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老瘾客不能平静。他乜着驴眼,注视着老木屋里的一切变化,脑子不断忽闪着一个念头:一有机会,他就要不顾一切,火中取栗!双六早脚早已踩偏他不愁没办法降服!
这时候,时序已经推进到20世纪60年代中期,中国农村的人民公社制度更加巩固,柳河湾人与中国广大农村的农民一样,人人在队里做工,个个靠集体吃饭,以工分计算报酬。柳半斤也像假妹子家的当然成员一样,早晨扛着锄头从老木屋走出,傍晚洗了锄头又回到老木屋。有时候还与双六早肩并肩一齐出工,脚踏脚同时收工,是真正的出双入对,形影不离。夜里三人同床而睡,柳半斤兴趣来了,一个翻身就爬到双六早身上去,自由自在地“工作”,毫无顾忌地“享受”那无穷的乐趣。他们天天如此,月月如此,年复一年,照样如此。不过却苦了睡在另一头的假妹子。他虽然自觉难以生还,但是眼睁睁目睹他们在自己身边荒淫无耻,滥施淫威,他常常牙齿咬得咕咕地响,泪水没完没了地往枕头上淌。枕头已经变成了地图;布面更潮湿,泪迹更明显了。他好不气恼,好不悲伤!他暗暗发誓,有朝一日,他若生还,一定要报此切腹之恨,夺妻之仇!
杨癞子一个人孤独地守着空荡荡的“柳杨豪府”,连去老木屋瞅一眼也要先瞧一瞧柳半斤在与不在;他不仅感到寂寞,而且心怀嫉妒;但是面对明显的劣势,他除了尽情发挥自己的想象空间,聊解精神的饥渴,实在别无他法,只有徒叹“奈何”的份儿。
柳河湾有句俗语:好事不出门,丑事传千里。柳半斤与双六早、假妹子三人同床的消息第二天就不胫而走,在柳河湾传扬开去。柳河湾又闹得沸沸扬扬,柳河湾人因又添了笑料而谈笑风生。甚至有胆大包天的妇女当面取笑双六早:“你呢,三个佬,做的有,玩的有,假妹子躺倒照样有!你是前世的姻缘积得好啊!”
双六早听了,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她得意地听着,满意地笑着,心里痒痒的,嘴里像喝了蜜,还敢哧哧地笑着回答:“好姊妹,莫这样讲。你晓得就行了!世上屁股千千万,哪个屁眼不巴屎!”
嘲笑她的人都很意外——双六早怎么这么不知廉耻!跟这样无视廉耻的人是无玩笑可开的,自此之后,再也没有哪个女人故意取笑她了。
做年终决算的时候,会计银菩萨看到他们不分彼此,索性把柳半斤的名字造在假妹子与双六早的户头上。对此,柳半斤没有表示半点异议。一张榜,人们看见双六早户头上多了人头,又多了工分,胆子大的男人又讥笑笑双六早:“你们夫妻仨工分这么高,分得钱多粮也多,怎么花得了,吃得完呀?”
双六早照样哧哧地笑着,还反唇相讥:“你也来吃嘛!”弄得讥笑她的男人自取其辱,不由得脸红起来。从此男人们也没有取笑她的勇气了。
不光如此,还有更令人哭笑不得的。若碰上假妹子生日,亲戚来了,特别是杨家岭上的至亲来了,柳半斤也敢包办代替,躬身远迎。不等杨家亲戚坐定,他马上施茶递烟,其热情高度和接待风度,比假妹子有过之而无不及。杨家至亲因此“受宠若惊”。他们睁着白眼,面面相觑,但又无可奈何。席间陪酒,柳半斤也慷慨大度,频频举杯,真诚所至,令杨家至亲汗颜。临别,他还欣然远送,直至出了老槽门,才握手道别。弄得杨家岭人啼笑皆非,哭笑不得。
柳半斤自从来到湾西,倒也变了个人似的,不仅出工积极,收工也积极。他不仅忘了打包崽,也忘了“萝卜花”。收了工就往双六早的自留地奔,或寻菜,或培菜,什么都干。回到“家”里也做饭做菜,忙这忙那,可谓不辞辛苦!甚至给气息奄奄、邋遢不堪的假妹子喂食,他也在所不辞,勤勉不怠。这让假妹子既咬牙又流泪。
添了新劳力的双六早又清闲起来。每天,头发梳得绿叶一样光亮,衣服穿得像客人一样干净,连绣花鞋面上也一尘不染。这在20世纪60年代的中国大陆是很罕见的,尤其是绣花鞋,就连泉儿娘都很少穿了。她又肩上搭着索线,手上拿着鞋底,利用宝贵的收工时间,腆着肚子,扭着越来越不自然的牛婆腰,乜斜着脚上的绣花鞋,走东家,去西家,串起门来。在柳河湾,谁都知道,她纳鞋底是假,炫耀是真,只是每回炫耀的内容不尽相同而已。例如今天,她纳的不是以往的那种男人的大鞋底;而是小孩的小鞋底,充其量三指宽四指长。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她纳的是发脚鞋……专给刚从裙包里解放出来的婴幼儿穿的。因此她今天串门意义非同一般,她要向柳河湾人传递一个全新的信息,给他们一个意外的惊喜。
柳河湾的妇女,清闲的不多,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所以双六早只能按照亲疏,选取“闲聊”对象。双六早“最亲近”的是谁?在她看来,不是鲁班家的,而是理发师的妻子程半仙。她一向不顾廉耻,常常当众笑称这位隔房侄媳为“满娘”,就是大庭广众之中,也照样笑嘻嘻地称呼她。于是她不顾路远,绕道下坡,往柳家小苑的新槽门口走去。不巧,石头东城,“城门”紧闭,“满娘”没有在家。
第一站串门没有成功,她有点扫兴与失意,呆呆地在新槽门口站了好久。
她转而往仙鹤草家走去。以前不少人讥笑她跟仙鹤草的妻子一样,都是孵不出崽子的母鸡——寡婆!说得文雅一点,也是没有生育能力的同类项。有人还讥笑仙鹤草的老婆跟她一样,都是“公母人”,同属“不育系”。现在她要走出“公母人”和“不育系”的阴影了,正好可以向她炫耀炫耀呢。她何乐而不为呀!
没出她所料,双六早来到的时候,“不育系”正在剁猪草。她跨进“无屉居”就倚在门枋上,故意腆大肚子,摆出高一辈的架子,笑嘻嘻地问:“侄媳妇,剁猪草呀?”
“是哩。”对方是个道地的老实妇女,不喜欢她那副装模作样的假亲热;所以只简单应付,并不瞧她一眼,猪草反而剁得更快了,好像剁完就要去赶集似的。
双六早瞧她家的潲锅,原来潲水已经开了。难怪她剁得那么快!
看来这一炮又难以打响,她感到更加扫兴,更不是味。
两站串门不成,全新信息发不出去,双六早多少有些惆怅。一不做,二不休,她只迟疑了一下子,直接往柳宝梁家走去。因为她忽然想起,书记娘子最近身体欠安,没有出工,她总有时间跟她闲聊嘛!
果然,她到老支书家的时候,书记娘子正捆着包头在晒谷坪上晒太阳。大热天晒太阳,她不是患病是什么?双六早一字眉眼展开,马上甜言蜜语:“哎呀,我的娘,几天不见,你瘦成这样,哪里不安呀?”
书记娘子早就看出她不是专来串门的,便指着身边的一条秃凳说:“应妹子,坐哩。你今天怎么舍得下来玩一阵子?”见她纳的是发脚小鞋,有点奇怪,便又问她,“你这是给哪个亲戚做针黹呀?”
双六早故意忸怩一番,把肚子挺得更大。接着脸上就泛起了淡淡的红晕,还故意揉揉肚皮,抿着嘴不作声。书记娘子端详她的举止,猜着了八九分,于是装得眉开眼笑似的:“难怪,面身都快‘出客’了。恭喜你,(怀孕)几个月了?”
双六早明知书记娘子是故意给她戴高帽子,却也显出高兴的样子。她又故意扭了下牛婆腰,揉了一下大肚皮,老半天才回答:“那,怕还早着哩。”她已经想到分娩,坐月子的幸福岁月去了。
书记娘子又故意玩笑:“没想到宝贵老弟还有这样的功夫!”
双六早马上显出不悦的颜色:“他那个死定了的乌龟脑袋,这辈子都别想再伸直了,哪里还有这样的功夫!”
书记娘子听了暗暗一惊,但是马上又微微而笑。她知道双六早向来寡廉鲜耻,喜欢张扬。于是立即来了个顺手牵羊:“只要有人就好。管他是哪个的种呢。到时候不照样叫假妹子作爹!”不过,能干的书记娘子这回可谓挑水找错了码头,恭维选错了对象。双六早可是巴不得她说是柳半斤下的种呢。书记娘子自知舵没转好,羊没牵牢,于是马上转言,“弟嫂呀,育个人不容易,以后你要吃好一点,少做一点;高墈矮墈,小心一点。一句话,时时留意,处处小心啊!我们的侄孙子可没那份细心啊。你就自己多担待点儿。”
双六早对书记娘子先时说的牛头不对马嘴,很不满意;后来见她转言了,团鱼脸上才现出点欢欣的颜色,一字眉也杨起来了。现在,信息已经成功发出,她的目的完全达到,她心满意足,起身告辞:“老兄嫂,不陪了。多休息几天哩,身体要紧。”扭动牛婆腰,真的起身告辞。
娘子也不挽留,她还话外有音:“我不要紧的。你有两个身子在,才真的要紧呢。多保重啊。”
双六早听了,像母鸡下了蛋,莲花开了瓣,一字形的眉毛又笑弯了。
信息成功传出,双六早大功告成,她胜利而归。接着她又扭着牛婆腰,满面春风地重返石头城再回“满娘”家去,那是最紧迫的信息发布地,太重要了。那三指大的鞋底,一针都没有钻。
其实程半仙早已看出双六早已经怀孕。她反应灵敏,听鲁班家的说,这一向,双六早要么向她讨酸东西解馋,她就猜着了八九分。等双六早再来告诉她,已成“昨日新闻”。只因双六早直言不讳告诉她是柳半斤的种;程半仙才有点高兴。她等牛婆腰一走,马上告诉丈夫柳书平;理发师又立即告诉对面“城”里的柳书凡。兄弟俩听了,笑不是,哭亦不是。他俩苦笑着商量如何把这个消息告诉柳半斤,并想听听这位侄兄对这事的态度。
程半仙却奚落他们兄弟:“你们这是狗咬老鼠——多管闲事!人家‘夫妻’俩床上的事,还要你们关心么!”
兄弟俩听了,恍然大悟。于是相对而视,之后又相视而笑。
不过柳书凡有他的想法。他当即表示,他还是想以看望假妹子为名,找机会跟柳半斤单独谈谈;毕竟,他还是单打鼓,独划船呀。为了柳半斤这只“鼓”不“单”,这条“船”不“独”,坛师傅没少费口舌少跑腿;但是看到这位表兄如此一次又一次地不顾后果,天天厮守着双六早,他也心灰意懒,不作罢也只得作罢了。柳书凡为此也无奈得很,终日摇头叹息。现在居然来了“喜事”,他又于忧患中露出点点喜悦之色来。
众所周知,这时的柳半斤早就以假妹子的老木屋为家了;所以要找柳半斤,不是去“柳杨豪府”,而是去老木屋。尽管去这样的人家也类似去寡妇人家——是非多。自己也是一条光棍,更容易遭人非议;但是,为了成全这位侄兄,他明知人言可畏,也顾不得了。
柳书凡走到假妹子房门口的时候,柳半斤正蹲在屋檐下吃午饭,双六早却不见影子。柳半斤要拉凳子给他坐;柳书凡示意他不必多礼。他延颈往黑木房里瞧。壁上,窗子太小,屋子里面光线暗淡,什么也看不清楚。他瞪了好久,才瞅见一张乌黑的床,乌黑的床架上真的别着一把明晃晃的菜刀。床上有个影子:假妹子缩颈屈腿蜷成一团,死尸一般。回想当年威风凛凛的戏班人物,如今竟成了这个样子,他就止不住摇头,心里挺惋惜。
揣度这时不便打扰这位昔日的“领导”,便不等柳半斤把饭吃完,就把他叫到晒谷坪边沿,乜斜了一眼柳鲁班家,见他家无人,就小声问:“双六早怀孕了,你知道不?”
柳半斤停住扒饭,大言不惭地回答:“我自己做的,双六早又是张快嘴,怎么会不知道?”
柳书凡又说:“假妹子怕是没这个本事了,但以双六早的品行,你能肯定其中没有第三者,甚至第四者——例如杨癞子,或像老瘾客这类嫖瘾成性的人?”
“先前的事不敢武断,但自我来到湾西,住进老木屋,我敢肯定,没有第三个人敢插足进来,更不要说第四者了。杨癞子领教过我的厉害,量他不敢;其他人就更不用说了;不过,我看得出来,老瘾客有这个野心,但他还不敢轻举妄动;因为内有泉儿娘,外有我柳半斤,双六早也不怎么喜欢他,光年纪就相差一大截嘛!现在的老瘾客对双六早,充其量只能说有点‘雅心’。”
“假妹子看来不久于人世了,一旦他两腿伸直,你们打算怎么办?”这个“你们”,自然既指柳半斤,也饱含双六早。
“手拿绊筋索,连娘带崽一窝捉!”柳半斤答得很干脆。
这正是柳书凡最乐意听到的。出于慎重,他马上反问一句:“这本是你自己的事,这话也是你自己说的;算数?”
“男子汉,大丈夫,泼出的是水,射出的是箭,没有回旋余地!这么大的事,又是在叔叔面前,怎么敢开玩笑?”
相处近三十年了,叔侄俩从没像今天这样,袒露心迹,畅所欲言。柳书凡没有想到,叔侄之间,一拍即合。柳书凡眉毛高高扬起,目字脸上,处处洋溢出兴奋。他美滋滋地想:实在不虚此行!竟忘了自己也还是一条光棍。
柳书凡满身欢喜回到柳家小苑新槽门前。他不进自家“礼仪门”,而是先入理发师的“石头城”。他把柳半斤的果断表态向两位兄嫂作了详细汇报。他们夫妻俩听完,都笑得合不拢嘴。好久好久,程半仙才说:“别人说,六月栽茄,只管做爹。在我们看来,不仅做爹,还有人要做爷爷呢!”说完,还特意瞥了理发师一眼。
理发师眯眯笑着,微翘的牙床也露出来了。他并不计较妻子的取笑,因为他真的有说不出的高兴。三个人都觉得咱们这个大家到底不愁后继乏人了,都美滋滋的,都很欢喜。
双六早怀孕的消息也传进了柳鲁班耳里。开始柳鲁班不信。他老婆就戳着他的额头说:“你真是个死脑壳,睁眼瞎!你就没看见,她最近常到我们家里讨酸的吃?那是怀孕的表现呀!”
鲁班这才恍然大悟。他不能不考虑“后事”了:很明显,半死不活的弟弟早已没有这个能耐,自从柳半斤过来以后,他也没看见其他可疑的人与双六早有来往;双六早肚子里的野货肯定是柳半斤这家伙的。假妹子一旦有个三长两短,双六早肯定是柳半斤的人。她肚子里的野货,无论怎样都会随她而去。如此,柳半斤不仅毁了他弟,还断了他弟的“后”!这正像俗语说的:不仅吃了人家的饭,而且端去了人家的甑,甚至连甑里的剩饭也一起端走了!想到这里,他又气又恨,巴不得把双六早肚子里的那个野东西抓出来,扔到小柳河里喂了鱼。
他的却不这么看,她考虑问题比较细致,看问题也有见地。她认为,不管真货假货,野货家货,能给他们家传承香火,就是好货实货。他们也只有一个宝贝儿子呀!假妹子这个家已经如此破败,还顾得上什么面子?还是弄到人再说吧!只要在我们这座老木屋里出生,就应该算是我们家的人——我们太需要“人”了!
她用这个想法提醒丈夫,谁知柳鲁班竭力反对。他说:“要一个野崽传承香火,我们这家人的脸往哪里搁?你没看见半边柳下那块碑上刻的——‘非姻育,无为柳’!”
鲁班家的还是不敢苟同:“那是哪朝哪代的旧皇历!你们柳家人在柳河湾落地生根,没有八百载,也有六百年了。在这段漫长的岁月里,你能保证柳河湾没有人生过野崽?没有野崽传承过香火?”
“反正族谱上没有记载,你的话就没有根据!”
“那么,你就坐视你的亲弟弟绝子灭孙?”
“与其要个野种,不如绝子灭孙!前人说的,碑上刻的,谱里载的,都是圣贤总结出来的东西,是有它的道理的,你懂吗?”柳鲁班有时也很倔强,只认个死理。
鲁班家的见夫妻俩争不清,静下心来,劝丈夫不要气,不要犟,去找老瘾客,向他讨教,看他是什么意见。
柳鲁班说:“要去你去。我懒得去求他——也是一条老野狗,一根饿蚂蝗!”
柳鲁班的话可谓一针见血。的确,老瘾客不仅“饿”,而且“野”,要不柳河湾人有时为什么先叫他老三瘾,后来又叫他老瘾客呢?他不仅在双六早破例下岭时,就虎视眈眈,垂涎三尺;在她怀孕之后,更加野心膨胀。经验告诉他:下蛋的鸡,怀孕的屄——是最好用的。他深信,眼下的双六早,就是只下蛋的鸡,是最能满足他的淫欲的。过了这个村,就难得有这个店。因此,他不能像过去一样一味地“雅”下去,而是野心勃勃,尽快地“野”起来;所以他不顾泉儿娘的警示或警告,千方百计,找缝插针。
老瘾客属“是”字辈。这个辈分,目前在柳河湾是最大最高的辈分。除了大房的饿蚂蝗柳是正,已所剩无几。目前人数最多的是“宝”字辈和“书”字辈。其后的“贵”字辈,目前人数也渐渐多起来,但是真正的成年人不多。除了柳贵林似乎还找不出第二个。又,满房人的“是”字辈是按“清廉才为好人”取名的;所以柳宝秋兄弟的父亲叫柳是清,金算盘兄弟的父亲叫柳是廉,假妹子兄弟的父亲叫柳是才,柳是仁的兄弟分别叫柳是为、柳是豪(好)……大房人的“宝”字辈和“书”字辈的情况也很类似。
饿蚂蝗柳是正本有三个兄弟,他是老大。因为饥饿,老二刚生下没多久,就鬻出去了,连名字也没留下一个。所幸十几年后,他母亲生下了老三柳是启。解放前,饿蚂蝗家已经穷得跟杨师公相差无几,甚至更惨——杨师公还能混迹江湖,弄到一些糍粑、豆腐等贡果缓解难耐的饥饿。他则除了懒和贪,一无所长。他父亲本是木匠,他应该是鲁班的嫡传弟子,可是他放着现成师父不拜,现成的手艺不学,让成堆的锯子、斧子、刨子专门躺在工具箱里“负责”生锈,“负责”睡觉。他自己也成了个报废木匠。到让柳宝生成了他父亲的真传弟子。到解放前夕,他也是无田无地无房屋——穷得一无所有了,一家只好蜗居老槽门左右,苦苦度日。解放后划成分,他成了柳湾村第一批贫农之一,而且当了几天第一任农会主席。没多久,邻村一个恶霸因作恶多端被镇压,他不顾众人反对和驻村干部老迟的劝告,硬是把恶霸的小老婆龙四娘娶了过来。在那时,敢讨地主恶霸的妻妾作老婆,是严重丧失了阶级立场的行为,要受处罚的。他也因此丢了农会主席这顶乌纱,从此守着龙四娘,不问柳河湾“政事”。
柳是仁则不同。他三大瘾性中:最典型的是第三瘾——嫖瘾。所以,后来群众又称他为“老瘾客”,其实是专指第三瘾。常言道,文如其人。在柳河湾,无独有偶,人如其名的也不少。尤其是外号,简直个个恰如其分。或许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行吧。无论辈名还是外号,这柳是仁的名字都不折不扣地落入了人如其名的窠臼——他的确有几分像仁(人),但是更有几分像“鬼”,其实把他完全揭穿,那可真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都不是人!到解放前夕,他已涉足两广和云贵。之后他常年上全州,走桂林,当脚夫,搞贩运,是广西路上的新嫖客。湘桂边界成了他从事“嫖业”的老巢。尤其是其中的莲花洞,几乎成了他的新“家”。因为有这份深情,解放后,他仍然忙里偷闲,千方百计光顾莲花洞,沾花染草。即便是有一年“下野”,他也没忘记,特意邀老朋友兜底胡子去莲花洞做了一次旧地重游。论能力他不在柳宝梁之下,早该是柳河湾乃至柳湾大队的掌门人。然而,由于他不是标准的贫农,又背着“海外关系”这个包袱;所以他毕竟没当上柳湾的第一人,甚至柳河湾第一人都是个问号。此人擅长当面说人话,背后说鬼话,有惊人的活动能量。柳河湾人都谈“仁”色变。因此在柳河湾他仍然扮演着翻云覆雨的角色。他是满房人,与宝生、宝贵,宝春、宝秋、宝金、宝银他们都不疏。柳河湾土改时,他当过几个月农会副主席,合作化时又当过副社长,现在则是柳河湾生产队的老队长了,是柳河湾的“槽门土地”。在柳河湾,他人脉与权威虽然都不如柳宝梁,但惯于兴风作浪。他一旦兴起风作起浪来,柳宝梁有时也不得不让他三分。此人虽然身为生产队长,其实既不内行于犁耙功夫,也不会管理庄稼,是典型的政治队长或整人队长。自从他当上队长,柳河湾的粮食产量成直线下滑,经济作物也播种多,收回少,副业收入更是微乎其微,保证生产队的日常用度都有困难。作为柳河湾人的生命的稻谷及其杂粮,从数字上看,虽然人平每年尚有四百余斤口粮,但那是“卫星数字”,实际上三百斤不到,连杨家岭都不如。柳河湾人因此个个饿得面黄肌瘦,到处腾借。连杨家岭人都说,柳河湾人再让老瘾客这么折腾下去,鱼米乡快变成饿鬼窠了!真是“庆父不死,鲁难未已”!然而倚仗他的心狠手辣,两面三刀;年复一年,柳河湾的天还是他老瘾客的天,地还是他老野狗的地,人还是他的“臣民”,柳河湾还是他说了算。老瘾客又是个对女性有特异功能的人。他不仅第一个发现双六早那两个动荡不安的奶子,还是柳河湾最先发现双六早怀孕的几个男人之一。远在双六早第一次在柳鲁班家讨酸萝卜吃的时候,他就猜测双六早肚子里有秘密。他又开始对双六早来了“雅心”。随着双六早的“出客”迹象越来越明显,他的雅心越来越浓,口水流得越来越长。只是苦于泉儿娘盯得太紧,柳半斤又在双六早身边须臾不离,他一直无缝插针。对此,他一直非常懊恼,对泉儿娘,对柳半斤也极埋怨。
机会有时对坏人也特别垂青。一天,他的妻子在继女李泉儿陪同下远走广西——看望的岳母去了。人去房空,机会难得——他真的来了雅心!他以族长兼队长的双重身份,连骗带诓把双六早叫到他房里,先亲热一番,然后指着双六早的大肚子,严乎其然地问:“怀上了?”
从来善于察言观色的双六早早就料定了老瘾客的醉翁之意知道他对她早有“雅心”,所以他一点也不惧怕。
“是哩!”她坦然回答。
“哪个下的种?”老瘾客依然装得一本正经,睁开的驴眼依然盯着双六早的大肚子一动不动。
谁知双六早不仅不害羞,还大胆地反守为攻:“难道你还有这样的本事不成?”说完,还得意地笑。
这一招马上解除了老瘾客的两套伪装,也刺激了她的“雅兴”。他瞟着灰色的驴眼,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就要摸双六早那张已经明显“出客”的肚皮。
双六早故意将大肚皮扭到一边,还装得一本正经地笑着:“是队长,又是族长哩,得注意身份!”说完却又补了一个多情的钩子眼。
老瘾客见双六早并不生气,他就知道她并不在乎年龄鸿沟的巨大,他就有几分成功的把握。见她还投来多情的钩子眼,马上神魂颠倒。他哪里按捺得住正在澎湃的欲火,一把抱起双六早就往床上搡。
六早半推半就,依然哧哧笑着。
恰在这时,泉儿娘声称半路发痧返回来了。老瘾客听到母女俩的脚步声,吓得失魂丧魄。他立即把双六早推下床,又示意她赶快从后门出去,并连连撒手,“快走快走”。因为心急,竟忘了闩门。
一只快要到手的下蛋母鸡不翼而飞了!老瘾客为此懊悔了好多天,好多月,好多年。他终日抹着驴脸,不知叹息了多少岁月,多少日子。
泉儿娘回到家里,打量床上,有点零乱,起了疑心。她环顾四壁,发现后门没闩,疑心更重。她拉开后门往外望,发现远远的有双六早的身影——她明白了一切——她辛亏半途而反!她狠狠地把后门一“咣”,严颜厉色地瞪着老瘾客足足有三十秒之久。
其实,泉儿娘早已发觉了丈夫的狼子野心,只是没有抓到把柄,才没提出忠告。今天携女儿远去,意在麻痹老瘾客,同时也想敲山镇虎:给老瘾客一个警示:“我已看出了你的野心!”因此没走出几里,就转身往回走。让她欣慰的是,这回无论狗公,还是狗婆,都被她敲了一下,她很满意 。
老瘾客惊魂未定,像做了错事的小学生一般,耷拉的脑袋半天不敢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