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90年代初,深圳与吴同没有火车通达,就是现在吴同的老土百姓也没见过火车是什么模样。公路路况也很差,弯弯曲曲,坑坑洼洼,高低不平。汽车行在路上颠颠簸簸,东斜西歪,像醉汉一样。人坐在车上,有时像筛糠,有时又像跳踢踏舞,毫无平稳安闲可言。不仅费劲而且费时。小半斤率一家三口,坐了三天两晚,才勉强回到了一别数年的柳河湾。
时已入秋。山野已经变黄。北风一吹,浑黄的落叶纷纷飘零。天上乌云低垂,毫无生气,太阳因此迟迟没有透出它固有的光亮。
因为老木屋已经破烂不堪,所以在漫长的旅途中,他们说得最多的是修屋,谈得最迫切的还是修屋。修建新屋对于他们是重中之重,实在迫在眉睫。
接近家乡,他们最先望到的是双龙护龟。伏龙山的大气,小龙山的婉约,它们严肃拱卫金龟的神态,都惟妙惟肖,令人惊叹。竹美人见了,喜不自禁。他们最先步入的是三星抱月。那玺盒,那玺盖,那玺印,都组合得精妙绝伦,恰到好处;不用小半斤解释,竹美人一眼就能瞧得出来,她更叹服。玉玺坪上的柳湾小学,虽然简陋,到底是传播文明种子的所在,她也喜欢。
他们穿过三星抱月,来到柳河桥头,小半斤指着西边坡上那破旧而又严重倾斜的老木屋,毫不掩饰地告诉竹美人:“那就是我们的家!”
尽管事前做了最坏的预想,竹美人见小木屋如此矮小,如此破败,倾斜得如此厉害,还是暗暗咋舌。好在他们驻足柳河桥头的时候,太阳也特意从云堆里透出半张笑脸,像是专门欢迎三位新到的主人似的;柳河湾的山山水水也因此撒上了一层薄薄的亮色。她的心才稍微开朗一些。
他们放下行囊,稍作歇息。他们驻足桥头,尽情观赏。柳河桥是一座严重老化的石板桥。一墩二孔,托起两块石板,就成了名副其实的桥。它的最大特点在桥墩上。桥墩不是砌成的,而是“生成”的。一个片巨石从深渊底部破水而出,直立水上,直指蓝天。既像一个巨蚌直立,又像一柄利剑上指。但是柳河湾人有他们自己的观点,认为不是蚌,也不是剑,而是猪婆龙或金龟的舌头。如此看来,柳河湾龙生全了,龟也像生全了。柳河湾人实在是洪福齐天。一点没错,聪明的柳河湾人就地取材,利用这个蚌,这柄剑,这个舌作为桥墩,架起了柳河桥。
但是,就是这样的桥墩,对柳河湾人来说,也不是一般的墩,简直是金墩,天墩!试想若没有它,柳河湾人修桥的困难不知要大多少倍!因为桥下是数丈深渊,在那样的落后年代,在这偏僻落后的柳河湾,想在水中捞筑墩基,无异新中国在武汉修建第一座长江大桥,在浪急水深的江中捞礅,何其艰难!
小半斤因为久别新归,心情十分激动。加之这时又有阳光沐浴,心胸就更加开朗。他笑容满面地给竹美人指点江山,介绍“柳湾八景”。他绘色绘影地告诉妻子,除了“双龙护龟”和“三星抱月”,他又先后指点,哪里是“双带缠腰”和“柳家小苑”,哪里是“彩龙起舞”和“锦绣龙鳞”……把柳湾八景几乎数遍了。接着他又热情洋溢地告诉妻子,山上“救兵粮”,冲起茶来,如何红亮晶莹,以及山那边的龙珠米的芳香、龙液鱼的鲜美,还有降龙台——跑马坪的辽阔,小龙洞的深邃;洞内他们的至宝“夜明珠”以及眼前的柳河坝……一桩桩,一件件,如数家珍。他甚至把捡得珍宝的地方也指出来了。说得竹美人好像真的到了桃花源,聚宝盆似的,心里像撑开了凉傘,如花怒放。
竹美人也深深感到,跟柳河湾相比,桐木冲和叮当坳的确逊色得多;更不要说那徒有虚名,令人晦气的回声谷和桃花滩了——看来,在未来的归宿问题上,她既没有看错人,也没有选错地。她满足了。
柳河湾人陆续发现小半斤携妻女归来。与阳光特意赐予他们的温暖不同,柳河湾人用各种各样的眼神欢迎这位远道而归的二等公民及他的妻女。有热情的,有冷漠的,有半热情半冷漠的……不管他们的观点如何不同,态度如何不一;有一点却是共同的:没有想到!一个毫不起眼的二等公民居然娶回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女人,而且未花分文!若不是上苍特意安排,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奇事?柳河湾人不能不对小半斤刮目相看了。
小半斤的确是高兴的,还有点贺敬之回延安似的激情。美丽的小柳河啦,静静的柳河坝啦,层迭的柳河湾啦……都尽情地展现给这位近乎凯旋的游子饱览。
竹美人不仅高兴而且感到新鲜,他觉得小半斤没有撒谎,这里的确山好水也好,光一条美丽的小柳河就不知胜过桐木冲多少倍,更不要说能生产贡品的龙颐湾和龙液池了。这里地属吴同,跟桐木冲相距五十余里,因两地山丘数度横亘,交通闭塞,人们很少往来。因之,她在桐木冲的闲言碎语也不容易传到柳河湾来,是真正的异县他乡,是理想的“避难”之所。她想只要处理好与泉儿婶及童三媛的关系就能做到秘而不宣,“长治久安”。在这里,她完全可以与丈夫一道,创家立业,一展宏图。连走路还有点蹒跚的小囡子,看到柳河湾的山水都拍手叫好呢。
但是,当他们全家人沐浴着秋日的阳光,带着这种美好的心情,跨过柳河桥,迈进柳河湾,爬上晒谷坪,驻足老木屋,翘首四顾的时候,好像突然有人从背后泼来了一盆大冷水,不由得一阵瑟缩;竹美人还有点痉挛,人也从头顶凉到脚跟。
老木屋越来越黑,越来越斜,也越来越破败,好像马上就要倒塌。原来被单峰驼辟了一半作茶堂的堂屋已经变成猪栏,猪圈还筑在西边,也就是小半斤南行之前住的这一边;所谓猪圈,其实只剩几个东倒西歪的木桩,早已面目不清。紧靠他们的住房的那边,连木桩都没打,壁脚的柱子、地脚枋、木板已被饿虎一般的瘦猪咬得残缺不全,露出千疮百孔。猪圈里外,猪屎枕藉,没法落脚。猪粪散发的臭气,随时随处可闻,更令人作呕。连晒谷坪上,猪粪也东一窝,西一窝的,真是邋遢死了,也臭死了。时值深秋,秋阳又躲进了云层。萧瑟的西北风刮到脸上,冷飕飕的,更增加了几分凄凉。老木屋内外空无一人,显得死气沉沉。一头饿得篾片似的条子猪闻讯嗷嗷而来。它以为是主人回来给它们喂食了。于是不断向他们摇尾乞怜。这就是迎接他们一家的唯一“主人”。睹物及人,小半斤哽咽了,竹美人也不由得叹了一声“哎”,小囡子也撅嘴巴不吱声。
更令他们意外的是,紧挨他们的住房西头,已经新建了一个土砖偏屋,看样子已有人住了进去。今天偏屋门儿紧锁,显得十分冷寂。
“谁建的呢?”小半斤想,“若是白铁锤,他应该建在东头,因为他占着东头的住房。若是单峰驼,他应该去个信,告诉他小半斤一声。他是他的儿子,这些空坪闲地,是他的命根子,没有这点地皮,他连三排屋都建不下!若是单峰驼与白铁锤联合所为呢?那就说明,他们父子已经串通一气,狼狈为奸,企图独吞老木屋!一旦如此,他小半斤一家想修新屋就无插针之地了,岂不悲哀?”想到这里,他不由得颤栗了一下,泪水差点夺眶而出;但是他强忍着咽了回去,不让妻子觉察出来。
竹美人是做了最坏的打算来到柳河湾的,她立志要在这里干番事业,做个象样的人给桐木冲人,也给回声谷人和桃花滩人瞧瞧。因此她一直提醒自己:忘掉过去,迎接未来;冷静头脑,保持镇定;初言初行,一定谨慎;遇到挫折,一定挺住,不改初衷!然而一看到这座权属不明的偏屋,一看到丈夫这副面容,她的眼圈还是潮润了。小囡子也受了感染似的垂着充满稚气的脸,撅着充满稚气的嘴,默不作声。
小半斤脸上的哀愁没能逃过竹美人的慧眼。她看出了丈夫心情的凄怆:在这里就地起灶,成家立业,困难重重!但是她既然选择了它,她就要一以贯之,坚持到底!一定要死心塌地地为它付出,因为她已经别无选择,再无退路了!
“进房去吧。”老半天了,竹美人才提醒小半斤。
小半斤这才想起是该开房门了。房门的锁是普通的铁锁,由于几年未开,锁已锈迹斑斑,费了好大的劲才勉强把房门打开。房里蛛丝纵横,像一张罗网,一不小心,还会给你戴上“面纱”。小囡子没有经验,首先冲了进去,结果不仅戴上了“面纱”,而且全身都被“罗网”网注。夫妻俩见状,哭不是,笑也不是。竹美人仔细打量,房子实在太窄,光床就占去了一大半。好在中间装了间壁,还分个前后,成个体统。小半斤打开间门,发现两个老家伙真的搬走了,留下一个破败的柴灶,一个竹编的老朽碗栈,此外就是一口烂菜锅,一个旧饭鼎……这就是他们赖以生存的茶堂。它比住房更窄,光这个简陋的土灶和几件简单的炊具、餐具就几乎把它塞满了。与其说是茶堂,不如说是过道——一个不通过人的过道。
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只有挺起腰杆,百折不挠,才是活法,才有活路。他们夫妻深明此理,于是没犹豫多久,一家人你拿扫把他挑水,同心协力,开始收拾起来。连小囡子也没闲着,她抹去周身的蛛网,开动两条嫩腿,帮着递这递那,一家人忙得不亦乐乎。好在房屋不大,地面、壁面都不宽,容易打扫。不大一会儿,房里屋外,都焕然一新,连晒谷坪也扫得干干净净了。竹美人没有忘记把她从广东带回的桃形镜挂在窗户底下,备梳头之用。
打扫了卫生,夫妻兵分两路:竹美人铺床,小半斤做饭。吃了饭,一家三口都感到累了,就倒在床上困起横觉来。
随着夕阳西沉,单峰驼和双六早先后回到了偏屋;随后白铁锤父子仨也回来了。小半斤这才想起,今天是他满舅杨自能的生日,他们可能是到杨家岭吃生日宴酒。东厢房和西偏屋渐渐听见了响动,偶尔还能听见絮语,就是不见有人出来,直到老天将黑。
没有谁过来表示迟到的欢迎,更没有哪个进来表示失迎的歉意。直到天近黄昏,看似做客回来的双六早才过来打了一转。她瞧见仙女一般的新媳妇,又惊又喜;正想打个招呼,但被从偏屋传来的单峰驼的咳嗽声唤回去了。老木屋里外又恢复了难堪的寂静。小半斤和竹美人由此判断:父母亲真的早已住进了偏屋里。
“第一次回来,就受到如此‘热烈’的欢迎,你不会后悔吧?”小半斤打量神色凝重的妻子,有点愧疚地说。
竹美人却不以为然:“我早就说过,我会坦然然面对。”又提醒小半斤,“该拜见父母了。有道是丑媳妇迟早要见公婆的呀!”
“他们如此冷淡,还有拜见的必要吗?”小半斤摇着头反问。
“怎么没有?这是一道必不可少的程序,至少是一个没法回避的过场。”竹美人一边说,一边清点礼物去了。
稍作准备,竹美人提着礼物,用剑一样的眉眼向小半斤示意。小半斤不敢怠慢,携着小囡子,一家人一齐走进了偏屋。
偏屋没有间壁,里头摆床,算是住房;外头行炊,算是茶堂。“住房”里,木床与木柜占着西角,曲尺似的摆开。小半斤认得,床上的帐子还是双六早与单峰驼、老半斤“三夫妻”“同床共枕”的时候挂的那张;看上去像晾着一张破渔网,只是更邋遢更褴褛了。“茶堂”里,煤灶、柴灶贴着西墙一字摆开。煤灶靠角,柴灶傍窗。煤灶是个四方盒子,柴灶则是矮矮的土地灶。煤灶旁边,还有一张三条半腿的饭桌,依靠着砖墙和蜂窝煤堆,才勉强“站”住。煤灶旁边垒着几十个蜂窝煤球。柴灶旁边则放着散柴。散柴干湿夹杂,显然是近两天才抱回来的。如此住房连着茶堂,茶堂共着住房,是柳河湾最典型的“连床共火炉”。单峰驼家还是舍不得烧煤火;柴火一燃,整个偏屋马上烟雾缭绕,呛人眼鼻。他们走进去的时候,单峰驼正坐在土地灶前烧火热潲。见这个“野崽”真的带着老婆回来了,还带了女儿,他有点意外。他暗想,这家伙没忘记我的警告——真是马难骑,人难料呀!不过表面上,他仍然装得没事儿一样,继续烧他的火,热他的潲。常言道,驼子作揖——举手便是。其实不光作揖,就是烧柴,尤其是给这种灶矮、凳矮的土地灶添柴,他们也同样具有这种优势。你看,单峰驼坐在矮凳上,稍一低头,就能把灶膛看透。这不跟给菩萨作揖有异曲同工之妙么?大约柴火刚燃,茅柴又干湿杂陈,房子里烟雾弥漫,小半斤父女仨一进屋呛得或咳嗽,或流泪,或又咳嗽又流泪。正在剜潲的双六早见他们过来了,媳妇手里还提着袋子,估计是给他们带回的礼物,连手也顾不上洗就过来迎接。单峰驼则绷紧冷脸坐在灶门前,鼓着牛眼瞪着双六早,一言不发。小半斤父女三人呆呆站着,不知如何是好。幸好双六早又马上用脏兮兮的手从旮旯里搬来了两把破烂的小竹椅,才缓解了他们的尴尬。
竹美人趁机把礼物递给了双六早,并且真诚地表示歉意:“这次我们回来得仓促,没备什么,只给两位老人买了两套粗布衣服,还不知道合身不合。”
双六早用肮脏的双手接过,欢喜的眉眼都成了两条“二”字线。她感谢不尽,接连夸奖:“还是我的媳妇能干;只是倒了礼性,不敢当呀!你是第一次进我们柳家的门,论情论礼,都应该是我们给你准备上门的一应穿着和物品的。”
竹美人依然彬彬有礼:“一家不说两家话。作为晚辈,尊敬老人,孝敬父母,是应该的。”
双六早笑嘻嘻地说:“说得好,说得好!这样的好媳妇,实在打起灯笼难找到!”欣然接过礼物放到柜台去。
单峰驼狠狠地瞪着双六早的背影,在心里骂:没见过你这号见钱眼开,不知羞耻的东西!
偏房里又静了下来。还是那种难堪的寂静。
这种什么都往里扔的房屋,真正的空间是很有限的。小半斤费了好大的劲,才发现柜边有条长凳,辩拉了过来,未能顾及凳上的的灰尘,勉强坐下。竹美人见丈夫坐下了,自己才倚着丈夫笔直站着;但是不敢落坐——她发现凳上灰尘好厚。小半斤还及时地把囡子拉到自己身前。
瞧丈夫情绪稳定了,竹美人用肘子轻轻碰了小半斤一下,示意他:该提修屋的事了。小半斤却毫无感觉似的一声不吭。竹美人只好硬着头皮解闷:“两位老人近来身体可好?”
双六早正想回答,不料,单峰驼却抢先答道:“你看呢?”依然是那种又破又沙的假女声。
小半斤早已听惯了,不足为怪。竹美人则严严实实地“咯噔”了一下子:声音和人怎么对不上号呀——太难听了,像李莲英似的!再说,怎么能这样回答呢?人家是个初次登门的媳妇呀!双六早也觉得单峰驼太不像话,她转过身来,狠狠地瞪了单峰驼一眼。但是单峰驼装作没看到,照样揻柴,照样“作揖”,添柴……
竹美人与小半斤也瞠目而对,竹美人还不由得愣了一下。
偏屋里又静了下来。竹美人几次眼睛示意,小半斤都装吗。为了
打破这难堪的寂静,竹美人打破刚才给自己约定的“家法”,向老人们讲起他们在广东打工的艰苦来,企图拉近父子、婆媳之间的距离。至于修屋的事,她一个字也不提。小半斤跟老半斤一样,说什么都喜欢胡同赶猪——直来直去。听妻子只顾漫无边际地拉扯“往事”,他认为是在对牛弹琴,心里很烦,不住地向妻子瞪眼。竹美人也用同样眼神回应:怎么你老不先敲开台鼓呢?小半斤终于被妻子逼得耐不住了,不得不首先开腔。
他直截当地说:“告诉两位老人一句实话,我们这次回来,主要是想修点屋子;因为老木屋实在太破烂太危险——已经没法居住!”
双六早是张快嘴,正要接着说“好”,单峰驼又抢了个先:“好事嘛,哪天动工?”依然拉着李莲英式的假女腔,一脸皮笑肉不笑的样子。
竹美人对这种男不男,女不女的调门既陌生又讨厌,直在心里打嗝。她生怕小半斤又直话直说,于是抢了个先:“这要靠两位老人悉心关照,合理安排。”
双六早又是张打卦嘴,生怕单峰驼又抢去了话头,火烧火燎似的抢先说道:“啊呀,如今修屋不比往年,要大把大把的票子!你们这几年挣了这么多票子——好啊!”
小半斤毫不隐瞒:“几万块钱不是大问题,我们能想办法解决。”竹美人频频向丈夫递眼色,但小半斤却大大咧咧,浑然不觉。
单峰驼板着面孔,依然皮笑肉不笑:“修到哪里?”
小半斤正要说“就地起灶”,竹美人担心他又死胡同赶猪,再
一次抢了个先:“我刚才讲了,这要靠两位老人安排。一来,我们年轻,见识有限;二来,我们多年在外……”
谁知单峰驼也趁机叫苦。他打断“媳妇”的话:“你们就别给我戴高帽子了。说句不怕你们见笑的话。我单峰驼废人一个,给灶里添柴,我起手便是;别的,我已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还谈得上为别人安排吗?再说,眼下房屋基地最困难:水田是红线,政府不准批,干部不敢批。房前屋后,早给人占光了。我们仅有的一点基地,早已跟你伯父斢换了——这,想必你们是知道的。整个柳河湾就一个巴掌大的乌龟背,早已塞得满满的,你叫我拿什么给你们安排呀?”
竹美人耐着性子继续恳求:“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请您……”
单峰驼更加装得叫苦连天:“我,驼子一个;给菩萨作揖,我比别人方便;灶前烧柴也有优势;若是要我去求别人,他们看见我不退避三舍,就不错了;我哪里还敢厚着脸皮乞求别人?”
小半斤听惯了单峰驼的说话习惯——话中常常带刺,知道他已把门关死,讲了也无益。于是他又来了个实话直说:“我想放低要求,只修三排,向空中发展。这样,只需拆掉我的住房和你们的偏屋,不动堂屋,也勉强能修下。”实在是低三下四,委曲求全。
竹美人发觉小半斤没有把话说周全,怕引起误会,赶忙补充:“屋子修好后,只要两位老人愿意,就住我们的:头层也好,二层也好,你们喜欢哪层就住哪。”
双六早见有新屋住了,欢喜得不行。她笑嘻嘻地嚷道:“有这样的清福可享,好嘛!这人呀,只要能干,说话做事就是不一样!”
单峰驼又牛眼一瞪,在心里骂:“没个轻重的东西!”再转过脸来,对小半斤夫妻:“话是说得好,只怕我们没那福分。这偏屋是我与你弟弟共同修建的,你们还是去征求你弟弟和弟嫂的意见吧。”
竹美人听见,不由得心里哀叹:他们父子只怕早就真的串通一气了!
小半斤更是气愤,但他有时也有一两分钟的忍耐。他待单峰驼说完,不紧不慢地陈述:“你这话从哪里讲起?我身为长子,理应住东头,而你偏偏强迫我将东头让给弟弟,我忍了。堂屋我也该有一半;现在,他自己的一半不动,却将猪栏修在我这边,我也忍了。老木屋东西两头都有一排空地,你们合作修偏屋,东头寸地没动,却修到我的西头来了,我还是二话没说。现在我要在我的地面上修屋子,却要我去问他,试问天底下有这样的道理吗?你身为父亲,这碗水端平了没有?”由于只有一两分钟的忍耐,小半斤说到后来,他又有点脸红脖子粗了。
“这样的道理不一定没有!”单峰驼自知目前还握着“父权”,自然不甘示弱,他牛眼瞪着灶眼,嘴里喷出的气焰比灶火更灼人。
柳河湾还有一句俗语:说话听声,锣鼓听音。竹美人保持着惊人的冷静,暗察单峰驼的每一个细节的变化,细品他每一句话的用意;经过反复琢磨,她也产生了跟丈夫同样的观点:单峰驼已经把门关死!她是第一次登门,小半斤是久别新归,都要先好好认识柳河湾,认识这个家,认识这个家里的每一个人。一味争执,于事无益。她担心丈夫脸红起来,闹得更无回旋余地。于是噙着泪水打圆场:“书铜的话,说得直了些,您老人家就别计较了。我们是一家人。常言说得好,打断骨头连着筋呢。反正,我们是一个跟斗栽在您怀里,全靠两位老人作主了。”说完,还是忍不住掉下了一串泪珠。
双六早被新媳妇说得眼花缭乱,单峰驼也看见了“媳妇”的泪水。对这样的能干媳妇,他不能不刮目相看。单峰驼踌躇了好久,才想起了应该回话,于是连连说:“我的好媳妇,你就别净给我脸上贴金了,这事我单峰驼实在无能为力!”还打了个拱手,以示严词拒绝。
小半斤被单峰驼的言辞刺激得满脸通红,扬起手就要拍桌子逼问单峰驼。看到桌子只有“三条半腿”,扬到半空的手又收了回去。竹美人也企图用眼色镇住他;她见丈夫的火气慢慢消了,才轻轻叹了口气,抱着昏昏欲睡的小囡子,示意小半斤跟她一道回房去。
回到房里,竹美人一边哄囡子入睡,一边悄悄提醒丈夫:“单峰驼眼里,早就没你了,你发气有什么用?依我看呀,咱们这个新屋子一时半刻难得修成。我们想成这个家,还有一段漫长的路要走!”
小半斤却不信:“我找白铁锤去!我知道单峰驼对我的生命的形成一直咬牙切齿;我不奢望他认账。但是白铁锤不同,我们虽然不是同父所孕,可是一母所生,同一个父亲所养,他总不至于这点情也不讲。”说完,拔腿就要往白铁锤家走。
竹美人拉住他,耐心劝阻:“有这个必要吗?他们分明早就串通一气,铁板一块了呀!”
小半斤还是不信:“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不听劝阻,执意要去。
竹美人说:“实在要去,也得夫妻同行呀。我新来初到,还要单独走一趟不成?囡子来瞌睡了,等我哄她睡了咱们再走。”
小半斤只得依从,在床沿上坐下等待。
竹美人一边给囡子哼催眠曲,一边继续耐心开导:“实在要去,我不勉强;但是,兄弟不同父子,妯娌不同婆媳;我又是第一次回来,到了那边,我更不便多言,只能洗耳恭听。凡事都有个轻重缓急,说话也一样。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哪些该先说,哪些该后说;哪些该多说,哪些该少说;哪些该重说,哪些该轻说……凡此种种,你都要事先掂量好啊。”
小半斤不耐烦地回答:“知道了,知道了,你快放人吧,囡子都快打呼噜了。”
在丈夫的催促下,竹美人放好囡子,清点好礼物,两人一齐往东头走去。
白铁锤的住房跟单峰驼的偏屋大同小异。茶堂连着卧室,也是典型的“连床共火炉”,他们新婚作洞房时也没加以改造。小半斤夫妻进去的时候,白铁锤和东北虎正在吃夜饭,他们的孩子小痞子则早已睡着了。柳河湾人称这时候吃饭叫吃“半夜饭”。
小半斤心直口快,见状就忍不住开玩笑:“吃半夜饭?”
东北虎的嘴是把犀利的割草刀,从不饶人;见小半斤的话有讥笑的成分,马上用东北腔反诘:“是哩。好吃懒做惯了,刚刚才借到明天的早饭米,今天就做夜饭吃了。”
竹美人用眼睛责备丈夫:一开始嘴巴就没管严!
小半斤自知失言,也有点后悔。脸上很不自然。
白铁锤和东北虎照样吃他们的饭,既没“暂停”以示欢迎,也不起身让座,表示歉意。小半斤和童妃竹只好自己动手,想拉凳坐。
竹美人环顾四周,一条空凳也没有。她暗暗叹气。两人只好呆呆地垂手而立。她手里提着东西,稍微自在些。小半斤则两手空空,挺别扭的。两人都觉得实在来得不是时候。小半斤后悔自己刚才没听“一把手”的话,想退回去又晚了,真的后悔莫及。
屋子里突然静了下来,又是那种让人尴尬的寂静。“我想修点屋子。”耐不住寂寞的小半斤首先打破了房内的沉寂,先开了腔。
竹美人听见,又在心里叹气:真是根生成的擎旗棍——直杆子!
“好事嘛。”白铁锤故意顺水行船,虚与周旋,“哪天动工?”问完,照样扒他的饭。
“缺乏地盘咯!”小半斤马上就叫起苦来。
“偌大柳河湾,哪里不能修屋!”白铁锤不着边际地回答。
“说是这样说,实行起来却难啊。水田是红线,政府不批;基地余地早给占光了。自家仅有的一点基地又早已跟伯父斢换了——修到龙液池去?去池中心修独木亭?”在广东打工时,他就听一个越南打工仔说过,河内的什么湖上有这么一个亭子。
“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嘛。”
小半斤耐不住,又要实话直说了:“实话与你老弟商量吧,我想原地起灶。”
“什么意思?”
“先拆了我的住房和你们的偏屋。”
“窄了点吧?”
“没有办法。”小半斤把刚才在偏屋里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
“老人家的意见呢?”
小半斤又重复了竹美人在偏屋里跟单峰驼说过的另一番话。
“你跟老人家说好了就行。”
“老人家说要问你呢。”
“我的观点很明确:只要你不动我的基地就行了。”白铁锤说得易如反掌,轻松自在。这时他已经吃完饭,还没说完就打了一碗水,往外面漱口去了。
东北虎也吃完饭,收起碗筷转身往里走——放碗去。
这太无手足之情了,小半斤听了,哪能忍耐?他顿时怒发冲冠,满脸绯红,脖子霎时肿得像青毛牛。他抡起拳头就要向白铁锤的后脑砸去。
竹美人眼疾手快,一把紧紧抱住小半斤,不许他动弹。
恰在这时,东北虎回转身来。她发现他们夫妻俩抱在一起,以为在作爱,两只虎眼利剑一般瞪着,在心里骂道:“臭婊子,做爱也不看地方!”
竹美人看出东北虎有误会,正想解释几句,房门“咿呀”一声开了,随即进来一个人。进来谁呢?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