,厉声质问他:“你认识这个东西吗?”石头新城还没有硬化,树桩一钻下去就稳稳地立了起来。
目睹这个陈旧的枞树桩,杨癞子心凉了半截。他在作案的当夜,就是先用这个树桩将瘦猴子打得半死;可是瘦猴子还不愿意死,还往岸上爬。杨癞子已经筋疲力尽,再也使不出大力,就用这个树杈把瘦猴子刺入水中,瘦猴子从此只见鼓气泡,不再见人上浮。好久好久,都不见瘦猴子再浮出水面。他认定他死定了,才顺手把树桩往池中心抛去,企图靠池水淹没他的罪证。事实也是如此,树桩当时还是湿的,,又是枞树质地,很沉,很快就沉入水底去了。他还是不放心,第二天又悄悄走到池堤上察看,发现树桩还漂浮在水面上,他心凉了半截。他环顾四野,不见人影,于是不顾死活,跳下池去,把树桩埋进淤泥里,还压上几块石板,才爬上池岸,放心而回。以后几年龙液池虽然几次干塘捕鱼,也没有发现谁见过这个枞树桩,他就更加不再担心它的存在了。没想到它今天再一次出现,真是活见鬼了!他自认干得人不知鬼不觉,在哪里露出了马脚?不过转而又想,世上哪里没有树桩?因此他自认有理由狡辩:“它能做拘我捕我的依据吗?这样的证据哪里都有!龙液池的溢洪口就有好几个!”他说得振振有词,大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派头。
柳鲁班又揪出树桩,高高举起,向大家揭发:“真让你杨癞子说对了!这个树桩正是从龙液池溢洪口来的,还是枞树桩!”接着他把刚才在龙液池看见半斤“父子”发现树桩,捞出树桩,挪去泥泞,当作拐杖,艰难跋涉的情景交代明确;之后还把他触景生情,悟到这个树桩很可能就是杨癞子殴死瘦猴子使用过的凶器。于是趁半斤父子抛掉树桩,互相搀扶而行之机;他放弃捞鱼,马上走上去,掐起树桩去夜郎泉洗干净。最后他又把他洗净树桩,往溢洪口对证的过程,详详细细地叙述了一遍。
听完柳鲁班的叙述,临时宴会厅里,柳河湾人都站起来纵情高呼“火烧通火棍,水浸千年枞。千真万确!这个树桩肯定是杨癞子殴死瘦猴子的铁证!”
柳是豪尤其振奋。他从座位上走出来,紧紧抱住鲁班师傅,泣不成声地说;“谢谢您,好侄子,您为我侄子的冤死扫清了最后一个障碍;瘦猴九泉有知,也会感谢您的!”泣不成声。
柳书凡也走过来,紧紧握住鲁班弟子的双手,由衷夸奖:“老支书若健在,也会感谢你的!他有眼力,没看错人!”
迟县长,郑书记,以及老所长都备感欣慰:他们肩上的担子终于彻底落地了。
对于杨癞子即将到来的的下场 ,宴会厅内外几乎人人拍手称快;见他还想抵赖,个个指着他鼻子怒斥:“你都死到眉毛尖上了,还敢抵赖?”
但是,杨癞子仍然结结巴巴地搪塞:“这……这……”他六神无主,心慌意乱。他万万没有想到,他把这个树桩埋得那麽严实,压得那麽沉稳,而且过了这么多年,结果呢,还是暴露无遗。这真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啊!不过他仍想抵赖,逮人不光要物证,还要人证的。想到这,他又嚣张起来,矢口否认:“谁看见我用它打死瘦猴子?”
柳书凡见物证不足以震慑这个死癞子,及时掏出狗不理的人证给他瞧。狗不理的证明是这样写的:
证 明
十几年前,柳河公社召开万人大会批斗瘦猴子那天,我开会回来,吃过晚饭闲着无聊,就抄近道过龙液池去柳河湾找杨癞子玩牌。那晚,月明星稀,如同白昼。我走到镇獭祠边,突然看见杨癞子拖着死不死,活不活的瘦猴子往龙液池边走去。我吃惊不少,便蹲在祠边窥视。我看到杨癞子一到泄洪道旁,就使尽力气把瘦猴子一把推入龙液池。但是瘦猴子似乎不愿意就死,于是挣扎着往岸上爬。杨癞子见势不妙,拔出泄洪道口的一个“丫”形树桩,举到半空,随之猛力劈下去,恰好击中瘦猴子的脑颅。瘦猴子受到重击,梭下池去。不料,瘦猴子还是不愿意就这样死去,第二次艰难地往岸上爬。杨癞子见树桩打不死瘦猴子,就改变方法,用桩杈狠狠刺住瘦猴子的胸膛不放,直至瘦猴子全身入水,从此不见瘦猴浮出水面。我在祠边待了好久,都没见瘦猴子再浮上或爬上岸来。
那夜,我不敢再去柳河湾找杨癞子玩牌,凄然而回。
证明人 柳是明 公元1998年 月 日
杨癞子看完,目瞪口呆。
待杨癞子瞧够,柳书凡又把狗不理的证明当众宣读了一次。在坐的听了,无不“啧啧”惊叹,频频摇头,没想到杨癞子心这样残忍,手段这样毒辣。
杨癞子这才想起,鞭尸那天,狗不理为什么三番两次地警告他;但他还想抵赖;因为谁也没看见瘦猴子身上有伤。柳书凡又掏出尸检记录塞到他面前,让他看个清楚明白。杨癞子这才哑口无言。他自知罪孽深重,不可饶恕。他这才想起,贫下中农到底不是人民法院,更不是“最高”的。柳河湾也不是法外“自留地”,一切由他说了算。他后悔极了。现在人证、物证俱在,想抵赖也抵赖不了,看来只能听天由命了。
老所长掐起明晃晃的铁铐高高举起,征询迟县长:是否立马逮捕?
迟县长严肃下令:“立即执行,以儆效尤!”
老所长得令,马上命令吴同警察赶填逮捕证,然后执行逮捕令。他们不管杨癞子心情如何悲观,神色如何沮丧,竖着眼眉,严肃勒令杨癞子站好,将他双手锒铛一铐,就把他推出了石头城。临行,老所长还没忘记向柳书凡索要瘦猴子的尸检记录和狗不理的人证,以及柳鲁班的枞树桩。
又坐了下去的柳河湾人,见杨癞子罪有应得,无不拍手称快。柳是豪更是激动得眼噙泪花。他走到首长们面前,紧紧握住迟县长和郑书记的手,泪如泉涌。对老所长他们,他也没有忘记表示谢意。最后他没忘记向领导和柳河湾乡亲表示,他准备告别台湾,回柳河湾定居。
两位领导对柳是豪的决心表示赞赏。迟县长还慷慨承诺:“如果真想落叶归根,有什么困难,只管找我!我们不在其位,还可以谋其政的。”
柳是豪自然又是一番感谢。
老所长把杨癞子押上警车,叮嘱两名下属,百倍警惕,直接押送,不辱使命。他把嫌犯送出老槽门,上了警车,自己又折回来协助陈安警察缉拿拐卖集团中的柳河湾要犯。
今天,老所长精神格外抖擞,一点也不显老。他重新跨进理发师的堂屋,就严肃地问兜底胡子:“谁是柳是仁?”
开始,兜底胡子有点犹豫;但是乜斜老所长的威严形象,就害怕起来;再眄高大伟岸的迟县长,骨头一下子全软了——毕竟他是头一次尝到戴铁铐的滋味,头一次看见七品“大官”。他缩手缩脚地指了指迟县长对面旮旯里拄拐棍的老家伙,说:“他就是。”
老所长不放心,又指着老野狗,用眼睛问迟县长和郑书记。
迟县长和郑书记几乎同时默默点头。
听到兜底胡子这个名字,竹美人就有点吃惊。爷爷生前告诉过她,就是这个可鄙的大胡子把她从广西贩到湖南的。看到眼前的形象,她更加触目惊心:刚才在老木屋晒谷坪下晃过的就是这个人!她更加惶惶不安。
老野狗见过老所长。那是在玉玺坪,在柳书凡的教室里。那次看到老所长,他处之坦然;但是今天看到他,却格外惶恐。他全身剧烈抖动,像在筛糠。看到老所长还带了别的警察,更加如临大敌;及至听见老所长问“老朋友”和上级领导,他尤其感到已经身陷囹圄,罪责难逃;听到兜底胡子背弃信义,出卖了他,尤其感到末日来临。全身一下子从头顶凉到脚跟。他不由得将脑袋耷拉到拐杖上,从此谁也不敢瞥一眼。
接连在理发师的石头新城里引爆两颗原子弹,刚才“炸出”了杨癞子,现在又“炸出”老野狗;真是大快人心!在座的无不感到欢欣鼓舞——这两个人都是柳河湾的害群之马,类似唐朝的来俊臣或周兴。听见老所长指名道姓问老野狗,大家就知道他的日子不长了——公安局一定在哪里抓住了他的狐狸尾巴,惊讶之余都暗暗庆幸。他们又见警察们还征询迟县长,郑书记;断定县里早已掌握,且很重视这个案子,心里更加踏实。小半斤还对老野狗咬牙:好家伙,你的“好日子”终于来到了!竹美人也在心里切齿:老野狗,你人面兽身,口蜜腹剑,又怙恶不悛,恶贯满盈,早就应该得到这样的惩处!连柳书凡也在心里骂:老野狗呀,你周兴一个,末日来临,今天就老实入瓮吧!
只有老半斤与众不同。他不畏风雪,依旧站在阳坑边。头上不久就落起一层厚厚的雪花。他从来藐视老野狗,认为他早就应该有这样的下场。他进铁牢是迟早的事,今天获刑是罪有应得;所以根本不因他的被捕大惊小怪。他几次企图抛开兜底胡子和老野狗,想说什么;但又几次担心妨碍警察执法,因此每次都竭力忍耐。
高个子警察大约是陈安方面的负责人。他再一次严令矮个子警察牢牢看住兜底胡子后,马上向中个子警察一挥手,就都箭步一个,跨上前去。高个子警察迅速从公文包里掏出拘捕证,亮在老野狗面前,严肃正告:“你参加了以兜底胡子为首的拐卖集团,长期贩人,坐地分赃;现在对你予以逮捕,你签字吧!”
这真是祸福无门!十几年来,他老瘾客一直坚持只做暗地线人,不做公开买卖,平平安安坐地分赃。他自以为人不知,鬼不觉,干得干净利落,滴水不漏;没想到还是出了问题。他更没想到,他这个柳河湾的“导演”老手,几十年来,从来就只管专导(套)别人,自以为是出色的“专业执导”;万万没有想到,今天却意外地把自己导(套)进去了,岂不可悲!年近耄耋,还要去坐趟铁牢,实在不值呀。他懊悔不已!他自知作恶多端,罪不容诛,这一进去,能不能活着出来是个大问号。他不仅后悔,简直绝望。他细瞅宴会厅内外,个个众目睽睽,人人幸灾乐祸,就只差没拍手称快了。他更感到奈何桥、阎王殿就在眼前,只恨无地洞可钻。
高个警察厉声催促老野狗:“快点!签字!”
老野狗这才从噩梦中醒过来。他又借故自己不会写字,企图推诿。
“那就按手印吧。”高个警察继续催促,神色更加不屑;又马上掏出印泥盒子。
老野狗黔驴技穷,这才乖乖地将食指伸进印泥盒里,沾了印泥,再按照高个子警察的指点,老老实实揿了下去。他这才瞥了柳书凡一眼,在心里感叹:重修柳河坝,我也按过类似的手印。那时虽然有点无奈,到底没有今天这样恐怖。我原来认错了你烂秀才!
他的食指刚离开拘捕证,中个子警察马上掏出铁铐,只听见“哐”的一声,就把他铐了个牢牢靠靠,扎扎实实。
老野狗脸儿马上变惨了。驴头一般的脑袋,立刻像晒蔫了茄秧离开拐棍垂到裤裆里。原来灰暗的驴眼也只剩下两条短短的线段,线缝中还泌出黏稠的老泪。拐棍没了依靠,也悄然倒下去了。
使命圆满完成,大功彻底告成。迟县长和郑书记都相视而笑。他们这才彻底轻松。郑书记要请迟县长给柳河湾人“讲几句”,迟县长也不推辞。他先站起来,然后离席而立,稍加梳理就侃侃而谈。几十年的运动锻炼了他。他不仅能给老支书即席致辞,在全县农业学大寨誓师大会也能口若悬河,应付这样的小场合更不在话下。只是他觉得现在还不是时候,跟东北虎还没有讲完,老半斤也似乎急于有话要讲,所以他只敷衍了两句:“人是清场了,清算他们的罪行却才开始,希望大家擦亮眼睛,大胆揭发他们的罪恶”就算开台鼓、了台罗都敲了。
老半斤见老野狗和杨癞子终于得到了应有的下场,心里特痛快。他瞧瞧时机已经成熟,准备慷慨陈词。
小半斤和竹美人见老野狗终于得到了报应,除了意外,更有庆幸。他们都相信“这一天”迟早会到,但是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
柳书凡也暗暗庆贺:真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多年不报,仅仅时间未到!今天,时间到了,老野狗和杨癞子终于得到了应有的报应,该有的下场,真是大快人心!
只有柳宝秋没有料到。他呆呆地望着迟县长和郑书记,像在喃喃自语:“你们行前不露丝毫信息,怎么把我也蒙了?”一种“局外人”的尴尬之感无奈而生
当警察们押着老野狗走出“宴会厅”的时候,兜底胡子指着老野狗调戏竹美人:“你不是一直在寻找你的生身父亲吗?现在我告诉你,他就是。”
这无异在石头城引爆了第四颗原子弹,而且当量比头几颗更大,给石头新城的震动更强烈。
竹美人听了,觉得兜底胡子是一派胡言,根本不信。老野狗可是她企图认作“外公”的贵人,又是对她投过贪婪眼光的老色狼呀!不过那毕竟都是多年以前的往事;现在理智促使她很快冷静下来。她暗想,她的生父一定风流倜傥,不是伟岸丈夫,也是堂堂男子,哪里是老野狗这副猥琐相!今天,兜底胡子不是无中生有,就是有意生非;不是造谣生事,就是有意中伤,她绝对不信!她指着兜底胡子怒斥:“你……你无端捏造,恶意中伤!你……”
谁知兜底胡子却没有被竹美人激怒。他厚着脸皮,笑嘻嘻地告诉竹美人:“我不无事生非,也不凭空捏造;我说的是事实,而且是铁一般的事实!不信你问问老野狗,就在他走‘麦城’那一年。他跟你母亲干那种事的时候,我傻愣愣地在外面给他们站岗呢。现在想来,真是羞死人了。”
老野狗没有作声,他做贼心虚,心乱如麻。人证已在,他显然没法再抵赖。他只好继续低着头,保持沉默。
竹美人见老野狗没有申辩,猜想兜底胡子说的可能不假。她一下子陷入了一个恐怖的世界,无力自拔。她朝思亲,暮思亲,见到的亲人是个这样的恶棍!她昼念父,夜念父,出现在眼前的父亲竟是个十恶不赦的色鬼,是一堆人人唾弃的粪土!老野狗若真是她的父亲?她哪里有脸在柳河湾为人啊!
就在她万念俱灰的时候,竹美人分明看见,仙鹤草又在觊觎她。他那令人胆寒的三角眼里,依然暗藏着占有欲的阴险杀机。竹美人像刚陷入火坑,又遭到雷击,人祸天灾接踵而来,她前后左右都没法面对,更无力抗争。她终于没法否认,但也经不起这霹雳般的打击,更被仙鹤草的觊觎震骇得面无人色。她像刚被雷击倒,又遭狼撕扯一般,呐喊一声:“柳河湾还有我的生存之地吗?”两眼一直,身子一侧,离凳而去。她气倒了。
小半斤也如晴天一炸雷,震得脑袋几乎开裂。我的妻子好好的,她有父有母有祖父,而且祖父才离世不久,她怎么就跟“野”字挂上钩了呢?他正扯不清,理还乱的时候,不意竹美人却要离他而去。幸亏他眼疾手快,一把抱住,竹美人才没倒在地上。但是妻子的重心恰恰落在小半斤的暗伤处。他“哎哟”一声,也差点倒了下去。
柳书凡也极感意外。他思索:这不是胡说八道,就是蓄意捏造!要不就是明枪暗箭一齐杀了上来,向小半斤和童妃竹,也是向他!如果他们下作到这种程度,就真与魑魅魍魉无异了!他望着蒙蒙天空,愤懑不已。
对兜底胡子的话,所有柳河湾人,人人质疑,个个摇头,难以置信;外来嘉宾也都如堕五里雾中,不知所云。
不管人们感觉如何,三位陈安警察都严肃司职,忠于职守。他们威武地押着两名犯罪嫌疑人,冒着风雪,踏上了奔赴陈安的漫漫征程。老所长还送了他们一程,嘱咐一番,才走回来,来到迟县长和郑书记面前,在杨癞子坐过的地方端然坐下。他没辜负人民的重托,接领的两个任务都已出色完成,他感到无愧帽沿正中的警徽,心里坦然。他还跟迟县长、郑书记分别握手,表示感谢。柳是豪也移近身子,深沉地握住他的手,真诚称谢。
送走了警察和嫌犯,迟县长如释重负。他掉过头来,正要继续询问东北虎,不意,老半斤却两眼圆睁,向所有在座宾客,自然主要向迟县长示意:我要讲话了。
老半斤见堂屋和晒谷坪上都静下来了,努力抓住时机,振作精神。他跨过阳坑,愤然扫掉头上的雪花,脸儿正对神龛,凛然站立。他气定神闲地扫描一番“宴会厅”里外,就从容不迫地敲响了他演说的开台鼓。
“各位贵宾,本宗族要:今天是我老半斤六十大寿,又是我们半斤父子团圆,全家团聚的好日子。我老半斤双喜临门,不胜荣幸之至!”他心气早已平静,脸不红,脖子不粗。他不急不慢,娓娓道来;全不像土生土长的土农民,只像天生的演说家,“感谢大家的光临,我老半斤人一个,屋半座,坛里无米,罐里无盐无油,各位居然不嫌贫寒,亲临恭贺;这真是碓臼做帽戴——我老半斤承受不起呀!”他施展抱拳礼,落落大方,实在令人感佩。外来贵宾都以为此人一定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但是熟悉他的人都晓得,他林林总总不过上过半年学堂,此外仅仅受过“满爷爷”柳宝达不多的耳提面命而已。
大家目睹老半斤惊人的从容,看见他谦谦君子一般的风度,谛听他不乱章法,娓娓道来的声调,都交口称赞,都一致认定他的确是个人才:当年,测字先生一点没有测错;只可惜自己没有把握好!
惶惶不安的小半斤专心瞧着“父亲”的儒雅风度,听着“父亲”的从容陈述,心里平静了不少。 对“父亲”知之不多的竹美人见了、听了,像是得到了慰藉,睁开双眼,苏醒了过来,她也满意地微笑。但是听惯了老半斤说话习惯的理发师和柳书凡却惶惶然,神色不安。他俩总觉得,今天老半斤在打伏笔,作潜台词,真正要说的话还在后头。他们的心里开始捣鼓。
“花甲之庆,全家团圆,总该在我‘柳杨豪府’进行才像样吧?”他不路痕迹,及时过度,又恰到好处,“退一万步讲,即使嫌我的半个“柳杨豪府”太窄太简陋,不适宜举行这样的盛典,也应该在那里外贴几张红纸,写几个黑字才像呀!大家说,对呀不对?”读过几篇八股文的柳书凡知道,老半斤开始“转”了;但又不清楚他往哪个方向转;庆寿还是团圆?因此他更加彷徨。
老半斤今天要说什么,似乎早已成竹在胸。不管听众对他的态度如何,他都不乱方寸。突然,山花烂漫时节一过,眼看就要黑云压城。他束眉竖眼,脸色铁青,语气也渐渐激越:“大家如果有闲心,不妨去我‘府’上瞧瞧。看那里像不像双喜临门,看那里贴了一张写着黑字的红纸没有!”话语不多,却字字千钧,势大力沉;字字句句,开始形成一股巨大的合力,向石头城压来。
迟县长、郑书记及在座的听众发现他“转”得恰到好处,却又轻松自如,更加佩服他的演说天才。他们在柳河湾都是几进几出,却没有发现这样的旷世奇才,真是瞎眼了!
老半斤“转弯”之后,继续申述。他三言两语就把他的人生经历说了个透,重点居然还是他跟双六早的野欢苟合!说透之后,马上转到“花甲大庆”和“父子团圆”上,牢牢抓住重点不放。不仅言简意赅,而且有理有节,脸和脖子也没有丝毫色变。
柳书凡听了,也恍然大悟:他说得对呀!我怎么把“柳杨豪府”的修饰妝扮忘到爪哇国去了呢?今天农历是戊寅年十二月三十日,的确是他的六十大寿,是难得的花甲之庆呀!今日不庆,还待花甲维新?更加重要的是今天他们父子团圆,全家团聚!老半斤双喜临门,更当同庆,更当在“柳杨豪府”有所体现才对呀!“柳杨豪府”确实应当贴得红红艳艳,吵得热热闹闹才像呀!他直捶脑袋,懊悔不已。他想向他解释,请他原谅;但是,被老半斤不屑的目光制止了。
“今天,到底是我跟小半斤团圆,还是柳书平或柳书凡跟小半斤一家团圆?”待陈述得差不多了,他终于来了个180度的急转弯,就像龙液池的凄风苦雨翻过伏龙山,呼啦一声刮到柳河湾,就变成了鹅毛大雪,在天空狂飞漫舞。他厉声反问,毫不留情。几分钟的冷静之后,他故态复萌,脸和脖子又开始泛红了。乌黑的头发竖了起来,浓浓的眉毛也束了起来,眼眶开始充血,深邃的目光犀利得吓人,深深的抬头纹又扭成了疙瘩,就像黄土高原的坑沟。整个形象俨然那头找到了斗架对象的青毛水牯,就要跟对方拼个你死我活;实在令人心惊胆寒,望而生畏。
柳书凡深深感到,今天他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悔恨得要死。不过冷静一想,又觉得有点冤枉:凡事都有个轻重缓急,今天父子团圆大于天呀!为了你们的团圆大事,我到底在尽我所能,身体力行!为了你们一家的团聚,我几乎是殚精竭虑,昼夜不怠呀!为了你们团圆后有个安稳的家,我呕心沥血,日夜相继,从没计较,从没叫苦呀!他想再一次向他解释,然而老半斤对他横眉怒目一番,就转过脸去,从此誓不理睬。这脸色就像险峻的降龙台,摇摇欲坠,眼看就要离开黑土岭,向柳书凡,向柳河湾人砸过来。
临时的宴会厅里死一般的寂静,再无一点欢乐气氛。宴会厅外面也鸦雀无声。连厨房里的锅碗瓢盆交响曲也停住了。石头城里外,所有的目光都被老半斤吸引去了。
晒谷坪上,雪花仍在无声地飘撒。纷飞的雪花不仅落在瓦楞上、晒谷坪上,也撒向柳河湾的山山水水……漫漫大地,银装素裹;茫茫天空,雪花狂舞。
老半斤小憩片刻,继续滔滔不绝:“平心而论,我原是打算铁心认子,全家团圆的;但是,今天,龙液池的浩劫已经动摇了我的认子决心。我不仅感到人言可畏,尤其尝到了什么叫好汉难敌众!我们父子即使现在团了圆,明年或者后年再包龙液池,遭到的还会是浩劫,是同样的下场。为什么?因为小半斤依然是野崽一个,我依然是野爹一名。我们永远是柳河湾的二等公民,是柳河湾人的发泄对象,我们永远没有正名之时,雪耻之日!”
柳书凡和理发师听了,都面面相觑。在座的人们听了,都感到十分惋惜。小半斤听了,眼睛睁得圆圆的,嘴唇张得宽宽的,大感意外。刚刚才清醒了一点的竹美人听了,不仅两眼圆睁,嘴唇圆张,连平时很好看的剑柳眉也突然拉平了,凤眼的亮珠也不转了,瓜子脸儿也白纸一般。她胆颤心寒,深感苦海无边,没有尽头。
老半斤却一点也不感到惋惜。他奋力挥手,再次扫去头上的雪花;然后跨过门坎,走进堂屋,来到迟县长和郑书记面前。他驻足片刻,向领导歉意一番,就从容不迫地从左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的肮脏的白纸,慢慢展开,然后恭恭敬敬地呈给迟县长。待首长接过,他才彬彬有礼地表示:“请县长大人明察,这是什么东西。”说得谦恭有余,没有半点傲慢。
这下,这位赵本山故乡的东北大汉,也被南方的小个子给忽悠住了。迟县长大方的冬瓜脸上迷雾重重。眼皮上的两把黑刷子也垂了下来。他不明白这个小家伙葫芦里到底要卖什么药。他又冷静一想,不就是白纸黑字一张吗?于是他老老实实接过后,又老老实端详了一番,然后老老实实回答;“结扎证,童妃竹的结扎证,没什么稀奇!”
宴会厅里所有的人听了,个个眼睛睁得圆珠一般,异常惊诧。竹美人更被“接扎证”惊呆了。她两眼望天,神色痴呆。小半斤更是莫名其妙。“宴会厅”内外,人人如堕五里雾中,都一团迷茫。
小半斤轻轻问妻子:“怎么回事?结扎证怎么到了他手里?”
刚刚苏醒不久的竹美人自觉大意失荆州,全身直冒冷汗。她战战栗栗地回答:“几天前,双六早从我手里拿走的,说是村支书——小诸葛的儿子要拿去备什么案,借用一下。”
小半斤想,一村之主,要落实计划生育,拿个结扎证去,无可非议;但是怎么到了老半斤手里?这太不可思议了!思虑再三,他猛然醒悟:其中必有阴谋!策划这个阴谋的人一定另有企图,甚至用心险恶!不过,他“图”的是什么,“险”又在何处?他一时说不清,也道不明。再联系眼前的现实——老半斤的言行,他才大脑砉然。他顿感大祸临头——老半斤很可能不是“大仲马”,而是蒋经国“总统”,是吕不韦,或杨师公。他跟他们一样,不打算承认他小半斤这个野崽了!刚才他在夜郎泉说的话,不是玩笑,而是正告,还是极其严肃的忠告。
刚刚清醒过来的竹美人见丈夫失魂丧魄到这号程度,知道自己的失策带来了怎样的后果,他更加惊慌失措,惶惶然面如土色。
待迟县长看完,老半斤要回结扎证,又雍容大度地退出“宴会厅”,回到“厅”门外的中央。他把《结扎证》 举过头顶,继续振振有词:“大家知道,童妃竹和小半斤育的是两个女孩。现在她又做了绝育手续,想再生个儿子,比登天还难!”
饿蚂蝗乘兴打断他:“这有什么难?像双六早一样请别人帮嘛!”矛头直指老半斤,劈面无情。
谁知面对饿蚂蝗的冷嘲热讽,老半斤毫无所畏。他微微而笑,从容回应:“童妃竹可不是双六早!她一向秉持陈安女性的做人原则:守身如玉,从一而终。不是双六早和龙四娘一类人能够比拟的。”说完,瞧也没瞧饿蚂蝗一眼,继续自己的演说。
饿蚂蝗自讨没趣,异常扫兴。
“在我们柳河湾——”老半斤没忘自己下面要说什么,继续滔滔不绝,“世世代代都恪守着孔老夫子的信条: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它至今都没有改变,也无法改变!这就告诉我们,即使我和小半斤团了圆,只能说明我这一辈还能薪火相传;但是到了小半斤夫妻,还是绝房一个,鳏寡一双!”他依然说得怡然自得,意犹未尽。说到“绝房一个,鳏寡一双”,尤其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大家以为他说完了,都为这头青毛牛自演的悲剧感到惋惜。
老半斤不管别人的感觉如何,依然应付裕如。他把结扎证掬进原来的口袋,慢慢从右衣袋里掏出一个黄泥团举到空中,向大家晃了晃,就往厨房走去了。
整个“宴会厅”的人都认为这种时候了还用一团黄泥来糊弄大家,都感到不齿:父子有圆不团,全家可团不聚,还有心思玩弄泥巴团,真是……大家鄙夷地回应:“一坨黄泥巴,有什么稀奇?你就拿它当饭吃吧!”
老半斤并不理睬众人的鄙夷,走进厨房向厨倌要了个脸盆用水冲洗黄泥团。洗净了又找来帕子给它抹干;抹干后又连帕子一起掐起往原地走去,像是掐着什么宝贝似的。
一些对他早有情绪的人见他对这团黄泥这麽感兴趣,继续奚落他:“你就枕着这团黄泥跟双六早睡觉去吧,我们可没时间陪你呢。”
老半斤仍然不以别人的冷嘲热讽为然。他仍然谈笑自如:“只怕没有这么简单。我真舍不得拿它当饭吃呢。双六早也难得有这样的运气与雅兴!”他一边说,一边拿掉帕子,用右手的几个指头撮着那个已经没有一丝黄泥的“黄泥团”高高举起。“黄泥团”突然变成了宝光四射的“鹅蛋”,大放异彩。“宴会厅”也突然满屋光辉,金碧辉煌。就是“厅”外也金光闪烁,光芒万道。连“厅”内主宾也个个仪表堂堂,神采斐然。在绚丽的宝光的照射下,老半斤突然变得容光焕发,神采奕奕,仿佛灌园仙翁。
宝物天降!堂屋里外,所有的目光都被这稀世明珠吸引去了。
“夜明珠!”柳河湾人首先惊呼。因为他们听老人说过,几千年前,夜郎王在柳河湾见过这东西。又不知过了多少年,柳河湾人在镇獭岭下挖出过这种东西。十几年前,半边耳也在这岭下拾到过这种东西。他们无以名之,仅仅因为它周身都能发光,我们就姑且叫它做“夜明珠”。
也有人表示异议:“不是‘夜明珠’,简直是‘长明珠’!夜明珠只在夜间闪光;现在正是白天,你们看,它不照样光芒四射吗?”
郑书记也愕然:“和氏璧再世?”
“隋和珠新生?”迟县长也惊叹。
柳书凡忘了领导在场,应有涵养,也忍不住发表自己的观点:“应该是钻石,或者金刚石!”他兴奋起来,展开想象的翅膀翱翔神州:中国的“银都”永兴、“鎢都”大庾都出自五岭山脉,而且都在其北坡。老半斤的“夜明珠”若真的是钻石,那么柳河湾,甚至吴同县,就是“钻石都”了!多诱人呀?
大家七嘴八舌,发表各自的见解;都感叹柳河湾又有稀世珍宝再现;个个惊喜异常。
只有竹美人和小半斤与众不同。竹美人一瞧见老半斤手里的“夜明珠”,就倏地站起,神色慌张把小半斤拉到晒谷坪边沿,悄声问他:“这不是你说的——我们家的那个‘宝贝’吗?”
小半斤摸摸自己的口袋,那硬硬的还在;他不以妻子的话为然。他们从深圳回来以后,他一直担心夜明珠遭到跟存款同样的命运,常常摸着黑去小龙仙洞探看。随着单峰驼父子的驱赶越来越厉害,小半斤对“夜明珠”的安全越来越担心。昨夜他索性不顾伤痛,排除恐惧,把“夜明珠”从小龙仙洞取了回来,用报纸包好后塞进了黑皮箱。今天穿戴好以后,他依然担心“夜明珠”命途多舛。于是又从黑皮箱里取出来,依然用报纸包好,放进自己的裤袋里。所以他把握十足地告诉妻子:“在我身上!老人手里的那个,可能是假的。”
竹美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老半斤不管别人感觉如何,也不管小半斤夫妻心情怎样,掐着“夜明珠”来到他们夫妻面前,像真父亲吩咐真子媳似的说:“把这东西交给迟县长。”随即将“夜明珠”往小半斤手里塞。
小半斤哪里肯信?他又轻轻触了触鼓鼓的裤袋,自信地告诉老半斤:“你的是假的;真货在我裤袋里。”
临时宴会厅里,气氛马上由惊讶变成好奇:“父子”手里都持“宝”,到底谁真谁假?
老半斤以退为进,严肃命令:“那么,拿来我看!”
小半斤犹豫了一下,还是掏出来递了过去。
老半斤伸出左手,欣然接过;但毫不掂量就摔在堂屋门槛上。黄泥团断而为两:原来三个青石头。
这下可有看头了。
“这三怎么回事?”竹美人大惊失色,问丈夫。
小半斤也大感意外,无言以对。
整个“宴会厅”里,人人莫名其妙。
老半斤却十分得意。他晃了晃右手里的“夜明珠”,若像你们那样保藏‘夜明珠’;‘夜明珠’早已被盗贼偷走了!”然后向满堂听众,娓娓道起来他“盗窃”,保管‘夜明珠',的经过。112234
原来他发现小半斤鱼篓的黄泥团前,就已经看到了小半斤捡到‘夜明珠’,不过他没有揭露儿子的勾当。他窥探到小半斤把‘黄泥团’藏进小龙仙洞以后,一直担心它不翼而飞。小半斤奔赴南粤的第二天,他就偷偷地取了回来,代为保管。为了不让小半斤发现自己的“企图”,他就捡了个跟“夜明珠”同样大小,同样形状的青石头,照样糊上黄泥,又悄悄地放进原来的洞穴——本是翠鸟抛弃的巢穴里……
“这就是‘夜明珠‘的前世今生!”他十分果断地结束了自己的陈述。
大家见听了都佩服老半斤胆大心细,目光犀利;代儿藏宝,光明磊落,值得钦佩
小半斤和竹美人这才恍然醒悟,立即化悲为喜。夫妻俩都从心底里感谢“父亲”,敬仰父亲。
老半斤并不满足于儿子儿媳的悲喜交集。他看到临时“宴会厅”人心思归,及时地把话题引上正道。
他掐起自己的“夜明珠”走到小半斤夫妇跟前,递给小半斤,并且恳切地告诫他:“‘夜明珠’是你捡的,我只是为你保管了十几年,绝对无意侵吞。现在我暂时交给你——物归原主嘛!”
小半斤巴不能得,他满面春风,马上伸过手去。连竹美人也突然惊醒过来,眼光一动不动的盯着老半斤手里的“夜明珠”,脸上扬起了宝物天降,失而复得的满足感和兴奋感。
“但是——”老半斤马上掐紧“夜明珠”,改变语气,而且一字一顿,“有个前提——交给国家。”还给小半斤指路,“今天当着众人的面,你就可以光明磊落地交给迟县长。”
这时的小半斤只有失而复得的喜悦感,哪里想到上交?。他现在想的是从陈安老板换大钞!他见老半斤一脸严肃,越掐越紧;就感到心虚,手也缩回去了。。美人见丈夫如此,也沉重地摇头,喜悦在脸上昙花一现——她又失望了。
老半斤见小半斤夫妻犹豫,并不灰心,继续开导:“只要你交了,我刚才在龙液池说过的话可以立即收回,我们父子依然可以相认,全家一样可以团圆。我们依然是一个美好完整的家。”说完,挺直胸膛严颜厉色地等待小半斤的答复。
不料小半斤根本没心思领会“父亲”苦心。他重重地摇了一下头后,还紧紧有词:“‘夜明珠’是我捡的,你也承认它是我所有。柳河湾人自古就有它‘拾物不昧’的潜规则:捡到,捡到,三百银子买到!半边耳捡到‘黄豆珠’,老野狗的祖先捡到‘传家宝’,他们都交了吗?谁也没有呢。那么,我们为什么要上交?我不是柳河湾人?”语调固执,似是不可更改。
竹美人用祈求的目光,挣扎着说:“那是我们重振家业的唯一依靠,是……”她体力不支,失望之极。她又说不下去了。
老半斤难忍了,脸色也开始变化;不过他还是想引而不发:“我劝告你们,还是上交的好。这是国家的东西嘛!公与私,国家与个人,是有明显界限的;孰重孰轻,谁先谁后,颠倒不得,模糊不得的!!"把夜明珠又递过去。
小半斤和竹美人都想接过,但两人都不点头,也不发声——他们都舍不得。
老半斤心里开始生火了;不过他能忍片刻。他看到本宗和嘉宾们渐渐被他吸引住了,避开小半斤夫妻,举着“夜明珠”向众人再一次郑重陈述:这颗“夜明珠”的确是小半斤捡的,还是在藏龙潭下面的圳沟里;它周身的黄泥也是他糊的;把它送进小龙仙洞,掬进翠鸟孔穴藏起来的也是他。那是十几年前的事,当时他少不更事,可以原谅;但是现在是成年人了,是国家的栋梁了。如果还像乳臭一样,那——决不允许!”他把后面四个字,说得斩钉截铁,不可动摇。
临时宴会厅里,族人和嘉宾都对他刮目相看,从内心赞扬他人穷志不穷,有骨气。
老半斤心里是经常装着时钟的。他并没有被众人的赞誉所陶醉,见时间越来越紧迫,千方百计把话往正题上转。他稍事歇息,又继续陈述:“我老半斤,年已六十,还是人一个,屌一条;要家没成家,要财没发财。柳河湾本不应该有我说话的位置;但是我自信中国人一个,在柳河湾生,在柳河湾长,有在柳河湾说话的资格。前人说,治国如治家。钻石、夜明珠之类都是国家的珍宝,谁捡到都应该交给国家。山东那个捡到“常林钻石”的姑娘就是我们的榜样。在这方面,听说国家还有规定——”说到这里,他有点愤世嫉俗,“我没有读过什么书,不懂什么法,不通什么理;但是我亲眼看到过东洋鬼子从望龙铺经过时,轮奸我们的亲人且被杀害的惨像。我还看到——”他渐渐提高了声调,“东洋鬼子”第二次败溃,从广西过来经过李家园时,一个鬼子闯进我们柳河湾抓挑夫。一个鬼子居然抓走了我们七个叔伯兄弟,并且无一生还。我们有七比一的优势,却被他们的一个人杀了个片甲不留!这是为什么?就因为我们没有团结起来!人心不齐嘛!这是历史事实,更是惨痛教训。假若我们家里的每个人都吃里扒外,拿着宝物往自己怀里揣,这个家还成个家吗?同样的道理,今天,所有中国人都依然像柳河湾的个别人一样,捡到国家的宝物就藏起来,企图待价而沽,我们中国还像个国家吗?”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直指“宴会厅”外,“可是,今天的柳河湾,偏偏有这样的人,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我的野崽小半斤!”他激动起来,眼圈陡然变红了。末了,他几乎来了个高八度,“光凭这一条,他就没资格做我的儿子!”他斩钉截铁,声惊四座。然而他到底老了,有点气力不济;但他运了运气后,又从容自若,继续说下去,“乡亲们,我满爷爷告诉过我:人可以有柔皮,但不能无硬骨。这不光对仁人志士,对普通百姓也一样: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嘛。再凭这一条,小半斤更没有资格做我的儿子;我也为有这样不撑台的儿子而脸上无光。因此今天,我不打算认小半斤做儿子,也不打算跟他们一家团圆了。这是一个痛苦的决定,但是一个不可更改的决定!请各位,也请小半斤一家原谅我的固执和愚钝。”他像说完了,又像言犹未尽,于是补充一句,“小半斤若有这样的觉悟和智慧,就应该勇敢呈交‘夜明珠’!”他声若洪钟,斩钉截铁,又发人深省。
他说到做到。讲完之后,再一次把“夜明珠”递给小半斤。
小半斤磨磨蹭蹭,手儿时伸时缩,惶惶然五心不定。他悄悄给妻子递眼光,希望“一把手”能拿出主意来。
谁知童妃竹这时也心乱如麻,莫衷一是。她不是拿不出主意,而是众目睽睽,有主意也不敢拿出来……。
就在这时,小半斤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他知道是陈安老板打来的,是专为告诉他的行踪的,说不定老板已经来到柳河桥边,急着要他的住址了。他脸上发热,手脚无措:接又不敢,不接又想——陈安老板告诉他,他出价50万元!
老半斤心里却没有那么多彷徨,那么多乱麻。他见小半斤彷徨犹豫,又把“夜明珠”递到他胸前,再次催促他:“这是你拾到的东西,理应由你亲手上交;但是,如果你还是执迷不悟,就别怪我李代桃僵,越俎代庖!”
小半斤还是木人一般站着,心里七上八下;竹美人也忐忐忑忑,惶惶不安。
“你到底愿意不愿意?”老半斤睁着鼓鼓的双眼,又把“夜明珠”㧐到小半斤眼前,严厉敦促。
小半斤依然木人一个,既不敢接,更没想到上交。他瞟瞟妻子,希望竹美人快给他拿出主意。迷惘中的童妃竹呈现在眼前的不是金光四射的夜明珠,而是一沓沓红艳艳的百元大钞。
恰在这时,小半斤的手机又响了。他知道陈安老板催得更紧,再一次给妻子递眼光。
其实迷糊的竹美人眼前,这时出现的不是大钞,而是用大钞砌成的高楼大厦和大钞购回,且已长得膘肥体壮的龙液鱼,还有穿得花枝交展的女儿。因此她主意只有一个:尽快向陈安老板抛售,尽快拿到一沓又一沓的百元大钞。但是面对“宴会厅”里的睽睽目光和脸色已经异常严厉,且已刻不容缓的老半斤,她明示暗示都不敢。
小半斤见求援无望,心里更急,他全身早渗汗了。
偏偏在这时,他的手机第三次响了……
“100万!还不行吗?真是天价的天价了!”陈安老板在手机里狂吠。
小半斤和童妃竹几乎都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急得团团转。小半斤已近乎绝望。他用带血的眼光责备妻子:你妄为“一把手”,到底还有主意没有?其实童妃竹这时憧憬的是一家人披着焕然一新的冬装,住在雪白的高楼里,围着火炉子,分享着芳香四溢的龙液鱼……但是面对凶神一般的老半斤,她哪里敢。
“你问我,我去问谁呀?”竹美人也绝望地反诘。
老半斤见“儿子”、“儿媳”都这样没定见,没出息;非常气愤。他心一狠,主意铁定,昂然前行。他掐着“夜明珠”,迈过堂屋门槛,径自大步向迟县长走去。
满厅主客见老半斤步伐豪迈,正气浩然,都啧啧称赞。迟县长和郑书记见老半斤如此气定神闲,也很钦佩。迟县长激动难耐,感慨更多。这个南方山乡的小老头,刚才还在忽悠他,这下却如此怀瑾握瑜,高风亮节,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啊?他忘了身边还有东北虎,郑重其事地跨出座位,面对老半斤,肃然而立,准备接宝。曾经的他,不远万里下江南,气魄何等伟大。他来到南方,扎根吴同,在几千人的大会上,不用草稿,侃侃而谈,一说就是几个小时,神态何等潇洒大度;然而,今天的他,立在小小的石头新城里,站在一个矮矮的南方小个子面前,虽然依旧东北大汉一个,北方人的旷达豪爽依旧,他却满眼泪花,语词全都不翼而飞;虽腹有千言,竟说不出一个字来。
老半斤无心揣摩迟县长此时的激动心情,只想快点交宝。他步到迟县长面前,雍容大度,镇定自若。他双手捧着“夜明珠”,恭敬地呈到迟县长面前,有条不紊地说:“县长大人。捧珍献玉,本当楠木置椟,红缎裹身。老夫家境贫寒,无能为力,深感惭愧。还望大人不拘形式,代政府笑纳。”说完慷慨递到迟县长手里。
面对老半斤的郑重与坦诚,迟县长大受感动。他颤巍着双手,许久许久,才慎重接住。他脸上马上变得卓荦(luo )英姿,风标不凡。他镇静了好久,才记起自己在代表政府受宝。于是噙着激动泪花,面对听众,滔滔不绝。
“首先,我代表吴同县政府对柳贵林的爱国精神表示崇高的敬意!”他先对老半斤,然后转对所有听众,真诚鞠躬,“我手里的‘夜明珠’到底是珠宝还是陋石,还有待技术部门的鉴定。如果真属珠宝,国家还会颁发证书,给予适当奖励。”
饿蚂蟥大感意外,亢奋起来。他马上打断迟县长:“能奖多少?”
老半斤轻蔑地瞪了饿蚂蝗一眼,在心里诅咒:“见奶就是娘的东西,可恶!”。
其他的人也认为饿蚂蝗在给柳河湾人丢脸,纷纷暗自责备他。
迟县长藐视饿蚂蝗的愚昧自私,没有理会他,继续说下去,“但是,‘夜明珠’无论真伪,柳贵林的精神都大气磅礴,日月可鉴,令人肃然。柳老贵林,普通百姓一名,爱国情怀至伟。心境高过昆仑,肚量宽过海洋。非一般人所能企及。我们大家都要向他学习,先把柳河湾建设好,再把国家建设好!”郑重地把“夜明珠”放进了公文包。
目睹这神圣的一幕,聆听迟县长强大的肺腑心声,无论主宾,都受到深深的震撼,都屏息凝视,专心谛听。
宴会厅里鸦雀无声。
老半斤完成使命,正要转身退出,迎面走来了柳是豪,他不得不退到一边。
柳是豪手里执着个微型红布包,不过酒杯大小而已。布包已经褪色,且被什么东西压得服服帖帖。柳是豪走到迟县长面前站定,毫不言语,只认真地一页又一页揭开红布。待最后一面红布揭开,布底中心,一粒玉米大小的东西宝光四射,熠熠生辉。整个宴会厅里,不仅金光四射,又是个个意外,人人惊喜。
柳是豪手捧着红布,平心静气地向迟县长陈述:“这就是在柳河湾盛传多年的“传家宝”。是我父亲去世前最后一刻单独遗传给我的。他临终叮嘱,不到万不得已,决不变卖。我外出当兵之前,悄悄把它藏在神龛的香炉之下,有幸没有被柳是仁发觉。刚才柳贵林的行为令我感动,给我启发;我因此大彻大悟。现在我也响应迟县长的号召,学习贵林老孙的精神,把它无偿献给国家,请迟县长转交政府。”说完坦然呈上。
“刚刚才接过‘夜明珠’,马上又纳‘传家宝’,今天的柳河湾真是珠连宝至,喜事连连。它简直成了献宝佳节!”迟县长说完,欣然接过“传家宝”。他又精神焕发,豪情满怀,激动不已。
宴会厅内,柳河湾人发现自己原来是居在聚宝盆里,更加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只有怀着好奇心而来的半边耳自觉低人一等,还没看出个究竟,就悄然溜走了。
……
老半斤的震天壮举,像柳河湾上空引爆了一颗中子弹,不仅震撼了石头城,也惊动了柳河湾,连小半斤和竹美人夫妻残存的一根认父游丝也被彻底毁灭了。
竹美人见自己编织的黄粱美梦彻底破灭,极度沮丧;但是她还是不甘心,。待“父亲”跨出宴会厅时,她起身追上去,疯了似的厉声呼救:“父亲,您不能……”
老半斤毫无反悔之意。他打断“媳妇”的话,捏着铜钱穿现孔:“我不能将两个没出息的孩子拉进怀里!”说完,欣然跨出了堂屋门。
童妃竹又抱住老半斤的瘦腿,继续发泄:“我爱国家,国家爱我吗?大年之夜,我无处栖身,她给我们一家立锥之地吗?”
老半斤烦了。他也发泄:“没听说过,爱国也讲价钱!这样的儿子、媳妇,不见还好,见了心更烦!”愤然挣脱竹美人,跨过了走廊。
童妃竹眼见最后一根游丝也悄然断了,万念俱灰。她仰天长啸:“天啦!”就倒在晒谷坪上,伸直了四肢,不知动弹。
小半斤见妻子气绝,柔肠寸断,也躜上去,抓住“父亲”的手呐喊:“您得救救我们这个家……”
老半斤又愤然挣脱小半斤,说了声:“这样毫无国家观念的庸碌之家,与其有,不如无;与其留在身边,不如抛到天外!”就健步迈过了阳坑。
小半斤再也看不到一丝生存的希望,悲痛欲绝,两眼一白,倒在竹美人身边,一样伸直四肢,也一动不动。
囡子见母亲和父亲突然气倒,也悲从中来,爬在双亲身上,嚎啕大哭。
迟县长和郑书都没料到会发生这样情况,都一齐迈出临时宴会厅,去老槽门外叫司机,把车开进去。搭上小半斤夫妻去县城医院抢救。柳书凡急忙追上,正要告诉他们柳河湾不缺这方面的土专家,进城抢救,为时尚早;只见老槽门外迎面走来一大两小三个陌生人,格外吃惊。
三个陌生人中,大的三十来岁,挑着一担旧被窝。两个小孩,大的提着一口旧菜锅;小的背着一个小饭鼎。柳河湾人都感到意外,其他宾客更是摸不着头脑。只有老半斤清楚。他一见到这三个人,心里就像敲鼓,的的嘣嘣直跳。他为什么如此心慌呢?因为三人中,大的是他的儿子“打包崽”,小的是他的孙子,依照大小,分别叫“大打包”和“小打包”。
读者或许没有忘记,二十年前,“打包崽”曾经在柳河湾出现过一次,那次他还瞧见过小半斤捡“宝”。其实,十年前,他又在柳河湾第二次出现过,这次是因为妻子吃了农药致死。他的两次出现,时间虽然不同,目的完全一致:都想在柳河湾找到归宿。只因每次都被老半斤拒绝,才每次都无功而返,每次都留下不尽的遗憾。
颇令宴会厅主宾都叹服的是,“打包崽”到底没像小半斤那样酷肖老半斤;他脸型、眉眼都更接近许三妹,肤色也比老半斤更“铜”,个子也比小半斤矮,看上去就像一个铁桩。两个小“打包”看去也有明显变化,但是仔细瞧,老半斤的遗传因子仍然依稀可见。正因为如此,柳河湾人对他们陌生了片刻之后,马上“熟悉”起来。外来宾客反应敏捷的,也能从中隐约觅得一些老半斤的蛛丝马迹。
上文说过,美国佬的两个嫡出儿子正除旧布新,就地起灶,大兴土木,忙得不亦乐乎。“打包崽”不仅“偏屋”变成了羊圈,而且一应用物悉数被美国佬抛出;“打包崽”成了壁上的团鱼——四脚无靠。不得已挑担携子奔赴柳河湾,企图第三次回到老半斤身边,在柳河湾图生存……
“打包崽”见父亲昂首挺胸向他们走来,以为是专为迎接他们,大喜过望;所以还隔好远,就丢下被窝迫不及待地扑上去,跪在老半斤面前,呐喊似的企求:“父亲,我们无处栖身,投靠你老人家来了,您千万得收留我们!”泪如雨下。
随着父亲,两个儿子也先后丢下锅鼎,紧紧跟上去,分别抱住老半斤的两条瘦腿,苦苦哀求:“爷爷,请您收留我们……”双双泣不成声。
石头城的的晒谷坪上,立即加罩了一层更加悲哀的空气。
“打包崽”头次出现在柳河湾的时候,理发师和柳书凡都在半路跟他邂逅过,所以依稀认得。兄弟俩瞧见他们的挑担,就知道他们又投靠老半斤来了;因此两人都转悲为喜,以为这回老半斤该答应儿孙们认祖归宗落地生根了;如果能够把小半斤一家也拉回来,那该多好!有了众多的侄儿侄孙,他们这个大家就不再是柳河湾的珞巴族,弱房头。一想到这,兄弟俩简直欢欣鼓舞。他们想,青毛牛不要野的 ,“家”的总不会不要吧?只要老半斤一诺千金,他们这个小家族马上就会变成一个兴旺发达的大家族。那将是一个怎样令人憧憬的未来啊!理发师睁着大眼,露着翘牙,翘首以待。柳书凡也伸长脖子,目不转睛地盯着老半斤,期待他“一鸣惊人”,为他们这个大家,更为他自己的小家,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所有在场人也都希望老半斤改弦易辙,回归常人之道。
小半斤和竹美人也被意外的来客惊醒了。他们的心情与众不同:喜忧参半。喜的是希冀乘“家崽认父”的东风,把他们也带进“柳杨豪府”;忧的是老半斤一旦继续抛开他们,单独承认“打包崽”父子,那么他们的前程照样彻底完蛋。但是,柳河湾人都跟柳书凡兄弟一样,摸不透老半斤的底细。石头城里外,气氛极其凝重。
刚刚告别了野崽,又迎来了家崽。迟县长、郑书记等外来贵宾都莫名其妙。考虑到自己的身份和地位,他们又不便过份打听,真的只能骑驴看唱本——走着瞧了。
老半斤本是个性情中人,目睹自己育成的儿子,以及依稀可见自己的影子的孙子,不由得老泪纵横;但是这些在他心里没停留多久,就被他的青毛牛脾气荡涤得一乾二净。他没有忘记,“打包崽”也见过“黄泥团”,他们或许抱有来柳河湾发财的侥幸心理;他也没有忘记赶走许三妹时说过的话——怀上的是龙他也不稀罕!因此他绝不能承认“打包崽”。还有一个因素也不能忽视,他刚刚才拒绝了“贼认野崽”,现在马上就要来个“父认家崽”,如此反复无常,对得住小半斤及其一家吗?手板手背都是肉呀!再往深处想呢——野崽、家崽兼收并储?想到这里,老半斤头摇得像拨浪鼓:这么多人,半个柳杨豪府站都有困难!他一时无语,轻轻把“打包崽”父子一一拉起,语重情长地说:“手板手背都是肉。我刚才拒绝了野崽认父,现在又要来个‘父认家崽’,请原谅,我老半斤做不到!想回柳河湾发意外之财,那更是痴心妄想!”他停了停,又转身迈过阳坑,老夫子似的笼起双手面对宴会厅,面对所有听众,调侃似的说:“最理想的安排当然是——与其舍一个取一个,不如野的家的双双兼收并蓄!我抱着野崽家崽和和睦睦过日子。老树新花,枝繁叶茂,其乐融融,皆大欢喜。”他举重若轻,面带微笑,说得在坐的各位也忍俊不禁,都佩服他豁达大度,想得周到而且浪漫。竹美人和小半斤夫妻冥冥中也受到感染,侧耳谛听。“打包崽”父子仨也仰首而望,希冀老人的话马上就会变成现实。石头城外,也仿佛风雪暂停,云开雾散,阳光和煦。然而,好景不长,几秒钟后,老半斤骤然竖起眉毛睁大眼,眼珠子还急剧充血,整个脸儿也涨得猪肝一般,通红通红,“但是,手板宽的半个“柳杨豪府”,容得下三个家,七八口人吗?不要说坐,就是站着都显得拥挤!想让三个家一齐团圆,无异痴人说梦!自古人生七十古来稀,我老半斤活到花甲也算奇。我再也没力撑起这个大家。我能活到今天已经满足了。看来我老半斤唯一的选择是家的野的都舍掉,这样倒也干脆、清静!你们都带上自己的亲人各自寻活路去吧!我不陪你们了!”说完,松出双手,向在坐的各位一一拱手,然后转过身去,冒着风雪,从容不迫地第二次迈上晒谷坪。
老半斤的言行,无异给“石头新城”,也给偌大的柳河湾扔了一颗双弹头的中子弹,不仅炸毁了小半斤一家和“打包崽”父子的美梦,也炸毁了“石头新城”,也摧毁了整个柳河湾!还摧毁了柳河湾一切善良人的心!所有的在场人,惊愕之余,都感到不可思议,太不可思议!
刚刚苏醒的美人,听见老半斤的话,看见老半斤已经离他们而去,两根维系他们的生命的支柱都砉然倒塌,她完全绝望了。刚刚抬起的头,又倒在地上,而且无声无息。泪眼婆娑的囡子怎么呼唤她都听不见一丝回音,瞅不见半丝动静
新缠的绷带已经浸透鲜血的小半斤见他们赖以生存的两座靠山一齐坍塌,死生相依的妻子以及妞子眼下都生死不明,他也极端绝望。他悲情大发,仰天长啸:“老天爷,您瞧好了:我的妻子完了,我也快完了,我的儿女也凶多吉少……”就按着腹部,“哎呦”一声,第二次倒下去,又伸直了四肢,很快变得僵尸一般。
突然跪下的“打包崽”,听见“父亲”的声音。看见“父亲”无情地离他而去,也非常意外绝望。他本是满怀希望而来,却没料到依然落得个无处栖身。现龙坡的的遭遇已经让他们无家可归,柳河湾的冷酷更让他们一家人悲观绝望。他悲愤难抑,两眼一直,不由得往后一闪,也气倒了。
大打包和小打包,见父亲气绝,也痛不欲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