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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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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河湾》连载

第四十章 瘦猴子抬去批斗 烂秀才又当“脚夫”

柳丹凤被老瘾客送走以后,瘦猴子成了镇獭祠的唯一主人,同时也成了一个更加孤苦的人。在此之前,家里家外,都是柳丹凤一肩挑,双手办。瘦猴子每天只管四件事:吃饭、出工、洗澡、睡觉。早晨,柳丹凤把饭做好,叫他吃饭;他就端起碗舀饭。吃了饭,丹凤扛起锄头出工;他也掐起锄头跟在妹妹屁股后面。傍晚收工回来,丹凤烧热水,催他洗澡,他就端起澡盆……洗完澡,一上澡盆他就往被窝里拱——这是唯一不用妹妹安排的“活计”。生活虽然贫苦,倒也清闲自在。现在,没有了柳丹凤的镇獭祠里,锅碗瓢盆,灶前灶后;家里家外,他样样都要亲自动手,重新学习,不仅麻烦大,困难也多了起来。他又生性愚拙,脑笨手笨,困难就更大。食不饱肚,衣不蔽体是经常的事。久而久之,他身体慢慢变瘦了,变弱了,各种疾病也乘虚而入,且渐渐多起来重起来,不久终于一病不起。

柳丹凤被送走以后,还有一个人比瘦猴子更伤心;他不仅伤心,而且恼火,忌恨。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杨癞子。以前,柳丹凤还住在镇獭祠的时候,由于双六早的疏远,他渐渐改变了“阶级立场”,向镇獭祠靠拢,向瘦猴兄妹示好,企图讨柳丹凤喜欢。有事没事,他隔三岔五地总要“造访”镇獭祠一回,目的当然是接近柳丹凤,总想在她身上寻求快乐。然而由于瘦猴子经常“附着”在丹凤身边,他连气也没嗅到。对此,杨癞子一直怀恨在心。这还次之。最让他不能容忍的是瘦猴子最近不宣不告,把柳丹凤突然送出柳河湾,送到遥远的异县他乡去了。从此,他杨癞子不仅难以见到“凤影”,也难以听见“凤声”,如今连“凤气”也嗅不到了!你说他气也不气,恨也不恨?他暗中认定,这是瘦猴子串通老瘾客彻底斩断了他与柳丹凤之间的“美好姻缘”。他必须报复,必须泄恨!

他相信老瘾客是遣送柳丹凤的罪魁祸首;但是老瘾客他没法奈何,对付瘦猴子他自信庖丁解牛——游刃有余。因此他把报仇泄恨的目标锁定在瘦猴子身上,把仇恨和怨愤一齐往瘦猴子身上发泄。没有机会他要无风起浪,一有机会他自然更不放过。

“文化革命”进行到后来,社会生活逐步走向正常;然而由于“四人帮”的干扰,又不时出现反复,有时反复还很激烈。例如,“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妖风的刮起,就是典型例子。

这股妖风刮到柳河公社的时候,一些惯于“造反”的人又蠢蠢欲动起来。刮到柳湾大队的时候,不仅小诸葛想“篡党夺权”,杨癞子也在玉玺坪重新挂起他的“送瘟神战斗队”的老牌子,还纠集他的喽啰们再一次夺了柳宝梁的党政大权。之后他又单枪匹马,回到柳河湾,剥夺了老瘾客的权力,自己挂帅,亲自“抓革命,促生产”。他还把瘦猴子兄妹在黑土岭的承包权也收了回来,且美其名曰“割去资本主义的最后一条尾巴”。

柳河湾的习惯分工,一般都是妇女打理旱地,男人管理水田。“割了尾巴”以后的柳河湾,妇女们常常要到两华里以外的黑土岭“修理地球”,瘦猴子则要到将近两华里的柳河湾附近耕耘水田。妇女们和瘦猴子因此天天疲于奔命,实在苦不堪言。又因为柳河湾与镇獭祠相距实在太远,用吹哨子的办法呼叫出工,瘦猴子根本听不到。于是杨癞子又叫人在半边柳上装起高音喇叭,把送话器装到他“杨柳豪府”的床头。从此他可以坐在床上对着麦克风叫喊出工,用遥控的办法指挥生产,比老瘾客还神气,还舒服。这是癞子大人一项了不起的政绩,是柳河湾的一道新风景线。

有一天,杨癞子喊了三次(晨、午、下)高音喇叭,都没见瘦猴子出山干活,他就认定瘦猴子在躲避劳动,破坏生产,他就觉得机会来了。第二天、第三天也没见有瘦猴的影子出来;他就更加觉得瘦猴子居心险恶。他的嗅觉也马上灵敏起来:瘦猴子一定是对“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不满!因此消气怠工。这不是一般的躲避劳动,破坏生产;而是破坏毛主席号召的“抓革命,促生产”!这就是反革命,甚至是现行反革命!就要揪出来批斗。那时,“反革命”帽子风行全国,可以任意加“冕”。为了进一步落实瘦猴子的“反革命罪行”,第四天早晨,杨癞子喊工以后,依然不见瘦猴子出来,他特意“不辞辛苦”,亲自跑到镇獭祠。他要看个究竟,这个现行反革命分子到底是怎么“反”的!

还在路上,他就盘算着怎样把瘦猴子批垮斗臭。他原想把他放到玉玺坪单独批斗,不想反击右倾翻案的妖风一刮起,柳河公社各大队的“战斗队”又死灰复燃,并且已经“联合”起来,一齐“批邓”,一起“反击右倾翻案风”,还要揪出邓小平在各大队的“代理人”及一切牛鬼蛇神。明天柳河镇还要召开万人大会,就放在林家大院背后的盘龙山上。杨癞子正愁在柳湾大队没找到斗争对象,没找到邓小平在柳湾大队的代理人。于是他脑子灵活一番,决定让瘦猴子“升格”,不仅要把他揪出来,还要作为典型,放到公社万人大会上斗去。决议一经认定,他更显得踌躇满志。

“瘦猴子,你为什么不出工?”还在龙液池大堤上,杨癞子就高声叫喊。像发讨伐檄文似的。镇獭祠大门敞开,跟他的“柳杨豪府”一样,长期门户开放;但是,久久没有人出来,也听不到声音传出。于是他又加劲喊,“死猴子,你长期躲避劳动,不想活了?”杨癞子又放大喉咙喊叫,已有几分恼怒。镇獭祠里还是静悄悄的,不见人出,连一丝蚊子大的声音都没有传出来。

“你长期抗拒劳动改造,就是抗拒反击右倾翻案风,就是破坏‘抓革命,促生产’,你就是现行反革命分子!”杨癞子第三次叫喊,声嘶力竭,俨然是正式向瘦猴子发最后通牒。各种帽子也纷纷往镇獭祠里扔,往瘦猴子头上扣。

但是,镇獭祠里,依然死一般的寂静。仿佛,镇獭祠里根本没有瘦猴子。

杨癞子恼了,越过龙液池大堤,就气势汹汹地冲进祠去。过去,由于瘦猴子的存在,给他接近柳丹凤添了不少麻烦,制造了不少障碍;所以他想柳丹凤就像狐狸痴心乌鸦嘴里的肥肉似的,口水不知流了多少月,多少年。因此之故,他恨透了瘦猴子,恨得牙痒的时候,几乎想一口吞了他!今天,他有机会进入镇獭祠了,可是柳丹凤早已远走高飞。他进门一打量,里面一切依旧。他揭开锅,无论菜锅饭锅,里面都一无所有。供桌改成的饭桌上倒有一个孤零零的破碗,碗里有几粒吃剩的地茄子,青色的,显然没熟,主人吃不下去,才没被吃掉。再瞧床,也很简陋:两头砌着土砖,上面架上一块大谷柜板——跟柳书凡的“席梦思”差不多。与其称床,不如称炕——一个没有砌门的全开放式的“炕”。“炕”上卷曲着一具死尸一样的东西——跟在死亡线上挣扎的单峰驼也没差多少。

“他死了?”杨癞子心里产生了一种恐惧感;不过他自认自己是职业捉鬼人,所以不怕。他不信瘦猴子会死得这么快。他壮着胆子伸过手去试探,鼻子里还有气息进出的感觉,胸部也有跳动的迹象。他马上明白过来:瘦猴子在装死,企图以“死”躲避批斗!这也是阶级斗争的一种新表现,新动向。他一定从什么秘密渠道获得信息,公社今天要批斗他。为了逃避批斗,他才故意装起死来。

“我们决不能上阶级敌人的当!”他提醒自己,“今天就是派脚夫抬也要把他抬到柳河镇,推上盘龙山,狠狠地批斗他一家伙!”他又恨恨地想,派谁抬去呢?柳书平在外理发没归,柳宝秋早已是“国家”的人了,而且早已进城,一来派他不动,二来想派他的差也来不及了。无疑是烂秀才和笃哑巴了。烂秀才在玉玺坪教书,虽享受民办教师待遇,但是他参加生产队分配,在柳河湾“吃粮”,他仍然是半个柳河湾人。笃哑巴虽然还在五七大学煮饭,每月还是要交 33元投资款给柳河湾生产队,是个完全的柳河湾人!不过,到底星期天可以自由回家。恰好今天是星期天,他们兄弟都回到了家里。他杨癞子现在是柳河湾的“齐天大圣”,不怕“请”他们不动!对,就派他们兄弟干这差使!主意一定,他就雷厉风行,拔腿就往“石头城”奔去。

恰好,柳书凡和柳书笃正在吃早餐。他们的聋子母亲已经去世,兄弟俩星期天回来,样样都要“自己动手”,弄顿饭出来实在不易。尽管如此,柳书凡还诚心请杨癞子进“城”坐坐。但是杨癞子自认立场坚定,警惕性很高,没有上“阶级的人”的当。他踩着“礼仪门”槛严肃发令:“烂秀才,笃哑巴,今天 10点以前务必把瘦猴子抬到柳河镇的盘龙山去,接受贫下中农的批斗!记住,10点以前,只能早拢,不许迟到!”命令发完,他就折转身,要昂首而去。

笃哑巴听到命令的第一感觉是:知有此差,不该回来!他自从到五七大学煮饭之后,很少回柳河湾。今天回来,还是逃不脱被驱使的命运,我们兄弟怎么就这麽倒霉呢!他早就听说过瘦猴子已经奄奄一息。他想,抬这样的人无异抬一具死尸!几年前柳河湾有个在杨家岭煤井里因瓦斯中毒而死亡的人,那具尸体也是他们兄弟两个抬回来的。还是超强人的使作,老瘾客才敢指派他兄弟俩。他俩从没下过煤井,又没有抬杠,只好用两根专挑稻草用的草杄担扎成猪杠子模样替代。好在尸体已被打捞上来,不然两人要战胜怎样的恐惧才能下到井里。煤井有水,捞上来来到尸体,就像刚从沸水里提上来的落汤鸡一样,水淋淋的。脸色乌白,腿脚冰凉,都令人望而生畏。草杄担不过六七尺,死尸就有五尺多长。兄弟俩抬着行走,不是哥哥碰上死尸的头颅,就是弟弟撞上死尸的脚板,都是湿漉漉冰凉凉的,那种彻骨的恐惧感至今想起都后怕。两人不知道是怎样战胜这种恐惧才把死尸抬到坟地上。不幸的是,这样的“美差”今天又落到他们兄弟头上,他们兄弟又成了抬死尸的“专业户”!笃哑巴几乎忘了“哑”,真想顶撞两句,不过一想到自己头上还戴着“小老彭”的帽子,又有得来不易的“煮饭”差使,更想到自己决心当一辈子哑巴,所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柳书凡听了,也大吃一惊。他想,“我已经在玉玺坪的讲台上站了好几年了。柳河湾这根绞索怎麽还不能脱身?”她又想,从走上讲台那天起,老瘾客就没再向他发号施令过,就是星期天他也可以“自由”。今天,他杨癞子夺权没几天,就把魔爪伸向他,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然而仔细一想,硬性拒绝不是上策;因为现在,杨癞子不仅夺了老瘾客的权,也夺了老支书的权,他失去了靠山,硬性顶撞,杨癞子立刻就可以把他抓回柳河湾,他又得乖乖地口朝黄土背朝天,任杨癞子他们践踏蹂躏。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看来今天他依然只能忍让,只能以屈求伸了。他又瞧弟弟,见弟弟噙着泪水,想一吐为快而不可能,他就马上悟到:弟弟比他更痛苦!于是柳书凡代弟弟,自然也是代自己,满口答应“服从”杨司令的安排,马上去镇獭祠抬人。

杨癞子没想到这么轻易就把两个“脚夫”安排妥帖,很高兴,更得意。他转过身子,真的扬长而去。

用什么东西抬瘦猴子呢?这可是个大问题呀!于是柳书凡又对着杨癞子的背影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个抬法?没有工具呀!”

谁知,杨癞子转过脸,没好气地训斥:“我要是有办法,还来‘请’你们兄弟?”他把“请”字说得特别重;说完,唯恐误期,又补充一句:“只能提前,不能拖后! 10点不到,台上是问!”调回头去,昂首挺胸,大步而去。从此再也没有回头。

笃哑巴是决心人前人后,家里家外都不发声的。现在在五七大学,他依然如故。柳书凡见“石头城”内外无人,希望弟弟破例“解禁”——商量抬人的办法。可柳书笃总是“石头城”外的石狮子一般,冷冰冰的,把嘴巴闭得铁紧。这可难坏了烂秀才。轿子、车子没有,瘦猴子也享受不起。用猪杠子呢,柳河湾仅有一副,还是老半斤跟双六早遭受“倒牵牛”的厄运的时候,老瘾客给做过备用。在那以后,它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重新制作呢,不要说没材料,就是有也来不及。因为现在已经快9点了!柳河湾距柳河镇约8华里,镇獭祠距柳河湾接近两华里往返一次就是近4华里。一共是12华里的漫漫路程,马不停蹄也要个半钟头!实在是刻不容缓呀!他急得额头快要渗汗了。

好在弟弟虽“不善言辞”,却长于实干。柳书凡还在为工具问题犯愁,笃哑巴已经将两个簸箕口对着口,把它们的直子(连接扁担和簸箕的竹鋬)也捆绑在一起。光看两个簸箕,活像半边花生壳。这是柳河湾人在没办法的情况下,抬架子猪的临时载具。现在用来承载半死不活的瘦猴子,勉强能对付。因为他们看见过,瘦猴子已病得瘦狗一般,充其量不过 70来斤毛粪。

“弟弟人哑心不哑!”睹物思人,柳书凡对弟弟的心灵手巧异常钦佩。

时间紧迫。为了防止延误时间,待笃哑巴把“花生壳”扎制好,柳书凡顾不得把饭吃饱,就向弟弟挥手示意——这是让无声变有声。笃哑巴马上心领神会。于是兄弟俩抬着半边“花生壳”急急忙忙往镇獭祠奔去。

无论扎制“花生壳”,还是在路上;无论碰上人,还是没碰上人,柳书笃都闭口不言。到了龙液池大堤,见四处无人,柳书凡又几次试探,但笃哑巴依然石狮子一般不开口,不发声。柳书凡因此更加感到悲哀,无助。

到了镇獭祠,柳书凡辨了辨瘦猴的死生,发现瘦猴的确还有气息,他放心了。但是看见破碗里的地茄子,他又不禁哑然骇然:瘦猴子一定靠野果野菜为生,长期受饥饿的煎熬才病成这样的!他于是轻轻地叫了一声“瘦猴兄弟”。这回瘦猴子眼皮间睁开了一条线缝,像在用眼睛说:“我已变成这个样子,不能不‘麻烦’你们了。”“说”完,又无奈地闭上了双眼。柳书凡默默点头,也用眼睛“告诉”瘦猴子——他明白了。

时间不等人。他马上向笃哑巴递眼色,催促他赶快行动。于是兄弟俩急急忙忙把瘦猴“请”进“花生壳”里,柳书凡还悄悄叮嘱瘦猴“一定挺住”“一定躺稳”,才吆喝弟弟,抬上就走。为了防止“上台”之灾又从天而降,兄弟俩走得很快,脚板打卦一般,吧嗒吧嗒地响。

柳河湾人常说,一人挑担说话,两人抬杠相骂。说的是一个人做事容易协调,两人合伙容易闹别扭。有“抬杠”经验的人更知道,两个人抬东西,抬前头的吃力些,抬后头的则相对轻松些。柳书凡兄弟,个子高矮相差无几;不过,柳书笃从小在农村生活,“农龄”长些,经验自然多些。因此他把方便让给哥哥,把困难留给自己——自告奋勇抬前头。

龙液池到柳河镇,不仅道途漫漫,而且坎坷不平,还是两个人合作着抬人,其中的艰难、辛酸和别扭,可想而知。行至半途,柳书凡饿了,累了。他拍了拍抬杠,示意笃哑巴:他要休息一下。柳书笃却调转头狠狠地瞪柳书凡一眼。那意思分明是:小心误期,台上是问!柳书凡心领神会,默默点头,只好竭力挺住。于是两兄弟不得不不顾疲劳,拼命赶路。

太阳越升越高,时间越来越紧。兄弟俩抬着瘦猴子紧追猛赶,超过一拨又一拨的开会人。坎坷的马路上只听见兄弟俩急促的脚步声。路人见他们走得这么快,知道一定不是什么美差,都及时让路。

从柳河湾去柳河镇,除了公路还有一条鹅卵石古道,而且比较近,只是修通公路以后,走的人少了,显得荒芜。为了避免“台上是问”,兄弟俩快到叉路口时,柳书凡急拍抬杠,示意弟弟走古道。柳书笃心领神会,很快率先迈上古道。

倘若自此之后,兄弟一帆风顺,辛苦也值。只要不误期,摔几跤也情愿。偏偏不巧的是路刚过半,“喳”的一声,簸箕直子断了,瘦猴也甩出“花生壳”,滚到马路上。好在他没有“哼”声。这可把柳书凡吓出了冷汗。他原来以为只要紧追快跑,或许能如期赶到,避免“台上是问”的横祸降临;现在发生意外,肯定要误期。更困难的是,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找不到任何替代工具。这真是天有不测风云!更兼屋漏又遭连阴雨之说。尤其要命的是,遥远的盘龙山顶上,高音喇叭已经“哇啦哇啦”地叫起来了。它在催促人们,大会就要开始,大家快点到会!看来他们兄弟想按时赶到,已不可能。而杨癞子有言在先,一旦误期,台上是问!他要“问”的是什么?不就是陪斗甚至挨斗么?这无异陈涉吴广,大泽乡遇雨误期,前途凶多吉少!柳书凡想问问弟弟有什么应急办法没有?谁知柳书笃也呆呆地瞪着柳书凡,似乎在用眼睛催促他:快拿出办法来!柳书凡正想反问他:你比我经验多,你想办法呀!大庭广众之中不能发声,难道仅有兄弟在的紧急场合也不能破例?不过瞧瞧弟弟那副今生今世誓不发声的冷漠相,他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看来弟弟已经铁定今生今世当哑巴了,岂不悲哀?他避开弟弟的冷漠,站在寂寞的马路上,呆呆地目睹清冷的旷野,一筹莫展。

与柳书凡的一筹莫展相反,柳书笃见簸箕断鋬,踌躇了一会,就迅速解下裤带准备连接两个鋬头。柳书凡看见,弟弟解下的不是什么好带子,而是母亲去世时用过的“孝带”,只不过用墨汁“染”过一下罢了。他一瞧见,就想到弟弟虽然谋得了“煮饭”差使,依然买不起一根裤带,不觉十分愧疚。他想,下月发了生活费一定要挤一元钱出来给他买根像样的皮带。接着又想,这带子这么“斯文”,经得起吗?他在心里摇头。其实柳书笃也很无奈,这东西的确太“斯文”呀。他也频频摇头。

柳书凡见了,也果断摇头:“不行!”兄弟俩陷入了无法摆脱的困境,都心急如焚。两人傻愣愣地站在寂寞的旷野上,束手无策。

就在柳书凡兄弟都在愁肠万段,快要流泪的时候,柳特困赶上来了。他大约也要赶路,所以也选择了走古道。他自然也要去参加万人大会。那时开会跟下田干活一样,都记工分的。这样的便宜工分他当然舍不得丢失。“出席”这类大会,他也从不全程参与,不是迟到,就是早退,有时候甚至又迟到又早退。他每次都要趁机办一两件私事。因为有成分的优势,弟弟又是会计,无论迟早他今天都有 10分工入账。例如今天,他就先到菜园转了一圈,才掐上扁担,扁担上挂上箩索,才姗姗来迟。他还不打算听完会,就要去柳河镇供销社买化肥。

还隔老远,柳特困就看见柳书凡兄弟发生了意外,他心里挺急。自从从柳书凡身边夺走了条半腿,他就有一种愧疚感——他对不住这位才高八斗的秀才。柳书凡走出了柳河湾,走上讲台后;他更加知道柳书凡八字大,贬不死,更加对他另眼相看,相信八字先生的话没错,他日后前途无量;今后他要仰仗他的事一定很多,不能再糊涂;现在他们兄弟遇到困难,他柳特困不帮一把,以后有求于他的时候就不便开口了,特别是在有孩子读书的时候。他又想到成分问题,立场问题;因为他无论帮柳书凡兄弟干什么都牵涉到阶级立场。他最怕别人说他立场不稳。他环顾四周,这时并无人来往,就不怕别人说闲话。柳特困想到这里,马上向柳书凡兄弟伸出了援手。

“快用我的箩索把簸箕鋬接上!”柳特困走上前去,对柳书凡说,毫不犹豫地取下扁担上的箩索,递了过去。

这才是真正的急人之所急,是名副其实的雪中送炭!柳书凡瞧见箩索,呆呆地瞪着柳特困,仿佛遇见的是从未谋面的陌生人似的。多年的无情的阶级斗争,不仅让贫下中农,也让柳书凡一类的高成分子女产生一种狭隘的阶级偏见——想从贫下中农那里得到帮助,那是妄想现在何况是曾经夺走他的条半腿的人?柳书笃的惊愕就更不用说了。

兄弟俩期期艾艾,谁也不敢接过。甚至不敢相信这是事实。

“都什么时候了,还犹豫什么?杨癞子可是说得出做得到的!”柳特困见他们兄弟还在犹豫,几乎是蹬着脚板敦促。显然,他听到了杨癞子对柳书凡兄弟的训斥。

兄弟俩你瞪着我,我瞪着你,还在迟疑。后来还是柳书凡反应快些,他眼睛望着柳书笃,嘴巴往柳特困一努,示意他快点接过箩索。柳书笃这才敢陪着笑脸接过去。他俩这才相信柳特困伸出援手是出于真心。于是两兄弟手忙脚乱地接起簸箕鋬来。

柳特困不仅敢于伸出援手,还亲自动手帮忙。人多办法多,速快度。几个三下五除二,簸箕鋬就接得稳稳笃笃,牢牢靠靠了。

柳书凡示意弟弟赶快抬起走;不料“抬杠”还没上肩,柳特困已先他而行——早把肩膀伸进抬杠下了,还示意笃哑巴快点开步。最后他才安慰柳书凡:“你好几年没干重活了,抬久了肩膀会酸会疼的,我给你抬一程。”

柳书凡呆呆地站着。她望着弟弟和柳特困疾步快走,心里大发感慨:看来,贫下中农并非个个“阶级觉悟”都那么“高”的。“阶级分析”法不全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须知,论成分,在柳河湾,他柳书凡家是典型的地主阶级,而柳特困则是典型的贫农啊。他们是柳河湾的两个极端,而今天这两个极端居然惺惺相惜,自自而然地走到一起了!岂非咄咄怪事?

就这样,柳特困一直帮柳书凡抬到离盘龙山脚不远才把抬杠交给柳书凡。他是担心被杨癞子发觉,才勉强“交班”的。柳书凡理解柳特困的心情,欣然接过,他实在感谢不尽。

柳书凡又问:“箩索怎么办?你要挑肥料的。”

柳特困慷概地回答:“你们只管用,我去供销社另外买一副就行了。”

柳书凡听了,更加感动。

柳特困能帮助柳书凡兄弟修好簸箕,却没法帮助他们找回耽误的时间。尽管叔侄俩再起征程后,连奔带跑,急得汗如雨下,赶到盘龙山脚下的时候,万人大会已经开始好一阵了。杨癞子也早已站在山坡上,两手叉腰,“恭候”多时了。

柳书凡见了杨癞子那副吃人相,心想,今天还是躲不掉“台上是问”!因此他一脸的沮丧。柳书笃则漠然置之,脸上毫无表情。他们把瘦猴抬上山坡,想向杨司令解释一下;不料,杨癞子大手一挥,颐指气使:“都给我到主席台下站好!”大步流星地先他们而去了。

主席台下已经“站好”了好几个批斗对象。柳书凡想,杨癞子说的“站好”,不是挨斗吗?好一个“台上是问”!他这才垂头哀叹:完了,今天还是完了!自从走上讲台,他自觉走出了泥潭,怎么今天又陷进了苦海?今天等待他们的可能是比陈涉吴广还坏的命运!一想到这一层,他又后悔当初没走上父亲的老路。

只有柳书笃不同。他只管行,不管言,依然哑巴一个。杨癞子自度无法启开他的铁嘴,于是把发泄对象锁定在柳书凡身上。柳书凡因此成了杨癞子发泄的唯一对象。

于是,兄弟俩刚爬上山顶,顾不上抹汗喘气,继续抬着瘦猴没命地往主席台前奔。

盘龙山顶也有个跑马坪。是公社机械民兵训练、打靶的地方。公社也常用它召开群众大会。柳书凡兄弟到达时,已是人山人海,不说一万,也有八九千。因为开会是计工分的,所以人人乐意参与。与会者首先看到用花生壳一样的载具承载人,就感到稀奇;仔细瞧瞧,里面承载的居然是一个死尸般的肉体,更加哭笑不得;及至发现这具死尸一般的东西还是今天批斗的对象,更加频频摇头:不像话,实在不像话!人到死处还要斗!柳河湾人是不是疯了?

柳河公社今天的会场,比玉玺坪上的大礼堂显得“高级”一些。造反派勒令全公社的四类分子劳动一天,在靠北一方给他们搭了个主席台;台上有报纸写的横幅:

柳河公社反击右倾翻案风斗争大会

两边还有标语:

誓与右倾翻案分子斗争到底!

掘地三尺,挖出一切敢于顽抗的右倾翻案分子!

把形形色色的右倾翻案分子斗垮斗臭,还要踏上一脚!

……

条条标语,都很吓人。柳书凡兄弟见了,都栗栗危惧。

主席台上,负责带头呼喊口号的造反派见抬来了新的“右倾翻案分子”,或“现行反革命分子”,马上对照贴着的标语“鹦鹉学舌”:“誓与右倾翻案分子斗争到底!”

于是会场上马上响起稀稀拉拉的回应:“誓与……”

因为瘦猴子“右倾翻案”就是没有参加队里劳动,他的“现行反革命罪行”也是因病无力参加劳动,从而“破坏”了“抓革命促生产”,而且人已奄奄一息,生命垂危;所以,尽管杨癞子歇斯底里扇动,也激不起群众的“仇恨”。带头呼喊口号的鹦鹉学舌以后,随声附和的寥寥无几。上台揭发,狠狠批斗的就更难见人影了。“花生壳”里的“死尸”有幸躲过一劫。不过,杨癞子并不甘心就这样放过“阶级敌人”。他奈何不了西瓜,就把矛头指向“葫芦”。葫芦者谁?——笃哑巴和烂秀才。笃哑巴他没办法启口,烂秀才他有办法专政。

不管柳书凡两兄弟正在抹汗喘气,杨癞子就颐指气使:“你们兄弟两个就在瘦猴子旁边好好陪他!”

听了杨大人的指令,柳书笃没表异议,老老实实在“花生壳”旁站得笔直。

柳书凡听了,则从头顶凉到脚跟:不愿发生的事,没想到真的发生了!看来,今天,他们兄弟的命运比陈涉吴广还糟,比瘦猴也好不了多少。好不容易走上了讲台,还是逃不出挨批挨斗的厄运!这人还有活场没有?

还有更叫人心惊肉跳的。柳书凡还没清醒过来,杨司令又发话了。他不顾台上有人在说话,大手一挥,就哗众取宠:“陈涉吴广,大泽乡误期,秦令当斩!今天,烂秀才、笃哑巴——”他特意指着身边的柳书凡兄弟给大家瞧,“抬着现行反革命分子瘦猴子,迟迟没有赶到会场,耽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大事,耽误了贫下中农反击右倾翻案风,你们说当不当凌迟斩首?”

会场上,没有得到应有的回应。因为他们虽然迷迷糊糊地知道斩首就是杀头,却不知道凌迟到底是什么意思。更不知道陈涉吴广为何人。只有柳书凡清楚,杨癞子读完小学,学过点历史常识,能说出陈涉吴广并不奇怪。能说出“凌迟”则令他暗暗咋舌。因为他知道它是什么含义。因此他不仅咋舌,还全身出汗——不仅要杀头,连身子也要四分五裂了!

今天,老支书——老实人也在开会。不过不是以支书的身份,而是以公社一个普通社员的资格。随着反击右倾翻案妖风的刮起,“送瘟神战斗队”又死灰复燃。他虽然没被小诸葛篡权,却再一次被以杨癞子为首的造反派夺了权。他看到柳书凡兄弟今天又将大祸临头,心里很急。他四处顾盼,希望能找到解救他们的人。幸好今天会场里有“支左”解放军官兵,其中还有一个是他推荐参军的李家园青年。他就在吴同县城服役。他立即把这位青年战士叫到背人的地方,把柳书凡兄弟“搬运”瘦猴子的情况作了一番简单的说明。末了,严肃指出:“造反派们把两个‘脚夫’都斗垮了,谁抬瘦猴子回镇獭祠去?杨癞子?”

生于柳湾,长于柳湾的青年战士,不仅熟悉柳河湾,也熟悉杨癞子,更理解老支书的良苦用心;因此对他的重托满口应承。他马上把杨癞子拉到另一个背人的地方,郑重其事地向他指出批斗柳书凡兄弟会招致的严重后果。并亮出撒手锏:“今天若无人抬瘦猴子回去,我就要你把瘦猴子背回镇獭祠!”

杨癞子原只想到批个痛快,斗个快乐,哪里想到要背“死尸”回去的苦差?经青年战士提醒,他幡然醒悟。于是连连称是。他马上走到柳书凡兄弟面前,装模作样的命令他们:“找个阴凉的地方好好休息,散会后,把瘦猴子安安全全抬回镇獭祠。”

就这样,由于老支书的及时干预,柳书凡兄弟避免了一场挨批挨斗的厄运。待大会一散,他们两兄弟就抬起瘦猴子轻轻松松回到柳河湾,接着又马不停蹄地送到镇獭祠。并摸摸瘦猴的脸颊,提醒他已经到“家”了。

为了防止万一横祸加身,柳书凡又特意绕道到“柳杨豪府”,“请”杨司令前去镇獭祠“验收”。

这天晚上,柳书凡不仅担心瘦猴子,还想念柳特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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