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柳书凡和小半斤。他们“祖孙俩”从仙鹤草屋里出来之后,都没有回家去。小半斤没回老木屋,而是带伤出行,急急忙忙往柳河镇奔去。今天已是腊月二十九,年上无日,请警察,请捕鱼师傅,都不能再拖延了。临行他又吩咐柳书凡代他告诉竹美人,去龙液池守护龙液鱼。柳书凡则兴高采烈地先往柳书平家走去。他要把刚才在仙鹤草家炸响第二颗原子弹的好消息尽快告诉他们,让他们也高兴高兴。
这几天,龙液池捕鱼,半斤“父子”相认,成了柳河湾的两大爆炸性新闻。柳河湾哪个角落都有感觉,哪个脸上都看得出;只是观点不同,表现不一而已。
柳河湾及其周围的人,都想换张新面孔,迎接新一年。因此都要在年边理个头发什么的,希图干干净净辞旧岁,欢欢喜喜迎新春。柳书平理发手艺高,服务态度热情,所以理发生意不错;而且越接近除夕,理发的人越多。今天可谓门庭若市,真有人满为患的阵势。
柳书平的理发摊子设在堂屋外的廊檐下。柳书凡到来时,见外面人多,老、小半斤父子相认的事还没成文,不宜在大庭广众之中宣扬。于是他向理发师递了个眼色之后,就往他的“抽屉”里走去。理发师在这方面反应很快,他向被理发的歉意一番,又叫了一声船老板,就尾随柳书凡先后进屋。原来坐在煤灶上边烤火边等候理发的人,见他们兄弟叔侄神色不同寻常,估计有要事商议,都自动退出煤灶,各自出去了。程半仙见柳书凡来了,一定带来了好消息,也马上从房里出来。一大家子围炉而坐。
“你老弟又带来了好消息?”一向快人快语的程半仙,屁股还没坐热就问柳书凡。
“你实在是个打卦婆,等老弟屁股坐稳了再问不迟嘛。”理发师摆出丈夫的架势,责备妻子。
船老板则为母亲不平,正要回敬几句,柳书凡忍耐不住,早早
开了口。
柳书凡只用了一两分钟,就言简意赅地把刚才发生在仙鹤草家里的那一幕“贼认野崽”的大剧说得一清二楚。
理发师听了,高兴得好久好久都没合拢他那张微翘的嘴巴。
程半仙听了,也非常振奋;又听说老半斤居然敢“押”着仙鹤草去向东北虎、白铁锤讨公道,要药费,更加意外。她想一定有好戏看,于是不等柳书凡说完,脚板便打卦似的往湾西,往老木屋那头跑去。
柳书凡传达完信息,马上起身告辞:“理发的久等了,你快去吧。我也要给你家拟对联去呢!”于是他也回“石头西城”去了。
消息不胫而走。柳河湾真像又引爆了一颗原子弹,整个湾子里到处是冲击波。柳河湾人都相信,只有柳书凡才是“原子弹爆炸”的权威发言人,所以,他走到哪里,哪里就把他围得水泄不通。
新槽门口的宽阔平地上,早已站了许多静候“号外”新闻的人。柳书凡仿佛真的成了柳河湾新闻中心的权威发言人。纷繁的听众之中,有些人想知道消息的真伪,有些人想打听消息的来源,还有些人想询问老半斤“认子”细节的动人之处……一句话,个个都想知道这对野父子的绝密新闻。在新槽门口,柳书凡竟呆了三四十分钟才得以进屋。
柳书凡刚回到家里,拟好对联初稿,马上铺纸悬笔,认认真真书写起来。刚写完,童三媛就提着猪头从柳河坝上回来了。他见了丈夫,连猪头顾不得挂上,就悄声细语地告诉他:“柳河坝上有鱼鳞!龙液池很可能失盗!”
柳书凡听了,大吃一惊。连猪头也忘了帮妻子挂上就往坝上奔。童三媛叫他“赶快帮忙,实在提不住了”,他才转身回来。昨天饿蚂蝗家里见鱼肉,今天柳河坝上现鱼鳞,二者有没有必然联系?值得深思。他帮三媛把猪头挂上柱子,就又调转身,三步并作两步,迅速来到柳河坝上。
除夕的柳河坝上,原是很忙碌的;因为坝毁堤亡,冷清了十多年。去年修了柳河坝,今年又有龙液鱼可吃,因此,除夕的柳河坝,又呈现出当年的忙碌景象。这会儿因为已近正午,妇女们都回家准备午饭去了。偌大的堤坝上,一个人也没有,显得出奇地清静。柳书凡巡视堤坝,无论堤上还是坝上,都干干净净,一无所有。他开始怀疑童三媛话的真伪;仔细端详,才发现有些地方过于干净,而且有特意用水冲洗过的痕迹;不过还是不见鱼鳞。再仔细瞧,他才暗暗吃惊。洗衣台上,琢刻得很深的字沟里,分明残存着瘀血。贴近细闻,还有鱼腥气味。鱼腥不是很浓,但是闻得出来。再打量堤岸,还发现几片没被冲走的鱼鳞,而且很新鲜。他当即醒悟:最近两天,真有人在这里剖过鱼!再细细观察,他又发现鱼鳞片头都很大,比大拇指头还粗。这说明被偷的鱼个头大,每条少说也有四、五斤。年关以来,柳河湾进城办年货的人不少,今年因为有令人流涎的龙液鱼可饱口福,谁也没想过去县城购买那索然寡味的饲料鱼。眼下天寒地冻,更无人敢下河捕鱼;只有早已放开闸门,现出夜郎泉的龙液池才能捕到这么大的鱼呀!童三媛说得不错,龙液池肯定失盗!他马上拾了其中最大的两片鱼鳞捏在指头间,匆匆忙忙又往理发师家走去。他要询问他们父子这两晚守鱼,尽了职责没有。刚举步,他看到柳书平家理发的人还是多,不敢惊扰他们,更担心打草惊蛇。于是又折回自家去,走进书房,草拟起对联来。
柳书平的理发生意,一年中,最忙的是年关。年关中最忙的是除夕。除夕中最忙的是十二点以前。此后,随着年饭的临近,等候理发的人逐渐减少。
柳书凡给理发师一家拟好几副对联以后,看看理发师家等候理发的人已经没有了,柳书平已经开始收拾摊子,估计是兄弟谈话的时候了。他想先把贴对联交给船老板看看。他正要越过晒谷坪,却见程半仙风风火火地走回来了。
“要到了!真的要到了!”程半仙飞舞着几张红艳艳的百元新钞,迈进了晒谷坪。那股高兴劲儿,就像三岁女孩拿到了朝夕盼望的新花衣。
理发师只听说过县城市面上出现了新大钞,还没见过是啥模样。这下突然看见妻子捡到什么宝贝似的,停住收拾,先叹后问:“好鲜艳的大钞!你又拾到了何首乌?这么高兴!”
柳书凡也觉得今天的嫂子,不仅像个半仙,尤其像小女孩似的天真烂漫。
程半仙很埋怨柳书凡兄弟对来之不易的药费的无动于衷:“你若在现场,看到老半斤那副金刚怒目,誓惩邪恶的凶相,看到他抓小鸡似的提起小痞子,又把菜刀架在他脖子上——看到那种眼看人头落地的惊险场面,你不感到心惊肉跳才怪呢!”一边说,一边用新钞当菜刀,模仿老半斤杀人的动作、姿态,把理发师当作小痞子……就像侯宝林说相声似的,一举手,一投足,都很逼真,吓人。
柳书凡边听,边看,边欣赏,他看到了一位女相声天才,更仿佛看到了老半斤为了儿子敢于豁出去的形象,他无比激动。如果说,老半斤昨天表达的是认子的坚强决心;那么,今天他已经在用果断的行动实践他的承诺!为了儿子,老半斤如此仗义执言,言而有信,多么令人鼓舞,令人振奋!他再一次在心里叫好:老半斤认子,确定无疑!“父子”团圆,就在眼前,全家团聚也为期不远!这样一想,他心里更踏实更坚定了。
理发师也同样高兴。他耳朵谛听着妻子的一言一语,眼睛注视着妻子的一举一动,下巴越翘越高,牙床越露越宽;听到后来,简直大口若鲸,眉飞色舞。他也忘了妻子在拿她“开刀”,备受鼓舞:老半斤认子,十牢九稳!他惭愧自己没有柳书凡那样的能耐,不能为老半斤认子献计出力。
程半仙见丈夫只顾高兴老半斤认子,全不在意她手里攥着的诱人大钞;狠气地把理发师拖到晒谷坪边沿,不无炫耀地问:“你猜老半斤为小半斤要到多少?”还把新大钞甩得哗哗地响。又把新钞当菜刀,把理发师当小痞子,又一次演绎老半斤誓杀小痞子的惊险一幕。
理发师被刀刃一样新钞扎得又痒又疼,好一阵子才挣脱出来。他只稀罕新大钞的鲜艳漂亮,对钱的多少,并不稀罕。他鄙夷似的回应:“不过两三百元,有什么奇怪!”
程半仙不服,一张一张地递到丈夫手上,递到最后一张,她还“啪”的一声打在理发师手心里,一字一顿地叫:“五——百!”
理发师仍然只想收拾他的摊子,无心看钱。他把钱退回去,说:“随它几百,都不是你的!你给小半斤送去吧,书凡老弟等候好久了,我们有事商量呢。”
程半仙狠狠地拦住他,铁着脸反问:“你知道这钱是从哪里来的吗?”
柳书平更不耐烦了,斥道:“人民银行!难道天上会掉,自己会生?”
程半仙神秘兮兮地告诉他:“你说对了一半,但也只说对了一半!这是仙鹤草特意从银行换回的——还是刚刚上市的新版——献给东北虎的‘见面礼’,今天却成了小痞子的救命钱!”
柳书平听着,咧着嘴,嘻嘻笑着,依然似信非信。
程半仙索性把柳书凡也叫拢来,说:“你们兄弟看个仔细,连上面的数码顺序都没有间断,没有打乱的!”
柳书凡目睹这位嫂子的兴奋劲,知道老半斤讨债成功,非常欣慰。他也坦然迈过晒谷坪,走进石头东城来。
柳书平腾出手来,竖起大拇指交口称赞:“别人说你是半仙,我说你是神仙!十足的活神仙!”
柳书凡也满面笑容,佩服之极。
程半仙得到“平凡”兄弟的赞赏,得意洋洋:“其实不是我成了半仙,而是我有个好‘侄媳’——双六早!”说完又把大钞从丈夫手里夺回去,转而交给柳书凡,“还是请你老弟转交的快。小半斤最近忙得不可开交。他要请教你的事也特多,所以劳你的驾,请你老弟转交好了。”说完,不管柳书凡同意不同意,就把钱掬到柳书凡手里。
这让柳书凡为难:“老半斤是你们的亲侄儿,这钱是他代儿子讨到的,是白铁锤付给小半斤的药费,理应由仙鹤草直接交给小半斤。你硬性拿了过来,本身就有点越俎代庖了,现在要我转交,岂不是更加显得越俎代庖了?”
程半仙根本不信那个邪乎,更不满柳书凡的生搬硬套。他振振有词:“上手是财,到手是实。这种钱到了仙鹤草手里,他忽悠你一番,拐几个弯,说不定又会回到东北虎手里!至于贤弟说的什么越俎代庖,就更不对了。我们之间,无论是你与理发师兄弟,还是我与三媛妯娌,几时分过你我,论过彼此?这在柳河湾是有目共睹,有口皆碑的嘛!今天你真要分个你我与彼此,你就不接也行;如若不分,你就老老实实接过!”说到末了,还上了几分火气。
理发师跟程半仙,平时夫妻抬杠的时候多,夫唱妇随的日子少。今天在药费的问题上,两人的观点,却惊人的一致。这会见堂弟犹豫,理发师也跟着推波助澜:“老弟,你别看你嫂子连毛粪不过七八十斤,端个理字出来,牛都踩不烂!你还是干干脆脆接住的好。”
世上难得是真情,人间难得的是信赖。柳书凡还有什么可说呢?于是他说:“既然如此,我就权且当回投递员吧。”说完,欣然接过,只大致扫描了大钞数码后面的“1”、“2”、“3”、“4”、“5”,就塞进了口袋。
理发师见转交钱的事办妥了,但又不见柳书凡回去放钱,猜想一定还有事,于是问他:“你像还有什么事情?”
柳书凡早就看见理发师的摊子老半天没有收拾利落,于是催他“快点”,他们真有要事商量。
船老板的电话购货很成功,今天早晨“笃哑巴”就吩咐货主就哗啦啦送来了。不仅“三个头”一样不少,“洋”字好食品也一样不缺。柳书凡还没到位。对联呢,墨迹未干,他已经开始搅浆糊,准备贴张贴了。
柳书凡已经无心协助船老板贴对联。他等柳书平把理发摊子收拾停当,就把他叫到自己的“抽屉”里。见童三媛没有在家,就把他拉到煤灶上,兄弟俩一齐坐下,柳书凡轻轻地但是极其严肃地问:“前天晚上,你到过龙液池没有?”声音不大;但是,理发师感觉得出,分量不轻。
理发师早就听到过龙液池失盗的事,而且很可能就是他失职的那个晚上,心里一直不安。见堂弟发问,估计他至少已掌握了一些蛛丝马迹,没法再遮掩,于是红着脸回答:“不瞒贤弟,我没去过。那是瘦猴子的屈死之地,就是白天单人独马去那里,都感到恐怖;何况更深夜半?我哪敢去那号鬼地方呀!”羞愧地低下了头。那神态只像矮小的弟弟向高大的哥哥认错。全不像老兄对弟弟道歉。
柳书凡真有点恨铁不成钢。他不顾悌尊,指着柳书平的鼻子怒斥:“龙液池失盗!而且很可能就在你答应代班的那天晚上!”接着就把他在饿蚂蝗和柳河坝的所见,详细地数落了一遍。
柳书平这才赫然大惊,老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柳书凡一时难以掩饰自己的感情,显得满脸怒容。亡羊补牢,犹未为晚。为了防止类似的事重复发生,他吩咐理发师跟他去现场察看;理发师不敢怠慢,耷拉着脑袋跟在弟弟后面往龙液池走去。
搁下柳书凡兄弟察看现场不表,且看白铁锤、东北虎夫妻怎样反戈一击,向仙鹤草讨“债”。
自从那几张红艳艳的,连次序都没乱过的百元大钞被老半斤逼走之后,白铁锤和东北虎一直苦恼万分。夫妻两个在房里互相埋怨了好一阵子。东北虎责备白铁锤不该一而再、再而三地催促她赶快拿钱,不然或许能涉险躲过一劫。白铁锤则一推(退)六二五:“钱在你身上,你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嘛,怪谁呢?只要你攥得紧,我会来你手里抢?”
东北虎又说:“你没看到,老半斤是把刀背架在小痞子上?这说明他在狐假虎威,装腔作势,仅仅是为吓人而已!”
白铁锤也恍然大悟,连连指责:“你……你怎么不早说?”悔恨得要死。
东北虎连忙遮遮掩掩:“其实,我也是后来才醒悟的……”
……
正在他们夫妻争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单峰驼进来了。他一进门就摆出一副为人之父,高人一等的架势,鼓着牛眼斥责:“两夫妻尽搞窝里斗,算什么角色?有本事,把钱要回来!”
“生姜就是老的辣!”夫妻俩听了父亲的训斥,不但没再埋怨,反而茅塞顿开。两人同时怀着感激的心情向单峰驼讨教:“向谁要好,老半斤还是仙鹤草?”
单峰驼领教过老半斤的厉害,这次他又口口声声说是作陪,钱又没有过他的手;心想只能把矛头指向仙鹤草:“当然是仙鹤草啦。老半斤是陪客,他又人一个,鸟一条,抓住他也榨不出几滴油呀!他从来就是个吃铜吞铁的角色,弄得不好,又出人命!”
夫妻俩还是感到为难:“怎么个要法?总得找个理由呀!”
单峰驼显得很不耐烦:“要什么理由?你们手里不是掐着仙鹤草的什么‘书’吗?那就是最好的理由,是最锐利的撒手锏!可以置之死地的!”
夫妻俩这才大彻大悟。他们齐声高叫:“是呀!我们怎么就没想到呢?仙鹤草就是抢劫我们五百元大钞的元凶呀!”
东北虎马上搬上凳子恭敬地请父亲就座。白铁锤也拿出平常很少拿出的香烟孝敬单峰驼。父子仨坐定后,白铁锤和东北虎又请单峰驼指教“要钱”之法。还细化了进退攻守的种种策略。直到觉得无懈可击了,单峰驼这才放心地走回偏屋去。
年上无日,事不宜迟。为了确保战而胜之,东北虎提前厉兵秣马,她用自己在柳河湾新学到的厨艺:腊肉煮糯米。夫妻俩都吃得个肠肥肚满。
如此厉兵秣马一番之后,为了让丈夫多多锻炼,东北虎又把那“撒手锏”掬进白铁锤的裤袋。两人这才雄赳赳、气昂昂地向仙鹤草家走去。
他们夫妻来到仙鹤草家的时候,不育系并不在家。仙鹤草在外散了好一会儿心,才又回去烧铁夹,准备烫那个仍然没有烫干净的瘦猪头。铁夹已经插进煤火里,猪头摆在桌子上,桌子已经搬在煤灶边,只等铁夹烧红,就可以把猪头烫得叽叽叫。然而就在这时候,白铁锤和东北虎在晒谷坪上出现了。
仙鹤草一瞧见他们夫妻,就在心里叫吗。他赶忙把铁夹抽出来,把桌子连着猪头拖到墙边,礼礼性性请东北虎夫妻煤灶上坐,心里却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他深知在这个时候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他刚刚从他们手中夺去他们的“伤心钱”;他们一定是为此而来。一想到这一层,他不觉全身直冒冷汗,行动也反常起来。除了卑躬屈膝地把他们请到煤灶旁落座之外,还给白铁锤递过香烟去。尽管他明明晓得,白铁锤是从来不吸烟的。
白铁锤也慷慨大度,谢绝了仙鹤草的好意,欣然在煤灶边的凳上坐下。东北虎见丈夫坐下了,她也在另一条凳上坐下,跟白铁锤形成掎角之势,以示可以跟丈夫平起平坐,谁也不仰仗谁。必要时,夫妻便于夹击仙鹤草。
仙鹤草木头似的站着,只知反复揉搓着无所事事的双手,不知道
到底该做什么好,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白铁锤和东北虎则用严厉的眼光瞪着仙鹤草不放。
堂屋里突然静了下来。
仙鹤草更加局促不安。他想,上午在老木屋家里演过的一幕,眼看就要在这里重演了。只是地点不同,角色有异而已;情状可能却毫无区别。
东北虎见仙鹤草栗栗危惧,正是进攻的好时候,便把白铁锤轻轻挨了一下,同时递去一个眼色:该开炮了。
白铁锤不敢怠慢,立即放炮:“上午,老半斤是你带来的?”
他开门见山,不兜圈子。
“我也是百般无奈,才让他跟我来的。他死皮赖脸,又威又逼,我有什么法!“仙鹤草战战兢兢,刚招架,就显得底气不足。
“那么钱呢?就让它们从我手里白白抢走算了?”东北虎抢先质问,锋芒所向,直指仙鹤草,直指问题的核心。
“钱这东西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你们就看轻点。他们拿去了就算了。你们到底打伤了别人呀!”仙鹤草尽力装得心平气和,生怕哪根茅草刺伤他们夫妻的某根神经末梢。
“哼哼,说得轻松!如此说来,我们还应该再付你一个‘五百’
才是;因为那天晚上,我也‘伤’了你呀!而且还让你——”白铁
锤埋着纺锤脸,想一吐为快,被仙鹤草打断了。
“过去的事,我已经说过:哪里说,哪里了,不必再提;我早忘了。”仙鹤草装得非常大度,企图阻挡对方的奇袭。那天晚上的遭遇是他这大半生的奇耻大辱,甚至他的整个生命中都难有第二次。他怎么能忘记呢?他怎么会忘记呢?为了掩饰自己的窘迫,他又苦苦哀求,“那晚是我大错特错了!我向你们赔一百二十个不是!我也从没向你提过给我治‘伤’呀!”因为心慌,他有点言不由衷,语无伦次。
东北虎瞧见仙鹤草那副心虚理亏的窘态,心里好笑。但是她是从来不怜惜落水狗的。因此略一沉思,她马上向仙鹤草发起犀利的攻势:“这样说来,我们今天贸然登门,是猪八戒进猴洞——找错了门咯?”不仅声高而且气傲。与在老半斤面前的胆小怯弱相比,判若两人。
不知为什么,仙鹤草最怕东北虎。她一冷脸,或一出声,就像真的东北猛虎来了一般,令他心惊胆寒。这下见她语出不凡,更像老鼠见了猫,全身从皮毛直寒到骨髓。
“我哪里敢呢?你们不嫌鄙人寒酸,赐步赐仪;寒舍因此蓬荜生辉。我感谢还来不及呢!”仙鹤草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还是言不由衷,把他当族长时在酒席前的套话也搬出来了。这让白铁锤想起他父亲在大石头与杨小兰的婚宴上致祝词的情形——真是陈陈相因,口口相传,一代接一代呀。
东北人自有东北人的行事风格。她见仙鹤草把话题扯远了,马上拉了回来:“我在柳河湾住得久了,学到不少俗语。其中有这么一句:菜炒三遍要油盐,话讲三次是重言。现在,咱们还是就事论事,实话实说吧。那五个红艳艳的佰圆大钞到底怎么办?”
红艳艳的大钞问题永远是仙鹤草的敏感话题,是他一辈子没法根治的阵痛隐痛。一提到那几张百元大钞,仙鹤草就诚惶诚恐,心惊肉跳;但是面对早已不属于自己的大钞,现在看来,真有点扯不清、理还乱的苦衷与无奈。
而且看东北虎那架势,分明是勒令他立即完璧归赵呀?他更加感到恐惧,内心苦不堪言。
最近“原子弹”接连“爆炸”的事,在柳河湾引起了广泛热议,成了柳河湾人的中心话题。他们比捉龙液鱼还感兴趣。无论湾东还是湾西,若有三五成群,凑近细听,议论的不是野崽认父,就是“贼”认野崽;只要有两三个人有成堆之势,其余的就趋之若鹜。上午他们有幸目睹老半斤怒杀小痞子的精彩场面;现在,他们又看见东北虎和白铁锤并肩而行,直奔仙鹤草家,估计更精彩的场面还在后头;所以他们都奔走相告,陆续往仙鹤草家涌去。仙鹤草家的晒谷坪上逐渐聚集了好多人。
“不育系”也回来了。她从菜园里弄回了不少萝卜、白菜、青菜……有些是吃的,有些是放进水缸祈求来年四季常青的。她因为长期“不育”,自觉低人一等,总是低着头走路,也很少跟人打招呼。常言道,马太慈悲逗人骑,丈夫不爱逗人欺。“不育系”因为仙鹤草也瞧不起她,她在别人面前就更抬不起头来。因此之故,在仙鹤草面前总是表现得百依百顺。不知她是发现了丈夫与东北虎之间有什么蹊跷,还是性格使然,她对堂屋里的两位不速之客很冷漠,准确地说是敬而远之。这种冷淡加速了东北虎和白铁锤“索赔”的决心。仙鹤草也看出了东北虎夫妻声色俱厉的表情,更加惶恐不安。
“你得说话呀!”白铁锤更不耐烦了。他指着仙鹤草的鼻子大声呵斥。
仙鹤草觉得自己实在不知说什么好,三角脸都拉长了。老半天了,才支支吾吾:“你……你们叫我说什么好呢?”
“钱呀!人民币呀!红艳艳的百元新钞呀!”白铁锤和东北虎不约而同地大声恫吓。白铁锤的脸快扭歪了,脸色也变青了。东北虎两个眼珠也睁得圆圆的,俨然是正要吃人的东北饿虎。
仙鹤草见廊檐下、晒谷坪,看稀罕的人越来越多,害怕他们夫妻使出撒手锏——掏出那见不得天的《保证书》!他已急得六神无主。他千方百计安抚,想方设法回避;但是东北虎和白铁锤就是不为所动。他俩死死地盯着一个字:钱——那五张红艳艳的佰圆大钞!
仙鹤草无可奈何,极力恳求:“我们房里说好么?”他悄悄地指指外面围观的人们,细声说。
不料这话不仅没有缓解白铁锤和东北虎的愤怒,反而给他们的愤怒火上浇油。东北虎故意加大音量斥责:“我们来得光明正大,我们要钱也正大光明,为什么要偷偷摸摸的?”
白铁锤也放大嗓门,推波助澜:“我们不稀罕美元,也不要英镑,我们只要人民币!这人民币我们在这堂屋里要定了!”
两人的大声都像是故意说给晒谷坪上的人倾听。晒谷坪上,人人盯着堂屋里,听得十分专心。
他们夫妻的话,每一句话都像一个铁锤,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铁钉;每一锤都通过铁钉打进仙鹤草的胸部,直插脏腑,让仙鹤草痛得五脏欲裂。仙鹤草的哀求已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两个膝盖都变得颤巍巍,软绵绵的,快要弯下去了。
“求也罢,跪也罢,我们只要钱,而且不多不少,只要伍佰!”东北虎看出了仙鹤草的怯弱,自鸣得意地撮着五个指头,不给他半点商量的余地。
白铁锤更是摆出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势,不倦地继续进攻,“我们不多要,但也不许少给。我们只要这个数——伍佰(圆)!”他说完,也把五个手指撮到一起,还伸到仙鹤草眼前,晃了又晃,那意思分明是:“不许少我分文!”
东北虎也紧密配合。她见软的不行,向白铁锤发令:“把那东西拿出来,先给大家看看,再念给大家听听!看来不把那东西大白于天下,他是不会掏钱的!”声音很大,真的东北猛虎咆哮山岗悬崖一般。
堂屋门前,晒谷坪上,个个听见“虎啸”,都好奇地琢磨着东北虎的所谓“东西”到底是什么,都想一睹为快。
白铁锤一点也不犹豫,马上将手插进裤袋去。裤袋里立即窸窸窣窣地响。
于是白铁锤的裤袋子立刻成了众人眼光的焦点。
仙鹤草听见窸窸窣窣的响声,如芒刺在背,全身直发冷汗。那是他这辈子的奇耻大辱,他怎么能让它“大白于天下”呢?那太吓人了!不是“伍佰”这个数目大得吓人,而是无论谁看到或者听到它的来历,都啼笑皆非,哭笑不得。它一旦真的大白于天下,他还有什么脸见人?更不要说当族长当村干部了!
仙鹤草频频搔头挠耳,魂不守舍,一时忘了晒谷坪上早已站得满满的人群。
堂屋外面,看稀罕的人们目睹平日威风凛凛的仙鹤草今天竟变成这副猥琐模样,都连连摇头:或互递眼色,或窃窃私语,或独自掩嘴嬉笑……不育系也从没见过丈夫这副窘迫且狼狈的丑相,更加莫名其妙。在柳河湾一向以老实出名的她,还走上前去,拍着仙鹤草的肩膀,母亲询问儿子似的:“今天,你到底是怎么啦?”
廊檐下的人都悄悄斥责:“生成的不育系:死老实!”
东北虎见白铁锤迟迟不肯拿出那货真价实的撒手锏,铁着冬瓜脸,就要亲自动手去白铁锤裤袋里掏。
仙鹤草犹如惊弓之鸟,失魂丧魄。他不顾一切地冲上一步,双手紧紧抓住白铁锤的裤袋,不由得膝盖一瘫一软,跪了下去。而且不偏不歪,正好跪在煤火上。
不育系眼看丈夫膝盖就要着火冒烟,冲上前去企图一把拖开。仙鹤草却依然紧紧攥着白铁锤的裤袋死活不放。身子也打进地里的木桩一般,一动不动。在妻子的使劲“搬运”下,他才勉强将膝盖移到煤火一旁。
不育系百思不解,第一次竖起眉毛责备丈夫:“你到底为了什么呀?你这样舍命攥着,他们到底藏了你的什么宝贝?”
堂屋内外的看客见不育系的竟老实到这种程度,都忍不住嗤笑、斥责。
仙鹤草终于松出一只手,掏出一串钥匙递给不育系,然后斥责:“你妇道人家懂什么,欠他们的钱呢。快给我去箱子里拿五百出来!”
从来在丈夫面前言听计从的老实女人,不敢违抗,接过钥匙,乖乖地进房去了。没过多久,她真的拿着五张佰圆大钞出来了,不过不是上回那种红艳艳的佰圆新版,而是蓝生生的佰圆旧钞,还有点像小半斤交上去的“准生”罚款。
不育系老老实实地把五个蓝生生的佰圆大钞递给仙鹤草。仙鹤草不敢接过,照旧抓着白铁锤的裤袋,用嘴往东北虎方向一努,说:“给她!”
东北虎则大义凛然,慨然接过,先数了下张数,接着又辨了辨真伪,直到两样都正确无误,才慷慨地掬进衣袋,然后向白铁锤吆喝一声:“咱们走吧。”夫妻俩转过身走出堂屋去。
还没走出堂屋门,白铁锤回过头来嘲笑仙鹤草:“今天,我们算是从宽发落——没有苛求你完璧归赵,你可要知道感恩啊!”
东北虎也毫不落后。她也掉过头来,轻蔑地叮嘱仙鹤草:“明天龙液池捕鱼,你可得给我们好好‘维持秩序’呦!”那口气,那神色,俨然强悍的母亲敦促不争气的儿子。
仙鹤草还在惊恐中,面对突然而来的奇袭,不知怎样应答,只好连说“是……是……”。
东北虎和白铁锤这才得胜似的迈出堂屋门,穿过拥挤不堪的晒谷坪,心满意足地回湾西去。
晒谷坪上的看众,不乏头脑清醒且很灵活的人。他们把眼前的现实与谣传的闲言一联系,早已与仙鹤草一样,明白了白铁锤裤袋里那瑟瑟作响的东西是什么。更清楚仙鹤草向东北虎“借”的是什么钱。他们互递了一番眼色,都心领神会地离开了晒谷坪。也有反应迟钝,目光呆板,消息也不灵通的人,他们见有人满意似的归去,断定他们一定知道真相。于是追上去,傻里傻气地问到底是怎么回事。机灵的看客冷冷地反问一句:“你没听说过《保证书》的故事么?”也有愤愤不平的人埋怨:“这样的人也配当村干部,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