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佬气势汹汹地把柳书凡赶进办公室,清静的办公室马上又成了美国佬的审讯室,成了柳书凡的囚笼。美国佬不知从哪里吆喝了两个民兵在“囚笼”外面给“囚徒”站岗,严防他逃窜。
办公室的陈设也很简单,一个卷柜一张床,外加一张四只脚的办公桌,是另一种“三一”式摆设。此外就是几条摆放比较凌乱的椅子和凳子。柳湾大队的干部跟其他地方的村干部一样,散会时不兴物归原处。办公桌上摊着一张横稿纸,用钢笔压着。横稿纸顶格正中写着三个字:认罪书。显然是美国佬对柳书凡的特别“关照”和周到“安排”。
柳书凡负气冲进“囚笼”,瞧见“认罪书”三个字,更加气愤。他顺便提了把椅子在办公桌前一扽,就一屁股坐下去,伏在桌前生闷气。他怎么也想不透,讨老婆也成了阶级斗争的新动向!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一个人讨老婆都要挨批挨斗,这个人还有活下去的必要吗?这是哪个世界才有的咄咄怪事?他想不通,气不过:这种日子没法过,这种人没法做。他决心一死了之,因此拒绝认罪。他愤然执笔,在“认罪书”上写了九个字:“我没错,也无罪,我不写!”就把钢笔揎掉,愤然出走。看守的民兵哪里肯放?把他推了回去,还要他老实认罪。他无可奈何,只好伏在办公桌上睡起觉来。尽管肚子饿得咕咕叫,他也顾不得了。
傍晚时候,“囚笼”门轻轻响了一下,随即悄悄启开了一条大缝。柳书凡没有完全睡着,他醒来了。他往门缝方向一瞅,只见一个全身壮族打扮的姑娘提着饭篮子侧身扼进门来,悄然出现在他面前。姑娘篮子盛着一个海碗,海碗里白米饭堆得像座小山。“山顶”被揿陷下去,就像长白山上的天池。“天池”里载着几个黄灿灿辣乎乎的荷包煎蛋。煎蛋旁边还插着一双筷子。这让他大感意外;他睁大眼珠,眉尖也竖起来了。他仔细瞧人,发现来人不是别人,竟是柳河湾的大美人李泉儿。
李泉儿,鸭蛋脸,画眉眼,荷包嘴,明眸皓齿,要说多美有多美。身段婀娜,犹如水蛇,十分迷人。她的容颜和身段,不仅在柳河湾,就是在柳湾大队都是首屈一指的,是名副其实的绝代佳人。她是老瘾客的继女。令他不解的是这个出身贫农,又国色天香的大美人居然在他身陷囹圄的时候出现在他面前。他眼睛都瞪傻了。他分明看见,眼前李泉儿头顶精致的提花头巾,长长的辫子盘在头巾里面。身上身下着的是带花的短衫和镶边的围裙以及同样镶了边的桶裤和绣花鞋。要不是围裙改成了月白,柳书凡还真以为是泉儿娘呢。壮族妇女崇尚白、青、蓝三色,而她居然敢突破陈规,穿上“月白”,是要有点勇气的。这让柳书凡想起当年泉儿娘带着李泉儿嫁到柳河湾来的情景。那时的泉儿娘也是这样的装束,这么打扮的;唯有月白的围裙与母亲不同。只是如今在李泉儿身上,显得更洁净,更得体;更加美丽动人。这才叫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自从跟着母亲来到柳河湾,由于岁月的流逝,环境的变化,母女俩已经明显被柳河湾人“汉化”——平常很少用壮服打扮自己;今天突然改装,莫非就是为了给他送饭?少数民族更能得到汉族兄弟的尊重,更容易领到“通行证”呀!须知,他们的装束本身就是一张没有署名的“绿卡”。柳书凡暗自思忖,只敢默默点头,不敢有任何非份之图。
“点头”之余,柳书凡忽然想起,李泉儿刚来到柳河湾不久,在填写民族成分的时候,她母亲跟继父老瘾客发生的分歧与争执。泉儿娘要给她填“壮族”,老瘾客却坚持要填“汉族”,最后由于泉儿娘的“顽固”坚持,她才有幸没有被“汉化”。为了表明她永远是壮族儿女,母女俩在去广西的时候,还是保持着这种装束,因而往往成了柳河湾一道不寻常又靓丽的风景。说实话,由于成分的巨大差异,柳书凡从落第回乡那天起,对一般贫农出身的姑娘一直敬而远之。就是邂逅相遇也不敢打照面。对李泉儿这个“老贫农”的漂亮女儿,他更是躲避唯恐不及。唯一能做到的也就是;若真想看一眼,也只能寄希望于雾里看花或水中望月。至于彼此来往或打招呼,期待来世吧,这辈子就别痴心妄想了。因此之故,他们的居第尽管近在咫尺,老死也没想到往来。这是一条无形的鸿沟,比牛郎和织女之间的漫漫银河还森严。偏偏让人无法理解的是,这位一直远在天边,在他被“囚禁”的时候,却大大方方地走进“囚笼”,大大方方地出现在他眼前,还大大方方地给他送饭来了。这到底怎么解释呢?
他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想想对方是不是给别人送饭,或仅仅“路过”这里,顺便进来瞧瞧稀罕;但是,这里是囚笼,哪里都不通——不像“路过”。囚笼里,囚徒也只有他一个人,没有第二个,更没有第三者呀。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认真地端详她挽在手腕的篮子及里面的一大碗米饭和搁在米饭上面的鸡蛋,旁边还有盛着水的盐水瓶。这样的饭食也超过了柳河湾的水平,更不是他家敢于企及的——他家只有一只母鸡,下的蛋换盐都不够,哪里还敢奢望吃蛋?米饭也珍贵,他家一年四季能主杂混合,塞饱肚子就是万幸!哪敢企望纯粹的白米饭?他更觉得不可思议。
“你来这里干什么?”柳书凡低着头简单地问。他不敢问她给谁送饭,更不敢正视眼前的大美人。
“送饭。”李泉儿眉宇不兴,回答平心静气,语言比柳书凡更简洁。
“给谁?”
“你。”
柳书凡哪里敢信。他惊异地问:“谁让你送的?”
李泉儿这才悄悄指了指门外站岗的民兵,大声回答:“你母亲!”说完,把篮子轻轻地放在桌上,示意柳书凡慢慢吃,然后深情地瞥他一眼,就转过身扼出门去了。出了门她又把门轻轻带上,悄悄走了。竟没再露出半点可疑的迹象。
目送了李泉儿,柳书凡又想起了聋子母亲。她也刚刚挨了斗争,而她老人家居然不顾斗争给她带来的打击和痛苦,依然给他备饭备菜,这叫他怎么感谢呢?这样的好饭好菜,在那个艰苦年代,对于柳书凡,简直是奢侈!何况它出现在他横祸加身的时候,出现在令人恐怖的“囚笼”里!这种圣洁而伟大的母爱,他怎么回报啊!
他只能从心底里感谢母亲的关怀,更感谢李泉儿冒着风险,雪中送炭。
柳书凡已经渴得要死,饿得也厉害。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拧开瓶盖喝了几口水,就抽脱筷子,端起海碗就狼吞虎咽起来。这——或许就是柳河湾人常说的临终前“衣禄”吧。母亲或许已经知道我决心去死,所以托人给他送“衣禄”来了。泉美人敢于给他送“衣禄”,他在心里佩服。柳书凡边吃边想。他刚吃完,美国佬和大队干部开会来了。美国佬只想快点开会,以为柳书凡认罪书还没写完,呵斥一句“滚回去写”,就要把柳书凡驱逐出去。
柳书凡巴不得快点离开这个鬼地方,快点死去;连认罪书也没打算拿回去写,就提着篮子回家去了。
柳书凡回到家里,聋子母亲发现儿子提着别人的篮子,篮子里盛的不是香炉钵,而是个大海碗,很意外。他们家至今仍处在赤贫状态,买不起这样的高级餐具,显然不是自家的。她更觉得奇怪。问柳书凡:“你提了谁家的篮子谁家的碗?”
柳书凡死意已决,哪有心思考虑谁家的篮子谁的碗?他随便应了一句:“不都是自家的吗?还能有谁的!”为了让聋子母亲听到,声调提高了不少,还辅以手势——用食指着自己的鼻子。
聋子母亲还是没听明白,于是反问:“我们家没有这样的好篮子,也买不起这样的大海碗。我们家最大的碗就是那个曾经盛过猪油的香炉——土改那年就被民兵端走了。”
柳书凡这才仔细打量陌生的海碗和精致的提筛。原来,它们压根儿就不是他们家的!他这才如梦初醒:刚才吃的白米饭与荷包蛋,不是母亲做的!母亲也没有吩咐李泉儿代她送饭!看来这样的好饭好菜,没准儿是李泉儿冒着风险,亲自制作,亲自给他送去的!在那个非常年代,在那个非常时刻,这是惊世骇俗的奇举!她此举不仅可能给她的将来带来无穷的灾难,就是眼前也要防止被老瘾客发现,还要躲过美国佬的犀利目光;更要应付“民兵”的盘查。送的对象还是一个从没直接接触过,又刚刚挨过批斗的地主崽崽。这需要怎样的大智和大勇啊!柳书凡想,今天,李泉儿不仅给他送来了好饭菜,更重要的是给他送来了一颗晶莹剔透的心!今天,她的这一举动做得如此顺风顺水,天衣无缝,她又是一位多么聪明,多么能干的青春少女!家庭出身教给他特有的谨慎,他回乡快十年了,还没敢跟这位痴情少女说过一次话,甚至眼光都没发生过正面的碰撞。今天,在这个严峻的时刻,她却勇敢地伸出了援手!这不仅让他意外,尤其让他感动。不过这时的他,毕竟刚刚挨过批斗,他毕竟“去意已决”,哪有心思把这个“意外事件”透露给母亲呢?他只糊里糊涂地应了一句“放到那里吧,管它是谁的”就倒在“席梦思”上,绝望地唉声叹气。
美国佬发现柳书凡人虽走了,“认罪书”却还在桌子上。他正要勒令柳书凡拿回去继续写;仔细一瞧,吃了一惊:这根本不是什么“认罪书”,而是表示强烈不满的抗争檄文!他恼羞成怒,愤然向大队干部表示:不把柳书凡斗垮斗臭,他决不离开柳湾大队!
消息传进柳书凡耳里,他知道更大的灾难在等着他,因此更加绝望。偏偏在这时候,现龙坡那边也传来可悲的消息:好心奶奶告诉他,条半腿不嫁给他了!因为哪个都知道,在那个时代,对于出身不好的人来说,只要上台被批被斗,就等于判了“政治死刑”,休想再有出头之日。条半腿不愿意陪着这样活着的“死人”过日子,所以及早回绝了老姑奶。他哪里知道,经过老瘾客一番煽动,美国佬早已打算把条半腿嫁给“黑猩猩”金算盘了。
“我难道连丑陋的‘黑猩猩’都不如?”柳书凡听了,绝望地哀叹,差点气死。他环顾“石头城”,感到自己刚出“囚笼”,又陷入了地狱。眼前一片黑暗,他没法生存。他失望地用头颅撞击石头墙,恨不得马上死去,快点了结此生。
批斗大会上,尽管大半斤向美国佬和小诸葛发出的犀利檄文多少减轻了柳书凡的绝望与痛苦,但是接二连三的打击还是让他痛不欲生。“稻香老农”被吓走,已让他痛苦万分。他退而求其次,企图娶个貌不惊人的同学;没想到这位“同学”也不敢跟他同路;这更让他心灰意冷。后来他再求其次,娶个“半路”的“假男人”;让他更加意外的是,就是这个已经有孕在身的“假男人”知道他的出身后,也毅然不辞而别。现在他退而再求其次,娶门从不相识,毫无感情可言的残疾人,聊以传承无奈的香火,不意又碰上个可鄙的美国佬从中挑拨,故意离间。他活下去还有什么意义?他还有什么活下去的必要?茫茫宇宙,浩浩乾坤,竟无一个女人属于他这个命胜天子的堂堂男子!你说可悲不可悲?测字先生真是瞎了眼了!过去他想做一个有作为的人,但是小诸葛将他拉了回来;后来他只想做个平民百姓,不巧又碰上老瘾客的怒目相向;现在他只想做个人下人——二等公民,只图勉强活下去,谁知半路又杀出个美国佬!最可恨的是这个美国佬批斗了他,拉走了条半腿,还不甘心,要继续批斗,直到置之死地!……如此折腾下去,他迟早会有一死!如此暗无天日,活着也只是个没进坟坑的死尸!在生死的岔路口,他想起了音乐家马思聪。有小道消息称,远在“文化大革命”初期,马思聪见形势不妙,就辗转香港,居然从陆路逃出了虎口。还有马路新闻说,闽粤沿海的百姓,有不少人从海路偷渡,成功脱险后,也成功远走异国他乡。他羡慕他们。他也想邯郸学步,效仿他们;但是无论从陆路,还是海路,他都一窍不通,一点不熟。更恼火的是即使“通”了“熟”了,也没有分文盘缠!真正是鸭蛋砌死道——无路可走啊!又有人说,宁肯站着死,也不跪着生。他想,那是对英雄和仁人志士的褒扬。他柳书凡不是呼风唤雨的英雄,也不是铁骨铮铮的志士。他,死麻蝈一个,腊泥鳅一条,干麻槁一根,任人摆弄,任人蹂躏,任人折揻。现在,他不仅不能站着生,连跪着生都不能!活着对于他已毫无意义。与其做个活着的死人,不如让生命和肉体一齐毁灭!与其迟死,不如早去;与其早去,不如就死;早早死去,早早解脱;早早解脱,早早轻松;要想轻松,父亲的老路最便捷!怀着这种必死的信念,他趁夜深人静之际,悄悄走出家门,沿着小柳河岸边的阴森小路,踏着父亲觅死的足迹,向父亲自尽的镇獭坝走去。坝下是万丈深渊,父亲选择去那里觅死,也是下过誓死的决心,怀着必死的信念的。可悲的是,十几年后,他的儿子也选择这条路,寻找这个深渊!他没法想象,父子俩的命为什么都这么悲惨!他边走边想,不觉泪水横溢。越过柳河坝的时候,因为坝上没有跳石,坝面长满苔藓,他赤足涉过,差点滑倒;但他没有灰心,没有气馁,不止一次地滑倒了又爬起,爬起又滑到……。几经挫折,他终于走过柳河坝,跨上柳河东堤,然后继续逆水而上,直往镇獭坝奔去。
他在河边走上没几分钟,天气突变。先是天空像一口黑锅罩住柳河湾,接着就闪电夹着雷鸣,在他头上团团打转,势如万马奔腾。不一会儿,老天爷就以排山倒海之势向柳河湾发起猛攻。暴雨如同瓢泼似的,向柳河湾,向小柳河,甚至向镇獭坝倾泻,向柳书凡滥施淫威,比他上次风雨龙液池更严重!上次风雨交加时,只吹掉了他的斗篷就偃旗息鼓;这次是暴雨倾盆,大风助纣为虐。没几分钟柳书凡就被淋得个落汤鸡一样。与上次风雨龙液池相同的是,这回他又是依靠闪电的时现时隐而或走或停;与风雨龙液池另一个不同的是上次干的是英雄壮举,这回走的是永远的不归路!想到这里,他再也忍不住,泪也如雨,簌簌而下……
时近初夏。小柳河两岸,芙蓉新叶初发,正绿得可爱,是领略“彩龙起舞”的另一道风景。若在往日,柳书凡是要欣赏个够的;可是今夜黄泉路上的他,早已无心此地的良辰美景了。他只图快点解脱,快点去阴曹地府向父亲诉说他的苦难,他的悲惨!因此,他走得很快。
离镇獭坝不远,有条高不过尺许的土墈;墈上有株碗口粗的松树,树下有个石墩,是专供看水员或劳作的人乘凉兼小憩的。柳书凡来到这里的时候,闪电又一次划破夜空,柳河两岸又如白昼。生机勃勃的绿叶芙蓉又历历在目。借着瞬间的电闪,他看见石墩上分明坐着一个人!那人见他来了,马上跳下石墈站起来横在路心,毅然挡住他的去路。他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他想,一定是自己拒绝认罪,美国佬派人抓他来了!这回再被他们捉住,他就真的就成了美国佬他们的板上鱼,俎上肉了。他的命实在太苦,他的命运实在太惨啊!然而仔细一瞧,对方不是男人,分明是个女的,那一对从背脊垂到臀部的长辫就是证明。柳湾大队哪有敢于只身一人,捉拿坏人的女民兵?他不信!再仔细一瞅,不是别人,竟然又是大美人李泉儿!白炽灯一般的闪电下,她一身汉族农姑的寻常打扮。长长的辫子,贴身的上衣,修长的裤管——身段惊人的苗条。瓢泼大雨已把她的周身淋了个透,辫梢、衣角、衣边、都在不断地滴水。她照样凛然而立,像降龙台上亭亭玉立的竹笋;迎着暴雨,又像小柳河边坚忍不拔的芙蓉。闪电照着她的全身,高昂的头脸,颀长的颈项,隆起的胸脯,坚挺的乳房,又让人想起维纳斯女神的雕像。闪电过去,泉美人又扣亮了电筒。小柳河边,立即射出一线光明。这光明直照他柳书凡的眼睑。
起初,柳书凡惊魂未定,不敢相信是泉美人。后来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几经端详,打量,才深信自己没有看错眼。联系到傍晚给他送饭,他进而想到母亲询问篮子和海碗……他才幡然醒悟:她送的不是饭,是奉献给他的晶莹爱心。她真的爱他!内心里说不定早就在热烈地追求他了!他的心顿时热血沸腾。
一个出身良好,又天生丽质的农村姑娘,在腥风血雨的岁月,抛弃阶级的偏见,突破阶级的界限,毅然给一个刚挨过批斗的地主崽子伸出援手,表达爱心,这需要怎样的勇气,怎样的胆识,怎样的智慧!偏偏就是这个人,现在又在暴风骤雨的黑夜,在他奔走在不归路上的时候,再一次守望相助,休戚与共。她是想冒险搭救他,还是传递更可怕的信息?或者,她送饭的事被老瘾客发现,受到惩罚,她斗争不过,也寻死觅活来了?倘若如此,他俩真是命途多舛,殊途同归;是一条藤上的两个苦瓜了!如此,他们的命运岂不更加悲惨?
“风雨之夜,天高月黑,你孤身一人,要去哪里?”柳书凡呆立了好久,才才静下心来问。
“不,我不孤独,因为你就在我眼前。即使你远在天边,形象还在我心里!”泉美人坦然告诉柳书凡,“我担心你斗争不过……一直关注着你。我向你母亲打听过,她黯然神伤,只知摇头,不敢出声。我又透过‘窗户’窥探你的‘书房’,也不见你的影子。我就心浸冷水,忧心如焚。我最担心你走你父亲的老路。看见宝春老哥要去镇獭坝堵塞涵洞,我就悄悄地跟在后面走来了。你是知道的,宝春老哥是队里的看水员,封堵涵洞是他的天职。”她说得很轻松,很平淡。频繁的闪电之下,脸上看不出诧异,胸部也看不出起伏。她显得惊人的镇定。
这话柳书凡相信。因为不塞住涵洞,洪水泛滥,满垅的田地就会毁于一旦。柳宝秋就是失职,他也出身地主家庭,就要像柳书凡一样挨批挨斗。
“你来这里干什么?”柳书凡仍然怀疑李泉儿的辩解,断定她是被老瘾客欺侮,惩罚或者蹂躏。于是也选择了黄泉路,到阎王殿报到去。
谁知李泉儿依然平静地回答:“请别误会,我来这里,专为等你。”把“等你”二字说得特重。
这简单而又力沉的“等你”二字字,把柳书凡惊呆了。他哪里敢信?于是反问:“等我!等着跟我一起去水魈殿报到?”
“不,等你跟我一同回柳河湾!”李泉儿不仅说得平静,而且真切,就像在宁静的小柳河边的芙蓉丛里,悄悄地给他荡出了一只救生的小船。
柳书凡更加发懵。从话语中他听得出,李泉儿分明有意于他。接一连二的现身更让他深信不疑;但是他马上又否定了自己。她是贫农的女儿,自己是地主的儿子;阶级的巨大鸿沟彼此都无法逾越。这在“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的年代尤其如此。她是她母亲的掌上明珠,自己是她继父随意拿捏的麻蝈;彼此的社会地位也不可同日而语。她的生活平静安逸,自己却生活在人间地狱;彼此的生存环境也有天壤之别。她妙龄少女,天姿国色,前程无限;自己呢,穷途末路的烂秀才一个,年过而立的老鳏夫一名,彼此的年龄和前途也不可相提并论。她是林中凤凰,自己是黄泉新鬼;两人的处境和命运也截然不同。……越比较,他就觉得彼此的距离就越大,就越不可思议。一个黄泉路口的新鬼怎敢痴心妄想一个如花似玉的月里嫦娥,怎敢搅乱她平静安逸的生活?甚至给她增加意外的麻烦?更何况,自己早已决定,非死不可呢?他于是实话相告:“我即将亲赴黄泉,而你虽不能说前程似锦,至少不会像我一样死路一条呀!”
“其实我也说不清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她认真地说,“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瞧见‘石头城’里的灯光,我就想起你,敬佩你,总觉得应该给你做点什么。”泉美人还是说得平心静气,但又发自肺腑,因而真切感人。“今天瞧见你们挨批挨斗,我就感到揪心;看见你在办公室的情绪很不正常,更担心你会寻短见;听见美国佬的狂号,尤其担心你走父亲的老路!所以我冒险跟在宝春哥后面走来了。”
犹如一块石头投进了平静的小柳河,泉美人的果敢行动和朴实语言把柳书凡震得两耳发聩——“她真的爱我!发自内心地爱我!”他实实在在地被感动了,踏踏实实地被震撼了。他想,一个年方十八,出身甚好的妙龄少女,无缘无故地向一位年过三十的“老奴”表示爱心;一个贫农的女儿发誓要与刚刚挨过批斗的地主儿子结成夫妻,在那个年代,无异于丑陋的加西莫多追求美丽的爱斯梅哈尔达(注),无异于天方夜谭!但是,一个嫩弱的少女在天昏地暗的夜晚,冒着滂沱大雨,毅然去拯救一个黄泉路口的凄惨男子,这又是铁的事实。而且,这铁的事实就发生在眼前!这少女又需要怎样的智慧、胆量和勇气!这又是一颗怎样的晶莹剔透、日月可鉴的心?他平生第一次受到了从没有受到过的震撼与震慑,他满腔的悲愤被这强烈的震撼和剧烈的震慑几乎平息殆尽!代之而生的是深深的感谢和无限的激动,还有强烈的挚爱!他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电还在闪,雷还在鸣,暴雨还在倾泻。它们联合作战,集团行动,仿佛要把小柳河摧毁,把镇獭坝炸烂,掀翻,要把他们这对情侣送上天国!不一会,山风又起,镇獭岭上松涛阵阵,惊心动魄。柳河两岸,平时摇曳多姿的芙蓉被山风刮得时起时伏,就像有人揪着它们的头颅,一会儿揿到水里,一会儿又提起来,发疯似的要把它们活活整死,囫囵吞噬。在石墩旁的小松也被狂风吹得几乎扑倒在地。
“美国佬已决心要把我整死,我已经没有活路可走,只有去阴曹地府与父亲共度时艰了。你却完全不同,至少没有人拿你往死里整。请你赶快回去,切莫糊涂!”柳书凡去意仍没打消,他命令泉美人赶快让路。
毫无止意的闪电鸣雷和狂风暴雨,好像都在催促柳书凡快点往阎王殿前报到去。他快成为阎王殿前的落水鬼,屈死魂了。
“不,你不能去死,你必须跟我一同回柳河湾去!”泉美人也用命令反制,还轻轻地拉了柳书凡一把。力虽不大,但是极富情意,她分明在以情感人。柳书凡心里更加激动。
风雨雷电还在继续。或撩起她的衣角,或荡涤她的长辫,或袭击她的玉体,仿佛是专门为了考验她。而她依然挺拔得如同崀山的辣椒峰一般,巍然屹立,纹丝不动。
柳书凡还是只想快死,哪里有心跟她理论。他只想快点冲过去,快点离开这个可恶的世界,快点了结自己的生命。
然而田边小道,河岸路径,又狭又窄;小路两旁,都是水田。李泉儿又巨石一般,挺立路心,一动不动;他哪里冲得过去?他真想一推掌把她推到田里;但瞧见她风雨中的英姿,看到她闪电下的倩影,他就感到站在他面前的不是一根瘦弱的竹笋,一株柔韧的芙蓉,而是伟岸的伏龙山,高耸的降龙台或眼前的镇獭岭;他没法撼动,更不要说穿越。哎,真是上山遇猛虎,下水遇强龙,今天柳书凡无法征服这只看似渺小的猛虎,这条看似纤细的强龙。他无路可走,岂不悲哀?
“我不知听谁说过,一失足成千古恨!”泉美人继续耐心劝告,“现在,美国佬、小诸葛、老瘾客恨不得你快点死去,他们好弹冠相庆!你在这时候选择死,正中他们的下怀!我知道你是块硬骨头,我相信你能坚强地活下去!你有理想,有信念;有志气,有毅力;只要锲而不舍,坚持到底,就会有成功的一天!我知道自己没文化,不能帮助你什么,但是我可以给你做菜,做饭,洗衣做漿,为你减负,让你轻轻松松往前走呀!退一万步讲,你若不幸再一次身陷囹圄,我也会豁出这条苦命搭救你,保护你!只要你毅然前行,我一定在后面拼死力挺!你依然没有必要选择死!”
柳书凡没有想到一个看似平凡的农村姑娘,居然能说出如此掷地有声,令人肃然的铮铮铁言!这样的语言,即使是有一定的语言天赋的“稻香老农”,也不一定说得这样鞭辟入里,力透纸背;这样朴实无华,又情动天地,声泣鬼神啊!他像突然望见了闪电,看见了光明。眼前正一马平川,无限灿烂!他真想抱住她痛哭一番,倾诉衷肠……
这时候,风呀,雨呀;闪电呀,闷雷呀,向柳河湾,向小柳河,也向他们这对出身截然不同,命运却大同小异的多难情侣继续无情地施暴。彼此的发尖和衣边,就像屋檐的流水一般。柳书凡仍然想把她推开去,重走父亲的不归路;但是大姑娘一般的怯懦秉性拦住了他;从小受到“男女有别”的熏陶也束缚着他;他实在缺乏这份勇气。这时,泉美人也同样想把柳书凡推回去,或者紧紧抱住他,用炙热的感情重新给他点燃活下去的生命之火;然而,她到底不是西方烈女;不是爱斯梅哈尔达;过分贤惠的她到底缺乏巾帼丈夫的魄力。两个人呆呆地站着,都铁打铜铸的雕像一般,任凭风雨吹打,任凭雷电奔袭,任凭风雨雷电,向他们发起总攻。
恰在这时,已经堵塞好涵洞的看水员柳宝春掐着把小锄头走来了。他因事前没有发现泉美人的“跟踪”,误以为是一对痴情男女在风雨中柔情似漆,赶忙绕道而行;但是当他发现其中之一是柳书凡的时候,他马上否定了自己。联系到上午的批斗大会和他父亲的死因,他马上意识到柳书凡说不定是在走他父亲的老路!说不定决心要与他父亲死到一块去!他也不觉毛骨悚然。
与此同时,老支书也在笃哑巴的陪同下,寻找柳书凡来了。他们看见泉美人也在,大感意外。柳书凡见觅死无望,顿足捶胸,大叫一声:“天啊……”号啕大哭。哭声透过风雨,震荡着小柳河,在茫茫夜空中回旋宛转,久久不息……
就这样,在泉美人的极力劝阻下,在叔伯兄弟的好心安慰下,柳书凡踉踉跄跄地又回到了柳河湾,拱进了“礼仪门”,走进了“石头城”,连水淋淋的衣服也顾不上换掉,就倒在墙边的“席梦思”上,无休无止地呜咽,无休无止地啜泣。
(注)加西莫多和和爱斯梅哈尔达都是法国小说《巴黎圣母院》中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