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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6/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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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河湾》连载

第八十章 书凡搜肠再谋聚 能人桥上求先生

龙液池的“祖孙”交心,让柳书凡大开眼界,大长见识。他第一次看到了一个野崽的内心世界的复杂性。这个野崽不仅会思考自己,也会思考别人;不仅能想现在,也能想过去;不仅能想中国,也能想外国。同时也给他出了一道难觅答案的难题:无论是他柳书凡还是柳书平,在野崽“认父”的问题上,都尽了最大的努力;要想在小半斤身上出现奇迹,只有靠外力。靠外力助推,甚至猛推,促其猛醒。否则,别无他法。然而,外力,助推力,你在哪里?他想不到,也看不到,更摸不着。柳书凡好苦恼!另外,老半斤那边,他是否真的准备好了,他的确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理发师说的一点没错——那是一头既倔强又喜怒无常的青毛牛呀!再者,赶墟路上叔侄畅谈,表面看,老半斤的回答似乎明确,其实仅仅是“含糊的明确”而已。他只不过为避其锋芒而选择了“模糊的退却”!他根本没有正面回答呀!还有,老半斤说的要立个字据,也伤透了他的脑筋。首先,如果真要说野崽认野爹或野爹认野崽,古已有之的话,那也仅仅是戏里的东西,是剧作者为了情节需要而特意设置的乌托邦。戏一谢幕“父子关系”就戛然而止。见之于正史的“认贼作父”或“贼”认野崽呢?恕作者寡闻,一件也没见过。孔夫子到底是不是?他说不清。秦始皇是不是呢——他也说不清!可谓前无古人。小诸葛和那个巴西小伙子呢?肯定没有。还有蒋经国先生和蒋孝严先生呢?也没有!——又可谓后无来者。唯一的例外是法国的大、小仲马,但是那是几万里以外的事,是遥远的外面世界,柳河湾根本无人知晓。小半斤没说错,要他“认贼作父”,无异要他去破天荒呀,至少在中国!其次,老半斤说的字据要有个合适的形式,这个形式到底是个什么样儿的?他也浅见薄识,从没见过——同样前无古人!因此是协议还是合同,或者别的什么?他也很茫然。用协议吧,协议的双方关系是平等的,这里却是父子关系,长幼有序嘛。合同呢,它有主雇之分,宾主之别,也不适合。别的呢?别的形式还有什么呢?他找不到,因此也道不明。然而严峻的事实却是,不管你道得明,道不明,这段文字一旦出现,就跟野崽认父或“贼”认野崽一样,是古往今来,华夏大地的第一纸奇文!这样的奇文不是出现在巴黎,也不是出现在北京,而是出现在偏僻落后的柳河湾!平淡无奇的柳河湾要创造世界奇迹,碌碌无能的烂秀才要创造旷古奇文?真是太不可思议了!如此,一连数天,他搜索枯肠,思来想去,彻夜未眠;但是答案呢,依然一个也没有。他好揪心,好烦恼啊!

小半斤回归,准确一点说——父子团聚,是迟早要发生的事;一定要见诸文字,这也是毫无疑义的。这是一道必不可少的程序。先不想好,到了桌面上,面对族众,束手无策,那就难堪了。如此,他夜以继日,日以继夜……答案呢,依然连踪迹也难得觅见。在万般无奈中,他想起了父亲为下龙桥那边一位老秀才写墓志铭的情形。这位秀才生前有件趣事,说的是在一个寒冷的冬天,为了解救一个冻得在田墈底下蜷成一团,奄奄一息的叫花子,他不惜脱下自己的棉袍和棉裤,给叫花子穿上暖身。自己却捏着单薄的长衣衣边回到家里。这个故事在简短的墓志铭里只有四个字的地盘,父亲为此在书房里踱了两三天都没有找到满意的表达形式。正在他徘徊苦闷,一筹莫展的时候,母亲在隔壁对谁说了句“钉个钉子嘛”,他才恍然来了灵感,找到堪称经典的四个字:“解衣衣人”。父亲好高兴!墓志铭因此一挥而就。跟父亲的解衣衣人相映成趣的是,几十年后的今天,道德先生的二公子也遇到了同样的尴尬。几十年前的父亲有力排解那道难题;几十年后的儿子面对类似的难题却束手无策!柳书凡,你不惭愧,不脸红吗?然而,柳书凡到底没有父亲的那种机遇,当然也就没有那份灵感。他人似木鸡,脑似花岗,顽固而且不化,难人啦!白天他丢下百事,苦思冥想;夜里他常做噩梦,梦见父亲指着他的鼻子严厉训斥:“无能,你太无能!”然而一觉醒来,他脑海还是一片空白。你说烦人不烦人?

下午时分,柳书凡想得烦了,素性甩掉笔杆,抽身离去。他走出书房,信步柳河桥,田间散步,或玉玺坪看报去——为了半斤父子团聚,一向痴报如命的他,已经很久没跟报纸打交道了。今天他一定要一抱眼福,读个痛快。

柳书凡来到桥上,端详新桥,感慨万千。桥墩的扎实,桥拱的美观,桥面的平坦,桥栏的齐整,都令他欣喜不已,更令他悉心佩服。这是开创性的事业,试问,在这之前,柳河湾有谁修过这样漂亮坚固且很实用的好桥?柳河湾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有谁把桥修得这么美观大方?没有呀!而这些,大都是合同以外,小半斤自己掏钱建成的;气势恢宏的柳河坝则是更有力的铁证,这需要一种怎样的精神?而具有这种精神的人居然不是柳河湾的英雄,也不是它的一等公民;而是一个遭到冷眼和歧视的野崽!他至今还是柳河湾的二等公民!甚至“地位未定”,这公平吗?

他在桥上徜徉往复,时而低头寻思,时而昂首四顾,不胜感慨。他又眺望玉玺坪。这是他摆脱炼狱,走出苦海的第一站,也令他心驰神往,感慨万端。

恰好,这时到了放学时间。玉玺坪上,小学生们纷纷走出校门,往四面八方走回家去。柳河湾的小朋友,则陆续往柳河桥这边走来。

一个头发扎成毽子,脸庞白里透红的小女孩,连蹦带跳地走来了。随着她的蹦跳,毽子也在她头上跟着跳舞。

“简直是个小灵仙!”柳书凡看见,喜出望外,“那不是小半斤的女儿小囡子吗?太可爱了!听说还不到上学年龄,怎么就上学了呢?太早了!有点揠苗助长呀!”柳书凡瞧见,在心里想。他对囡子充满了怜爱。

“小囡子,读书了?”因为心爱,不等小囡子走到桥边,柳书凡忍不住先打招呼。

“大伯好!”小囡子很有礼貌,却又答非所问地应了一声,走过去了。

柳书凡目不转睛地瞪着她那稚气十足的背影,正要感叹几句,意外地发现她背上贴着一张白纸条。再回顾她的后面,发现远远的有学生对囡子的背影挤眉弄眼。他想一定是高年级学生在拿她恶作剧。他灵机一动,便赶上去,边走边喊:“小囡子,慢点走。你背上有灰尘,我给你拍掉。”

小囡子很听话,马上站住,头上的小毽子晃了几下,也停下来不动了。

柳书凡为了稳住囡子的心,迅速走上去一边装作拍灰,一边轻轻撕纸条,同时故意问他:“你们在校园做过游戏?”

小囡子恭敬地站着,如实地回答:“是的,在体育课上,还是最后一节——就在放学前。”

柳书凡不由得“啊”了一声,在心里嘀咕:“难怪纸片未干呢。”他只好停下拍灰,小心翼翼撕纸条。

柳书凡进一步识辨,发现纸条居然是用糨糊贴的。这就增加了撕扯的难度,拖延了撕扯的时间。时间越长小囡子越容易识辨他的企图。

为了麻痹小囡子,柳书凡又虚与周旋。“你们都做什么游戏?你们做游戏的时候,有人给你拍过背

没有?”柳书凡故意问。

“怎么没有?小痞子就在我背上拍过好几次?”小囡子发现情况不对,转过脸来瞪着柳书凡反问, “咦,大伯,您问这个干什么?”

柳书凡马上意识到自己问得太显山露水,立即设法搪塞,遮掩:“没什么,我不过随便问问。”

好在这时候纸片撕下来了,柳书凡心里才踏实一些。由于是用糨糊贴的,纸与衣布黏合得紧,柳书凡尽管小心翼翼,小囡子背上还是有纸屑残留;但是柳书凡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只有靠上天保佑,没有人能觉察出它。

柳书凡把纸条捏成团,还没把纸团塞进裤袋,小囡子又要开步走了。他赶忙装模作样地给她拍了几下肩旁,就吩咐她快点回家去。

得到长辈的关爱,小囡子更加欢喜,她又恢复了天真活泼的本性,蹦蹦跳跳往回走,头上的小毽子又跳起舞来。待小囡子走远了,他把纸团发开,放到眼前仔细察看。原来纸条上面写的是一首童谣:

野孙女,爱烤薯。

野祖父,帮着做。

野爹(爷)剥皮,

野孙(女)享福。

“又是一首挖苦‘野人’的顺口溜!”柳书凡愤愤不平地想,“一定是老半斤给小囡子烤薯吃的时候有人瞧见过。她已经是隔代的‘野种’了,人们为什么还不能放过?太欺负人了!”

望着小囡子活泼可爱的背影,目睹这张可鄙的字条,柳书凡喉头哽咽,眼眶潮润了。他思索着,谁在恶作剧呢?这里办学规模早已缩小,只有初小了,初小学生肯定写不出这样的文字来;再看字迹,分明成人化了。柳书凡边瞧边琢磨:是不是他们的父母在后面使作,甚至越俎代庖呢?有可能,但是他估不透。

柳河湾人的菜地旱地,大都在小龙山山腰以上。他们除了大田作业,其余的时间和精力也大都打发在这山腰上。恰在这时,单峰驼也从小龙山腰收工回家,正向柳河桥走来。他已经驼得不像人样,不仅后面的两只脚在地上走,前面的两只手也已经垂到了地面,似乎也变成了前脚,在随身移动。远远望去,他酷似一头正在戈壁滩上艰难行进的老骆驼。他肩上,不,准确地讲应该是脊背上——因为肩膀早已跟着头颅“弯”了下去——扁担只能横在隆起的脊背上。扁担两头分别挂了一只畚箕;畚箕里盛着几个大小不一的红薯。他脊挑畚箕,左摇右摆,吃力地蹒跚前行。红薯在里面滚来滚去,备受颠簸之苦。畚箕里,红薯屈指可数,单峰驼却被折磨得满头大汗。

柳书凡见了,有几分同情;但他正在集中精神琢磨这张字条的来历,没来得及跟单峰驼打招呼。

单峰驼隔桥老远就瞟见柳书凡在小囡子背身上的所作所为。柳书凡的一举一动,他都看得一清二楚。他步上桥面时,抬起脑壳,鼓着牛眼,故意不看昔日的“下属”,今日的“秀才”,却专心瞪着走远了的小囡子愤愤地骂了一句:“活该!”就黑着排球脸,“摇”着畚箕从柳书凡身边走过去了。那样子,俨然武大郎卖烧饼。

柳书凡听见,心里暗惊:他见过这字条?但是他很快就否定了自己:单峰驼刚才还在小龙山腰,学校里刚刚发生的事情,他怎么会知道得这么快?柳书凡在心里摇头。

此后不久,竹美人也从小龙山腰的菜园子里往回走。她背上背着小背篓;背篓里装着小妞子。她一手掐着锄头,一手提着菜篮子,——全身负着重荷。她因此显得十分吃力。刚才在桥上发生的一切她想必早已看见,所以一到桥边,柳书凡就看见,她两个乌黑发亮的眼珠及其周围已经气得通红,还噙着泪水。

柳书凡正要揉碎字条往小柳河扔,但被竹美人制止住了:“柳老师,别揉了,我早已看得清清楚楚。我不知道到底写了什么,但是我能断定白纸上写的绝不是什么好话!你揉碎了它,也无法熨平我的心。由他们蹂躏去吧!”很快,通红的眼眶里泪珠凄然掉到了桥面上。啊,她又哭成林姑娘了!

一个慷慨垫资修桥筑坝的野崽,他的后人,还是受到这样的嘲弄,欺凌;他的妻子也因此始终抬不起头,这公平吗?他几乎想对着柳河湾厉声质问:柳河湾可敬的人们,当你们从野崽建成的桥面安然走过,在野崽筑起的堤坝上坦然浣洗的时候,你们不感到脸红,不受到良心的谴责?

过重的负担耗去了竹美人太多的时间和精力。她已经没有多少余闲修饰自己原本十分标致的形象。头发有点乱,脸也晒黑了不少,衣着也非常陈旧,给人以未老先衰的感觉;唯有剑一样的眉毛和凤一样的眼睛依然楚楚动人,人们才从这里瞧得见她身上依然闪烁着青春的活力和美人的气质,才让人感到她并没有未老先衰。柳书凡知道竹美人精神和体力负担的沉重,理解她的心情,同情她的处境,不由得也眼眶潮湿:“不能再让他们忍受这种非人的折磨了,给他们正名,让他们回归,实在刻不容缓!”柳书凡捏着拳头想,希望她快点过桥。

恰在这时,杨家岭上响起了劈劈啪啪的鞭炮声。柳书凡忽然想起,岭上有谁大寿,今天大宴宾客。鞭炮的响声告诉人们,寿宴已经进入高潮。瞧瞧玉玺坪,学生已经走完,老师们却不见有人走出校门。他得赶快去玉玺坪,不然老师们走了,再想看报,就难了。于是他拔腿往玉玺坪走去。

竹美人还没过桥,只见舍命王也匆匆从小龙山腰下来了。为了新嫩伢,舍命王几次想求教柳书凡,但是,一直犹豫不决。一来毕竟他从柳书凡身边夺走了条半腿,有负心之处;二来看见他实在太忙,不敢打扰;今天发现柳书凡有时间散心,便丢下活计往柳河桥赶来。他的高楼已经修好,且早已乔迁。新嫩伢已经四五岁,该开始搞智力开发了,却连书名也没一个。他从新嫩伢一生下来就想给他起个好名字,可是想了四五年都没想出个名堂来。他好苦恼。教孩子数数数钱,他能勉强应付;令他们读书写字,就很困难。写字尤其。依靠“剽学”,他才勉强认识“一二三……”;其他的,就“大字如墨黑,小字不认得”了。提笔写字尤其困难,一支轻于鸿毛的秃笔握在他手里,就感到比掐起磅锤还重还难。所以要给孩子开发智力,非请别人不可,起名字也一样。请谁呢?当然柳书凡最方便。为此,他几次步临石头西城;但是,每次都只在“城”门前踟蹰少许,就悄悄退回去了:不是打听到先生不在家,就是瞧见先生在伏案疾书。其精神之专注 ,令人钦敬,他哪里还敢打扰?今天见先生有闲心出来散步,机会实在难得,他不能放弃,于是抛下活计,提前荷锄而归。他边走边想,柳书凡在极端困难的时候,他帮助过他;请木匠的时候,柳老师还特意向他“负金请罪”过,料想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今天向他请教,估计他不会拒绝。至于横刀夺爱,他早已娶回了明星式的童三媛,想来他不会旧事重提了,因此不必多虑。怀着这样美好的信念,他来到柳河桥头。

“先生,”这时竹美人等人已经先后离去,他趁机在距柳书凡约一尺远的桥栏上坐下,然后亲切地招呼柳书凡,心儿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柳书凡看出了这位黑叔叔的忐忑,诚心安慰:“您有什么事,尽管说;只要愚侄力所能及,一定尽力而为,绝不懈怠,更不会拒绝。您一百个放心好了。”

柳书凡虽然答得诚恳,舍命王还是小心翼翼:“承蒙先生金口玉牙,送子娘娘真的给我送来了一根新嫩芽。如今新嫩伢快要上学了,连个像样的名字都没有一个。柳老师见多识广,学问渊博,我想请先生给我的新嫩伢起个书名……”他还想恭维几句,因为实在太紧张,恭维的词儿早就不翼而飞了。

柳书凡瞧他那慎重劲儿,原以为他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儿非他帮忙不可,心里挺沉的;见他仅仅为孩子的名字而来,心里暗笑,心也轻松下来。他于是耐心解释:“老叔呀,名字这东西,其实就是一个符号,一个标记,最要紧的是不跟别人相同。其次才是叫来好听,听来顺耳,如果可能,可以易写易认。第三呢,在上面两点的基础上,只要条件允许,搞点意思进去,例如寄予父母的厚望什么的,也未免不可。你说对吗?”

柳书凡一席既谦虚,又深入浅出,且通俗易懂的命名“哲学”说得舍命王心服口服,连连点头。他想,读书与没读书就是不一样,读书多与读书少也不一样。这样的人,老瘾客他们过去总喜欢拿捏他,真是瞎了眼。但是他没有忘记给新嫩伢取名的大事。于是,点头之后,马上接着问:“那么,具体到新嫩伢,取个什么名字最好?”

柳书凡略加思考,就爽快地回答:“新嫩伢不是“书”字辈吗?柳河湾到处是“龙”,伏龙山呀,龙液池呀……而在我们柳河湾,居然没有一个取名‘龙’字的;我看就叫‘柳书龙’!怎么样?”

舍命王听完,忍不住双手一拍巴掌拍双膝上,连声称赞:“极好,极好!一个响当当的名字,我想了几年都没想出来;而你——好侄子,不假思索,就脱口而出!真神了!我马上回去烧钱上香,告诉老祖宗……”话没说完,人早站了起来,掐起锄头,回新楼房去了。至于请他教新嫩伢读书写字做数学题的事,现在来不及了,延到以后再亲自登门诚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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