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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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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河湾》连载

第六十五章 书铜又包柳河坝 支书残年献丹心

柳书凡要重修柳河坝的消息迅速传开去,柳河湾又像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扔进了龙液池,激起层层波澜,引起全湾人的关注,是成是败,人们将拭目以待。

趁热打铁。柳书凡不管别人的眼光如何,议论怎样,当天就着手规划柳河坝的重修方案。为了慎重起见,他再一次踏上柳河堤,重新察看了一番。他发现原来坝和堤都是土石混合结构,这使他备感惊讶。这种筑坝方式,用现代建筑术语衡量,是典型的豆腐渣工程。难怪它不坚牢!之后他又实地测量,做到原坝的长度、宽度、高度、落差都心中有数;东、西两堤的长短、宽窄、高低也了然于心。就差地基心里没底。接着他又把这些数据和已知的地基情况一一告诉已在吴同城当炊事员的弟弟柳书笃——曾经的笃哑巴。

这时的五七大学早已从下龙桥袁氏宗祠搬迁到县城,跟县水利局比邻而居。这时的柳书笃,已经由民办工友变成正式的炊事员;外号也由笃哑巴变成“多嘴婆”了。

今天他听二兄柳书凡说,老家要重修柳河坝,尤其高兴。柳河坝的好坏不仅跟柳河湾人的生产、生活息息相关,跟他也许须臾不离——他的责任田坝边田就紧靠柳河坝,有了柳河坝,坝边田的灌溉就方便多了!他拍着胸部问柳书凡有什么任务,只管交代;他一定竭尽全力支持。柳书凡见铁树终于开花,而且花势越开越繁盛,他也激动得许久说不出话来。柳书凡于是告诉“多嘴婆”,他准备重修柳河坝;但是水利知识极端缺乏,请他专门去水利局讨教柳河坝的具体筑法,并要求在次日中午以前将信息反馈给他。之后他扼要介绍了他已经掌握的柳河坝的情况。第二天中午,信息准时返回。柳书笃告诉柳书凡,水利局的同志忠告,在地基不明的情况下筑坝,坝基至少要打50公分厚的钢筋混凝土,按目前的原材料价格,光这一项造价就不会少于十二万元人民币。新修的堤坝,原先的土石混合结构一定要全部摈弃,至少要用纯混凝土作为结构材料。如此石料、混凝土、工价……也不能少于十二万元。这样一来,柳河坝工程的总造价将在二十四万元上下。在那个刚刚解决温饱的年代,对一个只有二百多人口的贫穷山村,这个“二十四万”是个货真价实的天文数字。柳河湾人捆住肚子饿两个三百六十五天,也填不满这个窟窿。柳书凡当时就否定了专家们的意见。远在“奴隶”时代,他曾经作为生产队的派出工,修过大渠,建过大坝,其中有一座大坝的“心脏”还是空的。里面还建了个偌大的发电机厂房,是典型的空心坝。这个坝让他大开眼界,也给了他很大的启发。

“我们的柳河坝是不是也筑一个别具一格的‘空心坝’呢?即只给坝、堤的内墙和表层打几十公分的混凝土,外墙用原有石料浆砌,多留孔隙,以方便水的进出;中间的广阔空间,全用块石填充——这样一来,不知要节约多少水泥河沙,节约多少人工!”但是,这无论在柳河湾,还是在吴同县都前无古人;这种离奇的筑坝方法,成则名传千古,败则遗臭万年——风险挺大的!经过反复琢磨,他认定切实可行:你看,内墙挡住了渗水,表层防住了漏水,外墙呢,把下的柳河水也可以“自由出进”,不会滞留。这样,无论是平时,还是汛期,柳河坝、柳河堤都不会“胀肚子”,水都可以来去自由,如此就能长期保证堤坝的安宁。这样,无论堤,还是坝,都可以做到固若金汤。如此柳河坝不就坚如磐石,固若金汤了吗?为了对地下部分郑重其事,下午他再一次实地察看,觉得真的切实可行,他才进行第二步——坝基勘探。他用锄头实地挖开几个长坑——实行“槽探”。坝基没有发现异常现象。再看东西两堤垮塌部分,基础也没有发现什么异常苗头。他又细察裸露的河槽,槽底都是夹生的黄土。这说明坝基是牢固的,可以不打钢筋混凝土。这样,光大坝的基础工程就可以节省一笔巨大的资金。另外堤坝垮塌之后,被洪水冲走的是泥沙,石料大部分还在,可以“废物利用”——让它们也再一次“就业”。即使如此“节约”,盘算下来,仍然需要资金七万元以上,人平负担依然不能少于三百元。柳河湾人面对这个数目还是感到特沉重;但是在柳书凡眼里,已经节约到极限!他认为,乡亲们负担是重了点,但他已到江郎才尽,没法可想的地步,只能请父老乡亲原谅了。规划草案出来后,柳书凡又着手考虑资金的筹集与管理。政府既已拨款多次,水利局又没有有权势的熟人,想再伸手也是白伸。因此集资已只有一条路可走——硬性摊派,按人平均负担,没有商量余地。资金管理一定要严而又严。柳河坝的几度兴废,无成一事,根本原因就在资金管理没有章法,给一些心术不正,手脚不干净的人——尤其是老瘾客一类人——以可乘之机。所以这回重修柳河坝的资金一定要在“严”字上狠下功夫。除了管钱管账的要能严于律己,刚正不阿,审批的人也要忠于职守,而且要设置上限,把大权收归领导小组——集体理财,大家管钱。具体到人呢,他逐个权衡,觉得理发师管钱,的确可靠。老瘾客批钱,有点潜在危险。他不能用权威驾驭,就用制度限制,靠制度掐死这条老野狗。老支书备尝过老瘾客诡计多端的苦头,他柳书凡也饱尝过这条饿狼的心狠手毒。这次筑坝,他也想彻底踢开他,但是考虑到老瘾客惊人的活动能量,一脚踢开反而给他提供了一个更广阔的活动空间,无益于重修大业。经过讨论,大家一致认为,觉得留在身边,恰当控制,或许危害会轻些。银菩萨虽不可靠,但只要钱不入他的手,他也无可奈何。他在心里琢磨好了之后,又见诸文字,交给老瘾客,下次开会时请他宣布。考虑到老瘾客目不识丁的现实,柳书凡特意把财务管理的条文认真地给他读了一次。老瘾客正在为顺利抓住了财权而自鸣得意,冷不防柳书凡用条条框框捆住他的手脚,非常恼怒,一气之下,想躺倒不干;不过仔细一想,又觉得太显露;经过反复斟酌,他还是藏起自己的狐狸尾巴。他竖起八字眉,笑嘻嘻地表示:“举双手赞成!”

主要事项考虑清楚之后,柳书凡又备了个专用的会议记录本,把成员名单,规划草案以及资金管理办法等等一一写在记录本上。会议过程和结果也一一记录在案,今后询查十分方便。以后开会,要有文字记录;他就兼任书记员。这对一些讲话办事不负责任的人,也是个约束或鞭策。至此,重修柳河坝,可谓万事皆备,只欠东风。这个东风就是招标。由于准备比较充分,第一次会议开得很成功。除了人平负担大家仍感沉重之外,与会者没有其他顾虑。会议结束的时候,大家建议由柳书凡写一个招标公告张贴在老槽门口,向柳河湾人明示,柳河坝重修工程公开招标。

第一次会议虽然开成功了,但是柳书凡的思想负担并没有减轻多少。柳河湾人对资金负担的沉重之感就像一块石头压在他胸口上。他躺在床上,惴惴不安。第二天,他没有按照会议安排,赶写招标公告,而是重返柳河坝,再次搜寻可以“节省”的地方。他拉着沉重的脚步迈上西提,反反复复,仔细观察,企图发现意外的省钱之处。他正在坝边踌躇踟蹰的时候,老支书拄着拐杖艰难地走过来了。柳书凡见了他那副苍老的样子,估摸他老人家剩下的岁月已经不多,就忍不住一阵阵心酸。他噙着泪水,马上迎上去,准备搀扶。

老支书早已步入耄耋之年。由于年龄和健康的双重原因,他已辞去村支书职务,一心养病,安度晚年。但是人们仍然习惯地尊称他“老支书”。他的确老了。越来越苍白的头发,记录着他走过的艰辛岁月。大约许久没有理过,头发已经耷拉到耳边。两只耳朵已经严重憔悴,活像干木耳。两个眼眶已经深陷下去,打量别人的时候,只能看到两个短短的线段,看不到一丝亮光。鼻孔大了,嘴唇也干了,胡子拉拉茬茬的,十分零乱。原来结实的身躯现在显得又单又瘦,仿佛一截干树。两条瘦腿,依靠一条结实的拐棍,组成三足鼎立之势,才把他瘦弱的身子勉强撑住。时令不到中秋,天气并不冷;但是,他已过早地披上了那件陈旧的藏青色风衣。西风撩起它的衣角,他全身微微瑟缩,拐棍也跟着颤动。整个形象给人以风烛残年的之感。但是他没有悲哀,没有怨悔;而是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往堤上走来。柳书凡见了。马上加快步伐,跨了上去,想好好地把老人搀扶住。老支书却将拐棍往前一挡,随后说了声“我能走”毅然谢绝了。

柳书凡目睹老支书的羸弱,回想当年他掮朝天桶的矫健,拯救他生命时的舍命劲,眼眶间泪水就不自觉地流了出来。

老支书见柳书凡工作如此踏实,他未竟的事业终于后继有人,很感动,也很欣慰,不觉也热泪盈溢。他用线段一样的眼眶凝视着败垣颓墙般的柳河坝,像在深深地思虑什么,伫立了好久都一言不语。秋风再一次撩起他的衣角,吹起他那罩耳的苍发,吹落了他的热泪,他显得更加虚弱,更加苍老了。

柳书凡这才悟起自己一回来就被老瘾客缠在柳河坝上,忘了先去看望这位叔侄情深的长者,非常后悔。他抽抽噎噎地说:“老叔,实……实在对不起,没能及时看望您!”话没说完,泪水已经夺眶而出。

老支书也很动情:“老侄子,我都听说了,你决心重修柳河坝。你做得对,做得好!”话没两句,热泪也汩汩地流了出来。他正要用手拭泪,忽然记起自己裤袋里还备着块手帕;于是赶忙掏出。手帕虽然同样不十分干净,到底比没有强。他这才放心拭泪。擦完泪水,他就数落起柳河坝兴废的往事来。一桩桩,一件件;让人扼腕,令人叹息,更令人气愤。数完之后,他又深含歉意地说:“这是我任职期间一直没有完成的事业,我感到十分痛心。现在你站出来了,好!”他这才把拐杖往脚下的堤面一扽,马上转悲为喜,“只要你能为我完成这桩大事业,比看望了老叔十次百次都强!”紧接着,他又谆谆告诫柳书凡:“修坝易,修‘人’难。难就难在有几个人爱乱来!”他还直言不讳地点了几个人的名字,还特别提出了老瘾客。最后他用那已经瘦得像竹鞭的老手紧紧抓住柳书凡的肩膀,满有信心地鼓励他:“老侄子,只要‘修住’了这几个人,尤其是老瘾客,柳河坝就一定能够修成功!”说完,深陷的眼睛忽然睁得大大的,两条线段突然变成两颗金星,放射出了充满期待的光芒。

这铮铮铁言,这雪亮眼光,给柳书凡增添了巨大信心和力量,更让他感到任务的神圣,责任的重大。他暗想,他还不知道我只在家里待一个月呢。看来挑起这根担子,他责无旁贷!有老支书的嘱托他重修的决心铁定了。

“但是,有个实际困难你也应该慎重考虑,”柳书凡以为老支书已经说完了,看到外面风大,正想送他回去,没想到他还有更重要的话要说,于是毅然站住,耐心听下去,“每人三百,这个数目还是大了点。例如柳书平,一家六口,每人三百,他家就要掏 1800元!在现时,他磨快剃刀,发狠削两年,也削不出这个‘1800’呀?类似的现象不在少数!还有节省的余地没有?”

柳书凡见老支书自己到了这步田地,还在为柳河坝和柳河湾人操心,更加感动。他说:“老叔呀,我今天就是为此才搁下招标公告和集资方案重上柳河坝的。我左顾右盼,搜肠刮肚,都想不出‘节约’的办法来。老叔,您有什么良策,或者高见?不妨赐教。”

老支书耐心地问:“你打算部分重修,还是全部重修?”

柳书凡不假思索地回答:“堤坝已溃成这样,当然要全部重修啦!规划也是这么做的,昨晚已经通过了。”

老支书听完,又用拐杖戳了几下脚下的长堤,语重心长地说:“如果财力充足,全部重修,何尝不好。现在的问题是大家一时拿不出这么多钱!依我看这段堤就可以缓修。它大部分还是完好的,又不是水流集中倾泻的地方,而且这么多年的洪水都没把它冲垮。我看见它还可以经得住时间的考验,等将来有了钱再修不迟!”他又指指东堤,“那头也有一小部分是好的,我看也可以缓修。”

柳书凡前后左右一打量,恍然大悟:“是呀!眼皮底下的事,几次实地考察,我怎么就既没看到,也没想到呢?真是熟视无睹呀!”他不能不敬佩老支书:“生姜还是老的辣!这一‘缓’,至少可以节省三分之一的资金!这样人平负担就能够降到二百元左右。这真是个了不起的发现!”他好高兴。就因为太高兴,忘了向老支书告别,拔腿就往回跑——他要修改招标公告和集资方案去了!

老支书却不怕秋风的凉意,依然凛然站在堤上。他叫住柳书凡:“慢点嘛。别讲过风就来了雨似的!”就往衣袋里掏什么。等柳书凡转过身来,他已经掏出来了——是一张蓝生生的佰圆大钞!

老支书把折迭的大钞递给柳书凡,满怀深情地说:“这是你妹妹看望我的时候,孝敬给我的一点心意。我今天把它额外献给柳河坝,请你收下吧!”

柳书凡看见大钞,刚干的眼泪又涌出来了。他知道,老支书虽然干革命几十年,最先都是“义务工”,没有分文报酬。后来当大队支书,也是按工分计酬。除了每年去县城开会政府补贴几元钱,不见有钱到他袋子里来。他因此长年累月,连钱包都没有一个。想到这些,柳书凡就心如潮涌。他频频摇头:“这不行,绝对不行!您为柳湾人操劳了一辈子,到头来,一分退休金都没有。你几乎成了柳湾人的‘终身义工’!现在您已经病成这样了,还只顾……”还没说完,喉已哽咽,泪已成行。他感动不已。

老支书严肃而固执地责备:“我不是献给你,我是献给柳河坝嘛!你只不过是一个代收员而已,有什么理由拒绝?”

泼出的水,射出的子弹——都没有收回的余地。柳书凡知道,老支书为人虽老实,说话办事还是能做到,能断则断,从不含糊的。再要拒绝,老人家要生气了。柳书凡只得怀着感激的心情,含泪接过。他由此想到另一条集资管道——上次拓改柳河桥用过的捐资办法,这次还有它的利用价值!如此除了平均摊派,还可以继续提倡额外募捐。这样双管齐下,两条腿走路,不怕资金没有来源!

第三天,柳河湾的老槽门口两边贴出两张醒目的告示。左边贴的是《柳河坝重修工程招标公告》;右边贴的是《柳河坝重修工程资金筹集和管理办法》。在《公告》里,柳书凡着重说明,此次只重修大坝和东西两堤的一部分;因而发包工程款的上限是四万元。在《办法》中,柳书凡强调:集资来源方面,要拓宽筹集渠道,采取平均摊派与额外捐献相结合的办法,两条腿一齐走,两台戏一齐唱。资金管理方面,专款专用,现金、账目、审批,“三权分立”。工程结束,结算完毕,张榜公布,清单到户。以此告知柳河湾父老,本工程厉行节约,账目清楚,没乱发大家一分辛苦钱。在“捐资栏”里,柳书凡特意在醒目处写上:“柳宝梁:壹佰圆”。柳书凡深知,这个简单的,看似微不足道的“壹佰圆”,其实际意义远远超出了数字的本身。前来观看《公告》和《办法》的人,看到风烛残年的老支书还额外捐资,都很感动,都感叹:真是虎老英雄在,人老志犹存!老支书热血丹心,光映乾坤,永远是我们的光辉榜样。

柳河湾人一看到这两张告示,都欢呼雀跃,奔走相告,都高呼:“这回柳河坝能修成了!柳河坝能修成了!”他们还看到,花了钱修了坝,还敢下清单,这在柳河湾是前无古人的大好事,更加欢欣鼓舞。他们纷纷高呼:“这回柳河湾要出‘清官’了!”弄得那些曾经手脚和屁股都不干净的人大为汗颜。

两张告示的贴出,大大激发了柳河湾人的重修热情,大大调动了他们出资和捐资的积极性,几天工夫就筹到了近三万,特别是额外捐款的,人数和金额都不少。真另人意外.真是形势大好,令人鼓舞。

与集资热情形成鲜明对照的是,三天过去了,承包工程却跟拓改柳河桥一样冷冰冰的,无人问津。柳河湾人,个个害怕。他们先有前车之鉴,后有小半斤修桥的冤枉垫欠的惨痛教训,都对承包柳河坝视为畏途。柳河湾外面的人也望而却步,他们被柳河湾的烂摊子害苦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进山呀!唯一报名招标只有一个人——亏不怕的小半斤!但是,柳书凡严肃地拒绝了他。小半斤为此三天找了他六次;但是每次都被他严词拒绝。

小半斤急了,红着脸,不顾失敬,严肃质问:“柳老师,你这么固执,到底为了哪般呀?”

柳书凡平心静气地回答:“不为哪般,就是为了不能让你再亏!”其实他心里还有一个不便说出的原因:你是一个野崽!就因为这,上次承包柳河桥银菩萨他们才敢于跳出来反对。这回重修柳河坝,倘若又有人故伎重施,向我们发难,咱们两个怎么办——都不好招架啊!

小半斤见柳书凡很固执,再次不顾失敬,厉声反问:“工程还没开工,你就知道要亏!你是神仙?”他跟老半斤不完全一样,尚有几分钟的冷静。现在几分钟之后,他内心又开始冲动,措辞也有些偏激,而且脸更红了。

面对小半斤的三分火气,柳书凡沉得住气。他能够理解:谁叫他是老半斤的种?毕竟他还有几分钟的冷静;老半斤则一分钟也没有;所以他先控制自己,不气也不急。他耐心解释:“实话告诉你吧。这次重修柳河坝的规划,是我请教了水利局的技术专家之后作出的,精心施工,精心管理,毫无意外,承包人才弄得点正常工钱到手。这个‘意外’,它指的是地基的意外,排水的意外,材料价格的意外,还有安全……而这些,我们在合同里已经写明,发包方不承担任何责任的!你能保证这项工程毫无意外?”

经过柳书凡如此耐心的解释,小半斤气是消下来了,脸也不红了。但是他并没有退堂,更不打算放弃。他也推心置腹地表白:“柳老师,我也知道,一千条,一万条,无论哪一条,你都是为了我不亏。你都是为我着想,都是把我当作一家人看待,对吗?”

柳书凡点点头:“这,你是个明白人,还用得着我说吗?再告诉你一句实话吧。为了修好柳河坝,这回我是打算抹黑脸干一场的,而且已经跟老瘾客暗暗较上劲了。重修柳河坝,不比拓改柳河桥,它工程复杂,时间较长;主客之间,难免不发生矛盾。万一,我们之间闹得脸红脖子粗,怎么收场——你我都是容易红脸的关公呀?”

小半斤也开诚布公:“柳老师,我也把实话告诉您。我就是因为看见,这项工程其实是您在为主,我才站出来承包的。我一方面要为您争气,另一方面也为我自己争气。借此让柳河湾人看看,柳河湾过去的烂秀才,绝不是庸碌之辈。他不仅能教书,而且能干出实事,创立大业!老半斤的野崽,不仅能修好柳河桥,而且还能修好柳河坝!”

柳书凡听了,睁大眼睛瞪着小半斤,像审视一个从未谋面的陌生人似的。他大吃一惊,心里不断地啧啧惊叹:有骨气,是条汉子!他的实干精神比老半斤强得多!他想:“今天,他终于把自己迟迟不敢说的话大胆地说出来了,实在令人感动,令人钦佩。”一个一直在他心里纠缠的疙瘩无形中解开了。面对这个气魄不凡,胆量可嘉的野崽——他未来的侄孙,他不能不刮目相看。说实在的,他真想把柳河坝发包给他;不过他反复权衡,还是有顾虑:“你的精神和胆量,我佩服;但是,我还是要提醒你,万一又亏了呢?你怎么办?听说拓改柳河桥,你们又垫又失盗,垫款至今没拿到分文,失盗的案子至今没有告破,你们的钱库早已现底了。这还次之,最让我担心的是万一竹美人因此又一次出走呢——我听童三媛说,她已经“走”过不止一次了!而这回,我是决心抹黑老脸,照章办事,铁面无私,冷酷无情的呀!你,还有童妃竹,到时候都承受得了吗?”

小半斤听了,忽然哈哈大笑:“恕我直言,老师这回是壁缝看人,把人看扁了。我自己暂且不说;至于童妃竹嘛——不瞒您——”他差点要在“您”字后面喊出“爷爷”了,“就是她在背后极力支持,我才敢站出来接标!她还满有信心地鼓励我——跟‘满爷爷’学做事做人,即使亏了钱,也不会亏精神!”

柳书凡听了,又一次感到如磐石投入藏龙潭,掀起巨大波澜。他暗暗惊叹:此等女性,决非端庄贤淑所能形容,只有“巾帼丈夫,火眼金睛”才能概括。他不能不对这位未来的侄孙媳刮目相看了。与此同时,他对小半斤,也有了新的认识:他看似老半斤,其实可能胜过老半斤,真是将门出虎子,一代更比一代强!这样的人如果能够回到老半斤身边,对大房人,对老半斤都是天大的好事!一个有一位非凡的贤内助作坚强后盾的堂堂男子承包柳河坝,准能成功——他相信他,他豁出去了——让他承包!

“那么,咱们一言为定?”柳书凡冷静下来后,双手拍着未来的侄孙的肩膀,打算一锤定音。

小半斤也果断回答:“反悔不算丈夫!”脸不红,心不跳,脖子也不粗,全是一诺千金的气势。

“那么,我商通领导小组后,咱们尽快签订合同!”柳书凡也信心百倍。

“还商通谁呀!哪个不知道,这回重修柳河坝,是你说了算?”小半斤过早地下起结论来。

柳书凡也看出,毕竟还有老半斤的遗传因子在,小半斤毕竟还年轻,没有成熟;对他说的不敢苟同:“那也不尽然。拓改柳河桥,已有前车之鉴。我们还是谨慎行事的好。须知,我虽然生于柳河湾,长于柳河湾,落第后又在这里过了十几年地狱式的生活;不过,离开它转眼也是二十几年了。世事沧桑,人也在变呀!”

小半斤听不全懂,不敢随便置词。不过他也会“搭便车”,顺便说了句不知从哪里学来的,半洋半土的话:“那么,我恭候您老人家的佳音。”再认真地瞪柳书凡一眼,才昂首而去。

与柳书凡回来时就声言要重修柳河坝一样,他要把柳河坝的重修工程发包给小半斤的消息一经传开,柳河湾又像煮沸的龙液池,一片哗然。没两天工夫,童三媛的耳朵里就塞满了闲言碎语。她因此忠告丈夫,有人说这是因为你们两个都是童门女婿,是另一种“肥水不下别人田”;还有人说你们原本就是“一家人”;今天又有人说“你们没听说,小半斤都快叫他柳书凡做‘爷爷’了”!更有不怀好心的人说“只怕小半斤给柳书凡‘掬了一把’(行贿),不然烂秀才为什么如此器重这个野崽呢?……凡此种种,不一而足。未曾打仗,先防败路。你可得摸稳石头再过江——小心行事啊!”

柳书凡听了,不胜感慨:又是一个“野崽”!他听说过,小半斤做第一件好事时,就有人这样狂吠过。现在,第二件事才刚刚开始,又有人无中生有,极尽污蔑诽谤之能事……他不知道,在柳河湾,小半斤堂堂正正做人,不知还有多大阻力!看来重修柳河坝,无论是自己还是小半斤,都得如履薄冰,小心翼翼!

本着这种“履薄冰”的精神,柳书凡召集领导小组成员专门开了一次承包会。会上他逐一征求领导小组成员的意见。理发师表示完全同意。柳宝明表示,可是可以,可要提防有人给你穿小鞋。柳书凡听了,也在心里敲警钟。没出柳书凡所料,银菩萨又站出来反对。他胡说什么难道就只有野崽晓得修坝?柳书凡觉得这仍然是歧视野崽表现,听了很气愤。他正要反唇相讥,老瘾客发话了:“就让小半斤再包一回吧。他已有包亏柳河桥的经验,这回再包柳河坝,或许能扭亏为盈呢。”说完,还给银菩萨递去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色。银菩萨知道老瘾客老于世故,如此怂恿,一定有他的道理,于是偃旗息鼓,不再坚持。胸无城府的烂秀才见老瘾客一反常态支持小半斤承包,非常高兴。需知支持小半斤,就是支持他!难得这位仁慈的爷爷立地成佛呀!不过鉴于童三媛的提醒,高兴之余,还是给自己敲了几下警钟.终于,小半斤顺利承包了柳河坝重修工程。不几天双方就签订了承包合同。

与承包柳河桥一样,合同签字那天,小半斤自摆酒席,热情款待了领导小组每个成员。

在酒席上,柳书凡向与会者郑重宣读了合同书。合同书全文如下:

 柳河坝承包合同

甲方:发包方。柳河坝重修工程领导小组

法人代表:柳宝明、柳是仁

乙方:承包方。柳书铜

法人代表:柳书铜(兼)

鉴于柳河坝已坝毁堤亡,本领导小组决定重修。柳书铜自告奋勇,报名承包。双方经过友好协商,订立本合同。

一、工程总量。柳河坝(含东、西两堤)全长100米,减去东、西两堤完好部分暂时不修,尚有 75米。其中坝长20米,东堤长30米,西堤长25米。坝面宽 3米,堤面宽 2米。坝高 2米,堤高 2.33米。坝和堤的高度都从原坝原堤的高度测得而来。新的坝堤不许增高,也不许降低。简言之,以原来的坝高为坝高,以原来的堤高为堤高。工程采用纯石结构。坝的内墙全部打混凝土,内墙混凝土厚 0.3米,其高与原坝高相等。坝面呈流线型,亦用混凝土覆盖;覆盖厚度与内墙混凝土厚度相等,宽与坝面相同。堤的内墙、堤面亦全部使用混凝土,其厚度亦与坝的厚度相同,但高度要与堤相等……工程造价四万元,不预留计划外资金。清基费、排水费、安全费、计划外开支等等均在其中。甲方不负担总造价四万元以外的任何资金。

二、质量要求。1.混凝土比例:水泥:沙:碎石为 1:2:3;不达标准,加倍罚款。2.堤和坝的混凝土不达厚度、宽度、高度,按每立方米的造价也加倍罚款。3.填充的块石要逐层夯实,每层的厚度不得超过0.4米。石头之间严禁泥沙。

三、安全问题。甲方自发包之日起,柳河坝工地上的安全同时交给乙方。由此造成的安全事故,全由乙方负责,负担;甲方不承担任何责任,也不尽任何义务。

四、时间要求。完工日期:最迟不得超过本年度农历十二月二十五日,拖延一天罚人民币五千元,以此类推,直到罚完四万元为止。

五、付款方式。总共只分三次。第一次,工程总量过半,付一万八千元;第二次,工程竣工验收合格,付二万元;剩下的二千元作为风险金;第三次,明年端午大水发过后若坝、堤安然无恙,风险金照付,甲方不欠乙方分文;若有垮塌,风险金全部扣除,乙方无权索要。

唯恐空口无凭,特立此字为据。

甲方法人 柳宝明、柳是仁(签字)

乙方法人 柳书铜(签字)

公元1997年 月 日

听了柳书凡宣读完合同书,大家都感到新鲜:合同原来是这么写的!过去银菩萨写的柳河桥拓改合同书算什么合同啦!与会者都佩服柳书凡不仅合同写得好,考虑问题也细致周到。其实按高标准,这份合同还是有瑕疵的,起码所使用的单位就值得商榷,不过对于一个没有进过水利技术专门学校的烂秀才来说,能做得这样,已经很不容易了。

最后柳书凡请双方法人代表签字。小半斤很慷慨,拿起笔就写起来。尽管字写得并不好,不过勇气可嘉,居然还有点孔夫子不怕字丑的风范。柳宝明也没有犹豫。轮到老瘾客,却全然不同,他忽然变得“谦虚”起来,推说自己不会写字,要请“老孙子”代笔。柳书凡虽然毫无城府,也心知肚明:他骨子里还是想一棍九脱皮——把责任全推给他柳书凡,然后他隔岸观火,甚至幸灾乐祸。祖孙俩争持不下,最后大家来了个折中:老瘾客盖手印,柳书凡代笔。老瘾客又推说没有印泥,“老孙子”代他签了就行了。谁知柳书凡早有准备,他马上从书房里拿了印泥盒出来。老瘾客再也没法推脱,不得不乖乖就范。他将食指沾起印泥时,还特意睁开驴眼瞪了柳书凡一眼,像是在说:真没看出来,你原来这么厉害!过去是我捏你这个腊麻蝈;这回,我成了任你拿捏的老麻蝈了!柳书凡转过眼脸,睬也没睬。至此一道看似简单的签字程序,几经波折,虽没鸣锣,总算收场。

至此,重修柳河坝总算打响了头一炮。

接下来大家放心喝酒。可柳书凡还是放心不下,又把早已草拟成文的资金管理规定慎重读了一次。老瘾客听完,知道他的“钱路”已经彻底堵死,心里频频摇头;驴子脑袋也不由得耷拉了下去;不过表面上,他依然装得很镇定,很若无其事。

告别时,柳书凡招呼正在用手揩着油嘴的老瘾客:“老爷爷,喝得怎么样?”

老瘾客谄媚地一笑,一语双关:“沾老孙子的光,搭老孙子的福——酒醉饭饱。今后爷爷就看你老孙子唱柳河坝这出好戏咯!”

柳书凡听了,不由得一愣,他瞧瞧老瘾客阴暗的驴脸,在心里嘀咕:看来,强盗并没有收心,老瘾客也没有成佛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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