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仅七岁的小壮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条凳上已经冰冷的身体满是伤痕,额头上一个破了皮的大包,一道一道被树枝划破的面皮也有些肿胀,乌黑的手指满是泥土,右手紧握成拳,里面抓了一把混着泥土的草根,左手五个指甲都开裂,紫红色的五个血指头,衣服也是碎成一片一片,右裤腿从大腿到脚髁划开大口子,腿上也是划痕,左腿丢了膝盖以下的裤腿,脚上的鞋也丢了一只,五个脚趾张开,满是黄土,脚底被扎满了小孔。
“小壮……你咋会走了……”蛾子哭的气截,相反,胡二女只有最初那一声之外再没哭过。
“俺说做粥给你吃,你咋就没了?呜呜呜……”
“你让俺以后咋活呀……”
胡二女呆呆的,躺在哪里的小壮不动了,眼皮再也不掀开了,再也不会揪着她的衣服叫“姐姐”了,再也不会哭花了脸要抱抱了,再也不会拍着小胸脯说“俺保护你。”
那个从出生就是她在照顾的弟弟没有了,那个她最惦记的胡家人没有了,没有了,妈没了,二哥走了,小壮死了…死了…
“二女,二女…”李有才摇晃她的肩膀,把她的思绪拉回来,胡二女的眼睛蒙上一层雾气,那雾气将一切都隔开了,李有才心里咯噔一声。
胡二女的妈自从生小壮时大出血后就没下过地,在炕上躺了不到半年就一命呜呼,丢下嗷嗷待哺的小壮。
胡小壮是胡二女一手带大,从出生开始一点一点喂水,没有奶吃就熬了米汤喂,两人虽然是姐弟其实更像是母子。
她出嫁后最放心不下最牵挂的也正是这个年幼的弟弟,没了她在身旁也不知道小壮是咋变成这样的?
周围的声音她都听不到,只是木讷的起身打了一盆水,拿了布巾小心的给小壮擦脸,头发里都是草根,也不知道多久没洗过了,一根根头发都竖起来了。
费力掰开紧握的右手,一点点擦拭手指缝里的泥土,七岁的孩子瘦弱的很,手腕细的生怕一下子用力就会掰断,大颗大颗的泪水砸落在小壮没有知觉的手臂上,衣袖像是破布条一样。
“二女,你回去吧。”胡大壮推推她肩旁。
胡二女不为所动,只是机械的重复着擦拭小壮身体,周围站满了村里的大婶大娘们,看到满身的伤痕都低头抹眼泪。
“咋弄的?”收拾干净后,胡二女虚脱一样的朝后坐下问。
“摔下记家沟了。”胡大壮拿了一套干净的衣裳说。
胡二女接过衣服一边给小壮穿一边心里想,记家沟?可不近呀。
他们周围几个村子都是一马平川,鲜有深沟,只有南边十几里外靠近大南山的村子都是沟里人家沟外人家,梁上人家梁下人家。
记家沟就属于其中一个村子,胡二女记忆中从没有带小壮去过那么远,而且她从小都告诫小壮只能在村里玩耍,就是村外也不能去,何况是那么远的地方,而且还是一个人?
大南山附近的条条沟沟里年年都有摔死了羊,摔死了牛的,摔死人也是有过的,平常不熟悉的人走在那深沟顶上是很害怕的,胡二女曾经因为队里干活去过一次,明明是平路可眼前突然就是一条大沟,黄色的石头一层一层,那个地方野草都稀稀拉拉,庄稼更是难生长。
“小壮为啥去那?”胡二女抬起头问,她从怀里拿出彩线给小壮挽在手腕上,止不住的眼泪又流下来,可心里的疑问还是要问的。
“这…俺那知道。”胡大壮丢个白眼。
“哥,小壮从来不自己跑,就是村外那片树林都很少去,为啥他会去那远的地方?”胡大壮的无情让胡二女心寒。
“你问他,他天天野的很,那不去?俺又不是老妈子天天看着他。”胡大壮没好气的说。
“你胡说,小壮乖的很,记家沟可有十几里呢,他一个小孩子去那干啥?”胡二女也来气了。
“咋?俺又没让他去,你问俺干啥?”胡大壮瞪圆了眼睛,梗着脖子丢下一句话转身就走。
“哎,你咋不好好说,二女,别怪他,他心里也是不好受。”蛾子吆喝一声,胡大壮溜直的背脊动了动却没回头。
“俺看他好受的很。”胡二女眼睛没离开胡大壮,她是看出来了,这个哥哥完全没有在乎过其他人。
蛾子讪讪一笑也不答话。
胡二女寻摸一圈都没见着胡贵的影儿,问了蛾子才知道,胡贵还在仓库没回来。
不止是胡二女了,那些婶子大娘也露出不屑的神情。
“二女,走吧,去俺家坐坐,春娥还老惦记你呢。”春娥妈拉了胡二女手摩梭,她本打算拒绝的,可感觉到手心被一扣,她看了春娥妈一眼,点点头。
“哎?二女,你要走了呀,哥,推着车好好走啊。”蛾子以为二女要回去了立刻招呼李有才。
“俺不走,俺去婶子家借点东西,俺今黑夜不走了。”
跟着春娥妈一直往外走,院里的人群也都渐渐散了,她不知道春娥妈找她是有啥事,但是敏锐的知道和小壮有关,胡家的一切都透露着奇怪。
奇怪小壮为啥去十几里外的记家沟,奇怪蛾子为啥那样热情,奇怪她的亲哥大壮为啥明明梗脖瞪眼的还是进屋了,奇怪为啥亲爹胡贵知道小儿子惨死居然不闻不问。
春娥不在家,也是进城去了,春娥妈倒了一碗水又去找瓜子,胡二女忙制止了她,“婶子,别忙了,俺想知道有啥事?”
“哎,二女,你是个聪明的,也是个要强的,俺看着你长大,你的性子俺还不知道。”春娥妈叹一口气坐下说。
“婶子,要强也强不过命啊。”
“二女,你家养不活太多人呀。”春娥妈再次叹息。
胡二女听的心里咯噔,“婶子,啥?啥叫养不活?”她隐隐觉得脑子里有一团东西在转,似乎马上就要看到啥了。
“二女,回去吧,小壮的事也别问啦,死了就死了吧。”
从春娥家出来,胡二女扶着墙一步一步往回走,她知道春娥妈都知道,她也知道村里人都知道,她知道她自己也知道。
但是,她不愿意相信。
胡家和她出嫁的时候一样但似乎又不一样了,蛾子站在房檐下指挥大壮干活,李有才不知道哪去了,小壮还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躺在木板上。
胡二女来到院子里,手指着小壮问,“小壮咋死的?”
听到说话,胡大壮放下水桶,看到胡二女,没好气的哼一声,“摔死的。”
“咋摔的?”
“摔沟里了。”
“为啥去记家沟?”
“为啥、为啥、俺知道为啥,他要寻死谁能拦住。你快回李家去,胡家没有你说话的份。”胡大壮没好气的摔了水桶,木桶在院里咕噜噜滚了几圈。
“俺要知道为啥,不然俺不走。”胡二女坐在小壮身边,看着眼前一动不动的小壮,她的眼泪再次断了线。
“这是胡家,你走,没你相干。”
胡二女不动,蛾子张了张嘴,没说话。
“大壮,咋说话呢?二女是你妹妹。”胡贵终于回来了,阳光照在他佝偻的身子上偷下一道弯弯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