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号村家家户户的炊烟依旧袅袅升起,李家的烟囱里一股淡蓝色烟直上蓝天,烟囱边上蹲着一只黑白相间的喜鹊。
村里老人都说,喜鹊当头叫,好事要来到。
还没进门,屋里人的笑声就飘出来了。
胡二女默默的推开东屋的木板门,炕上坐着张桂兰和蛾子,还有几个原先和蛾子玩耍的女娃,有些出嫁了有些还没有。
“妈,俺回来了。”胡二女扫了一圈冲着张桂兰说。
“嗯,你爹咋样?”
“老毛病了,好差不多啦。”有旁人在的时候,张桂兰要亲切的多,尤其今天坐了满炕的年轻小媳妇大姑娘,张桂兰慈眉善目的谁都羡慕胡二女有这样的好婆婆。
“你去歇着吧,肯定累着了,想吃啥告诉有才,俺给你做,不用过来啦,好好睡一觉,衣裳也放着俺洗。”张桂兰爱怜的拉着她的手,给她捋了捋鬓角的碎发。
“俺不累,还是俺做吧,妈歇着。”胡二女怎么敢休息。
张桂兰不满意了,“俺让你歇着就歇着,俺有手有脚做个饭有啥的,听话,歇着去,别累着了。”说完推着胡二女出去,胡二女拗不过只好答应着出去。
出了门她还能听到炕上小媳妇们羡慕的说,“你家有才媳妇命好呀,哪有这好的婆婆。”
“谁说不是,俺以后有这样婆婆就烧高香了。”
“婶子怕是对媳妇比蛾子还好吧?”
“俺也觉着是,婶子可是难得的好婆婆。”
“嫁到俺家就和蛾子一样,俺能不对她好,谁家都是一样的,你们以后婆婆也好。”这是张桂兰说话。
后面还有各种夸赞羡慕,胡二女听不见了,她进了西屋放下头巾先喝了口水上炕拉了枕头躺下。
这些天有些累是真的,但是她一点不觉得反而很开心,抽空她还出门见了几个小姐妹,春娥也订亲了,和三娃…
拉弟也在相人家,大妞年纪最大,也嫁人生了娃,婆家离的不远,村西头而已。
“二女,俺觉得对不住你。”春娥拉着她的手歉疚的很,其实胡二女刚听到时还不甚明白,等看到春娥这表情才懂了。
“没啥,你别多想,俺和他啥也没有,俺盼着你能嫁个好人家,他家不错。”她和三娃是真的没关系,她告诉春娥不必在意她,况且三娃是个好的,和春娥正相配。
胡二女躺在炕上想着哪天几人在春娥家炕上,她是有点羡慕的。
不过这都是命,命这个东西,原先她是不信的。
现在她却不得不信。
蛾子在娘家一直住到快要生,农村有老规矩,出嫁女子是不能在娘家过新年的,况且蛾子足月也就是新年前后,不是腊月就是正月。
腊月初八,吃了一顿小米捞饭以后,张桂兰让李有才出去借了头毛驴,套了车送两人回家,是的,胡大壮依旧推着板车来接人。
“早些预备下,屋里别冷了,一有动静就让大壮来叫俺,你啥也别做啦,歇着知道不?”张桂兰扶着车辕嘱咐没完,车上大包小包有做好的抱被,衣裳,尿布,还有二斤红糖十几个鸡蛋,都是张桂兰攒下来的,一股脑给蛾子打包放在车上。
“妈,回去吧,风大。”毛驴摇着尾巴走远,蛾子在车上挥挥手,头巾包的就剩下两只眼睛。
“改春妈,你去喂喂鸡,长好了等蛾子生下孩子杀了给她吃。”张桂兰吩咐胡二女一声出去串门子了。
胡二女答应着,端了一碗麸皮调和好了喂给两只鸡,两只鸡瘦的炸了毛,这年头,人吃的都不够,哪有多余粮食喂鸡。
张桂兰不在,胡二女坐在东屋炕上哄改春,五个月的改春已经笑得呵呵的了,只是米汤喂养长的不是很大,滴溜溜两只圆眼睛和胡二女一模一样,嘟着嘴老是要吃。
“俺改春又饿啦?喝米汤好不?”问改春行不行,其实除了米汤也没别的,她倒是想喂点糖水,可她不敢。
“来,改春喝点米汤,可香啦。”热了半碗米汤,一点一点喂给改春,胡二女一丝没察觉身后越来越近的有宝。
“啊!”手里的勺子掉了,胡二女惊的跳起来,有宝从背后抓在她胸前。
“饿…吃…”有宝直勾勾盯着她。
胡二女心跳咚咚的,有宝别的记不住,这倒是还记着。
“有宝,去那头玩。”胡二女指着墙角,那一片地方放着有宝的木头小人,一大块破手巾,还有几根打磨光滑的小木棍,一袋磨溜圆的猪骨拐。
“俺要和大哥一样。”有宝咬着手指说。
“啥?”胡二女没听懂。
有宝没说话,又爬了几下抓住胡二女衣服就扯,胡二女现在还没明白就真的是傻子了,有宝一边扯嘴里还一边不知道在哼哼啥,胡二女一边躲一边护着肚子,还要努力不碰到改春。
也不知道平日啥也不干的有宝哪来的力气,胡二女这个常年干活的人居然抓不住他,领口的扣子被扯开了,有宝喘着粗气开始拉她的裤子,胡二女又急又气,乘着空挡跳到地上。
“有宝,你干啥?”
“生娃,摸摸,摸摸。”有宝在炕上盯着胡二女,起身又要下炕。
胡二女也没功夫和他讲啥道理了,一把抱起改春跑出门,怕有宝追过来,她把西屋门从里都柩好了。
天快黑的时候,张桂兰串门回来了,胡二女才抱着改春来到东屋。
“你干啥抱走改春?炕上暖和睡着多好,瞎抱啥?”张桂兰自然开口就埋怨的。
“妈,是…有宝…俺…”胡二女支支吾吾不知道咋说。
“有宝咋了?有宝稀罕改春呢,俺不在还不是有宝哄改春,你懂个啥,还不如俺有宝呢。”张桂兰不以为意。
“不是,俺是说,有宝脑子…”
“咋?俺还活着呢,你就敢嫌弃有宝?他又没吃你喝你,你有啥资格嫌弃有宝,俺看你是眼睛看天上了,不是嫌弃有才就是嫌弃有宝,是不是看不上俺家?俺家那点对不住你?你连个男娃都生不出来还有脸嫌弃俺家,也不打听打听谁家娶媳妇不生娃。”张桂兰一手叉着腰,一手指着胡二女。
“妈,俺没说…”胡二女忙解释,她就是想说下午有宝那奇怪的样子。
“哎呀,大过年的,分点粮就作妖呀,嫌俺吃了还嫌有宝没用啦,有才爹呀,咋不带走俺呀,留下俺受媳妇气呀,俺活着干啥呀?”张桂兰手臂一挥一屁股坐在地上又开始嚎啕大哭,说出来的话都是委屈。
胡二女上前想要扶起来,这地下凉的很。
“你别假惺惺啦,等有才回来俺就和有宝去死给你腾地方,你好一手遮天当家作主,俺这是碍着你啦,俺给你腾…呜呜…有才爹呀,俺活不下去啦…”张桂兰撒泼起来,胡二女是招架不住的。
还没等她安抚张桂兰,李有才就回来了,他先去送了毛驴,然后回自家,在大门口就听到张桂兰在哭,三步并作两步跑进屋,就看到张桂兰坐在地上哭,胡二女还抓着张桂兰胳膊,从李有才这个方向看去,咋看都是胡二女在打人。
“你干啥?俺不在一会就欺负俺妈。”李有才一把抓住胡二女,朝后一甩,胡二女不防备,一下子蹬蹬蹬退了好几步,撞到大柜子上才停下,柜子上有个大黄铜环,刚好顶在后背上,疼的她泪花都出来了。
靠着大柜子滑到地上,胡二女说不出话来,只有泪花飘出来。
“妈,上炕,她又不听话了?等俺回来收拾她,你生啥气?”李有才扶着张桂兰上炕。
“俺,哪敢呀,她这一天天的不是嫌你岁数大就是嫌俺,今儿开始嫌有宝吃干饭啦,还说俺有宝脑子不好,你才脑子不好呢。”
“俺脑子好也不会这样。”胡二女忍着疼说了一句,她就是脑子太好了,才会一次次被这样对待。
“你说啥?有才,你听听,这就是你娶的好媳妇,俺是真的活不下去了。”张桂兰手指颤抖,半跨在炕上。
“你给俺过来。”李有才几大步上前,抓起胡二女拖回西屋,这样的场景多了,胡二女已经习惯了,双脚自动小跑不至真的躺下。
西屋冰冷,但是怎么冷也没有胡二女心冷,被一把丢到炕上,她一动不动,左不过又是一顿打而已,有啥好说的。
“你是一天不消停,敢嫌有宝了,你那奶还不是靠着有宝?要不你能又怀上?”李有才跳到炕上,脱了鞋一下一下抽在胡二女身上。
一边打一边说,身下的人一动都不动,哼一声都没有,李有才开始觉得不对劲了,停下动作,把爬着的胡二女掰正。
“你?二女?……”李有才着急了,他虽然生气但是可不想继续打光棍呀。
“咋不打了?你打死俺吧。”胡二女缓缓开口。
她甚至期望这一次李有才能够把她打死,“打死俺,俺就能见小壮了,你打死俺吧。”胡二女平静的开口。
她这样说,李有才反而害怕了,他可不想当个死了老婆的光棍,丢了鞋拉着胡二女起身,“二女,俺…俺就是气急了…俺…俺舍不得你…你…你…”
胡二女不说话,眼睛看向窗外。
李有才更慌了,他已经忘记为啥生气了,这样的胡二女才是让人害怕,原先虽然不说话但是也知道躲还知道哭,这样双眼无波静寂无声更可怕。
李有才慌忙找了张桂兰过来,他怕和上次一样有啥不干净的东西。
张桂兰也是没想到会这样,她也是忘记了,但是仔细看了看胡二女,“改春妈,俺知道你啥意思,俺也告诉你,你敢死了俺就让你胡大壮打一辈子光棍,胡家断子绝孙,你爹你哥骂你一辈子。”
常言说,打蛇打七寸。
蛇的头部往下七寸的位置刚好是心脏,是最好的攻击部位,也就是俗语说的杀人诛心,抓住了命脉。
胡家,就是胡二女的七寸。
也许她曾一心求死,得一解脱,可惜张桂兰抓住了她这辈子最不能丢下的责任,那就是胡家,胡大壮。
若是她的死只是单纯的自己解脱也就罢了,可现在牵扯到胡大壮,胡家,她就不能那样随意的死去了。
张桂兰虽然只是个普通的农村妇女,但也是活了四十多年,且独自抚养长大四个孩子的坚强女人,她懂得抓住一个人的命脉是最主要的。
胡二女绝望的发现,她连死都不能得到解脱。
“二女,俺保证以后对你好。”夜里,李有才重复着每一次动手后说的话。
胡二女嘴唇抖动,命这个东西像是一道沉重的枷锁,背在身上拿不掉打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