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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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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河湾》连载

第一十八章 美国佬无中生有 大半斤顺手牵羊

出尽洋相的批斗会让杨癞子颜面丢尽。他这才认识到自己不是政治良将,后悔没听秘书老兄的忠告,好几天不敢走出“柳杨豪府”。

与杨癞子相反,大半斤则因此大大地提升了人气。那天 他走下舞台的时候,先笑容满面地跟坐在舞台上的造反派的头头们打了照面,又向台下的群众挥挥手,才大大方方地迈下批判台。接着就雄赳赳、气昂昂地穿过人群,迈下玉玺坪,跨过柳河桥,神若无事地走进老木屋。如此大度的气魄,柳河湾人谁能企及?先他而回的双六早见了,惊讶之余,马上予以理解。不过这到底不是光彩事,因此她劝大半斤暂时回湾东避一避,等这阵“风雨”过了再回来。谁知大半斤取下床架上的菜刀,一刀剁在床架上,大声威胁:“企图用几场鸟样的批斗会就把我吓倒,做梦去吧!要回湾东,除非假妹子站起来!”手起刀落,床架断而为两。双六早一见,肉都麻了,哪里还敢再吱声半句?

“文化大革命”还在革“命”,造反派还在继续造反。杨癞子不甘心自己的失败,他虽然自知无力奈何柳湾村人,但是他有能向柳河湾人发泄,在柳河湾兴风作浪。老瘾客撒手不管,老实人无职无权;柳河湾人心涣散,田地荒芜,民不聊生。平均口粮低到不足三百斤,每个劳动日价值又降到仅可买枚八分钱的邮票。年终决算,户户欠钱。连全无负担,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跟地球打交道的柳书凡、柳书笃兄弟,到头来也只做到“收支平衡”。你说苦也不苦?柳河湾人大半年靠借粮度日,靠野菜树皮充饥。柳河湾年年饥荒,月月饥荒,日日饥荒,没完没了,看不到尽头。他们不仅借出大队,借出了公社,还借出了县界,借到遥远的陈安县域去了。柳河湾成了全县有名的“借粮湾”。风景绮丽的鱼米乡成了饿殍遍野的鬼门关。

有一个故事最能说明柳河湾人的缺粮程度:杨癞子一直是单打鼓,独划船——柳河湾的老光棍。可是就这位身强力壮的单身汉子也饿得肠子打疙瘩。他衣裤褴褛,叫化子一般。他已饿得面黄肌瘦,全身浮肿,走空路都非常吃力,不得不过早地拄起了拐棍。拐棍也很劣质,是谁烧了炭木子后抛弃的,已经烧去了一端,留下两三尺长的另一端。他拄着烧火棍悄悄爬上杨家岭,企图回老家讨几个瘦红薯填充干瘪的肚肠。杨家岭人老远望见他乞丐一样的形象,以为真的来了叫化子,急忙关门闭户,直至认清是杨癞子,才个个哑然。杨家岭人也很苦,不过比柳河湾人到底多几个瘦红薯。他们没有熟薯供杨癞子囫囵吞个饱,一位好心的奶奶就给他煮了一锅切成片的汤红薯。你猜这位堂堂师公一口气吃了多少?——三土钵,足足一潲盆!这个故事至今仍在柳河湾和杨家岭传为笑谈;但是笑的后面,不是欢欣,而是泪水。

从此,杨家岭人以高出柳河湾人一等的姿态出现在柳湾大队,出现在柳河公社。他们笑柳河湾有三多:女的男人多,男的光棍多;扶起斛桶冇饭吃,小龙山上饿死鬼多。

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从前,柳河湾这块风水宝地曾经富甲一方,成功地养育了一代又一代柳氏族人;这里曾经年年令杨家岭人羡慕、妒忌,让杨家岭人垂涎三尺,为什么现在几乎倒了个个儿呢?杨家岭人不无讥讽地说,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知道啊!如今柳河湾的龙脉,气数已尽,当然风光不再了!是该轮到他们杨家岭人扬眉吐气的时候了!李家园和龙家庄的人则说得更加露骨:怕是双六早和柳半斤触犯了龙王老子和金龟娘娘;要知道他们两个第一次“行法事”,正是选在金龟的眼珠上——半边柳下呀!

没有粮食,猪也不长。柳河湾八、九十户人家,每年每户只养一头就有近百头,可是多数人两年都养不肥一头猪。那时候,国家每年都要向生产队下达生猪派购任务。柳河湾的派购任务每年都完不成。“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后来,公社成立了革委会。因为收派购猪实在太难,革委会就从各个大队抽调干部组织工作队,进驻每个大队每个生产队专门催收。

这回公社革委会派驻柳湾大队的“专收”干部是邻村现龙坡大队的治保主任“美国佬”。此人马脸犬牙,蓝豆眼,白眉毛,鹰钩鼻,面皮也是白种人那种白色。他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乍看活像朝鲜战场上俘获的美国大兵,因此人们戏称他“美国佬”。他也跟超强人一样,在吴同城亦官亦匪的易团长手下当过兵。因为长相特异,长期讨不到老婆。经人凑合,才趁柳贵林抛弃许三妹之机,把她娶回了现龙坡。美国佬这回来柳湾大队,还作了一定的思想准备。首先他要为许三妹争口气,让柳湾大队人,尤其是让柳河湾人知道许三妹改嫁的男人决不是一个脓包,而是现龙坡的大队干部!其次要让柳河湾人,尤其是柳半斤知道,他美国佬不比柳半斤差。因此他一踏进柳湾大队的土地就显得踌躇满志,趾高气扬。

柳书凡母亲虽然耳聋眼瞎,却最会勤俭治家,最会养猪。为了两个单身的“大儿子”万一某天天上再掉下个“林妹妹”,她口攒肚饿,每年除了早早完成上级的派购任务,还经常养着一头“备用猪”,以供两个儿子的不时之需。

美国佬一进湾,就注意到了柳书凡家的这头“备用猪”,只是打听到他家的派购任务早已完成,一时找不到借口,才没问上门来。

上级越催越紧,柳河湾仍然无人送猪,美国佬越来越急。他无计可施,终于打起柳书凡家“备用猪”的主意来。

自从第一次“离开”地球,接着又失去“稻香老农”,柳书凡情绪非常消沉,一度决心终身不娶。几经亲朋劝说,他才改变初衷,而且放低了标准。他曾经向一位其貌不扬,出身跟他差不多,又同是落第回乡的高中女同学抛过一次“氢(亲)气球”;谁知这位女同学宁肯去给别人“填房”,也不嫁给他这位帅哥同学。这让他感慨良多:同学不一定同路,也不一定“同情”啊!看来利用人际关系无法完成他的终身大事,圆他的成家梦;但是他并不甘心就此罢休;他又灵机一动,打起“行政力量”的主意来——把自己的苦衷向郑书记说说,争取他的支持,或许会有意外收获。郑书记知道柳书凡的才学和志向,没忘他给柳河公社的宣传工作作出的贡献,同情他眼下的处境;听了柳书凡的倾诉,同情之油然而生。从此,他时时留心,处处注意。

公社办公室旁边有个小小的法庭,要么有妇女来闹离婚。郑书记就嘱咐法官留意这事,如有非离不可的,不妨说给柳书凡。法官自然乐意成人之美。有一天法庭里来了一名离婚的“假男人”——一个口带男音的女人。法官把这人这事告诉郑书记。郑书记马上征求柳书凡的意见。他还直言相告,这是一门“半路亲”,对方的另一半还是个男人——根本不符合他的主观要求。柳书凡听了,开始也犹豫不决,但是一想到自己的“双高”处境——高成分,高年龄;还是狠心答应下来。这位“假男人”也很天真,以为是公社一把手推荐的,成分一定很好;只要成分好,年龄大点没关系,毕竟自己也是半老徐娘了。于是她欣然同意,并且当夜就跟柳书凡同室而居。谁知在柳书凡如实向她禀告自己出身地主家庭后,她大感意外;天刚拂晓,就急急忙忙离开了柳河湾,拜拜而去。后来柳书凡听说“假男人”因此怀孕了,他又托人说情,结果假男人还是断然回绝。柳书凡的婚事又一次无果而终。他好颓唐,好失望。

柳书凡刚回来那阵,一般的农村姑娘开始对他爱慕三分;只是因为“稻香老农”的存在,才不敢接近“石头城”,更不敢跟他面对面倾吐爱心。后来他们发现柳书凡已是死麻蝈一个,腊泥鳅一条,干麻槁一根,任人拿捏任人揻,她们对他也视为畏途,敬而远之了。那时,类似的现象在农村很普遍,而且大都出现在地主富农家庭。为了传宗接代,无奈之下,他们的父母打起了“棉花斢纱”的主意。所谓棉花斢纱,又叫结扁担亲。说明了,就是两家姑娘互相斢换,以此完成艰难的婚姻,传递眼看奄奄一息的香火。这显然是无奈之举。柳书凡下无妹妹,上虽有一个姐姐,早在他回乡之前已经出嫁。他家无“棉”无“花”,拿什么去斢换人家的“纱”?百般无奈,只好再把“标准”降低——残疾姑娘也在所不计。

恰在这时,一位娘家是现龙坡的好心奶奶在现龙坡那边给柳书凡物色到一位出身贫农,长相也不差,只是身有残疾的大姑娘。因为她两腿长短不一——是个瘸子,人们暗地里称她“条半腿”。奶奶问他肯不肯娶。柳书凡暗想,出身如此,年纪又这么大了,爱情没了,婚姻路上又这样坎坷,只好为祖先尽点孝道,娶回来传宗接代算了。于是违心地答应了这门“亲事”。这位奶奶就要他备好酒菜,准备“过礼”。当时的所谓“酒菜”,主要是指猪肉;所谓“过礼”也是送聘礼定亲事。柳书凡母亲见儿子终于有成家的希望,异常欢喜。柳书凡心里也有说不出的高兴。他家的“备用猪”膘肥体胖,酒菜不愁。看来“过礼”成亲,柳书凡指日可待。

谁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就在柳书凡紧锣密鼓筹备酒菜聘礼的时候,美国佬也黄雀一般,一步一步向他逼近。美国佬自诩“立场坚定”、“爱憎分明”,从来不与“石头城”里的两户地主打招呼。甚至跟“城”只有一壁之隔的新槽门口,他也很少光顾。今天他却破例在这里来回踱步,看样子,还挺踌躇满志的。他踱步久了,就坐在石狮上,架着二郎腿。像猎手坐待猎物的出现一样静候着柳书凡的到来。

“收工了?”待荷锄而归的柳书凡走到新槽门口,美国佬站起来,舒展白眉毛,睁开蓝眼睛,皮笑肉不笑地招呼。

“收工了。”一向大姑娘一般,话语不多,还带几分羞涩的柳书凡老实回答。看样子美国佬还有什么话要对他说。他本能地站住,准备接受“训导”。

“听说你家养了头大肥猪?”美国佬马上收敛起昙花一现的笑容,拉长马脸,异常严肃。他自认立场坚定,界限分明,齿于跟柳河湾的“残渣余孽”打交道;所以话没三句,就切入正题。

柳书凡心里有点发毛了:莫非还问我要派购猪?他唯恐对方不知内情,马上申明:“我家今年的派购任务已经完成了。”

“这,我知道。”美国佬不仅拉下了马脸,蓝眼睛也睁得更大了,鹰钩鼻也似乎更弯了。这张鹰钩鼻像是专门为钩柳书凡家这头“备用猪”而生,“现在全国都在支援三线建设,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有物的出物——全国一盘棋嘛!”

柳书凡马上想起那位奶奶给他说亲的事,于是如实禀报,希望得到领导的谅解和同情。

谁知美国佬马上凶相毕露。他鹰钩鼻一抻,黄犬牙一龇,蓝眼皮一沉,毫不客气地陈述:“我知道你的这门亲事,从家族观念讲,条半腿还是我的堂侄女呢。”接着马上睁开那双可怕的蓝眼睛,严厉训斥:“古人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你是秀才,不会不知道这个道理吧?现在国家正处在生死存亡之秋,具体来说,就是急需生猪解困。你是知道的,为了抗美援朝保家卫国,我们欠下了苏联人一笔巨债,他们逼我们用生猪偿还。在这关键时刻,你不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号召,不为国家分忧,反而只想着贪求自己的幸福,构筑自己的安乐窝!这像一个读书人说的话吗?”先是训斥,马上就是揭露,“我警告你,这就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柳书凡,现在全国正在斗私批修,现在斗到你头上了,何去何从,你自己清楚。你可要想好!”说完,跃下石狮子,敛起那张阴森的马脸,屁股也没拍一下,往柳宝梁家走去了。

柳书凡听了,顿时全身从头顶凉到脚跟。他傻愣愣地站着,痴痴地想,国家不是好端端的,而且越来越好吗?怎么忽然陷入了生死存亡的关头呢?老大未婚,而立娶妻,也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这话从哪里说起?作为一个人,不仅有生存权,也有婚姻权呀!怎么到了柳河湾,到了你美国佬手里,做人的起码权利就丧失殆尽了呢?

这时的“文化大革命”的确已进入了“斗批改”阶段,各级领导班子渐渐恢复过来——建立起革命委员会。柳宝梁又恢复了他的柳湾大队党支部书记职务,而且兼起了革委会主任。老瘾客又当起了柳河湾的生产队长。只是职务前面都加了个“老”字,都称“老支书”或“老队长”了。

老支书柳宝梁也刚到杨家岭催了派购猪回来。见美国佬来了,急忙让座。

美国佬却不坐,他踌躇满志,想有意拷问老实人。于是站着问柳宝梁:“老支书,柳书凡表现怎么样啊?”

老实人也真老实。他不假思索,就如实地回答:“他表现很好。”他自认没有答错,心平气和。不是吗?读毛主席著作,风雨龙液池……一桩桩,一件件,他哪样不走在别人前头?这是有目共睹的呀!

“既然书记说好,一定不赖;那么明天让他上台发言,做典型报告!”美国佬昂着高高的头,拉着长长的脸,颐指气使,“柳河湾有阶级斗争新动向!通知杨秘书,要他发通知,今晚开支委会的扩大会议,明天开群众大会,揭开柳河湾阶级斗争的新盖子!”说完,烟也没接,就往老瘾客家去了。一边走,一边还喋喋不休:“上头天天讲阶级斗争,时时强调阶级斗争新动向,现在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已经在身边发生了,还蒙在鼓里,你当什么书记!”拂袖而去。

等美国佬不见了影子,书记娘子凑近老实人的耳朵小声告诉他:“美国佬要柳书凡送猪呢,在槽门口说的,我亲眼看见,亲耳听见,一点不假!”

“他家的派购猪不是早已完成了吗?”老实人还在“老实”。

书记娘子戳着他的脑袋责备:“你呀,真是死脑筋?天天讲阶级斗争,是要找斗争对象的嘛!现在柳河湾的派购猪又这么困难,柳书凡家是地主,又有现成

的肥猪在,不向他家开火向谁?“

老实人这才来了个思想急转弯:“那你赶快叫柳书凡明天送猪,不能犹豫!”

“可是人家的任务早已完成了呀?”捏着铜钱穿现眼,书记娘子微笑着反唇相讥。

“哎呀,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开玩笑!”老实人终于知道事不宜迟,赶忙下令,“你赶快告诉他,早送早安全,迟送吃大亏。快去吧!”

书记娘子却不忍:“人家刚动婚事呢!三十好几的人了,还是光棍一条,好不容易来了个机会,眼看又要落空,你忍心?”

老实人摇头叹息:“不是我忍心,是形势逼人!这样的风雨岁月,弄得不好,命都难保,何谈婚事?还是先保命吧!”

书记娘子无奈,领命而去。

目睹妻子的身影,老支书在心里感慨:“看来这年头,只有穷最安全!”

再说美国佬。他离开老实人家,就往大木屋走去。到了老瘾客家,劈头就说:“老队长,明天派两个人送猪!”他颐指气使,像报喜邀功似的,大步迈上了晒谷坪。

老瘾客是军犬鼻,嗅觉特灵。他的家跟老实人家都在湾中,都在柳家小苑旁边一点;一前一后,一左一右。老实人居前右,老瘾客居后左,都是柳家小苑的近邻,彼此可以说是朝夕相见。他不仅早已知道了刚才槽门口发生的一切,连他们在老实人家说的话,他也听得一清二楚。美国佬来到他家的时候,他刚从柳宝梁家屋背后溜回来,倒在凉椅上佯装休息。听了美国佬的话,他不以为然地回答:“我们柳河湾只有给贫下中农送猪的劳力,没有给地主崽崽送猪的脚夫!”

“佩服!佩服!在阶级斗争面前,立场坚定,旗帜鲜明,反应极快,比老实人强多了!”美国佬像遇到了知己似的,对老瘾客佩服之至。接着又凑到老瘾客耳边神秘兮兮地告诉他:“可是,明天大队要开群众大会,柳书凡是批斗对象呀?”

“明天斗人,后天送猪,正好倒他的威风,还怕他跑到台湾去了不成!”老瘾客照样弯着身子躺着,半点礼性也不讲。刚说完,又有点后悔:毕竟,自己的二哥柳是豪也在台湾呀!

美国佬没心计较老瘾客的失礼。他据此判断:此人能力过人,不可小觑。

于是笑嘻嘻地递过从不随便递人的香烟去。

见了喷喷香的烟,老瘾客来了烟瘾,驴脸上也来了笑容。他一骨碌坐起来,笑容满面地连忙接住;而那边,美国佬的打火机燃起熊熊的蓝焰已经送到他的下巴边了。

那时的驻队干部,到了哪里就是哪里的太上皇,一切唯他的旨意是从。美国佬从老瘾客家里出来,声高气傲地吩咐老实人马上去玉玺坪开会,部署明天大会的开法,并叮嘱让老瘾客列席,自己率先往玉玺坪去了。

照例,大队干部会在玉玺坪办公室举行。人一到齐,美国佬就站起来喧宾夺主,毫不礼让。他板着面孔,大谈此次催收派购猪运动中出现的阶级斗争新动向,说到动情处,他吐沫横飞,时而摩拳擦掌,时而捶壁拍桌子。会议室里,乌烟瘴气,人人自危。仿佛柳湾上空突然风声鹤唳,黑云压城。经老瘾客提醒,他才想起明天要斗争柳书凡。于是赶忙部署明天的大会。有人提出大会的性质,美国佬不假思索地说:“当然是斗争大会!”

老实人却不同意,因为这牵涉到矛盾的性质的界定。当时,中央明文规定,在农村,只有贫下中农与四类分子的矛盾才是敌我矛盾,才能用斗争的办法解决。柳书凡不是“四类分子”,因此只能批判,不能斗争。两巨头意见相左,支委会僵持了。每当这种时候,大家就会习惯地把眼光投向小诸葛杨秘书,期望他拿出妙计来。今天自然也不例外。

小诸葛也不隐瞒。他青蛙眼一鼓轻松地说:“有什么难的,就开个批斗会,把烂秀才的聋子母亲瞎子娘也带上去不就成了吗?”

与会的人听了,都佩服他不愧是智多星,办法多得佷。

就这样,由小诸葛的别出心裁,不仅牵出了群众大会的开法,大会的“性质”问题也迎刃而解。

大家都在心里暗伸大拇指。美国佬还真的伸出大拇指连连赞叹:“高,实在是高!”就像汪精卫的伪军夸奖日本鬼子。

性质问题虽然解决了,但是讨论安排谁去发言批斗的时候,大家又犯了难,因为柳书凡实在是个阿弥陀佛的人,还有上佳表现,在柳河湾实在无劣迹可寻。老瘾客搜肠刮肚也只想到他与“队里”发生过两次矛盾,还要改头换面,移花接木,才能嫁祸于人,或反口咬人,才勉强可作批斗的材料,他就提了出来。

柳宝梁清楚是哪两次。一次是有年年终决算为打欠条的事柳书凡与银菩萨意见不一;一次是柳书凡在牛角丘耙秧田,因为耙得太细太平,服役的又是头瘦骨嶙峋的老牛,所以多花了一点时间,遭到老瘾客的臭骂。柳宝梁一想,觉得不妥,因为这两次所谓的“矛盾”的发生都是由于柳书凡维护集体的利益引起,并且根本没发生争执,“矛盾”不起来呀?于是他老老实实把事情的真相复述了一遍。这可惹怒了老瘾客,他黑着驴脸站起来喷了一句“都和稀泥算了,斗争个屁!”对任何人都不打一下招呼,就负气走了。美国佬极力挽留都没留住。

会议陷入了僵局。

为了让会议能继续进行下去,美国佬先批评了老实人一通,然后又向小诸葛问计。

小诸葛鼓着蛤蟆眼望着天花板,挠了几下下巴,就轻易地表示:“这有何难?栏里水牯好相斗——把理发匠和笃哑巴也叫上台去,让柳书凡自家人跟他划清界限嘛!”

这可是着硬招、狠招。美国佬听了,大喜过望。他早已忘记了要来柳湾大队表现一番的初衷;他面带羞色,自愧不如。老实的老支书无力回天,只好在心里叹息。

如此,批斗柳书凡的预备会大功告成。

散会之后,美国佬亲自跑到老瘾客家里先道歉一番,然后按既定方针,如此这般地嘱咐了一遍,才又返回玉玺坪睡觉去。他本想让老瘾客上台放头枪,开头炮,不意却让老瘾客以“口不来话”推脱了。美国佬因此更加佩服老瘾客的老成达练。

老瘾客刚把美国佬送到晒谷坪上,就轻轻拉住他,神秘兮兮地说:“我们这里有位外号金算盘的贫农,年近半百了还没娶亲,领导能不能关心一下,把贵村的条半腿嫁给他?”

美国佬听了,略作思考,若有所悟。他问:“你说的该不是你们柳河湾的那位‘黑人’吧?我早就听说过,此人外貌虽然丑劣,可是个人精呀!几个烂秀才都胜他不过!行,帮阶级兄弟,我包了!”说完真的高高兴兴回玉玺坪去了。

柳书凡一家人听了老瘾客口传的通知,全家哭成一团。柳书笃悲伤之余,决心继续缄口——铁定继续当哑巴。柳书平听了,面对苍天,也欲哭无泪。“石头城”东西,哭声一片,令人同情。柳书凡担心哭声大了,被柳家小苑里的贫农们听见,于是忍着悲痛劝告他们:“要斗就‘狠狠’地斗,我不会见怪的!不然,不仅你们过不了关,我也要罪加一等!”尽管如此,柳书平、笃哑巴还是频频摇头。

第二天,批斗大会如期举行,地点仍然是玉玺坪上的大礼堂。不同的是,主席台上方不仅贴上毛主席像,还挂上一个横幅:“柳湾大队批斗大会”。尽管字写得并不出色,到底比杨癞子的一无所有像样些。两边墙上贴了不少吓人的标语,诸如“打倒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啦,“时时刻刻警惕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啦……主席台下,排了两列简陋的长凳。每条长一丈有余,都用杉质条木做成。长凳上,断断续续有人坐了上去。按照常规,主持人一定是支部书记或大队长;可是,美国佬唯恐自己在柳湾没有表现机会,不经举荐,就自告奋勇,喧宾夺主。

他一心只想着为许三妹争气,连起码的谦让手势也没向老实人打一下,就踌躇满志地跨上主席台,呆头呆脑地坐在发言席上。他用犀利的蓝眼睛扫描了一下会场,就哇啦哇啦敲响了开台鼓。他一开始就摩拳擦掌,手之舞之。他不厌其烦地重复着昨天晚上在支部会上讲过的套话。没有听过头次的还能感到几分新鲜;听过的支委们却个个摇头:难道他肚子就这点货?连老瘾客也在心里骂“大草包”.

他讲完之后,马上站起来,义愤填膺似的振臂一呼:“把新生的地主分子柳书凡揪上台来批垮斗臭!”

以银菩萨为首的几个喽啰似的民兵随即毫不客气地押着柳书凡,把他推上了主席台。然后揪住柳书凡的头,强迫他转过身来,站在领袖像下,向毛主席认罪;紧接着他们又把柳书凡的身子扭转来,低头向台下的贫下中农认罪。

美国佬接着又发挥他的斗争特长,狂吠:“把柳书凡的聋子娘揪上来斗垮斗臭!”

柳书凡聋子娘跟其他四类分子都缩在主席台对面,大队办公室外面的墙角下等候处置。书凡娘听不到,因而没有反应。

美国佬老远瞪着书凡娘,第二次狂吠:“死聋子婆,听到没有?上台来接受贫农下中农的斗争!”蓝色的鹰眼射出骇人的光。

书凡娘这才在其他四类分子的提醒下,漠然走上主席台去,并在柳书凡身边木然站住。如此,母子俩第一次肩并肩地在众目睽睽之下示众。

柳书凡又高又瘦,真的像根光秃秃、干瘪瘪的葵花杆。此时此刻,他的第一感觉是:他反正什么都完了!任他们批,任他们斗吧。只是连累了年迈的母亲,他心里不忍啊!他几乎在心里喊:老娘,蠢子不孝,连你也跟着受苦了,真是愧对你呀!

等柳书凡母子站稳,美国佬又自鸣得意地当起大会“执行主席”来。他站在柳书凡母子前面,左手叉腰,伸直右手指指点点。他哑语不像哑语,手势不像手势,老半天了,才声嘶力竭地喊:“下……下面,由柳书平上台批斗!”

柳书平平常就有点口吃,又从没见过大场面,今天又是被迫上台,感情之复杂可想而知,说话就更加结巴。尽管事前柳书凡壮过他的胆,要他放心批,大胆斗;他也只结结巴巴说了一句“柳书凡你……你不老实……”就眼泪双流,再也“斗”不下去了。

大礼堂里,除了柳书平的呜呜哭声,什么也听不到。

美国佬担心这样下去会冷场,甚至变味,他马上大声高叫:“下面由柳书笃继续进行批斗!”

笃哑巴悲情难抑,忧心如焚。他垂着沉重的头彳亍而行。他一想到充满理想的胞兄,其前程眼看毁于一旦,还没发声,就泪如雨下。联想到自从“小老彭”事件和“秧青事件”之后,他发誓做个“笃哑巴”,永不开口;今天却要无缘无故地批斗手足兄弟,他哪里说得出呀?老兄热爱集体,维护正义,错在哪里?他无话可说,还没站稳,就抱住柳书凡呜呜直哭。

主席台上下,除了柳书平和笃哑巴的呜咽,还是听不到任何声音。

美国佬这才后悔自己会前只想到为许三妹争气,没有落实上台批斗的贫下中农。他这才醒悟:继续批斗,后继无人;安排新人,又为时已晚。他无计可施,惴惴不安。大队干部见状,也个个心里没谱。连小诸葛也始料不及,张着木鱼一样的宽口全傻了。

台下群众,都把期待的眼光投向美国佬和杨秘书。

美国佬瞧见一双双期待的目光,傻愣愣的,不知如何是好。

关键时刻还是小诸葛临危不乱。他傻了一阵之后,冷静下来。他眉头一皱,就来了办法。他用眼光把美国佬吆下台去,叫到身边,轻声说:“把理发匠他娘也揪上来,老老少少,大大小小,一起批,一起斗!”

美国佬这才拿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他不知道哪个是理发师的母亲,想要老瘾客亲自去叫,又不敢。踟蹰再三,才想到他未来的“侄婿”——金算盘。吆喝问题才勉强解决。

大约老瘾客已把美国佬的承诺告诉了金算盘,他很积极,马上走到四类分子人群里,把理发师的母亲叫到主席台上。柳书平母亲也是双典型的“三寸金莲”,哪里能走快步?金算盘几乎是抱着理发匠的母亲送上主席台的。

批斗对象是如此的众多,美国佬很得意。他又雄赳赳气昂昂地回到主席台,继续他的“执行主席”使命。他严令还没有老实“就位”柳书平和笃哑巴:“你们也给我好好地跟烂秀才他们站好!”

理发师和笃哑巴毫无准备,不由得一愣:我们也成了斗争对象?

于是柳书凡母子仨,柳书平娘儿俩,老老实实地站在毛主席的标准像下。

这样,除了在北京的柳书生,在吴同县城的柳书人和战死沙场的柳书吾,他们一大家子都齐集在玉玺坪的“主席台”上,作了一次免费的“集体合影”。

打击对象是如此众多,打击面是这样毫无节制地扩大,连曾经“主持”过批斗会的杨癞子都自愧不如。他也在心里不断摇头:不像话,实在不像话!

被斗争的对象拉出来了,上台斗争的人却迟迟出不来。因为事前没有经过发动,一般群众不知道今天到底该批谁斗谁,批什么斗什么,所以哪个也没有走上台去批斗“坏人”。

礼堂里外,会场上下,全是死一般的寂静。

这可把美国佬急坏了。他急忙跨到台前,给台下人煽风鼓劲;但是响应的依然寥寥然少如萤火。他又用眼光向小诸葛求助;谁知,这回,小诸葛也心里没谱了。美国佬捏着长下巴,傻愣愣地张着肥嘴皮,半天不知收拢。

大礼堂外,麻雀不语;大礼堂内,鸦雀无声;大礼堂里外,寂若死灰,没有半点活气。

风雨但知雄鹰在,见血方知关公勇。说时迟,那时快。美国佬正感到黔驴技穷的时候,冷不防大半斤兴冲冲地跨上了舞台。他大步流星,藐视一切。几年功夫,他已长一个堂堂男子。柳河湾人已不再叫“柳半斤”,而叫他“大半斤”了。 大半斤一上台站稳,就昂然而立,脸不红,脖子不粗。他先装出一脸严肃的模样,喝令烂秀才母子仨,理发匠娘儿俩:“一伙死不老实的家伙,赶快给我滚下台去!”

柳书凡母子仨,婶侄五,个个茫然,担心大半斤真的大义灭亲,只知本能地退缩,哪里还敢“滚下台去”?

美国佬见终于出现了干将,很高兴,很得意。他自信柳湾大队到底不缺有阶级觉悟的人,这才大大方方退下台去,轻松地跟小诸葛坐在一块,细心倾听大半斤如何批斗柳河湾这些死不老实的牛鬼蛇神。

小诸葛小声告诉美国佬:此人就是许三妹的前夫。

美国佬听了,不由得一愣;但是马上镇定下来,端然而坐:管他前夫后夫,敢于斗争就是大丈夫!

只有柳书凡带点怀疑,不知道这位侄兄今天是假批假斗,还是真批真斗;因此他也不敢擅自“滚下台去”。其余的,见柳书凡不敢“滚”,自然也不敢“滚”下去了。

柳湾大队人都知道大半斤与柳书凡一家的血缘关系。他们以为大半斤真的要跟他的亲奶奶亲叔叔以及堂的聋子奶奶和叔叔等划清阶级界限,要大义灭亲了,既吃惊又意外。

美国佬也认为大半斤立场坚定,旗帜鲜明。于是不计较对方是否自己妻子的前夫,要为他鼓掌。

小诸葛嗅觉最灵,他见大半斤气度不凡,心里不安。他赶忙抓住美国佬的手奉劝:“掌声莫响早了。”

小诸葛的担心是有道理的。那年土改,柳河湾斗‘小地主’的时候,他作为驻队干部老迟的“陪员”也到过现场。大半斤毅然给柳书平“代班”的一幕,至今历历如在眼前。他害怕大半斤旧戏重演,甚至“推陈出新”;因此,他心里一直诚惶诚恐;所以奉劝美国佬要谨慎行事。

大半斤估计柳书凡他们暂时不敢“滚”,就喝令他们退到台后,恭敬站好,低头认罪。他自己站到舞台中央,堂堂正正地对着台下听众。他浓眉大眼,目光炯炯。他两手叉腰,神态自若。

大家都弄不清他怎么开始批斗。会场里,顿时鸦雀无声:群众诧异,干部惊异。小诸葛也估不透大半斤葫芦里到底要卖什么药,心里都惶惶不安,还带着三分恐惧——毕竟,他也来路不明啊。

“他到底要干啥?”美国佬终于感觉出对方似乎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立场坚定,爱憎分明,局促不安地侧过脸问小诸葛。

小诸葛以为他刚才没有听清他的话,大声重复:“许三妹前夫!他能帮你大打出手吗?”

美国佬这才张口结舌:“他……他到底要干什么呢?”

小诸葛只知摇头,不知用什么话回应。此刻,他心里也像一锅煮沸了的粥,咕咚咕咚直响。他也五心不定,六神无主,生怕野火烧身。两个没了主意的人不由得把眼光投向老实人。

今天柳宝梁总在会场打转,因为今天他只有维持秩序的义务,没有主持大会的权力,他成了大会临时的“维持会长”。

“上次批斗会没有开好,我有责任。今天请大家继续批斗我,我保证虚心接受。”柳半斤终于说话了。他心平气静,语气谦和,态度诚恳大方,像是真的要决心改过自新,重新做人。他静静站着,显出少有的耐心和真诚。 

主席台下面,人人纳闷,个个屏息静气;连小诸葛和美国佬也都弄不清大半斤是真心悔过,还是假意逢迎。

大半斤见下面许久没有动静,很得意。他粗发一扫,就“主动”自觉批斗起来。他从上次批斗他的大会说起,大有洗心革面,痛改前非,重新做人的君子风度。

美国佬很天真,以为自己刚才多虑了;大半斤真的想改过自新,重新做人了,因此他又准备鼓掌。

小诸葛再次抓住了他的双手,第二次制止了他;眼睛却紧紧盯着大半斤不放。其他的人也不明白大半斤肚子里水有多深,面有多宽,只敢悉心静听,不敢随便议论。会场上人人一片茫然。主席台下,张张脖子都向主席台上伸,只只眼睛都往大半斤脸上盯。大半斤成了礼堂的焦点,成了大会的中心

大半斤见大家都被他蒙在鼓里,更加得意。他微微而笑,话锋一转,轻松地调换了话题:“既然大家不敢批判我,我就自告奋勇批判烂秀才柳书凡。!”他面对听众,果断出击。他字字平稳,句句平淡;但是透过字字句句,看得出期间深藏着口诛笔伐的锋芒。

美国佬却马大哈一般,马上容颜大悦。他忍不住赞扬:“他真的挺积极嘛!”再也忍耐不住,伸直手臂,想大势为大半斤鼓劲。

小诸葛第三次抓住美国佬的手,沉重地摇了一下头,然后严肃提醒:“别高兴得太早,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大家看,柳书凡长得这么高,瘦得像个腊麻蝈,干得像条瘦泥鳅,一根干麻槁。这样的人也配得上讨老婆?真是梦殿里想屁吃!”大半斤不紧不慢地说,神色坦然。他扫视下面一眼;又示意美国佬和小诸葛好好听着;然后有指着柳书凡的脑袋,煞有介事似的真的开始“批判”了。

先数落一番柳书凡的鸡毛蒜皮,说他背“老三篇”是假积极,风雨龙液池是做样子,收买人心……

美国佬坚信自己的判断没有错,这回他忘了给许三妹争气,也没瞧小诸葛一眼,就马上站起来,把双臂伸过头,真的要为大半斤大鼓其掌。

这回小诸葛没有阻止他,更没有理睬他;他绷紧了神经倾听着大半斤的一言一语,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他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大半斤这把“野火”迟早会烧到他身上。

美国佬见小诸葛没有附和他,又犹豫起来。他侧目一瞅,发现小诸葛脸色不对,自己的信心和勇气一下子全没了。最终他还是无奈地收回了双臂,放弃了鼓掌,且颓然坐了下去。

大半斤自然也留心着美国佬和小诸葛神色的变化,但不为他们的神色所左右。他继续进一步“揭发”,无情地“批判”柳书凡:“像他这副模样,居然也想讨老婆,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特意停了几秒钟,并且大义凛然地瞪了小诸葛和美国佬一眼。随即向柳书凡大声疾呼:“不如跟我一样,困人家的老婆,睡人家的婆娘!这样的女人,柳河湾不生产,杨家岭却从来不缺,小诸葛杨秘书家就有!”这回,他目光如炬,紧紧瞪住小诸葛一个人不放。打住了好久,他才轻轻松松,含笑质问,“秘书先生,我没说错吧?”

美国佬这才惊慌失措,神色不安:同时庆幸自己刚才没有擅自鼓掌。他眼珠睁得大大的,真像两粒蓝色玻璃球。他顾不得细瞅小诸葛神色的变化,直问杨秘书:“民兵呢,快叫民兵把他赶下台去!太长地主阶级的志气,太灭无产阶级的威风了!”

小诸葛再也冷静不下去了。他双手捂住铜盆脸,心里哀叹:这头可恶的青毛牛!他在揭俺老娘的伤疤,揪俺老爸的痛呀!他诚惶诚恐,拘束不安,极感无地自容。他透过指缝反问美国佬:“这次大会是你一手操纵的,你又是专干治保的,你会前安排了民兵吗?”

美国佬这才后悔自己考虑不周,缺乏必要的安排和布置,只好无奈地摇头叹息。他这才后悔自己当初不该目空一切,越俎代庖。他真想走到老实人面前忏悔一番,请他站出来把大半斤赶下台去,收拾残局。但是他做贼心虚,拉不下那张马脸。他频频摇头,既不敢开口,也不敢动步。

“不是我说大话,在柳湾村,或者说柳湾大队,敢于困别人的老婆,帮别人育崽的,第一个是杨家岭上的杨师公,第二个才是我——柳河湾的大半斤!”他说得大义凛然,大有气吞山河之势。

小诸葛听见,如青天霹雳,目瞪口呆。他咬牙切齿,在心里诅咒:好家伙,居然敢揭我老娘的底!

美国佬听见,如冬天惊雷,也大感意外。

礼堂上下,所有群众听见,个个茅塞顿开,都想起了杨巴子夫妻的有趣往事。

大半斤见会场有所震动,兴奋起来;但是并没有被眼前的胜利冲昏头脑。他依然神态自若,平心静气。他面带笑容问小诸葛:“秘书先生,我这样说,你不会责备我信口雌黄吧?”得意地审视小诸葛脸色的变化,依然微微而笑。几十秒钟后,他才果断敛起笑容,用和善的目光端详所有听众,像是征询大家:我到底有没有说错?

与会者这才明白大半斤今天的醉翁之意,才猛然醒悟他今天要揭发谁,批判谁,斗争谁,都不约而同地瞧小诸葛。

柳书凡这才突然醒悟,这位侄兄原来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笃哑巴和柳书平也蟠然领悟,心情陡然轻松。两个“老地主婆”紧张的心这才放松了一些。柳书凡母亲虽然听不到,但是她感觉得到。

众目睽睽之下,只有小诸葛心慌意乱,惶惶然不可终日。他双手捧着铜盆脸,既不敢正视,也不敢旁顾,只敢咬着牙齿,徒恨无洞可钻。

美国佬也如坐针毡,惶惶不安。他万万没有想到,他妻子的前夫如此胆大包天,他实在自愧不如。

大半斤则口若悬河,继续滔滔不绝。他先“代表”大队支部再一次“勒令”柳书凡一大家子立即“滚”下台去,然后义正词严地一一数落:“驻队干部同志,你提着我抛弃的旧草鞋,居然也敢到柳湾大队作威作福,肆意妄为,真是恬不知耻!你假‘美国佬’一个,七分不像中国人,八分不像美国鬼,居然不顾事实,无中生有,真是嫁女不怕郎大,生祸不怕天大。像你这样的人也有资格代表共产党和人民政府?你屁都不如!”大半斤狠狠地瞪了美国佬一眼,又把视线转向杨秘书,“小诸葛,你野崽一个,在柳湾村一向以狗头军师自居。柳书凡一介文弱书生,前世与你没冤,今生跟你无仇;你本是道德先生的门生,却必欲置道德先生的儿子于死地而后快!你居心何在?你从前野心勃勃,企图强占柳书凡姐姐。几年前又卡住柳书凡的政审材料,毁了他的升学前程!现在又与美国佬沆瀣一气、狼狈为奸,企图扼杀他的生存希望!你还牵牛相斗,唤狗相咬,让我们一家人自相残杀!你却稳坐钓鱼台,观看西洋戏;你天良何在?你——”一声声、一句句,铿锵激越,像连珠炮,不是击中美国佬的中枢,就是打中小诸葛的要害,就像《三国演义>中的祢衡击鼓骂曹一般,陈词慷慨,诉说淋漓,博得满堂的喝彩。

整个会场的人都感到大半斤今天说出了自己长期不敢说的话,都暗暗竖起大拇指,夸奖大半斤有勇有谋,有胆有识,且敢说敢干,敢作敢当,的确不是等闲之辈。他们暗叹测字先生的先见之明,认为他即使不是当皇帝的料,也是做将军、宰相的材!甚至当太上皇都够资格!大家不由得想起他小小年纪,智胜杨癞子,大闹望龙铺,祝寿锁龙桥的一幕幕往事;更想到不久前在这里跟双六早的从容“完婚”,轻松“拜堂”的动人情景……都对他钦佩不已。再看美国佬和小诸葛,早已不见了踪影。最后收拾烂摊子的还是“维持会长”老实人。他要几个支委和老瘾客留下来开个短会,就宣布散会。

谁知,“维持会长”话刚出口,美国佬不知从哪里拱出来“安排”会后工作:“柳书凡留下来去办公室写认罪书,其余的散会!”“维持会长”连仅有一点权利也没维持住,实在令人扼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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