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书凡还没坐下喘气,童三媛和船老板几乎同时走来向他报告:打包崽和小半斤、竹美人都苏醒过来了。这让他的心情一下子突然轻松了许多。
他先走自己的石头西城。打包崽父子仨都安排在这里。
柳书凡一进房门,打包崽就从床上梭下来,跪在他面前,苦苦哀求:“爷爷,您得劝劝父亲,好歹收留我们呀!”说完就眼泪婆娑。大打包和小打包也紧随其后,见父亲成了泪人,他们兄弟也泪流不止。
面对父子仨的恳求,他本应果断表态,毫不犹豫地应承下来;但是事情远非他主观想象的那么容易。抛开他们父子的衣食和行不说,单说“住”就够人头疼:他们连柳河湾人的资格都没有取得,哪里有他们的立足之地?他把他们父子拉起来,引到堂屋里,又叫三媛搬来凳子。大家都坐下了,他还是脑海空白。美国佬逼迫,老半斤拒绝,他有什么办法?他只好无可奈何地说:“看来你们只能在我这石头城过夜了。今天已是除夕,过了这个年再说吧。”
一说到要在爷爷家里过年,打包崽又要哭哭啼啼下跪了,他指着在堂屋围火而坐的柳教授他们说:“我知道,北京一下子回来这么多人,您家里已经人挤人了,根本没有空房!你自己的两个大学生也同时回来,他们都不知道要去外面寄居!现在,石头城无论东西,都拥挤不堪;所以这万万使不得!我宁肯去老槽门委屈几时,也决不让远方归来的亲人去外面寄居!”
老教授一家都对打包崽父子比较陌生。经柳书凡解释,他们才恍然醒悟。他是个正义感非常强烈的学者,见打包崽父子命运如此凄惨,十分同情。他马上打断他们的对话,激动地说:“即使我们全家围着火炉过夜,也要给他们腾个住处,让他们父子在柳河湾过好第一个年节!”
柳书凡深谙哥哥的急性子,耐心地告诉他,打包崽父子这次回来是要长期住下去的,所以还得从长计议。
打包崽听见古稀老人都为他们的命运担忧,非常感动;但是他们绝不能让老教授一家为他们受冻。他们向老教授表示真诚感谢之后;不容分说,大打包就急急忙忙吆上儿子,挑上行李,直奔老槽门而去
打包崽的言行给柳书凡一定的启发:他望着远去的父子仨,想,在眼前,这到不失为一个勉强可行的权宜之计,就是那里太空洞了。因为老槽门只有外壁,没有内壁,里面都是空荡荡的,连门也没有。解放前,饿蚂蝗、柳宝光他们都先后在那里居住过;当时,他们是用柳河边的芦苇织成篱笆和门,篱笆还糊上泥巴,才勉强避风御寒的。现在老槽门无论里外,北风呼啸,大雪纷飞,寒气袭人,哪里是人栖身的地方?柳书凡直摇头。
柳书凡再无计可施,只好吩咐船老板去帮忙料理了事。
安排了打包崽父子,柳书凡又向石头东城走去。不料刚出门,就瞧见竹美人疯了似的从东城冲出来,沿着小柳河向东奔去。她怀里抱着小妞子。妞子软绵绵的,无声无息,分明已经绝气。
柳书凡见状,心里一酸,倒抽了一口冷气:“不好,出事了!”
柳书凡正当茫然,童三媛出来了。他赶忙叫住妻子,要她过来。
童三媛过来告诉丈夫,竹美人刚刚苏醒过来。她发现妞子已经气绝,脸色大变,抱起妞子就冲出去了。小半斤比竹美人先苏醒。他见妻子疯了似的抱人而去,知道她不是去寻死觅活,就是向仙鹤草问罪。两件事都关系人命!三媛最先想起此事,她疾呼一声“大事不好”,就拉上囡子追了上去。
“她们最有可能往哪里奔?镇獭坝,还是龙液池?”柳书凡拉住妻子问。他提醒妻子,凡事都要先想好,再行动;以免走弯路。
童三媛频频摇头:“不会,她可能是去‘无屉居’。她要向仙鹤草讨还血债呀!”说完她吩咐柳书凡在家稍候,她去看个究竟再回来告诉他,拉上囡子追了上去。
这时已近黄昏。天气越来越冷。昏黄的天空,风停了,纷飞的鹅毛绒子,或死气沉沉地往地上飘落,或无可奈何地停在树上、瓦楞上或晒谷坪上,一片凄冷景象。
“无屉居”离东、西石头城都不远,穿过老支书的旧屋就可以看到。这时的无屉居,瓦背上已是白雪皑皑,小小的晒谷坪上也垫了好几寸厚。脚一踩上去,鞋帮几乎被大雪淹没。
童三媛去了不久,就急急忙忙地跑回来了。她告诉柳书凡,竹美人和小半斤真的是去向仙鹤草讨血债去了。仙鹤草和不育系大约都到柳宝光家吃年饭去了,所以无屉居暂无主人。只有一张刚刚做过祭祀的方桌横在堂屋中央。小半斤夫妻满怀悲愤把小妞子的尸体摊在方桌上,又从神龛上抓起一把纸钱给小妞子盖住脸;父母仨就匆匆忙忙往老木屋奔去了。她劝他们重返石头城吃点东西再说;但是怎么拖他们都不依。竹美人更是跑得飞一般的快——她脸色灰白,分明是疯了。
柳书凡听了,提起右腿愤怒地往地上一跺,忍不住长吁短叹:“这怎么得了?”
诚然,童妃竹和小半斤是奔向老木屋去了。
这时已是黄昏。天色依然灰黄。广漠的天空,依然不见风吹,只有鹅毛大雪还在无声地飘落,而且越下越大,一泡花简直就是一泡棉花。它们落在石头城瓦背上,瓦背很快就成了一床厚厚的大棉絮。地上、瓦背上,雪已聚了四五寸厚;落叶乔木的枝枝丫丫,已经凝雪成冰,像一束束冰棍儿,直指苍穹。常绿乔木也被积雪压得东倒西歪,怎么挣扎都抬不起头来。野外,伏龙山、小龙山已经变成两条大小有别,形状无异的白蟒。只有孤单的小柳河像打趴的青蛇精,原形毕露一样在挣扎着慢慢前行,形象十分凄惨。从无生命之忧的柳河湾也仿佛就要被大雪埋葬,被积雪圧沉,令人叹息不已。
大雪虽然还是一样的白,老天还是沉下一张黑脸,把夜幕拉了下来。
小半斤一家三口踩着软绵绵的白雪回到老木屋前,回到晒谷坪边,父、母、女都成了雪人。他们都凄然立在晒谷坪上,万分疲惫;想喘口气,又听见偏屋里传出了推杯换盏,弹冠相庆的狂笑;还瞧得见,纸糊的窗间,也显现出狂笑的阴影。他们听尽管少了东北虎,睡了小痞子,双六早也无心附和,单峰驼和白铁锤还是喝得很开心——毕竟他们胜利了。小半斤和竹美人听见、看见,气得血都快吐出来了。
堂屋门枋上吊着一个5瓦的小灯泡,光线昏黄。昏暗的灯光照耀下,晒谷坪一片惨象,不忍目睹。被子揎出来了,蚊帐也揎出来了,连旧枕头也没能幸免;箩筐揎出来了,扁担也掷出来了,连破烂的筲箕也没能逃脱厄运;钢钎丢出来了,大铁锤也丢出来了,半桶筑坝用剩的柴油同样没能幸免,连那个跟着小半斤跋涉珠三角的黑皮箱也躲不过这场灾难,同样被揎了出来……晒谷坪上,七零八乱,一片惨像。从被抛弃物上面的积雪看,它们上面的积雪还不顶多,显然是刚刚才被抛出来的。
年幼无知的囡子瞧见这副惨状,眼眶首先噙上了泪水。
似癫非癫,似疯非疯的竹美人,看见这副惨像,尤其是那个饱经劫难的黑皮箱,立即神经质似的窜上去,掀开箱盖,抓了一把宝贝似的东西就往衣袋里掬,真的疯人一般。接着又把丈夫的备用绷带掬进衣袋里。
这满晒谷坪的东西,一点一滴都是小半斤和竹美人用汗水换来的,一样样,一件件都凝聚着他的心血,如今却被人抛撒成这副乱象,他们顿时忘了伤痛和疲惫,捞起锤子就要砸门去。他正要向房门砸去,冷不防见房门正中还贴着一张邋遢的旧报纸。报纸上还用蓝色粉笔写着字:
最 后 通 牒
限你们全家大小在农历今年十二月三十日天黑之前,连人带物一并滚出老木屋!届时不滚,后果自负。特此告知。
通牒没有落款。小半斤也看不全懂,想问妻子;见妻子神志不清,揣摩着问不出个名堂;但是他可以断定写的绝不是什么好话。他心中就怒火直冒。再瞧房门,早已被黑乎乎的大铁锁严严锁住。他头发倒竖,更加怒不可遏。他使出全身仅有的一点力气,再次挥起大铁锤往“最后通牒”砸去。破烂不堪的旧门哪里经得起这一猛锤,它马上就篱笆一样散架了。
小半斤想起晒谷坪上没有手电筒,他马上揎掉铁锤,冲进房去。所幸手电筒还在床上。这是他们远行必要的照明用具,不能没有。他马上拿起掐起掬进衣袋里。他转身回到晒谷坪,提起那半桶柴油又冲进房去。
似癫似疯的竹美人知道丈夫要干什么;但是她已经无力劝阻。她呆呆地望着茫茫的夜空,绝望已极。生活给她的折磨太多太惨,且毫无宁日,毫无止境。她实在经不住了。
起风了。凛冽的寒风撩起她的蓬发,无情的雪花撒在她的肩上、头上,山包一样的伤疤长在她的额上,昏黄的灯光照在她苍白的脸上,才二十几岁的她,仿佛已是年过半百的老妇人了。怀着美好的愿望和一腔热血企图躲开桐木冲人的白眼、奚落和歧视,来到柳河湾,企图干一番事业,成个像样的家,做个像样的人;几经苦斗,却落得个龙液池遭劫于前,“夜明珠”失手于后;要寻找的“父亲”原来是个十恶不赦的恶棍,最后又发生了老半斤的彻底变卦和小妞子惨死。这样惨痛的结局让他们真正陷入了生无栖身之所,站无立足之地的悲惨境地。她好悲哀,好绝望!更让她忍受的是,已经身陷囹圄的她,眼前又出现了一只誓欲占有她,吞噬她的三角虎——中山狼!处境如此险恶,她还能继续活下去吗?还有继续活下去的必要吗?她沉重摇头,彻底绝望,精神也彻底崩溃了。她迎着风雪,呆然而立,神若木鸡。
小半斤瞧见妻子这么绝望,也几乎气绝;不过他到底是男子汉,决不能就此了结生命,毁灭家庭。他从地上拾起三个饭碗,三双筷子,都放进皮箱里。他想以此告诉妻子和女儿,就是讨米叫化,也要活下去。然而就是这样的轻微动作,也弄得他伤口渗血。
童妃竹见小半斤额上又血流不止,喉头更加哽咽;她掏出备用绷带展开,轻轻地细心细意给丈夫缠上。末了还轻轻敷了又敷,惟恐哪里没有服帖。经过她的细心整合,小半斤马上上甘岭的伤员一般,换了一副模样。
眼看全家就要陷入绝境,小半斤也悲痛万分,妻子的柔情蜜意也无法减轻他的悲痛。他听见偏屋里依然传来得意洋洋的狂笑,看见偏屋的窗户上依然透出得意忘形的阴影,更加悲愤填膺。他几经犹豫,终于掳起被子、蚊帐等一些容易接火的东西,撒在床上、柜上,桌上……然后提起那半桶柴油逐一洒上去,又把壁上、柱子、枋木也一一洒到。然后转到堂屋里,把满堂屋的壁、柱也洒上柴油。最后才愤怒地抓下《最后通牒》当引线,掏出打火机点燃,把一所有的被、帐等一一点燃。老木屋里,很快烈焰熊熊,火光通明。他要用火光发泄他的仇恨,用烈火作为向老木屋和柳河湾的诀别礼,还要用火光照耀他们前行。
三九寒天,水已成冰,万物干燥,连飘飞的雪花也是结了晶的。老朽的木屋,陈旧的衣物都是上好的易燃物,再洒上柴油,就是真正的火上浇油。很快,老木屋不仅烈焰升腾,而且火苗争着外蹿。几分钟之后,猩红的火焰从老木屋四周喷薄而出,冲向灰蒙蒙的夜空。
小半斤洒完柴油,丢掉油桶,这才一身轻松。他本想看到老木屋化成灰尘再走,但是他还有事要做,不能再有延宕。他这才扣亮电筒,把唯一的一只母鸡捉住,紧缚其腿,交给囡子提上。自己用铁锤柄把挑上黑皮箱,搀扶着神志模糊的妻子,抱着终天之恨,艰难前行。
“路在哪里?”竹美人问丈夫。她心衰力竭,精神严重恍惚;但是还知道他们已无路可走;所以走出晒谷平就踌躇不前。他们不仅无路可走,就是有路她也走不动了。绝望,无休止的绝望,时时袭击她的心灵。现在她别无选择,只有死这条路可走了。她好痛苦,好悲哀。
“过了柳河桥,沿着马路走,就是路。”小半斤也不知道到底应该往那条道上走,只能泛泛地回答。肉体的伤痛和精神的打击把他的体力消耗得差不多了,就是不知道妻子精神已经彻底崩溃。他的双腿就像戴着沉重的铁镣,每挪动一步都很困难。
他们走过晒谷坪,下了坡,走过老槽门的时候,发现打包崽父子仨正在地上摊铺,就不由得掩鼻而泣。打包崽看见小半斤一家凄然前行的惨状,赶忙站起来,一把抱住小半斤,哭哭涟涟地说:“好兄弟,我们的命好苦啊!”
小半斤放下皮箱,也把打包崽紧紧抱住,泣不成声:“好老哥,多保重。你要挺住啊!”彼此哭成一团,久久地难分难舍。连在旁的竹美人、小囡子和大、小打包崽,也受到感染,一个个泪流满面。
告别了打包崽一家,小半斤没有立即上桥,却吩咐妻女继续前行,或去桥上等他。自己则又放下皮箱,掐起铁锤往半边柳走去。他痛恨这块吃人的石碑,来到半边柳下,他气也没喘一口,就抡起铁锤就往柳戒碑砸去。但是他今天的力气已经消耗殆尽,连抡铁锤的力气都没有了。无奈之下,他把铁锤扔进了小柳河,然后略微唉声叹气一番,又提上皮箱,追赶妻女去。
竹美人母女都在桥头等候小半斤。他们站在柳河桥上,噙着泪水,驻足回顾,见小半斤疲惫到那样的程度,更加感到前途的渺茫。
小半斤步上桥面,又是一番感慨;再瞧柳河坝,感慨更多。他回顾老木屋;老木屋已经燃起冲天大火,把柳河湾照得如同白昼,飘飞的雪花也被照亮了,连黑暗的小柳河也照得如同血练。血红的烈焰不仅在老木屋西头腾空上蹿,东头也成燎原之势;老木屋无论东西,烈焰都争着冲向天空,腾起或猩红,或血红,或暗红的火焰,摇动着或大或小,或长或短的火舌,仿佛饿虎一般要把柳河湾一口吞掉。他要泄的恨,要报的仇,都随着各种各样的火焰送上西天,他感到满足。
他提上箱子,拉上囡子,扶着妻子,招呼一声:“走吧。”就踏着咯吱作响的积雪,冒着无休止的雪花,跨过柳河桥,迈上白雪皑皑的马路,默默前行。
竹美人没有回答丈夫的招呼,不知是没有听到,还是听到了也无力回应。小半斤哪里知道妻子已决心跟他,跟女儿,甚至所有柳河湾人永别,要走向另一个世界?
飘飞的雪花不断地落在童妃竹的头上、肩上,甚至眉毛上,她也成了个“白毛女”。这更增添了他们前行的凄苦与悲怆。
雪花也落在小半斤头发上、肩胛上,他也成了个杨白劳。这更增加了他们前行的凄惨与悲哀。
囡子也成了个满头银发的小雪人。
走了不到半里路,他们来到柳湾小学的背后。在那里,离马路不远,学校有个厕所。
竹美人凄然叫住丈夫,吩咐他把电光好好照着她。自己则悄悄从衣袋里掏出那个刚才在晒谷坪上掬进去的小小红布包。那是她刚刚从黑皮箱里取出来的——有幸没有被单峰驼父子发现,劫走。据泉美人告诉她,这就是爷爷老石匠临终托泉美人转交的妆奁。令她欣慰的是,打开瞧时,红布包里真的有两样东西:一沓蓝生生的百元大钞,一张折迭的小红纸。她惊喜异常。她小心翼翼地展开大钞,细心数了数,不多不少,恰好十张——整整1000元!她怦然心动,感激不尽。她记得老人家生前不止一次地叹息过,他为不能给她积足一笔像样的嫁奁而惭愧。她想,这十张蓝生生的大钞中,一定有李泉儿帮凑的分子。一个普通农村妇女,面对“死口无对”的一沓大钞,她完全可以悄无声息地据为己有;而她非但没有这样做,反而代爷爷凑了个整数。这多么难能可贵啊!想到这,她哭干了的双眼又泪如泉涌。她又展开小红纸,上面分明写着她出生的年、月、日、时。这分明是生母给她留下的生庚呀!她悲喜交集。生母死得太早,被老野狗糟蹋得太惨了。想到这里,她全身的血又凝固了。现在,她可以把自己的出生和身世向丈夫作个交代了,小半斤父女也有远行的盘缠了,她再也没有什么要牵挂的了。她完全可以安安心心跟着爷爷和母亲去天国……
“这是爷爷给我留下的妆奁,是他老人家临终时托付给李泉儿转交的。我没有及时告诉你,请原谅我的不忠;因为回到家里,发生了你被殴伤的惨剧。刚才在晒谷坪上,我又不明白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所以没敢向你说明,只能请求宽恕了。现在就让它作为我们远行的盘缠吧!你拿好,我要方便去了。”竹美人有气无力地说。她说一字,停一下,时断时续,令人伤心,流泪;真是凄凄惨惨切切。
小半斤喜出望外。他放下黑皮箱,欣然接过。他只有感谢,何谈不忠?哪里还想到原谅和宽恕?清晰的电筒光下,他也清楚地看见,的确是一沓蓝生生的百元大钞。这真是救命钱啊!他们终于有救了!有一线生存的希望了!俗话说,天无绝人之路,一点不假呀!雪中送炭,绝处逢生;和衷共济,共赴患难!这样的贤妻,哪里找,何处寻?他好兴奋,好感激!他心里马上燃起活下去的希望。有了这笔钱,他们就可以不要讨米叫化,他好兴奋。把碗盏筷子抓出来,抛向夜空。囡子见自己可以不当小叫化了,也转忧为喜。
小半斤又要瞧那张小红纸。竹美人也不拒绝,悄然递了过去。她还想说“作个纪念。”但是她实在不忍说出口,也无力说出口。
小半斤接过小红纸一瞧,大吃一惊:这不是妻子的生庚吗?怎么跟身份证上写的不完全相同呢?
竹美人看出了丈夫的疑虑,平心静气地告诉他:“请原谅我隐瞒了实情。身份证上面是假的,红纸上面写的才千真万确。”他还想补充一句,“因为我跟你一样,也是个野的。我改身份证是企图改掉我身上这个‘野’字‘私’字”;但是她喉已干,气近绝,实在说不下去了。
小半斤终于彻底相信,妻子跟他一样,也是个近乎野货的“私货”。他们原是一条藤上的苦瓜!他更加珍爱自己的妻子了。有了大钞,有了贤妻陪伴,他又鼓起活下去的勇气,下定活下去的决心:大不了,再走南粤珠三角,有什么了不起!他大大咧咧地把大钞和红纸一齐掬进内衣袋里,还按了又按,生怕有什么意外闪失似的。前人讲,家有贤妻,不愁田地。现在他也可以说,人有好伴,绝处逢生;死生相依,同舟共济——我们能活下去!他又想,童妃竹在全家人陷入生死绝境的危急关头,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的私房钱全献出来,拯救了这个正在走向毁灭的家,其心比白雪纯洁晶亮,其行比乾坤宽宏大量!此时此刻他们比百万富翁更富有!有了这笔钱,有妻子和女儿陪伴在身边,他就敢于去哪个破庙里宰掉母鸡,过一个别具一格的新年。以后,即使真的浪迹天涯,也能活上旬日。他笃信,这样的好妻子,打起灯笼找遍天下,也难找出第二个!他好感谢,好幸运!
竹美人却没有丈夫那号兴奋劲,幸福感。他在谋划着怎样跟丈夫诀别。她深切地瞧了瞧丈夫额上的伤,见刚缠上的绷带又被殷殷鲜血浸红,又泪流不止。她先给丈夫轻轻扫去头上的积雪,然后掏出最后一根绷带,又给丈夫一圈一圈地缠绕。她缠得很慢,动作很轻;每缠一圈就要停下来,拭一次泪;还免不了要悄悄叹息一次。她把缠完,还不放心,又认真地给他进行一次“加固”的工作。她缠完绷带,又轻轻地按了一下丈夫腹部的暗伤,深情地问候他疼也不疼。最后还深情地说上一句:“保重!”但不觉又泪水盈眶。她侧过身去,抹掉泪水,又转向囡子,亲切地抚摸着囡子满是雪花的头,谆谆嘱咐:“孩子,听爸爸的话!”话没说完,泪水已如断线之珠,簌簌而下。她第二次侧过身去,强迫自己咽下泪水,再次转过身来,装出十分平静的样子,招呼丈夫和女儿:“我要去方便一下;你们先走吧,我能赶上。”就默默地往厕所方向走去。
正在为意外有获而重新燃起生的希望的小半斤,这时像驯服的绵羊一般,格外体贴妻子,格外信任妻子。他重新提上黑皮箱,扣亮手电筒,毫不在乎漫天的风雪,愤然前行。额上的伤,腹部的痛,好像忽然都不翼而飞了。囡子也来了劲,拉上小半斤,跟小爸爸携手而行。
不幸的是,竹美人没有去厕所方便。她绕过厕所,又往柳河湾方向走回去。她要把柳河桥作为她生命的终点站。她来到柳河桥边,漠然伫立在功德碑旁。桥下是小柳河的几个深渊之一,她要把这个深渊作为自己的坟坑,把柳河水作为埋葬自己的净土。她依旧茕茕孑立,想最后一次瞧瞧柳河湾。老木屋燃得还是很旺,冲天火光仍能把柳河湾照得如同白昼。她先望到火光,听见“救火”的呐喊;她漠然置之,甚至有点庆幸。她又俯视脚下的新桥,这是用他们夫妻的血汗钱修的,她不后悔。她又凝视前面的柳河坝,以及坝上面漂亮的洗衣台,那也是他们夫妻用心血凝结成的,还是半斤“父子”心血的结晶;那也值得,他也不后悔。她透过雪花和火光,眺望巍然屹立的降龙台,那是他们夫妻和老半斤一道,为龙液鱼丰收而挥汗如雨的地方,她更不能忘记;尽管他们的汗水都已付之东流。通过降龙台,她又想起下面的龙液池,那是他们第二次希望的发祥处,又是他们这次希望的破灭地。它使她的心太重太沉,太纠结,她不打算忘记。她又把目光投向高高的镇獭岭和眼前的藏龙潭,前者是蕴藏珍宝的地方,后者是丈夫拾宝的所在,但是它们又使他们的希望破灭得更惨。唯有这,她想忘记也忘记不了。倘有来世,她照样会牢牢记住。但是也有一念在她眼前匆匆闪过——我这样孜孜追求“夜明珠”,是否有些过分?缺乏理智?
她的眼光又回到了柳河湾。她真想看一看火海中的单峰驼、双六早;白铁锤、小痞子。她更想看一看石头城中的理发师和程半仙,柳书凡和童三媛。甚至连远道而归教授爷爷她也看一眼。她还想瞧一眼“柳杨豪府”里的老半斤。这个让人难以琢磨的老家伙,好起来时一团火,犟起来时一块冰,冷热的反差太大太大。热起来时胜过父亲,冷起来铁面无情,太可悲了。你本来不是这样的,到底受了谁的挑拨与离间?老野狗,还是小诸葛?或者他们两个沆瀣一气,狼狈为奸?还有兜底胡子,难道他是专来揭我的伤疤,戳我的痛?还有老半斤要献宝,小半斤要售宝,到底谁对谁错,孰是孰非……所有这些,她说不清,道不明。但是大木屋里的老野狗,无屉居里的中山狼,她心里是清楚的。他们不是贪得无厌的狠狼,就是就是吃人不眨眼的饿虎。老野狗还是她的真父亲!他一个文弱女子,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好在现在她已经彻底解脱,与他们永世不再相见,也就不再畏惧他们了。
杨家岭响起了稀稀拉拉的鞭炮声。紧接着哭爹叫爷的嚎啕声,撕破宁静的夜空,凄然传来。那一定是小诸葛撒手西去了。他作恶多端,死有余辜,早就该去奈何桥、阎王殿接受阎罗的惩处了。老野狗也不能例外。他恶贯满盈,罪不可赦,阎罗王可能早就在阎王殿前“恭候”他的“光临”了。她暗暗发誓:我今生今世不能扒你们的皮,吃你们的肉,啃你们的骨头;来日奈何桥头相见,也要狠狠地咬你们几口!还有仙鹤草——三角虎——中山狼,你也是衣冠禽兽,罪不容诛,迟早会有你的灭顶之日到来。
北风又开始呼啸,雪花的飘撒更加匆忙。老木屋已经灵屋一般燃烧殆尽;火势也明显减弱。只有两个没倒的木柱像神龛上的残烛一般,依然孤零零地立在黑暗之中,残焰摇曳。
她回顾身后,全家人先前走过的足迹已被大雪埋没,自己刚刚留下的脚印还一一在身后显现,一步一个……。再望她的亲人。微弱的电筒光下,丈夫和女儿都成了雪人。在火焰的余光中,丈夫提着皮箱,女儿提着母鸡,父女俩互相拉着手儿,踽踽而行;步履又变得沉重而又艰辛。丈夫裹着绷带的头在风雪中格外起眼。他仿佛眺见,绷带上仿佛又浸出了殷红的鲜血。
她真想赶上去,替丈夫提一下箱子,把绷带给他再缠紧些;或代囡子提一下鸡子,松松她稚嫩的手;但是她去意已决,她不能,她再也不能了啊!她面向桐木冲,几乎想呼喊:母亲,父亲,爷爷,我伺候你们来了!她又转向吴同城,同样想忏悔:迟县长,郑书记,请原谅我一时糊涂,玷污了“夜明珠”!我不打算请求你们的宽恕,但是,我愿意用生命惩罚我的罪孽,永葆来生的圣洁!她到底都没有发声。她知道为时已晚,呼喊,忏悔都没用了!她不再犹豫,走到桥栏边,毅然举身,就要跳下小柳河去。
就在这时,她忽然望见见老槽门口闪出了一个黑影,黑影腋下还揢着个什么东西。她心里马上一怔:是不是仙鹤草?他揢的是不是小妞子?或者仙鹤草此举就是为了抛尸小妞子?甚至对她的野心又一次萌生?一想到这,她立即忘了自己的生死,退回功德碑背后去躲了起来,看仙鹤草到底如何处置自己的心肝宝贝,如何发泄他的野心。
黑影急匆匆地向柳河桥走来,越来越近,看得清面目了。不错,正是仙鹤草!他腋下揢的真的是小妞子。
“这家伙,好歹毒,真的抛尸来了!”竹美人在心里骂道。她双眼紧紧盯着仙鹤草,一眨不眨。
诚然,仙鹤草是抛尸来了。他从柳宝光家里吃了团年回到“无屉居”,发现堂屋里的陈尸,非常气恼。年关在即,死人进屋,来年星灾无穷!小半斤如此欺人,我一定要报此深仇,雪此大恨。不干则已,要干就要来个斩草除根,先抛小妞子,再掐小囡子,然后把小半斤拖入小柳河,最后再叫童妃竹乖乖就范。于是他揢上妞子的尸体,不顾风雪,直追小半斤一家而去。
黑影步上柳河桥,离她不过丈许,真是近在咫尺。她完全看清楚了:此人真的是仙鹤草!他腋下揢的确实是小妞子!
更令人触目惊心的是,仙鹤草来到桥上,跨到桥栏边,一秒钟也没停,也不打量四周是否有人,就身向小柳河,不顾一切地一踮足,一举身,就“嘭”的一声,将小妞子抛入小柳河。看不见挣扎,听不见哭声,女儿的尸体很快沉入了深渊。
竹美人看在眼里,恨在心里。她完全忘了自己的劣势。借着老木屋燃烧的余光和雪花反射的银光,她完全看得清楚仙鹤草的面貌。她咬紧牙关,盯死仙鹤草,箭一般冲上去。恰好这时仙鹤草正面对小柳河而又背对童妃竹,似乎要把死尸的沉浮看透。竹美人忍着如喷的怒火,蹑手蹑脚地蹭到仙鹤草背后,在离仙鹤草不过尺多远的时候,使出平生之力,奋力推出双掌,“啪”的一声,把仙鹤草㧐入了小柳河。
竹美人不知哪里来了勇气,她一点也不惧怕。她凛凛然站在仙鹤草原来站过的地方,双眼紧紧瞪着桥下。柳河桥下,水深且激。仙鹤草堕入深渊,只挣扎了几下,就被无情的漩涡卷走了。
报了大仇,泄了深恨,竹美人一身轻松。她俯视小柳河,再也没有看见仙鹤草露出头来,彻底放了心。她最后瞥一眼丈夫和女儿。茫茫的苍穹之下,一高一矮的两个雪人依然在雪原上举步维艰,踽踽而行。她泪如泉涌,不忍再睹,举身跳下小柳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