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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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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河湾》连载

第二十一章 李泉儿携侣私奔 准夫妻露宿草坪

柳书凡又回到了“石头城”,又傍在冷冰冰的石头墙边,躺在摇摇欲坠的“席梦思”上。他双手捧着后脑袋,辗转反侧,夜深不眠。刚才小松树下的动人情景,就像一幕神话剧,强烈地吸引着他,不仅有魅力而且有魔力,令他无限憧憬。他悲喜交集,激动不已。

李泉儿终于平安回来了,这让柳书凡悬在心头的石头落了地。她要率他私奔的举动既让他意外,惊喜;又令他感动,佩服。尤其重要的是他们从此有奔头了。明夜,或者后天,他们就要踏上新的征途,奔向异域他乡,寻找新的生活!他不仅不必效法蔺相如,还可以步司马相如的后尘,再一次享受到难得的美人之爱。人难觅,情更难得啊!在苦难的深渊中被贬得死亦不得,活又艰难的他——一个连条半腿,假男人都瞧不起的烂秀才,前面怎么会突然冒出一个如花似玉的大美人?他的前途也因此柳暗花明,风光无限呢?这是命运的恩赐,还是上苍的安排?他开始怀疑自己信奉的无神论哲学,有点相信事在人为了。是呀,八字先生不是说过吗?他的命比柳半斤还大呀!以今日在他身边发生的奇迹看来,这位先生实在言之不谬!

他又想起临别时,泉美人那有力的一捏。那简直一股超强电流,穿透五脏,奔涌全身。这是无声的山盟海誓,要走的是一条全新的路。走这条路,是要有决心,有信心,有毅力,还要冒风险,甚至要付出代价的——包括爱情和生命!他捧着脑袋问自己:“这些,你都准备好了吗?”老实说,他一样都没有,一样都没有准备好。刚识痴情女,就要跟她一起私奔,这太突然,太不可思议了!然而,细细想来,它的确不失为一条死里求生之道呀!死既不成,生何容易?坐以待毙是死,死里求生也可能死,但到底有一线生的希望呀。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拼死一搏呢?想到这里,他倏地坐起,两手捏成拳头,大叫一声:“为了生存,这回,我柳书凡豁出去了!”声音很大,把困在那一头的弟弟笃哑巴也惊醒了。

决心有了,精神准备也足了,但是,物资准备呢?具体地说,粮票呢,钞票呢,还有通行证明呢?这些他都一无所有呀!在那号年代,在那个人人受到桎梏的社会,在那个人穷家穷国亦穷,遍地饥荒的神州,没有这三样东西,是寸步难行的!即使勉强撑出几步,到头来不是被遣送,就是被抓回——还是冲不出藩篱的桎梏,依然死路一条。他们甚至只要一个电话就可以把你从遥远的异域他乡遣送回来,之后不是无情的批判,就是残酷的斗争,直到把你送上天国!在偏僻的柳河湾尤其如此。平常,他们每天能弄到一点点东西填充干瘪瘪的肚子就了不得了,哪里还有换粮票,挣钞票的雅兴?至于通行证明——当时有个时髦的名称——介绍信,就让它见鬼去吧!柳河湾人看惯了日头的晨升夕沉,月亮的东起西落,从来没想过要走出柳河湾半步;因此,谁也不稀罕它,更不孜孜追求它。柳书凡家更是如此,地主这根无形的绞索早把他们捆死了,谁还敢越雷池一步?他一家三口,日日面向黄土背朝天,夜夜伴着石头睡;只有汗水付出,少见钱粮收回,其实已是柳河湾真正的“贫农”。劳动的繁重,言论的禁忌,精神的禁锢,更让他们看不到出头之日;哪里还去想粮票、钞票、介绍信之类?或许又是天无绝人之路吧,这回柳书凡家有些例外。他因祸得福——今天送派购猪可得七八个“麻大伍”(当时的伍圆券),可以抽出几个来应付一下。今夜,或者明天,他们这对情侣,就要逃出柳河湾!不仅要走出柳湾大队、柳河公社,走出吴同县域,还要走出三湘四水,踏进八桂大地,去茫茫的五岭山中谋生,去壮族兄弟姐妹中间乞食!去苗族同胞中寻求落脚点。这不仅要粮票、钞票,介绍信也少不了!这对一般贫农,本来就是困难事;对一个出身剥削阶级的子女,尤其难上加难!而对一个刚刚挨过批斗的地主阶级的儿子,更是难于上青天!看来跟李泉儿私奔,表面上是一条光明之道,其实布满荆棘!何去何从,是吉是凶,他实在拿不准呀!他的心,又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犹豫归犹豫,践诺必须兑现。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柳书凡在彷徨中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在焦虑中打发了漫长的白天;到了第二天晚上,他打破重重顾虑,毅然决然,破釜沉舟,矢志勇闯新天地去。

这天深夜,他怀着初为孕妇般的惊喜,将几件旧衣服和洗脸帕、洗澡帕掬进早已褪色且很破烂的黄挎包——那是他刚进城读小学时,哥哥给他买的,已经用了二十几年了。他又扣亮电筒,将送猪所得的几个“麻大伍”塞进挎包的小内袋里,又给弟弟写了个留言条,与另外几个“麻大伍”一道,藏在枕头下面,就轻手轻脚地拱出石头城,扼出礼仪门,摸索着往小龙仙洞走去。

老天乌黑,他有电筒也不敢打。好在这段路他从嗷嗷学步走到现在,白天即使蒙上双眼,也不会有大错,所以今夜走来比较顺利。小龙仙洞更黑暗,除了一丛黑乎乎的荆棘,什么也看不清。他佩服李泉儿的眼力,胆识,竟敢选择这样人迹罕至的地方作为他们私奔的出发点。他真想扣亮电筒,把这个令人恐怖的洞穴看个清楚明白;但还是不敢。直到洞门口传来一声轻轻的咳嗽,他才放下心来,在心里惊叫了一声:她竟先我而到!他暗喜。别看她平时弱女子一个,一旦决定了的事,就欣然前往,毫不犹豫。真是胆大包天——她也豁出去了!

老天虽黑,经历的时间久了,还是能辨出人影儿来。柳书凡瞅见洞口有黑影,听见洞口断续有轻轻的咳嗽,就断定是李泉儿,他就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跨上去一把把李泉儿紧紧搂住。投之以桃,报之以李。李泉儿也毫不犹豫地将他紧紧抱住。彼此都用拥抱作为走向新生活的奠基礼。

柳书凡搂紧她的圆腰,紧贴她的圆脸,他深深地感觉到,她处处丰满,圆润,全身散发出美人的气质;虽没涂脂抹粉,也洋溢出美人的芬芳。这是初夏,卸去了冬衣的她,热气很快透过薄衣传到柳书凡身上,彼此身上都暖融融的,都感到无限幸福。柳书凡几乎想把她按倒在地,痛快地发泄一番;但是父亲的教诲和与生俱来的腼腆秉性束缚着他,他实在不敢。

李泉儿却不同。她大胆地驯服的绵羊一般地将头脸贴在柳书凡的脖子间,任柳书凡所为。她也沉浸在无限的幸福之中。

这时的夜空,虽然朦胧,却也辨得出靛蓝。朦胧的靛蓝中,繁星闪烁,像一群顽皮的小孩在摇头晃脑地眨眼,在端详他们的友爱,在分享他们的幸福。

“事不宜迟,咱们赶快走吧!”待彼此爱得够了,李泉儿才催促。居然又拉上柳书凡的手,就要拱出仙洞,冲破黑暗,毅然前行。柳书凡尽管是专为“前行”而来,见这么快就要走,还是感到突然;因而期期艾艾,好久举步不前。

李泉儿估计柳书凡是在为粮票、钞票或介绍信的事犯愁,同情之心,油然而生。是啊,十几年的地狱生活把他折磨得太惨了,他几乎成了一个胆小鬼!她动情地安慰他:“我知道你在愁什么,不就是钱和票吗?现在乌天黑地,有钞票粮票你也看不清楚。你只管放心走,明天我会给你瞧个够的。”说完,一手拉上柳书凡,另一只手拎着个什么包,真的迈出了小龙洞口。

柳河镇,吴同城,都在柳河湾的北面。往那个方向走,柳书凡卖炭,读书,走过不知多少回,可算轻车熟路。但是如果往南行,他出了柳湾大队,就人地两生,难以迈出准确的第一步。李泉儿则恰恰相反。因为她随母亲南上全州已经在这条路上走了十几年了,处处了如指掌。因此,这回的行程,柳书凡得完全仰仗她。

野外依然黑乎乎的,除了星星,只见起伏不断的崇山峻岭,显出黛青的颜色和模糊的曲线或折线。走得久了,慢慢能看见脚下的路径,灰灰的,也很模糊;不过到底还能认出个大致的轮廓来。正是依靠这些朦胧的迹象,他们才没走多少弯路。

常言道,满姑娘上轿——头一回——又惊又喜又害怕。他们今夜的私奔,心情也类似于满姑娘上轿。正是满怀这样的喜悦,他们才不顾道路的崎岖,荆棘的阻挠;越过一个又一个田垄,爬过一个又一个的山包;一气走了不知多少里。柳书凡昨夜因为兴奋,一直没有深睡;他们爬上一个山坳后,他实在累了,昏糊中还来了睡意。朦胧中,他俩见坳顶有个草坪,柳书凡提出歇一会儿。李泉儿也不是铁打的,也感到倦怠,于是欣然同意。两人于是在草坪上喘着粗气,并排而坐。他们依然拉着对方的手,谁也舍不得松开。李泉儿还用那只空手拿出手帕给柳书凡轻轻抹汗。这举动无异给柳书凡正吐着热气的嘴皮抹了一层蜜,不仅幸福,而且甜蜜。

常言又道,青春情似火,激情如喷泉。李泉儿二十不到,正是青春勃发期。情窦易开;但是她更知道情窦一旦“放开”,会引出怎样的后果,因此她百般忍耐。柳书凡虽然早过而立,却还是第一次享受着异性的热爱,他依然是“老花新蕊”一朵,因而性欲仍旺。他们觉得这样拉着不过瘾,索性倒在地上,大地为床,搂在一起,抱成一团,如胶似漆。柳书凡手一触到李泉儿那丰满的乳房,内心不由得躁动起来。柳书凡平时虽然大姑娘一般,今夜却激情如潮,因而总往李泉儿身上扒撒。李泉儿更激动,她知道柳书凡想干什么,总是百般忍耐,好言相劝:“我的大姑娘,咱们推开窗子说亮话吧。我也不是冷血动物。干那号事,你想我更想。小而言之,我们如此不顾一切,毅然私奔,不就是为了那一天吗?但是——”她把“但是”说得重过千钧,“那样的事一旦发生,我的肚子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酿出什么后果,你比我更清楚。到那时,我们就成了你的累赘,你的包袱;咱们想私奔也奔不了!一旦真的到了那步田地,我们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所以请你原谅,咱们现在一定不能干那事。一定!老天在上,就让我们共同忍耐吧!”

一席发自肺腑,又通情达理的谈吐,令柳书凡大为汗颜。就在这时,父亲慎独的教导马上在柳书凡耳边响起,他就有了控制发泄的精神力量。他不再手淫,老老实实地抱住她,情真意切地说:“听你的,一切都听你的!将来家成业就之后,你任‘第一书记’,当第一把手!我一定时时事事都唯你马首是瞻!”

李泉儿轻轻捂住柳书凡的嘴,不许他说这种没出息的话。

忍耐归忍耐,精神管控到底压不住生理机能的高涨。柳书凡还没说完,顿感垸溃堤崩,裤裆一下子就湿了。李泉儿也按捺不住,一阵痉挛之后,阴间也似暗流奔涌。

天空依旧黑暗,山影依旧模糊。时近五更,天气凉了下来,还有有冷飕飕的感觉。他们因此抱得更紧了。

精神和生理的狂潮过后,这对情人切切实实感到累了。两人抱着抱着,终于经不住疲惫的袭击,扎扎实实地倒在“床”上睡了过去。

夜风在山间轻吹,繁星在天空眨眼,月影也在地球的另一边缓缓移动,时间在悄悄地往第二天迈近。世间万物,并不因为一对情人的酣睡而静止。不知过了多久,不知是凉风的催促,还是晨曦的呼唤,柳书凡首先醒了过来。他揉揉惺忪的睡眼,睁眼一瞧,天色微明;环顾四周,山色葱茏;再瞧他们的“床”,也绿草萋萋。柳书凡索性站起来,眺望远方,突发奇想:昨夜,广袤的夜空成了他们的准洞房;绿色的草坪,成了他们的新床;浑厚的天空成了他们的盖被!他没有想到,这就是他和泉美人私奔的第一夜,第一站!再瞧李泉儿,她却依然睡得很香。他知道时机的难得,尽情打量眼前的准妻子。好看的鸭蛋脸,弯得极富曲线美的柳叶眉,淡定的画眉眼,高高的鼻梁,恬静的荷包嘴,洋溢着无限满意的小酒窝……泉美人周身仿佛都敷上了一层透明的美女之色,都显示出她正沉浸在甜蜜、幸福的美梦中。她因此比平常更靓丽,更动人,简直就是瑶池玉女,蟾宫嫦娥!他恨不得伸过脸去贴贴她,伸过嘴去亲亲她,分享她的恬静、甜蜜与幸福!但是,蓝天晨曦之下,他又露出大姑娘的怯弱——他不敢。再打量她的衣着穿戴,竟全是汉族姑娘的打扮;昔日壮族泉美人,昨夜一下子无影无踪。他更佩服李泉儿考虑问题的周密细致。是啊,显眼的壮族打扮更容易引起人们怀疑!再打量她的身旁,手里还紧紧拽着个提花包裹没放。

他又放眼四顾,发现这个草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居然是个天然的野宿场合。虽然昨夜他们也是白毛女一般,地作床,天当被盖,但是他们是心甘情愿的,因而是幸福的,与白毛女不可同日而语。身边瞧得够了,他又翘首东顾。东方,远处,一片白色的鱼肚横在深沉的山间——太阳就要升起了。他又掉头西眺。他看见草坪西边是条石墈,石缝里一支小手指大的山泉悄悄流出。为了过路人方便喝水,不知是放牛娃,还是哪个好心人还用杉木皮做笕,把水牵引出来。小笕的外头用一个两脚叉撑着,活像半个玲珑的小渡槽。正是泉水的滋润,这小坪才绿草茵茵,如同军毯。他这才想起,他们赶了一夜路还没有喝过一口水。现在不仅有水解渴,还有水洗脸,真是大自然的赏赐!他想叫醒李泉儿,马上洗脸喝水,但是瞧见她那依旧恬静好看,幸福甜蜜的睡容,他又不忍。他想,世上去哪里寻找睡美人呀?眼下的青草坪就有!我得欣赏个够。柳书凡正在出神,李泉儿忽然甩开包袱,张开双臂,张圆嘴唇,打哈欠——她也醒来了。

柳书凡打量泉美人好看的荷包嘴,心里感慨:美人身上什么都好看,连打个哈欠也迷人的美!

李泉儿并没有发现自己成了柳书凡的“观赏动物”。她抹眼四顾,发现天已大亮,也惊讶不已。她一骨碌坐起,环视山野,她好熟悉。再瞧草坪,也不陌生;尤其是小泉,不知给她解了多少次渴,因此情意更深。她也索性站起来,俯视草坪之下,竟是悬崖峭壁。峭壁之下,竟是一池绿水。水儿墨绿,令人望而生畏。她记起了,这池有一个吓人的名字——冇底塘!可见池底多么深远。这是她们母女俩去全州的必经之地。她每次从这里经过,都要紧贴峭壁,小心翼翼,才能涉险过关。令人欣慰的是,眼下,冇底塘四周,山风停了,鸟儿未鸣,也没见人影,一切都静得出奇。

为了不打扰李泉儿精神的恢复,柳书凡没再催她洗脸,喝水,自己先去了泉边,缓缓洗漱。

李泉儿对这支小小的山泉是熟悉的,有感情的,知道它流量有限,单独供一个人洗漱都要待一些时候,因此他不急于往泉边走。待柳书凡洗完喝足,她才拿出脸帕往泉边走去。洗完脸,她马上想起柳书凡还有包袱没放,于是赶忙携了柳书凡回到“床”边——他们昨夜的难忘之地。她悉心打开提花方巾,拿起自绣的小荷包,掏出一把纸片来。纸片大小杂陈,颜色各异;有粮票,也有钞票。粮票一两、五两的多;钞票一毛、一元的不少。林林总总,粮票大约十几斤;钞票大约也只有十几元。她把“钱”“粮”连同精致的小荷包一起交给柳书凡,然后说:“我的大姑娘,现在,你总可以放心了吧?”

柳书凡目睹这些零零碎碎的“钱”和“票”,深感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李泉儿对他的爱恋不知深藏了多久!为了私奔,她“备战备荒”,集腋成裘,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啊!为了私奔,她早已破釜沉舟!为了美好的明天,她早就打算对他许以终身——她早就想到了这一天!

他哪里还敢接钱接票接荷包?他又一把抱住她,噙着满眶热泪,深情地说:“为了今天,你如此铁积寸累,聚沙成塔,我这辈子用什么报答你啊——我的大美人!”热泪簌簌而下。激动之余,他赶忙把自己的几个“麻大伍”掬进李泉儿的小钱包。

李泉儿见了,敛起平常的可爱笑容,严肃拒绝。她说:“你的钱,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能动用。我知道,这是你们家送派购猪得来的,是你家的‘公共财产’,你弟弟也早过了娶亲的年龄,还是留着给弟弟作应急之用吧!”

柳书凡听了,更加感动。她还没正式过门,就这样关心他的亲人,体谅他的家境,这是怎样的贤惠,怎样的胸襟啊!他知道,硬扛拗不过她。于是转着弯儿向她“求情”:“你看我这挎包,都千疮百孔了,放在这样的包里,它们迟早会遗失的。你就发发善心,开个临时寄卖小店,给我保管几天,也不行吗?”

李泉儿打量他的挎包,发现颜色都洗白了,边儿也发毛了,虽不能说千疮百孔,却也漏洞百出。这样的烂挎包藏钱,的确很难说得上保险。她权衡利弊,终于满足了柳书凡的要求:“权开一回‘寄卖店’,且当一次‘保管员’。”

“钱粮问题”落实之后,柳书凡又提出介绍信的事来。

李泉儿听了,抿着荷包嘴儿苦笑。她大大方方地拍着柳书凡的肩膀,像母亲劝告儿子一样告诫:“我的好秀才,你就别杞人忧天了!外孙女去外婆家也要证明,介绍?我的舅父也当生产队长,还怕谁呀?你就一百个放心好了。”

柳书凡还是忧心忡忡:“不错,你去外婆家,名正言也顺;可是我呢?我算你外婆家的什么人呀?”

李泉儿又抿着嘴儿苦笑:看来跟这样的秀才生活在一起,今后还要继续学习磨嘴皮子。不过,往深处想想呢,实在情有可原。毕竟,他落第回乡以后,就一头栽进了柳河湾这个烂泥坑。他在这个坑里被折磨得够苦的了,他不得不时时小心,事事谨慎,凡事都往坏处想呀!想到这里,她觉得有必要给他壮胆:“这有什么可怕的?我会理直气壮地告诉外婆家里家外的每一个人:李泉儿的未婚夫!”

得,得,得!名副其实的巾帼丈夫,不折不扣的女中豪杰。她不仅实有其表,尤其真有其能!看来跟这样的女能人生活在一起,就像进了保险柜,百事无忧!生活在这样的女人身边,就像生活在南国的大榕树下,舒服,惬意,有说不完道不尽的美满与幸福。他无忧无虑,只顾一心一意往前奔就行。此刻的柳书凡,就沉浸在这种无限的美满与幸福之中。

但是好景不长,柳书凡又想起“将来”的问题。

“我们真的去大南山落脚呀?”他忧心忡忡地问准妻子。

李泉儿听了心里好笑,但还是耐心回答:“真的!南山,城步的大南山!那里正在扩建农场、牧场,正在到处招兵买马呢!你没听说过?”

柳书凡听了又惊又喜。惊的是准妻子胆大,简直包天;喜的是他的新朋友——养蜂的瞿师傅很快就要携带蜂群去大南山越夏,哪里的确是个落脚的好地方。不过仔细一想,脸上又马上布满愁云,“南山不要介绍信?”

李泉儿快要被柳书凡的重重顾虑气得喷饭。但是天赋贤惠的她仍然能“逢场作戏”:“我的好丈夫,全州那边,我的舅父是生产队长,我的姑父是大队秘书,只要有必要,开具一个简单的介绍信不是探囊取物——轻而易举吗?”

柳书凡顾虑还是没有完全打消:“那也只能开假的呀!”

“假戏不能真演?”李泉儿到底不是慈善的观音变的,她指着柳书凡的脑袋反问,快要忍不住生气了。

柳书凡看见李泉儿快要动脾气了,才想起自己顾虑实在太多,于是很勉强地连连点头。

钱粮问题,前途问题落实了,接着要解决就是眼前的道路问题,具体说,他们到底走那条路。此去全州,桐木冲和陈安城都是必经之地。如果取道桐木冲,就必须走吴(同)陈(安)大道;如果取道陈安城,就必须选择吴陈公路。这两条路,柳书凡都只徒知其名,没有实际走过;因此一碰到诸如此类的“道路”问题,他又得仰仗这位现在的恋人,未来的妻子:“该上路了,我们当走另哪一条,大道,还是马路?”

李泉儿觉得,读书人无时无刻不在想问题。你看,刚解决了“钱粮问题”“前途问题”,马上就想起了“道路问题”。其实下一步要走哪一条路,她早就心中有数了,还用得着你瞎操心吗?她故意卖关子:“今天,我们既不走大道,也不走马路。”

“坐飞机?”柳书凡戏谑——需知大姑娘也有幽默的时候。

李泉儿又恢复了她贤惠的本色,耐心开导:“你好好想想,桐木冲有老瘾客的熟人,尤其是行踪不定的兜底胡子;我又是‘在逃’的新娘子,他们的聘礼又被我撒满了晒谷坪,说不定已经打听到我已逃逸,他们正在满山满岭地搜捕我呢。能走那样的大道吗?当然不能。马路呢,宽敞平坦,走起来舒服。运气好,还能搭一次客车,货车,或者拖拉机;但是,也不能走。”

“为什么?二者必居其一呀!”柳书凡不解。他不仅有大姑娘的羞怯,更有傻大姐的愚钝。

“你再仔细想想,”李泉儿依然和颜悦色,“我们冒险私奔,除了桐木冲人不甘就此罢休,柳河湾的老瘾客他们不会赶来追寻?他们最先想到我们会去哪儿?去哪儿走哪条路最便捷?当然是全州,当然会选择吴陈公路!所以我的白马王子,马路也不能走。”

“那么,我们就在这冇底塘边坐以待毙?”

“不,避开桐木冲,改变私奔路线,走小道!落脚点也得改——先去我姑姑家,看看情况再决定去不去外婆家。”李泉儿突然颖悟,立马改变初衷。说完,悄然站起,拎上提花布包,欣然下坡。

“看来,她不仅早有周密计划,而且有敏锐的应变能力。我只要妇唱夫随,紧紧跟着就行!”柳书凡对自己戏谑。他不再犹豫,迅速背上挎包,也跟着走下坡去。

他们手拉手小心翼翼从峭壁下走过冇底塘,很快踏上了新的征途。柳书凡打量绝壁和深渊时,大惊失色:刀削一样的悬崖,靛蓝色的池塘,样样都令人望而却步。昨夜,他们就在这深池、峭壁之上,相濡以沫,沉沉入睡。若是不慎滚下绝壁,掉进深渊,如何是好啊!

李泉儿却没有柳书凡那样的新奇感。大道,小路,她都走过不止一次。即使偶尔迷路,也不会走错大方向;所以今天走来,如履平地,轻松自如,毫不担心。

他们走了十几里后,来到一个石山冲前。李泉儿指着嶙峋的石山和隐约的村落告诉柳书凡:“那就是桐木冲。那座石山就叫叮当坳。”

柳书凡听了,不由得叫了一声“妈”:他们倘若真被桐木冲人发现,不知如何是好!他瞅瞅怪石嶙峋的叮当坳,眄眄炊烟直上的桐木冲,不断摇头晃脑。从此他更加小心谨慎。他要么左顾右盼,要么瞻前顾后。仿佛兜底胡子和桐木冲人乃至柳河湾人随时都有可能出现,随时都有可能搜捕到他们。

尽管李泉儿考虑细致周到,两个人也一直谨慎小心,但还是吓了一跳。他们快走到小路的十字路口前,兜底胡子赫然出现在眼皮底下!兜底胡子在柳河湾出现过几次,他们两人都认识。兜底胡子又跟老瘾客在大木屋里吃过饭,昨天他还率领桐木冲人给她送聘礼;所以李泉儿更熟。尤其令人不安的是今天他也鬼鬼祟祟的,四处张望,仿佛真的在搜寻他们这对毅然私奔的年轻夫妇。李泉儿马上拉着柳书凡躲藏起来。令他们欣慰的是兜底胡子早已无心搜寻他们。他看得清楚,兜底胡子前面有个赶牛的,他则怀里抱着一个娃娃。

“这家伙今天怎么没去柳河湾提亲,还有心思做人畜生意?”李泉儿恨恨地想。赶忙把柳书凡又拉近了一把,两人顺便倒在一丛麻密的芭茅后。待兜底胡子他们消失了,两人才松了一口气。紧接着,他们又继续绕道,避开桐木冲和叮当坳,马不停蹄,继续赶路。待他俩把桐木冲和叮当坳远远抛在后面,柳书凡才白了一眼气喘吁吁的泉美人,他喘着粗气哀叹:“我的妈呀,自从从娘肚里出来,没有哪回这麽提心吊胆过!”泉美人只深情地瞥了柳书凡一眼,并没有答话。她见柳书凡满脸是汗,马上掏出洁白的手巾轻轻给他拭去。

值得庆幸的是,从此以后,他俩虽历尽坎坷,总算再没遇见熟人;虽然走错过几段山路,还是走过来了。尽管因为没有介绍信,他们不敢住进伙铺,夜夜露宿在人迹罕至的深山野岭间,但是他们一想到全州越来越近,大南山也越来越近,姑姑家也越来越近,美好的明天也越来越近,还是感到格外有劲,格外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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