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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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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河湾》连载

第二十章 气不过秀才效古 誓不嫁美人匿岩

不归路上陡然出现的李泉儿牢牢地占据了柳书凡的脑海。思前想后,他这才揣测出,李泉儿对他的痴情由来已久。

他首先想起的当然是自己挨了批斗之后,李泉儿给他送饭的情形,尤其是她那身特殊的打扮。她分明在撑起少数民族这面大旗,为她送饭鸣锣开道啊!而她居然做得天衣无缝,滴水不漏!他实在佩服。

她是典型的东方淑女。她不仅长得比母亲更标致,动人;而且与母亲一样贤惠能干。母亲的针黹工夫是远近有名的;耳濡目染,她的针黹工夫也十分了得。老瘾客原来打算将她配给前妻的儿子大石头,不知为什么,李泉儿矢志不从。对此,老瘾客一直耿耿于怀。老瘾客自己目不识丁,也不重视儿女的文化学习,他的几个儿子都没上过几天学,李泉儿自然没有多少读书的机会;不过在母亲的强烈要求下,她总算读完了小学。以后就跟母亲一道,也跟柳河湾人一道,在柳河湾打发她宝贵的时光。

柳书凡落第回乡那阵,情绪低落,常常独自在“城”外的小柳河边倚柳自叹,遣散忧愁。一个风和日丽的正午,他收工回来,正傍着垂柳顾影自怜,李泉儿提着一桶衣服,绕过新槽门,越过柳河溪,来到柳书凡对面的柳河堤上。她竹笋儿一般在堤上悄然而立;轻轻用手指理了一下好看的云鬓,准备蹲下去浣洗。这姿势,这神韵,自然优美,在一个仙姿玉色的年轻姑娘身上出现,又有绿水悠悠,垂柳依依的小柳河陪衬,无异烘云托月,锦上添花。这让柳书凡摄魂。他不敢正视,赶忙把视线投向小柳河。恰好,这时头上天高云淡,阳光明媚。眼前河水清澈,明净;柳河坝也仙女卧波一般,修长而又静谧。野外没有一丝儿风,水面涟漪不兴,小柳河平静如镜。水底也跟大地一样,深邃的天空,淡淡的白云,还有卧女一般的柳河坝,都清晰可见。一个倒立“李泉儿”理了一下云鬓,也悠悠然准备悄悄蹲下去……那天,她没有着壮服,是一副汉族姑娘的寻常打扮。水中的她,长长的黑油油的大辫子,好看的鸭蛋脸,柳叶眉,画眉眼,高鼻梁,荷包嘴,浅酒窝;颌下是纤细的颈项;颈下是水蛇一般的身段;胸前丰乳如碟,坚挺好看;脸色恬静自然。周身上下,渗透着罕见的美人气质,比水上的她更俊美,更动人。柳书凡瞧见,如入仙境,邂逅玉女,神魂颠倒。为了遮掩自己春潮涌动,表面上他装得神态自若,视有若无。他呆呆地瞪着水底,心里暗叹:眼前的美人是大漠昭君,还是吴越西施,乃至水上洛神?他正想多瞧一会儿,泉美人把桶子轻轻放下水去,小柳河立即荡起微澜,水底的美人也扭动起来,渐渐变模糊了……

“西施浣纱,还是洛神拂水?”柳书凡没法忍耐,暗自惊叹。这是他平生唯一一次“近距离”打量李泉儿,而且中间还隔着悠悠绿水;但是,留给他的是无比美好的记忆。现在“浣纱西施”和拂水洛神又一次浮现在他的脑海,闪现在她眼前……

远在他落第回乡不久,李泉儿曾经贸然造访过“石头城”——自然是石头西城——她要向柳书凡借书看。当时她还是个十四五岁的姑娘,脸上充满稚气。柳书凡唯恐招来横祸——担心老瘾客节外生枝——毅然拒绝了她,还催她快走。她也没生气,咪着嘴,媚然一笑,坦然走了。这是他们之间唯一的一次有语言的交际。现在想来,她绝非无故登门,也不是有意借书,而是情的初探。留给他的虽是美好的回忆,却也是无法弥补的遗憾。

后来,在与“稻香老农”失恋之后,柳书凡的“石头城”里常常出现一些蹊跷事,他更加不解。

一个冬天的早晨,他刚起床就发现一双手工做的鞋垫和一双嵌上新袜底的长筒袜子从天而降。鞋垫针黹细密,精致洁净,白玉一般。袜子质地厚实,袜底平整,针黹功夫也十分了得。在那个缺吃少穿的年代,鞋垫是唯一的附属保温物。拥有一双精致的鞋垫是一般男性青年的自豪与骄傲。倘若再增添一双厚实的有底袜子,那简直是着上了火龙袍,舒服得不得了。当时柳书凡还没有从知识青年的“文字恋”的氛围中解脱出来,对农村姑娘的“实物恋”还没启蒙。他以为是姐姐给他做的,他不假思索捞起就穿——天正冷呢。不几天姐姐来了。她发现弟弟脚上焕然一新,感到奇怪,问他哪里来的。柳书凡这才恍然醒悟,他误会了姐姐。只好一会地支吾。以后他也没去“明查暗访”,照样穿着暖脚。现在看来,这鞋垫,这新袜,一定是李泉儿所制所赠无疑。他家的石头城,有世界上最长的窗户,是典型的全天候“窗户开放”。冬天,冷飕飕的西北风从这长长的窗户中灌进来,把他们母子仨冻得缩脖子,打哆嗦。柳书凡猜测,这精致的鞋垫和新袜,一定是泉美人体味到了他在这四处漏风的石头城里太寒冷,特意从这长长的窗户中抛进来的。

又一年冬天,一块厚实的纯毛线围巾又不翼飞来。毛线选的是纯羊毛,浅灰色,质地柔软,针黹致密,色调高雅;围在脖子上,不仅温暖而且舒适;不仅高雅而且风度翩翩,就像电影《二月》中的主人公萧涧秋。一般人见了,无不羡慕他的风流倜傥,潇洒儒雅。昔日的腊麻蝈形象竟被这不同寻常的精致围巾一扫而光。同龄人一瞧见,惊讶之余,羡慕得要死。现在看来,这些也不是天外之物,而是李泉儿情的寄托,爱的奉献。它上面的一针一线,都凝聚着她的真挚的爱心,寄托着她对心上人的痴情与憧憬!她没有固定的经济来源,除了休息的间歇,去山里挖点中草药去供销社换点钱,多数时候身无分文,要积攒出一双袜子钱,一块羊毛围巾钱,比现在的人们买一辆小车还难!但是李泉儿积攒出来了,而且让它变成了洋溢浓浓诗意的信物。这多不容易啊!

今夜,她又瞒着母亲,特别是瞒着那个不好对付的老瘾客继父,不顾一个柔弱女子的安危,冒着狂风暴雨,倾情搭救他,其心是何等的专一,其胆是何等的勇猛,其精神是何等的动天地、泣鬼神!与这样的人终身为伴,即便文化不在一个档次,感情仍然同在一个层面。与 这样的人风雨同舟,相依为命,是最幸福的、最安全的。即使如牛郎织女一样,终生生活在底层,永远做二等公民,也是甜蜜的、美满的!他真对李泉儿萌生了爱心。然而,越绷越紧的阶级斗争之弦,则让他望而却步。一个美丽的贫农女儿,嫁给一个典型的地主儿子,即使她本人决心铁定,也困难重重啊。具体到李泉儿,她那个与她有过婚约的“石头哥哥”会拱手送人吗?她的母亲会欣然同意吗?她的继父,那个在柳河湾翻云覆雨的魔鬼不会阻挠?他对柳书凡的偏见与歧视,心狠与手辣,会因一个柔弱女子的痴情而改弦更辙,大发慈悲?……柳书凡,你太天真了!须知,你是一个连条半腿和假男人都娶不到的贱民,奴隶呀!癞蛤蟆,天鹅肉;一个伏在地面,一个悬在天空。二者之间,只可望,不可及。鲁迅先生也说过,贾府中的焦大,是不能爱林妹妹的!前车之鉴,不能不防,你就别痴心妄想了!他想着想着,不觉进入了梦乡……

李泉儿舍命救“夫”的惊天“壮举”不仅在柳书凡心里掀起大波狂澜,在柳河湾也引起强烈反应:多数人佩服李泉儿的眼力、真诚与果敢;也有人叹息柳书凡命运虽然不佳,八字却生得特好,一个“假男人”都看不上眼,一个条半腿都敬而远之的烂秀才,危难之际居然还遇上了倾国倾城的贴心知己,太令人不解,太令人羡慕了。需知那是柳河湾多少青年人想得口水流出几尺长,都想不到的浓桃艳李呀!而他柳书凡不仅大难不死,反而在生死关头上天给他送来了这样的桃,这样的李!你说,柳河湾还有几个能与他比肩的人?人们的猜测没错,他的八字或许真的比柳半斤还大,还好;然而,更严重的是李泉儿的“越轨”在老瘾客家里,像引爆了一颗不大不小的炸弹,激起了一个又一个的冲击波。

首先是泉儿娘。她万万没有料到,一向在自己面前谨小慎微,百依百顺的俏女儿,胆子居然比自己更大。她是过来人,一直担心女儿会像她一样越轨;但是没有料到她会越得这么快,这么大胆,这么令她意外。此时此刻,她一想起,心就嘣嘣直跳。

其次是老瘾客的大儿子大石头。如前所说,远在老瘾客与泉儿娘结合之初,双方就达成口头协议:肥水不下别人田——双方儿女互配。但是李泉儿一直不认可这桩婚事,她只把大石头当作哥哥看待,对他并没有半分爱意。大石头因为看到李泉儿对他并无爱心,又看到老瘾客暗中对李泉儿却有野心,担心父亲日后会爬灰,对这门婚事也不热心。现在,眼看一块上好的肥肉即将被别人叼走,而这个叼走肥肉的人还是落魄秀才柳书凡!他又有点不舍不愿了。

第三是老瘾客。诚如上面所言,他对李泉儿的确有野心。他的人生哲学非常露骨:鸟子四条筋,从来不认亲。在他眼里,李泉儿根本不是什么亲,只是一个连暂住证都没有的过路客!他为什么不能拈花染草?为此他进行过几次小心的试探,但都没成功。有一次吃饭,老瘾客居然在碗底“吃出”一截一寸来长的稻草。他当时怒发冲冠,就要发泄;不过他立即醒悟:一定是李泉儿所为!她在用这种方式向他发出警告:畜生,别痴心妄想!他终于看出,李泉儿并不是如她母亲一样,能轻易到手的!从此他对这个继女起了怀恨之心,只想早点把她撵出去。现在又发生了这个为他稻草的人居然舍命搭救地主崽子柳书凡的咄咄怪事,这简直是他家的奇耻大辱!他们的事一旦大白于天下,他的脸往哪里搁?脚跟往哪儿站?阶级立场去哪里体现?因此这种“尽快打发”的心情就更加迫切。于是他挖空心思,筹划着他的撵走之法。起初,泉儿娘对老瘾客的撵法并不认可,经过老瘾客一番巧舌如簧的蛊惑,鉴于女大难管,她才勉强同意。至于大石头那边,他老瘾客有绝对权威,不必担心。夫妻思想统一后,就放出风去。恰好这时昔日广西路上的旧好——兜底胡子前来“叙旧”。老瘾客向他提及此事。兜底胡子见“生意”来了,好不高兴。他胸脯一拍,信誓旦旦——一定牵好这根金丝线,搭好这座仙女桥!老瘾客因此高兴异常。其实兜底胡子此行主要是到龙家庄来代人“抚崽”。为李泉儿牵线搭桥不过是“就带江湖”而已。经过他的几番奔走,老瘾客就把李泉儿撵到遥远的异县他乡——陈安县的桐木冲去了。

麻烦的是李泉儿对继父的包办婚姻誓死不从,几次用剪刀企图自杀。只是泉儿娘早有防备,才没有成功。但是李泉儿自杀的念头并没有打消;泉儿娘发现,又发动满房的妇女给他劝说,不过收效甚微。后来老瘾客还吆喝全柳河湾的妇女充当说客,李泉儿还是初衷不改。桐木冲和柳河湾虽不同县,婚礼习俗却也大同小异。不像杨家岭人,岭上岭下,风俗往往迥然而异。柳河湾人是在结婚的前一天过聘礼,桐木冲人则在前两天——是另一种“好事不过三”的风俗礼仪。所谓聘礼,那时节,在柳河湾四周地域,除了衣料,还兴三大件:手表,收音机和缝纫机。桐木冲人好不容易备齐这些礼物,可是就在聘礼送来的这一天,李泉儿把它们撒满了晒谷坪。缝纫机摔不烂,她就拖到晒谷平,用脚踹它个四脚朝天。然后噙着泪水,愤然出走,从此销声匿迹,不见踪影。

这无异给小柳河扔了一块大石头,柳河湾无论东西,都人心惶惶,大惊失色。

这可急坏了老瘾客一家,最心急的要算泉儿娘。她见老瘾客气走了她的宝贝女儿,就豁着老命问老瘾客要人。老瘾客急得没法,把几个儿子叫拢来先在柳河湾逐户寻找,但到中午都没找到影子。李泉儿自杀的企图早已让泉儿娘胆颤心寒,现在又老半天找不着女儿的影子,她就更加忧心如焚。她坐在门旁放声大哭,反复逼迫老瘾客。老瘾客没法推诿,也焦躁不安,担心这个贱货寻短见去了。他于是发动全柳河湾人停止出工,都给他去找人,队里照样记工分。全队人马分水陆两拨,浩荡出发。水上队伍每人掮一根长竹竿,准备打捞死尸。“水军”从镇獭坝开始,沿着柳河两岸一直寻过龙须坪下边的龙家坝,但是没见踪影。“陆军”队伍像解放军搜山一般排着长蛇阵从伏龙山顶一直搜到黑土岭,然后折回来,一分为两,分别从龙液池、龙颐湾两边的镇獭岭、牛轭山,直到小柳河岸边。把个柳河湾的大小山岭篦头发似的梳了一遍,不过直到天黑还是人不见,影无踪。

随着时间的延伸,李泉儿的死生带给人们的忧虑越来越严重,首当其冲的还是泉儿娘。她已经坐在房门口哭干了泪水,哭沙了喉咙,还时不时不顾生命冲撞老瘾客,号天怒斥。他逐一数落老瘾客的种种劣迹,然后严正指出,千错万错,首先就是他老瘾客的错!如果不是他急于要把她的心肝宝贝赶出柳河湾,她的心肝一定还活得好好的,绝对不会发生这种痛心事。她气疯了似的向老瘾客呐喊:“还我泉儿!还我心肝!”……

老瘾客奈何不了西瓜,就寻着葫芦出气。谁是他的出气葫芦?当然是烂秀才!于是他想方设法,移花接木,嫁祸于柳书凡,问柳书凡要人。他咬牙切齿地想,若无柳书凡这个烂秀才在柳河湾出现,他家哪里会发生这类咄咄怪事?所以他有理由质问烂秀才:“今天不给我找到李泉儿,我要你像你父亲一样,到镇獭垻下吃饱水!”他还气势汹汹地跑到“礼仪门”外,踩着门槛向柳书凡兴师问罪:“给我拿出人来!”他满以为如此要挟,恫吓,柳书凡就会俯首听命,乖乖地为他找人。泉儿娘再来兴师问罪,他也有责任可推。谁知柳书凡本是个刚从阎王殿前勉强生还的人,他至今死心未灭。老瘾客的迁怒更催发他再次寻死的决心。柳书凡实在不想再活下去了,第一次在老瘾客面前撕破脸皮,噙着泪水反问:“你,还有小诸葛和美国佬,想必还嫌陷害得不够,你们一定要将我置之死地而后快!好,我现在就死个痛快的给你看!”说完,推开老瘾客,直奔大木屋而去。常言道,树怕剥皮,人怕伤心。前面也说过,伤心到极处的人派生出来的胆量和勇气也是很惊人的。这句话现在用在这里,照样适合。这回柳书凡不打算俯首听命,也不打算再走父亲的老路。他想到了古代文臣蔺相如,想到了蔺相如为了和氏璧完好归赵,不惜以身撞柱,英勇献身。为了报答泉美人的知遇之恩,他决心效法蔺相如,去老瘾客家,像蔺相如一般,撞柱而去,血洗大木屋!死给这个杀人不眨眼的魔鬼看看!想法铁定,他就埋着头,甩开老瘾客,愤然往大木屋奔去。

老瘾客发现柳书凡既不是走龙液池,也不是去镇獭坝,而是往他的大木屋走去,断定烂秀才决心死到他家里去。他大吓一跳,飞快地抄近道,奔回大木屋去。

得知老瘾客又要把李泉儿失踪的事嫁祸于柳书凡,泉儿娘先是气愤。气愤之后,又立即大彻大悟。她眼睛忽然亮了,她也马上往柳书凡家奔去。在路上,她反复揣摩,柳书凡跟泉儿有过幽会,眼下只有柳书凡或许能知道点李泉儿一点蛛丝马迹;跟他推心置腹地谈一谈,或许能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一想到这一层,她心里又燃起了她的宝贝女儿存在的希望。她马上抹去泪痕,往“石头西城”奔去。半路上她碰见了怒气冲冲的老瘾客,她就揣度到,老瘾客一定是向柳书凡兴师问罪去的;她没有理睬他。两人负气地拨身而过。在新槽门口,她又邂逅埋着头,正怒气冲冲地向他们的大木屋疾奔的柳书凡。

老瘾客的大木屋,其实只隔着一条四五尺宽的石板路就踩着柳家小苑的“肩膀”,因此他家与“平、凡”兄弟家的“石头城”是很接近的。虽然近在咫尺,泉儿娘平常却很少走进“礼仪门”,光顾“石头城”。那原因,自然要顾及丈夫的“阶级立场”。同样,为了人格的尊严,柳书凡也很少踏进大木屋。这下泉儿娘眼见柳书凡一个劲儿往她家奔,走的还是大道正道,她估计一定不是什么好事;甚至有可能是因为老瘾客的行为激怒了他,要去她家寻活觅死。泉儿娘心里更加焦灼不安。

泉儿娘马上把柳书凡拦住,竭尽全力,好言劝慰。柳书凡见了泉儿娘,就像黄泉路上碰上李泉儿一样,寻死的决心马上消了一大半。他猜想,这位贤惠的奶奶很少光顾他们的“石头城”;今天贸然而来一定是为李泉儿的事。无论是看在老奶奶的为人上,还是看在李泉儿的痴情上,他认定自己都有责任帮她找到李泉儿。因此,他暂时忍住以血泄愤的怒火,收起血洗大木屋的决心。他折转身子,礼礼性性地把泉儿娘迎进“礼仪门”,请进“石头城”,还搬来方凳请泉儿娘坐下。

泉儿娘人虽坐着,心却忐忑不安。她环顾这形同斗室的简陋住处,同情之心油然而生。但是若是李泉儿也在这样的“城”里过一辈子,她实在不忍。她又想,眼下这两个人都想寻死,因此都有生命危险。为了挽救李泉儿,必须首先稳住柳书凡。主意拿定,她就好言相劝。

“好孙子,今天我是头一次跨进‘石头城’。目睹你们母子仨居屋这样简陋,奶奶我就忍不住伤心落泪。”泉儿娘端端正正坐在方凳上,双手规规矩矩搭在膝盖上,真情地敲响她劝说的“开台鼓”。大约是真动了感情,她眼眶里马上泪水盈溢。

柳书凡立即被泉儿娘的真诚感动了。他忘了去老瘾客面前撞柱寻死,不由得在“席梦思”边沿坐下来专心谛听。

接着泉儿娘就撬开劝说的闸门,有头有尾开导起来。她先为老瘾客的莽撞行为向柳书凡表示歉意,之后又对他的处境表示同情,最后又通情达理地安慰他,鼓励他:男子汉,大丈夫,提得起,放得下,才算得上英雄好汉!不要为一时的挫折而灰心丧气,要狠心挺起腰杆做人;还一诺千金,即使不能让他与泉儿结成夫妻,她也要另外设方,成全他的婚事……

她推心置腹,连说带劝,把个铁心“效古”的柳书凡终于彻底软化了下来。母女俩一脉相承的贤惠,更让柳书凡动了恻隐之心。他不等泉儿娘提出,就立即站起,慷慨答应:“老奶奶,请您一百个放心,泉儿不会轻易去死。我一定尽我所能,设法找到她!”

泉儿娘见老孙子应答得如此干脆果断,内心的悲哀减轻了一半。

柳书凡推测,一个对他如此痴情的人,如果真要去死,即使不能留下片言只字,也一定在什么地方等着与他诀别。这样的人负气去死,最容易藏匿的地方在哪里呢?他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他又想,他们在哪些地方会过面呢?柳河坝上?他心里摇头:不算。其他的地方呢?没有。只有镇獭坝下不远的小松树下才绝无仅有!对,这样的人觅死前,最先想到跟情人诀别的地点,往往是他们第一次幽会的地方!本着这样的信念,他向泉儿娘再次承诺:一定竭尽全力寻找李泉儿。

这时黄昏已过,夜幕慢慢拉了上来。于是泉儿娘回去拿了电筒,在笃哑巴的陪同下,柳书凡率领他们沿着他先前走过的河边小径向镇獭坝走去。越过柳河坝时,他们还特意把堤坝上下照了个遍,直到确定没有泉美人的踪迹,才继续前行。以后也小心翼翼,到处“扫描”,唯恐有失。

为了减少李泉儿的怀疑与震惊,柳书凡建议他们跟他拉开一定的距离。计划、安排都妥帖后,柳书凡单独先行,泉儿娘和笃哑巴跟在后面,又保持适当距离。照例,笃哑巴总只“哑然”奉陪,万不得已,也只用手语替代,从不张开嘴巴插话。

现在天已全黑,又是农历月底,月亮一时上不了东山,野外伸手不见五指。好在这时报刊恢复了稿酬。投递员隔三差五给他送一张稿费汇款单来,柳书凡因此具备了买手电筒的实力,所以他也可以在手电光的照映下,不慌不忙地往前走。

柳书凡一边走,一边轻轻呼唤李泉儿,同时用手电左右“扫描”。快到他们前次相会的小松树下时,柳书凡分明听见石墩旁有啜泣声。他就想到:那人可能就是泉美人!他满脸的愁云马上消散了一大半。他悄悄站住,仔细辨识,真是泉美人的声音。他暗喜!离那个石墩只有咫尺之远时,借着手电的光亮,他分明看见李泉儿坐在石墩上。还是提花的头巾,月白的围裙,还是绣边的衣着……唯一缺的是好看的绣花鞋——她要用壮族姑娘的打扮殉情?莫非这就是曹雪芹说的,质本洁来还洁去?在这靓丽的装束映衬下,李泉儿全身美人气质又一一呈现在柳书凡眼前。她更显得天生丽质,冰肌玉骨;更显得闭月羞花,绰约多姿。他加快步伐走上去,正要惊呼一声“我的泉儿”……

李泉儿也早已发现了他,看清了他。见他走近了,她顾不得抹去眼泪,就倏地站起,并大步跨到柳书凡面前,管他同意与否,就不顾一切地张开双臂,然后收拢双手,把柳书凡紧紧抱住。她抱得那么用劲,那么有力;柳书凡觉得他的身上仿佛突然扣了一个铁箍,不能自已。李泉儿又摧箍,又舔颊,发疯似的发泄她对柳书凡的至爱。柳书凡也如被俘获的猎物一般,俯首帖耳,任她发泄。柳书凡不是冷血动物,他也情不自禁地抱住泉美人的脖子,也不断给她回敬真挚的爱。李泉儿舔够了,爱累了,又忍不住放声大哭。哭声之凄厉,动情,连柳书凡都感到心惊。他想,这个平时貌似文静的女子,在她的内心,蕴藏着一股多么强烈的爱的烈火呀!这股烈火在她心灵的深处不知深藏了多少月,多少年,今天终于尽情地喷发出来了。像天池,像富士山,更像维苏威火山……

柳书凡没有料到,东方美女也敢如此毫无羞色地表露自己的心迹。他只感到,他的确被李泉儿的爱完全俘虏了。

待两人热烈得够了,柳书凡才平静地问:“今天,老瘾客发动全队男女水陆并进,全力搜寻你,却连影子也没找到。我的宝姑娘,你窜到哪里躲了起来?”

李泉儿温顺而诚实地回答:“不远,就在小龙山上的小龙仙洞。”

柳书凡不由得大吃一惊:“那么阴森恐怖的地方你一个人也敢去?踩着了两头蛇怎麽办?我在柳河湾生活了几十年都只在大白天去过一次——当时还有柳半斤先在洞里。就是天不怕,地亦不怕的柳半斤也只去过一回。你一名弱女,也敢独闯龙潭虎穴,真是胆大包天呀!”把李泉儿抱得更紧了。

“怎么不敢?我看到你们的电筒光才下的山。”李泉儿也平静地回答,“我想赶在你们来到之前跳河!”柳书凡被李泉儿的胆量彻底征服,一时竟无言以对。之后又放肆地抱住她爱了又爱。

“我们回去吧!”不知过了多久,柳书凡终于先开了口。

李泉儿频频摇着头:“我不回去!我只想最后见你一面,跟你讲最后一句话,就沿着你父亲的足迹,走向我的不归路!生不能与你结为夫妻,死后代你去阴曹冥府侍奉你的父亲总是可以的吧!”她把头倒在柳书凡的肩颈间,把柳书凡抱得加了一层铁箍一般。

柳书凡也用最大的努力紧紧抱住李泉儿,尽情享受着爱的温暖,情的幸福。但是,一想到他后面还跟着她的母亲和自己的弟弟,他就悟起自己的使命。他马上冷静下来。

他耐心劝告:“你万万不能这样想,你出身好,会有一个如意的丈夫,会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和美好的归宿!”

李泉儿还是头摇得像拨浪鼓:“我不懂什么归宿,也不稀罕什么幸福,我只需要你!只要有了你,就像牛郎和织女住在炭窑里一样,在‘石头城’里待一辈子我都心甘情愿!否则,我还是死了的好!”说完,更加使劲地紧抱柳书凡,又呜呜地哭起来。

柳书凡被她箍得气都喘不过来。

说实在的,柳书凡不仅被李泉儿彻底感动了,而且被她彻底征服了。他也恨不得马上跟她同床共枕,厮守终生;然而他更清楚,这根本不现实。于是他又耐心劝告:“你要冷静!你要看清我的生存环境!我们不在一起,或许还能相安无事,至少暂时没有生命之忧;若真的聚在一起,其后果必然是灾难无穷!甚至连命都保不住!我的严酷的现实你已经看到了,但我未来的灾祸你不一定能料到!老瘾客虎视眈眈,咬牙切齿,不把我这条瘦泥鳅置于死地,他决不甘心。就在刚才,他还气势汹汹踩着我家的门槛威胁我,问我要人——你!小诸葛,还有美国佬,他们明里暗里,一直想把我整死。他们经常沆瀣一气,一旦真的勾结起来,向我发难,我就会像一根干麻槁一般,被活活揻断;或像一条瘦泥鳅一般,活活掐死!甚至像一个腊麻蝈一般,捏得你死不死,活不活,待他们玩腻了,瞧够了,再把你狠狠地往火坑里抛去——我仍然是死路一条。你懂吗?”

李泉儿还是恋恋不舍:“我什么都不懂!我什么都不需要懂!我只需要你!我每天都给你把书房打扫得干干净净,把书桌抹得一尘不染,把书摆得整整齐齐,还要真心料理你的吃和穿,也不行吗?”说完,还不断地用头往柳书凡的胸脯上撞;撞累了,才平心静气地说,“我既然没法去死,那么我们一起走吧!”

柳书凡明白,李泉儿的所谓“走”,其实就是携手私奔!他很惊讶,以为她在开玩笑。于是反问:“走?往哪里走去?”

李泉儿依然平静地说:“究竟要到哪里去,眼下我也说不清。咱们先离开柳河湾这个鬼地方再说吧!”

这无异给平静的龙液池投下一块大石头,不仅溅起水花,而且掀起巨浪。柳书凡被这看似波澜不惊的朴实语言惊傻了,被她的果敢决断惊得目瞪口呆。他想,一对男女青年,一起走……一起悄悄离开……这不是私奔,又是为什么?没错,在我国古代,的确有卓文君与司马相如私奔的先例;但是,那是两千多年前的事。那时,偌大汉朝,地广人稀,汉室皇帝鞭长莫及,有私奔的广阔空间。皇上没法派人去遥远的巴蜀捉拿一对决心厮守终身的情人。现在,荡荡神州,却处处箍得铁桶一般,密不透风,就是孙悟空也钻不出去!即使侥幸钻出去了,也没法生存!何况像我们这样的普通农民,羸弱书生?我还是个刚刚挨过批斗的地主子女!更要命的是,在这样的非常年代,一走出柳河湾,动即要证,要票,要钱……没有它们,我们寸步难行!一想到这些,柳书凡也头摇得像拨浪鼓。

四野漆黑,李泉儿自然看不到柳书凡这只拨浪鼓怎样摇的;但是,她感觉出了他的胆怯与害怕。一个长期受着精神压迫的人有这种表现,并不奇怪;重要的是给他打“强心剂”,输“镇静液”。于是她马上给他出具“秘方”:“我们先去广西全州,在我外婆家躲藏几天,再寻新的出处。要不,我们就从全州去城步的大南山。全州与大南山,中间只隔着个龙胜县城,不远!我的一位叔叔也在那里搞副业。我听他说过,为了开发大南山,那里正在招兵买马呢。”

柳书凡心有所动,不过还是频频摇头:“你想得太天真了,我的宝姑娘——”他已经认定,泉美人不仅有薛宝钗姑娘的外貌,而且有她的贤惠和能干,为林姑娘所不及。当今的中国,哪里招人不要粮食迁移和户口迁移?不要单位证明,不讲出身和成分啊!”

李泉儿见柳书凡怕这怕那,急得心如火燎。她恨自己读书太少,不能用历史故事启迪他;但是,她见多识广,要用活生生的事实说服他。她用头频频挨着这位胆小怕事的白面书生,尽力给他鼓劲:“我不是宝姑娘,我是李泉儿!我亲自听到过,几年前,望龙铺不是也有一对情人悄悄私奔了吗?他们不仅没有饿死,也没有被抓回,他们依然活得好好的,听说已经作了父亲和母亲了!”她说得很轻松,很甜蜜,仿佛眼前突放异彩,令人憧憬。

这倒确有其事。柳书凡听了在心里点头。这的确能给他增添一线“奔”的勇气;不过,他毕竟是生成的务实派;沉思片刻,还是摇头:“听说你外婆家那边的生产队,跟柳河湾一样,也长期缺粮。他们的处境也不比我们好多少呀!能养我们几天?另外咱俩目前毕竟‘身份不明’呀!我们一旦在那边也遇上美国佬那样的驻队干部,我们岂不……”

李泉儿觉得跟读书人讲理实在艰难;不过,她毕竟具有与生俱来的慧敏。她想到了退——以退为进!于是她打断他,依然苦口婆心:“我知道,我这么快就向你提出这么严肃的问题,你一定会感到突然;但是,你也应该想想,我们眼下的处境多么危险。我们其实早已是知己知彼的一对。我们不是在柳河湾一起生活了十几年了吗?讲实话,我虽然很少跟你打过招呼;不过,你有几根头发我都在暗地里数清了,还有什么要隐瞒的昵?”

这话倒说到柳书凡心坎上。他自知,不仅泉美人倾慕他,他也悄悄地爱慕泉美人。自从回到柳河湾,表面上,他对这位柳河湾第一美人敬而远之;然而一旦天机降临,他从来就没放弃过:他就不顾一切尽情地打量,反复地端详,以饱眼福;尤其是柳河堤上的沉鱼落雁,更令他终生难忘。

“更严重的是,我已被老瘾客推到桐木冲——”李泉儿继续说,“那边,今天已送来了聘礼,后天就要来提人……”说到这里,李泉儿又泪水汩汩而出,她再也说不下去了。

泪水渥湿了柳书凡的衣裳,他感到胸间湿湿的,润润的,还有点余温。他非常幸福。他也感到李泉儿处境的危险。由此及彼,他更感到自己处境的险恶。美国佬、小诸葛,还有老瘾客,他们决不肯就此住手;他们不把他置之死地是决不罢休的!到那时候……他突然全身颤栗,实在不敢再往下想。

“破釜沉舟,死里求生!”柳书凡终于下定决心,“这回,我柳书凡豁出去了!”

“怎么走,往哪儿走,你说吧,我听你的!”柳书凡说。每一个字都像一颗脱膛而出的子弹,说完了才感到痛快。

李泉儿见亲爱的人思想终于通了,有说不出的高兴。她伸出手去,轻轻地,柔情蜜意地抚摸着柳书凡那温润的,有棱有角的目字脸,舔舔他的眼睑,有没有泪水。半天了,才不急不慢地告诉柳书凡:“我们先去全州,去我外婆家休息一两天,然后直奔大南山!”

啊,她原来早已想好了,还是奔大南山!柳书凡也听杨家岭上的养蜂师傅说过,那里正在大搞开发,的确在到处招兵买马,说不定真是个寻求生存的地方。过去,他也想去那里看看,可惜只敢想,不敢行。现在,他有伴侣一起往那儿奔了,他何乐而不为呢!

柳书凡贴着泉儿滚烫的脸,迫切地问:“哪天?去哪里等队?”

李泉儿亲热地告诉他:“明天晚上,还是小龙仙洞——那儿人迹罕至,虽然有点恐怖,但是最安全。常言说,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我不怕,你呢?”

啊,她想把那个看似阴森的岩洞作为他们私奔的出发地!这看似有点冒失,其实的确最安全。他佩服她头脑清醒,思考周到,设想大胆而又切实可行。他服了。

恰在这时,在不远处等得耐不住的笃哑巴和泉儿娘扣亮电筒,迅速赶了上来。他俩慢慢松开各自的双手,准备迎接自己的亲人。李泉儿还弯下腰去收拾什么东西。柳书凡马上扣亮电筒。明亮的电光下,他分明看见,李泉儿要收拾是她精致绣花鞋。鞋子上面还压着一个小石头。

柳书凡见了,哑然:她原来真的打算以死殉情!这压着石子的鞋不在向人昭示:它的主人就死在这附近吗?目睹这令人心酸的绣花鞋,柳书凡不由得把李泉儿的手重重地捏了一把。

李泉儿心领神会,也回敬一个深情的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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