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家喜事丧事并行,蛾子生了男娃标志着胡大壮后继有人,却把出去请接生婆的胡贵掉进了榆树湾的沟里。
榆树湾是在同十村往北的地方,那个村里长了好些高大的榆树,河道刚好在哪里拐了一个大湾,从西往南过了上六号开始又往东,所以叫做榆树湾。
同十村到上六号这条路被人踏了几百遍,然后开始往外找寻,大风吹散了地表的一层雪,露出里头被踩过的脚印,跟着脚印一条条找过去,有一条脚印走到了北边。
北边那条脚印消失的地方有一个烟袋锅子,那是胡贵常年用的,村里好些人都认识,确定了方向就好找了,果然在榆树湾村口的沟里找到了。
也不知道为啥胡贵会转了方向,反正现在也没人知道答案了,胡大壮过去的时候,胡贵已经被抬回来了。
木头架子上躺着一个冰人,十个手指甲都冻的破裂了,只有两个指甲还在,剩下八个都掉了,光秃秃的血红色冰柱子。
“爹…”
胡二女知道消息已经是初十了,张桂兰以蛾子坐月子为由不让胡贵停灵在院里,胡大壮在东墙底下给胡贵搭了个小棚子,里头放了新拉来的棺材。
本来按照张桂兰的意思是不让通知胡二女的,但是胡家这边几个老人做主还是在初十早上派人去给胡二女报丧了。
“哎呀,她一个大肚子的能干啥?”张桂兰也知道这是人家上六号,胡家,她一个亲家不能做主,只好在屋里唠叨。
“妈,那也应该告诉呀。”蛾子喝着糖水说。
张桂兰不以为意,胡二女的肚子本来就不争气,这万一有个好歹,伤的可是她李家的娃。
蛾子摇摇头,对自己妈这样不讲理也见怪不怪了。
不到晌午,胡二女一路已经哭着回来了,东墙根那个灵棚远远的就看见了。
“爹……”胡二女跌跌撞撞爬下毛驴车,跌在雪地里。
棺材前头一张残破的八仙桌上放着一个香炉,燃尽的香灰里有一条青烟,瓦盆里还有化成黑灰的钱垛纸,灰蒙蒙的天更显得肃穆冷清。
胡二女只看了一眼就晕了过去,意识消失之前她似乎越过人群看到灵棚前头站着一个佝偻脊背的胡贵,还没等她看清,双眼一片漆黑啥都不知道了。
因为不知道具体胡贵啥时候死的,就按照他从同十村出来走到发现他的地方推算时间,大概估计了个初七早上天没亮,所以胡二女初十回来的时候已经算是过了三天,当地风俗,死后第三天夜里要开棺最后家人看一眼,然后就钉死了的,此时三天已过,胡二女醒来后双手拍的棺材啪啪响,可惜看不到了。
“爹呀,你让俺看一看啊,你咋就不要俺啦…”胡二女跪在旁边,抱着棺材不撒手。
听着她的哭声,四周男女老少也都跟着擦眼角,胡家这样人家在村里没啥好名声却也没啥坏,都说人死了就都想着他的好。
如今没人想着胡贵没本事,只想到他活着时候老老实实看仓库,分粮不争不抢,给啥是啥,平日见到人也客客气气的,从不和谁有过红脸的时候。
遇着谁家有啥需要帮忙的,他都是最快的,虽然他的身子帮不上啥忙。
胡二女昏死过去好几次,被人抬进了胡贵原先住的屋子。
“有身子的人,不能再哭啦。”年长些的大婶说。
“可不是,这时候也真是,孙子也没见着。”春娥妈端着热水。
“哎,胡家这几年流年不利呀。”阴阳先生放下笔杆。
“咋?算出啥了?”一听说这个,顿时围上来好些人。
“没啥。”阴阳先生却不愿说。
“少拿那些老黄历出来了,这是新时代,不信你那些牛鬼蛇神。”年轻人嗤之以鼻。
“就是,小心抓你。”
一句话说完,谁也不敢吱声。
过了头七,胡贵就要下葬了,胡二女披麻戴孝跪在灵堂前头哭一会儿,呆一会儿,谁劝也没有用,人群里三娃看着比先时廋了好些的人,默默的转身走开了。
寒冬天气,地皮冻的硬邦邦的,费了好些力气才打开胡二女妈葬的马道,半人高的荒草风一吹就扬起雪花,飘飘洒洒落进去,胡二女要自己下去打扫的,可大着个肚子谁也不让,最终只能胡大壮下去胡乱扫了扫。
“起灵…”一声高喊,胡贵的棺材颤颤巍巍的被抬了起来,当先最前头胡大壮肩膀上两条粗麻绳,挨着他本应是二壮,可二壮自从离开以后再也没有消息也不知是死是活。
胡家在本村又没啥亲属,只好同村大伙帮忙扶灵。
雪花又瓢了下来,灰蒙蒙的天地连成一片都是一个色,看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地,胡二女哭肿的双眼红红的,雪花飘在眼睛里,她眨一眨眼,站起身就追着棺材跑,没跑两步被众人拉住,想要再次向前却没了力气,这些天她几乎没吃东西,本来就虚弱,现在更加憔悴,嗓子都已经沙哑发不出音,只剩下干干几声嚎哭。
胡家的坟地不算远,就出了村子东边。胡二女顺着棺材消失的方向,那座青山依旧静静的立在哪里,不同往常今日轮廓模糊了许多,青色中多了些灰白。
风吹着雪花飞舞,送葬的队伍再也看不见了,胡二女双腿一软,若不是两边有人抓着她一定又摔在雪地里。
“爹……”最后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声从胸腔里发出,似乎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灰蒙蒙的天地间,她又失去一个亲人,胡家接二连三出事,就算本性坚强的胡二女也经不住这样的打击,就算没了妈好歹有个爹,不管用的爹也是个娘家,如今她躺在炕上看着破碎的顶棚,黑魆魆的能看到腐朽的房梁,斑驳的墙壁也在昭示着主人的离去。
送葬的队伍很快就回来了,天寒地冻,草草埋葬就算完事了,门口水盆里放着一把菜刀一把铜钱,每个人进门前都拿起菜刀刮一下,捏一枚铜钱。
“饿死啦…饿死啦…”胡大壮还没进门就一叠声喊饿。
端了一碗炖菜抓了两玉米面窝头,随意拉了个长条凳坐下就吃,其他人也笑嘻嘻的和他一样。
胡二女冷眼看着一切,心里面特别悲凉,这就是她爹用她用全家换来的胡家长男,亲爹的死对胡大壮一点影响也没有,这些天难得看到他悲伤的表情,做的一切都只是按照规矩办,很多时候他都还觉得麻烦,因为要安排各种事情他都没怎么机会进自己的屋里看看儿子,胡大壮多次脸上露出不耐烦的表情。
“大壮,你这当了爹就是开心哈。”
“那是,俺也是有后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