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后几个月天气就转暖了,地里的营生又开始忙碌了,刚刚土地开始松软,深埋在土地里的野草还没露头的时候。
改娣拉着改兰挎着小篮子拿着小铲子,围着退了色打补丁的大头巾在野地里挖甜草苗。
张桂兰为了改娣说亲没成骂骂咧咧了几个月,看看天气开始暖和了她才放下这事,但是已经又和媒人说定了有好人家先紧着她,当然好人家指的只是能够给够她要的东西而已,人品咋样,勤快不勤快这都不在她考虑范围内。
胡二女端着簸箩站在鸡窝面前喂鸡,院门被打开,一个提着军绿色布包的人站在门口,阳光正从东边照射过来,那人影在黑暗里,胡二女一下子没有看清,右手把簸箩放在腰间,左手挡住阳光仔细看去。
消瘦的面颊很白,头发很短,穿一件军绿色的棉衣,下头也是军绿色的棉裤,绿色的解放鞋沾了不少泥,胡二女疑惑的走了两步,这人她好像见过但是想不起来在那。
“大嫂。”沙哑的嗓音,胡二女瞬间想起来了,双眼瞪大,嘴唇颤抖,左手指着那人抖啊抖,右手的簸箩掉在地上,里面的麸皮撒了出来。
坐了四年牢狱的李有福回来了,胡二女还记得当初那个眼睛里有细碎微光看不真切的男人,李家第二个儿子。
“哎呀,还是家里的饭香,俺这几年可是吃了苦头了。”李有福脑袋埋在碗里,不大一会功夫就吃了一碗下去,空了的大搪瓷碗伸到胡二女面前,二女楞了一下立刻接过来又舀了一碗。
“大嫂还是那个样。”不着调的语气一如当年,丝毫没有刚从监狱出来那种羞愧。
张桂兰捏紧手里的长针,她正在给李根做一双新布鞋,穿着麻绳的粗针明晃晃的,胡二女心里有些担心,张桂兰会不会用那针扎李有福。
“咋?俺也是你的儿,吃点饭还不愿意了?”李有福从碗里抬起头,斜着眼睛看张桂兰。
长针再捏紧,就在胡二女以为张桂兰要扎过来的时候,“俺可不是小时候,你还想扎死俺不成?”
一句话,张桂兰慢慢收回手,低下头继续纳鞋底。
“你回来干啥?”
“这话说的,俺回自己家还要啥理由?分田地可是有俺一份的,俺是回来收租的。”有福满足的打个饱嗝,双手撑在后脑勺靠着墙眯缝着眼。
胡二女匆忙收拾碗筷,她可不敢继续呆下去了。
端着木盆出门洗碗的时候,隐约听到身后一句话,“要不给俺也弄个媳妇?”
微风吹过,树上的一群家雀儿乘风飞起,胡二女洗了碗筷抓了耙子就出门了,想了想,还是找改娣姐俩要紧,当初她的改春被卖了,她不愿意再一次失去自己的娃了。
野地里找到改睇,姐妹两小篮子里放了几根露出一节淡黄的甜草苗,改兰嘴里还有一根,见到胡二女,改睇转过头去,自从上次说亲胡二女没有拦着,改睇对她不如从前亲密了,胡二女也知道自己懦弱没有为自己的女儿说一句话,但是她在这个家里哪有什么说话的位置啊,改睇不知道这些,胡二女也不怪,毕竟还是孩子那懂这些。
“妈,吃,可甜了。”同龄的孩子都上学了,李家却只允许李根念书,两个女娃大字不认识,胡二女当初学的那些忘的也差不多了,她努力想要将自己还记得的教给两人,可惜,改兰根本不是那块料,说起认字就头疼,改睇更是不愿意了。
“好,改兰长大了。”两个女儿跟她最亲,李根从小养在张桂兰身边,和她近似陌生。
胡二女领着两人到地里松土,改睇本来是不愿意的,胡二女哄着才跟去。
“改睇呀,你还小,不懂。”她也只能叹息这一句。
“现在说俺小了,说亲的时候不是说俺大了能卖钱了?”改睇还是有怨气。
胡二女摇摇头,伸出手想要摸摸改睇,后者脑袋一偏躲开去。
“你怨妈也是对,妈没用,护不住你姐,连你也护不住。”立住耙子,双手放在顶端,目光所及,黄土地高低起伏,远处青山横亘。
看着那座山,胡二女眼神变得柔和,“你大了,咱们女人啥时候由着自己活呢?”这话说给改睇其实也是说给她自己,三十岁的人生从来没有自己做主的时候。
“你也想拿俺换钱,别以为俺不知道?”改睇甩着小铲子。
胡二女一愣,摇摇头,在改睇心里,她是这样人吗?
“以后你就知道了。”胡二女不再说话,收回目光。
背了一捆干草进院,鸡窝前头那个人转过身来,胡二女立刻把改睇拉到她身后。
看她这警惕的动作,有福咧开嘴笑了,露出一排大黄牙,嘴角的一支卷烟闪了几下,他鼻孔里喷出两管烟雾。
“嫂子回来啦?俺都饿了,给俺做点饭,那个老不死的不给俺吃。”冲着东屋努努嘴,胡二女惊讶有福对张桂兰的称呼。
放下干柴,点点头,胡二女把探出头的改睇拉到身后,斜着身子挡住有福的目光,好在有福也不在意,早就转过去看鸡窝了。
进了屋,改睇甩开胡二女手臂,“干啥呀?”
“听妈说,那个人不是好人,你俩别到东屋去,知道不?”
改睇不以为意,“啥人呀?家里还有好人吗?”
胡二女按住改睇肩膀,“你怨妈都对,妈是没用,这几天一定不要和那人说话,你和改兰都躲开知道不?”
改睇还要说啥,窗户外头有福说话了,胡二女应了一声再次嘱咐两人别到东屋后开门出去。
“干啥呀?”改睇嘴里说着不愿意但还是拉着改兰上了炕,找了个馒头,泡了炒面两人吃。
东屋里,,张桂兰的脸色黑沉的可怕,胡二女蹑手蹑脚做好了晚饭,炕上四个人面色各不相同,大概只有有宝是真心欢迎有福的吧,从见到这个哥哥开始有宝就一直黏在他身边,时不时傻呵呵笑笑,有福也是难得露出宠溺的笑容,还掏出两块糖给傻弟弟。
有宝端着个空碗伸到有福面前,后者接过碗舀了粥又拿起一个馒头掰开递给有宝。
“乖宝,吃吧。”就连和有宝说话也是温和了许多。
胡二女依稀从有福的眼睛里看到了温暖。
“咋?俺的地租还不够吃顿饭的?”转过脸,嘴里嚼着馒头的有福冲着张桂兰完全是另外一副面孔。
“咋说话呢?”李有才板着脸。
有福扭头看看李有才,嘴里冷哼一声,“你是有儿有女了,拿蛾子给你换了人家。”一句话说完,张桂兰脸色更黑了。
李有才涨红面庞丢下碗筷喊起来,“俺是你哥,咋说话呢?蛾子嫁的好人家,你这是啥意思?”
有福耸耸肩,丢一块馒头进碗里,伴着粥吸溜一口才说,“俺能有啥意思,反正你都是占便宜的,啥好东西都给了你。”
李有才鼻子里喘着粗气,“咋就都给了俺,你偷鸡摸狗给你娶个媳妇也养不住。”
有福不像李有才气呼呼的,他一边吃饭一边淡淡开口,“你倒是养住了,哼。”转头看看胡二女又扭过去看看有宝,冲着有宝笑眯眯的,“好有宝呀,背了黑锅还给人数钱。”
这话说完不止是李有才,张桂兰一把丢了筷子,拿起手边的笤帚就往有福头上打,可惜还没罗下去,有福已经伸长了脖子,“打,给,使劲打,打不死俺算你输。”
张桂兰手里的笤帚举了好一会儿,看着有福笑脸里带着的阴狠怎么也落不下去。
“唉…这就对了,好好的俺住几天,要不然…哼。”有福一口吃完馒头,放下碗筷下地穿鞋走出去了。
张桂兰泄气的丢下笤帚,瞪了胡二女一眼,“还不回去,只知道吃。”
胡二女吓得一激灵,慌忙放下碗筷回西屋。